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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别离

2023-11-09马国福

初中生之友·中旬刊 2023年8期
关键词:眼角泪水内心

作者简介:

马国福,青海乐都人,现定居江苏省南通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报刊。出版散文随笔集13部,获南通市政府文艺奖、全国孙犁散文奖,有作品被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子午书简》栏目播出。

每年春节回青海乐都探亲假满返程的前一个夜晚,离别的愁绪就像潮汐一样缓缓涌起,一点一点,弥漫着,将惆怅感伤推到心头,直至掀起巨浪。

半夜里口干,我起夜喝水时发现母亲房间的灯亮着,轻轻按动门把手,缓缓推开门。母亲坐在炕上,头低着,像一尊佛。灯光如霜,落在母亲身上。她脸上的褶皱凝在一起,没有涟漪般的美感,像旧麻袋断裂后有规则的经纬,线头断裂处诉说着难以言说的不舍。她眯着眼,神情悲伤无助,眼眶红着,眼角挂着湿润又残存的泪花。我不由得想起挂在梅花树上即将枯萎的梅。枯枝梅花,是写意,是虚实,而母亲眼角的泪花和她枯得如糊在墙上发黄的旧报纸一样的老皮在灯光下那么自然、写实。她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看见门外的我。

我轻声叫了一声妈,她并没有抬头望我,也没有回应我。我又加重语气叫了一声,她才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夜晚的灯光下碰在一起,似乎有撞击的声音。这声音如电流瞬间流进心里,如一块巨石落入水中掀起轩然大波,惊涛拍岸,拍出我们彼此强忍着压在心底的离愁别绪。瞬间,我再次看到了母亲眼里如枯井新泉般的眼泪,而我的泪水也挣脱了我的自控系统,脱缰奔腾。

这时候母亲如一尊雕像,确切地说是一尊愁眉苦脸、饱受苦难、在儿女情长的别离旋涡中不可自拔的脆弱的雕像。

我不敢久站,我知道越安慰她会越难过,便匆匆退回我的房间。

凌晨4点多,我再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母亲核桃般的脸部镜像叠加的场景。每年回家最怕的就是别离,可是终有一别啊。

2月1日清晨,我早早起了床。全家一起吃早饭时,氛围明显很沉重。我故作轻松地和父亲合起来逗母亲笑,母亲却一脸愁容,如千层乌云压顶。她脸上的皱纹似乎被一片霜笼罩着,固定在那方经历77年风雨的消瘦版图中,封锁着她内心难以言喻的情愫。那情愫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挣脱她的脸皮,冲撞着跑出来。

母亲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帮我整理行李的家人。就在她扭头看我,目光如电流一样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故意迅速扭头、转身,转移视线,和姐姐们说话。我猜得出来,母亲很失落。她希望我接过她的目光,收下她内心澎湃的不舍来安慰她,顺从她的情绪,让她接下来像孩子一样真实无忌地放任情绪;让我们大家围拢在她身边,以她为中心,看她的泪水如何决堤,看她的皱纹如何聚集,而后又如江水翻腾后归于平静。

“娃娃,今年过年你们回来了,我们特别高兴。不知道你们明年回来时,我和你阿大还在不在。”

我故作轻松地安慰道:“哎呀,你们都好好的,别多心了,您和我阿大还能健健康康地多活十几二十年。”

大家似乎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谁也不去接母亲的话题,也不去刻意安慰她的情绪。安慰是一个药引子,会引爆一个衰老生命全部的疼痛和苦涩。

开门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仿佛是一种命运的判决,判决一个79岁的老父亲、一个77岁的老母亲要和他们的儿子今年的离别。

我们住在四楼,没有电梯,上下楼唯有靠双脚丈量。我让多年前做了膝关节手术的老父亲坐在家里不要下楼送别,我怕外表乐观、内心脆弱的他如瓷器般易碎。我和父亲之间似乎也达成了一种共识,彼此不敢看对方的目光和神情。出门时,我低下头,扭过身体,不敢正面看父亲,只是轻声说一声:“阿大,我走了,您多保重,我会多回来的。”我的话语中不敢稍带情绪,那情绪是火苗,是火山内部奔涌的岩浆,寻找它喷薄而出的山口。

我下楼梯快,姐姐和外甥在我前面已将行李拿下去放进车里。母亲在后面追了下来。我向她不断挥手,让她回屋去。她却如一个拆封后的旧包装箱子,立在车头前。眼睛是干枯的泉眼,渗出仅有的水,噙在皴皱的眼角,如一个悬念,随着面部表情的连续变化,更多残存的泉水似乎一下子被寒风抽了上来。我抱住了她,我身体肥硕得似一个水桶,而母亲如一枚失去水分的核桃或者枣核,被我拥在中央。脆弱如子弹,瞬间袭击了我。我对自己控制住情绪的告诫,刹那间土崩瓦解。心头一阵排山倒海的酸楚如火山一样爆发了,我情绪失控,哽咽,说不出话来,眼泪如骤雨。

我似乎在犯罪,原形毕露后赶紧逃离现场,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我低头,哽咽,上了车,不敢回头去看雕塑一般凝望汽车缓缓驶出小区的母亲。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离开了,将她留在原地,如无助的孩子一样,内心落寞,暗自垂泪。那天很冷,从后视镜看到风卷起母亲的衣服,削着她单薄衰老的肩头。母亲是一片大地,而别离如冬日狂风,掠走了她内心的丰盈,留给她的是无垠的孤独、荒蕪与空旷。

母亲成为一个点,我们不断远去,成为一条无边延伸的射线……

在赶往机场的车上,我的泪水一阵又一阵滚下来,打湿围巾和胸襟。姐姐开着车,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泪水簌簌而下。我们彼此不说话,沉默是最好的解药,安慰反而是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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