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爱的不可能
——评茨维塔耶娃《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2023-11-08楼河
楼 河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俄]茨维塔耶娃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瓷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瓷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陈黎 张芬龄 译)
——选自[俄]茨维塔耶娃等《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世界经典情诗选》,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76-177页。
在我看来,茨维塔耶娃的这首《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和叶芝的经典名作《当你老了》共享着同一种爱情诗的原型,它们的空间都集中在家庭化的室内,并且采取同样的单向凝视角度。所不同的是,叶芝的诗是男性视角,而茨维塔耶娃的诗是女性视角。或许是因为性别差异,尽管两者共享了同一个诗歌原型,但其中的形式和观念却显得十分不同。《当你老了》偏向对客观经验的描述,叶芝设计了将来时态下“我”与“你”共同生活的可能性场景,手法是描述性的,追求准确性和及物性,情绪也很平稳;而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则更像“标准的抒情诗”,意象优美、节奏多变、情感强烈。
叶芝笔下的场景虽然是想象中的,具有理想化的色彩,但诗人却努力暗示着它的真实感。假如有一天,诗人在垂老之际真的与爱人生活在一起,其中的生活画面都是可信的:她倦坐于炉火旁,捧书阅读的时刻走神,回想着自己一生的情感历程,火光和心灵中的往事衬托着温润的面容,那柔美而充实的景象与日常生活无异。如此,叶芝的爱情设想是兼容了理性的。
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里,标题中“想”这个字已经申明,“和你一起生活”是诗人的愿景而不是事实;诗人甚至没有指出,在未来的某一刻,她会获得与爱人共同生活的可能性。换句话说,诗人的愿景是纯然的理想,而不是对幸福的预言。我们可以看到,茨维塔耶娃这个想象中的生活设计充满了童话色彩:“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与《当你老了》的稳定情绪相比,《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情绪不仅强烈,而且跳脱,对场景采用极限性的修饰词以烘托情感的强度。譬如,“无尽的黄昏”“绵绵不绝的钟声”“大朵郁金香”“每一块瓷砖”,等等。同时,在“某个小镇”这种匿名化和边缘化的用词中,我们还能看到诗人的另一种设想:“我们”的生活是脱离了日常性和交际圈的生活,也就是只有“我们”两人,除了爱,再无其他人和事干扰的纯粹生活。这种生活是审美的,也具有享乐性质,没有劳作和焦虑,仿佛理想中的伊甸园。诗人甚至指出,在这种生活中,“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仿佛这种生活具有充分的自足性,可以消除爱情关系中最具破坏性的嫉妒心理。在这个假设之后,诗歌场景由“一起生活”的外部环境转移到了室内,单向的“我”对“一起生活”的“你”持一种审美式的欣赏姿态,“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淡然,冷漠”。爱的升涌极大地增强了“我”的主体性,并将对方客体化,因而可以无视“你”的反应。换言之,即使“你”不爱“我”,在一种与日常生活隔离的状态下,“我”内心中的“爱”也足以保证“我”对“你”的完全拥有。与叶芝相比,茨维塔耶娃更具占有欲,不像叶芝那样在爱的状态中凸显对方的主体价值,而是要在这种关系里确保自身的主体地位。我们可以质问,如果这种“一起生活”不是在与日常隔离的童话般状态下展开,而是沉陷在生活的繁琐操劳以及人际网络的是非之中,她还能说出“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这种话吗?
上述分析或许过于冷静,我们完全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首诗。茨维塔耶娃在这首诗里所灌注的感性意识,正是一种在现实之中求而不能的被动反应。换句话说,她对“一起生活”的理想设计,是要向人们申明这种生活的不可能性,由此表示现实的不可接受;而她对爱人的欣赏姿态,则代表了她心中爱的纯粹性,即只倾听爱对她的召唤,而无须介意非爱的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