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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经典现实主义的继承与突破
——以乔叶《黄金时间》为例

2023-11-08杨萌迪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黄金时间乔叶现实主义

杨萌迪

作为文学思潮的现实主义文学有自己的时代发展痕迹。20世纪90年代以后,现实主义文学重新被召唤和鼓呼,这时的现实主义已经不同于50到70年代的所谓“现实主义”,而是在新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在书写内容、书写风格上也体现出新时代的印记。乔叶新世纪的作品细致地描写日常生活,以逼真的场景、详实的心理描写给读者一种置身其中的现场感。这既与女作家细腻敏感的精神气质有关,也是作者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自觉探求。乔叶说,小说创作的准则有两条,“一是让日常生活具有传奇性,二是让传奇具有日常性”①。“日常性”是指丰满的细节和令人信服的逻辑,“传奇性”是指对日常生活的升华,小说叙事与生活常态呈现出纠葛的复杂面向。这里,我们择取了乔叶的《黄金时间》(2014年)进行细读,归纳作品显现出的经典现实主义特质,分析乔叶对经典现实主义有怎样的继承和发展。

一、环境描写:动态场景营造现场感

《黄金时间》开篇以妻子的目光描绘了一幅图画——丈夫暴病倒在卫生间。在这段文字中,作者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事件发生时的场景和环境。

扑通。这一天,来了么?听见那一声响,她就有了期待,或者说是预料。她慢慢地走过去,在客用卫生间门口站定,从错开的门缝里看见了他正在艰难蜷曲的腿。她让门缝略微大了一些,便看见了他的全身。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裤子没提,露着硕大的臀,两丘小型的肉山。他两只手都捂着上腹,脸窝在纸篓那里,纸篓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很俏皮。一小片微微发青的脸颊进入她的视线,摊在他嘴角的东西泛着白沫,形状不明,鼻尖有大滴的汗正在丰沛冒出。他呻吟着,声音极低。关上了门,这声音几乎就听不到。②

叙述者仔细地端详周围的环境:“纸篓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很俏皮。”她像警察一样敏锐,多次描述一些常人注意不到的细节:丈夫“艰难蜷曲的腿、鼻尖有大滴的汗正在丰沛冒出”。这段文字不仅详细地介绍了地点、人物,而且还捕捉了声音、动作、颜色等感觉。其中声音描写有两处,“扑通”“呻吟着,声音极低”,这些声音信号是丈夫向妻子的求救。妻子循声望去,看到了“微微发青的脸颊、嘴角的东西泛着白沫”。其间穿插着一系列的动词“倒、提、捂、窝、进、摊”,将丈夫的狼狈难堪毫无保留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声音、颜色与动作混合,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丰富的细节、精细的语言描绘周围的环境,再加上主人公移步换景,类似戏剧中的走位,营造了一种逼真的现场感,使读者产生了强烈的置身其中的参与感。为了“再现”生活,经典现实主义作家也非常重视详实逼真的环境描写,巴尔扎克便认为,环境是人物“思想的物质表现”③。这些环境描写体现出现实主义的特质,相比象征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作品追求对客观世界的精确描写,展现着其所特有的精细与深刻。

乔叶是新世纪成长起来的“70后”作家,她的书写与“60后”作家在20世纪90年代的书写有些不同。我们暂且以鬼子为例来对比观察。这里摘录了鬼子《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儿》中的一段文字:

我最后摸了摸母亲身上的肉,我发现她的肉还没有冷。我就自己跑到街上喊了一架三轮,把母亲送到了医院。母亲在医院里不到半个小时,医生就告诉我,说是没有救了。这时,我才哇哇地大哭了起来。那天下午,我不去学校了。我拿着母亲的死亡书,就像拿着母亲丢下的灵魂,哑巴一样蹲在太平房里看着母亲死去了的模样。我觉得我比死去的母亲还要可怜。④

在鬼子的小说中,母亲死亡时的环境描写是被简化的。作者不仅没有详细描写母亲死亡时的情状,而且连作品中的地点和人物都没有详细的说明。故事场景是不知何处的瓦城,作品中的众多人物,主人公寒露、父亲、母亲、老师、李大爷、马达、刘阿姨都是模糊的形象,不知道身材、样貌、性格、籍贯,他们只是一个个能串联起故事的工具人。那块“脏肉”是作品中最重要的“道具”,它直接导致了寒露寻父、堕胎、葬母的一系列悲惨经历。但是对这一决定人物命运的重要事物“脏肉”,作者只用了两个形容词“三四两”“不干净”来描述。作者非常吝啬笔墨,人物、事物都只是能够让故事继续结构下去的“手段”。鬼子以讲故事的手法讲述前因后果,将各个事件片段联系起来,而环境描写却被作者最大程度地压缩。对环境过分简化的描写,使读者阅读时拉开了一定距离,好像是在听别人讲与己无关的故事,读者只是偶然事件的旁观者。乔叶的语言显现出现实主义作品特有的精细,而鬼子的语言则呈现出现代小说的抽象。

如果将《黄金时间》与《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儿》进行对比,便能看出乔叶与鬼子现实主义风格的差异。经典现实主义与具有现代特征的现实主义的区别,体现在叙述与描写所占的比例。鬼子《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儿》围绕一连串事件展开叙述,母亲偷肉、父亲出走、寒露被污、母亲自杀、广东寻父,这些情节成为串联故事的主要因素,作品缺少环境、肖像、心理描写,缺少近距离逼视的现场感。相比之下,《黄金时间》的故事情节虽然非常简单,但是大量的环境描写、心理描写充塞其间,在故事情节的骨架上形成了丰满的血肉。如果将鬼子的作品归入现代现实主义,乔叶的作品则靠拢经典现实主义。《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儿》,读者游离其外,而《黄金时间》则像《红楼梦》中林黛玉进贾府、刘姥姥逛大观园,读者身临其境。当代文坛上还有很多类似《上午打瞌睡的女孩儿》的具有现代特征的现实主义作品,比如余华的《活着》、毕飞宇的“三玉”系列等,这些作品中叙述的比重大于描写,注重情节的曲折离奇,造成了一种冷眼旁观、有距离感的阅读效果。

经典现实主义与现代现实主义的区别,还体现在环境描写与情节发展、人物命运走向、人物性格变化历程是否有联系。在《黄金时间》中,作者尽可能精确地描写环境的细节,例如卫生间、客厅等空间的排列,但这还不足以表现出卫生间、客厅的“诗意”。只有当卫生间、客厅、卧室涉及人的命运时,它们对于具体的人的命运起着不可替代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时,它们才在艺术上变得重要起来,变得富有一种“诗意”。

《黄金时间》中的环境描写,联系人物的行动,推动情节的发展。如第3节客厅的环境描写,不是可有可无的静态画面,而是与情节、主题关系紧密。丈夫在沙发上睡觉,妻子劝他回屋睡,丈夫不耐烦。这里的环境描写是两人关系隔膜的最直接表现,是两人关系的第一个转折点,标志着她在心里与他离了婚。客厅是两人矛盾的起源,是戏剧冲突的重要关节,意味着妻子婚姻生活中的突变。丈夫在沙发上睡觉并拒绝妻子的关心,妻子意识到了心与心之间的迢远距离,她再也不管丈夫了。客厅是具有戏剧性的环境描写,也是整个情节的关键。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关系经由这一场景进入了新的阶段——由貌合神离到彻底地冷下去。

《黄金时间》中的浴室、客厅等环境描写,还折射出人物性格的变化过程。“马桶壁和洗面池里都是浅浅的污垢。”对浴室的环境描写折射出丈夫的邋遢、懒惰,他对待婚姻、对待妻子的态度极度敷衍。脏乱意象同时也是妻子性格变化的重要标志,是“家里精神气彻底冷下去”的表现。妻子发现丈夫对婚姻的敷衍态度之后,她对这段婚姻感到绝望。丈夫以弄脏浴室这一行为来挑衅妻子,而妻子任由它脏乱——人物内心的绝望是通过环境传达出来的:“家里就这么凉了。冬天凉,夏天也凉。一年四季都凉。夏天,再闷热的天,回到家里,她都会刷地冷下来。”环境的冷,其实也是妻子心里的冷。

现实主义作品中的环境描写常常是动态的,与情节连缀,在这一意义上,描写也可以称之为“叙述”。乔叶并不单纯描写环境,而是将其穿插在叙述人的命运过程中。她对环境的描写细致入微,但并不是毫无选择的,而是选取与人物命运相关联的环境进行描写,与此无关的细节她都省略不写。卢卡奇根据描写与情节的关系,将自然主义中的环境描写称为“描写”,现实主义中的环境描写称为“叙述”。自然主义者左拉,其作品《娜娜》中写到赛马,只是呈现了一幅静态画,与情节脱节;而现实主义者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赛马描写则推动情节的发展,参与人的行为和苦难⑤。乔叶作品中的环境描写与《安娜·卡列尼娜》类似,具有“叙述”的效果。乔叶关注的重心是环境对主人公命运的决定性影响,与此无关的细节或者场景(滴水观音、餐厅场景)她都一笔带过。这种有选择的描写,是有深意的描写,它是功能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这样的环境描写,在乔叶的小说中构成了另一重叙事声音,使读者在情感和体验上倾向于妻子一方。读者阅读时,很自然地会进入叙述者设置的场景,站在女性的一方理解故事。比如对餐厅的描写:“她刚刚收拾完餐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了看盘子里油腻腻的鸡骨头,又看了看他。客厅离餐厅不过几米远,她忽然觉得有万里之遥。” “油腻腻的鸡骨头”折射出妻子20多年的生活,下班后妻子一身疲惫地做家务,丈夫则心安理得在沙发睡觉。细致的现实主义的描写和语言,很容易便将读者带入了故事当中,让读者站在女性叙事者的一方,身临其境地体验这些事件,体谅她的心情——“黄金时间”既是救治丈夫的“黄金时间”,也是妻子生命中的“黄金时间”。妻子从22岁熬到50岁,忍受无爱的、令人窒息的婚姻生活,而丈夫碍于名声不愿离婚,耗尽了她的青春,也因此,妻子才会延误丈夫的救治时间。

二、 心理描写:人物内心隐秘的运动规律

《黄金时间》从头到尾是在妻子三个小时的心理活动中展开的,心理描写构筑了作品的框架,故事情节在妻子的心理活动中推进。

作品中有三处心理描写比较能凸显心理活动与情节推进的关系,一是“她在心里同他离了婚”,二是“丈夫在心里已经动手打她了”,三是“他是早已经死了,在她心里”。这三处细节几乎是整部小说最具冲突性的场面,吵架、打架、死亡。然而这些极富戏剧效果的场景,却被作者放在人物内心进行。表面波澜不惊,而人物内心已经暴风骤雨。离婚、殴打妻子等行为并不是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而是妻子的心理活动。她根据所处场景、人物言语,按照生活逻辑,对丈夫的内心活动以及事件走向进行预判。除了心理上的冲突之外,妻子还试图在心理层面与丈夫撇清关系。“就精神的基因来说,她觉得儿子就是她的。”心理描写缩略地呈现了20多年婚姻生活中妻子的心理变动规律:从喜爱到厌恶,进而发展到仇恨。如果开篇是妻子心理活动过程的终点——仇恨,那么接下来的文本则是倒溯妻子的感情如何从喜爱到极端的仇视,展现从开端到结局的链条。

这三处心理描写渗透在故事的行进过程中,不是毫无缘由的。作家以细密的心理描写,表现人物内心隐秘的运动规律。一是由爱生厌。第3节妻子在心里与丈夫离了婚。客厅环境描写之后,妻子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心与心之间的迢远距离。表面上看似稳定的婚姻生活产生了巨大的裂缝,丈夫连表面的稳定都懒得敷衍。妻子从关心丈夫,转变为放弃经营这段婚姻。二是由厌生恨。丈夫试图装病,以阻止儿子留在国外工作,为他养老,妻子对他的仇恨由此滋生。“为了儿子的事,他们差点儿动手,他抡起手头的保温杯想要砸过去,抡了两下,到底没出手。可他眼睛里的恨意她历历在目。他不是心疼她,只是怕把她砸伤了还得去医院花钱,被邻居碰到了也丢人。可她知道他已经砸了,在心里砸的。”这个片段是妻子对丈夫心理活动的揣测,丈夫的恨意、妻子内心的伤痛,人物丰富的情感、情节的跌宕起伏都在内心活动中展开。丈夫没有真的动手,并不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而是丈夫在权衡利弊后,为了面子或者因为算计而住手的。丈夫自私、虚伪的形象在妻子的内心活动中塑造完成,妻子对婚姻生活极度厌倦,逐渐产生杀夫的意念。

作品中的心理描写有一条逻辑主线存在,那就是杀夫意念的产生过程。乔叶笔下的妻子,她的心理演变不是连贯的,而是有间断、跳跃和随机性的,是多序列、多层次的复杂图景,类似于意识流。但不同于意识流的天马行空,乔叶并不任其自由变换,而是紧扣杀夫心理这一条线索:妻子如何改变最初的情感(喜爱),引发另一种情感(厌恶),接着又持续不断地发展开去(憎恨)。生活美满的女性,从特定场景(客厅场景)中产生出离婚的想法,凭借回忆(刚结婚时的甜蜜、婚后的不如意)和想象活动(丈夫死去或者变成植物人,都比现在的婚姻生活好),最后形成杀夫的意念。比如第5节中,妻子的内心有幻觉和实像,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以及对过去生活的追忆。对丈夫葬礼场面的幻想促使她洗澡,洗澡时联想到热恋时丈夫的幽默风趣,以及婚后丈夫的敷衍无趣。回忆、想象与现实生活的场景相互交错,这里表现着妻子的感觉(“炫目的阳光像刀子一样锋利地扎进来”“深吸了一口气”)、表象(洗澡)、记忆(“刚结婚的时候,老房子也有一种新鲜的喜悦”)、感情(闷、窒息、从内到外的彻底地冷)、想象(请护工、办后事)、思索(“不用动手,她也能把他杀了”)和意志(把这黄金时间给一寸寸地花掉),幻想与真实感觉、未来憧憬与现实反映融为一体,看似复杂无章法,实则紧扣杀夫心理的主线,表现人物内心的剧烈动荡。

乔叶作品中的心理描写既融合了经典现实主义的特征,又对现实主义的描写有所突破。她的风格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主人公的自白中掺入了对他人心理的揣测。

一瞬间,她下了决定:尊重他的喜好,从今天开始。何况他的话听起来也有理。难道他不能有睡沙发的喜好么?难道这喜好就不该被尊重么?他没错。那么,是谁错了呢?她想。突然,她对自己的日子充满了鄙视和厌倦。这么多年来,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走亲访友,上班下班……他慢慢地升迁着,她也慢慢地升迁着,都在单位熬成了有些面子却没有里子的中层。现在,儿子都已经读了重点中学的高中,成绩很不错。他不打她,不骂她,偶尔还夸一下她做的菜,甚至会陪她逛逛街……嗯,真是一个完美的三口之家。按很多人的说法,她和他算是所谓的伉俪情深,不但已经青春相伴,还大有指望白头到老。可是,这一刻,突然间,她受不了了。自己过的这算是什么呢?他从没有给她买过花,从没有和她旅游过,从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关注她的例假。

这段文字有两处停顿,其中打省略号的地方可以嵌入他人话语,说话人同时从三个角度考虑:一是妻子试图按照丈夫的逻辑思考问题,不再干预丈夫。二是妻子揣摩别人可能会怎么看待她的生活状态,“完美的三口之家”“伉俪情深”这是世人可能会说的话。这一层叙事声音是大多数人的世俗眼光,妻子试图用这种逻辑说服自己,儿子争气,夫妇职场得意,丈夫不暴力,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三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这一层叙事声音是妻子内心深处的声音,她厌恶这无爱的婚姻生活。妻子不能接受丈夫、他人的话语,引发了后续的种种解释(花、旅游、生日)和停顿,她希望别人也这么理解(鄙视和厌倦)。他人意识影响了自我意识的发展脉络,妻子的失望、争辩又引发了停顿和解释。这些对话最后统一为坚定的妻子的内心独白,摆脱一切他人话语并在心里代之以自我肯定。这组本应是双方相互争辩的声音,现在却重叠起来。这两种话语又是矛盾的,它们汇合成妻子的心理活动。看似瞬息的心理状态,并不是静止单一的,而是在与他人话语的争辩中演变而来。

如果不以自身为观察对象,研究自身的精神世界,很难透视人物性格和行为动机,很难观察到人物内心最隐秘的运动规律。这些心理描写最打动人的地方,可能在于对人物精神领域的深刻研究。

三、 “精神真实”:小说的道德和伦理

通过环境描写打造现场感、剖析人物心理活动,这些现实主义的手法,是营造“真实感”的一种手段,旨在探寻更深层次的“精神真实”。乔叶追求的“真实”不是表象世界的真实,而是更深层的情感真实。她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有更广阔的范围,包括精神领域,“内心世界,主观世界”⑥。因此她对“真实”的要求倾向于精神领域的真实:“现实不是描摹的纪实,不是愚蠢的顸实,而是最深的真实,和最高的诚实。”⑦“最深的真实”是指现实主义作品能够呈现出尚未实现但有可能实现的广大生活场景;“最高的诚实”是指小说家的道德,对小说家使命的自觉承担。

乔叶追求的“精神真实”不是伦理道德的真实,而是探究深层的生命经验,表达真切的情感体验。“诚实”被乔叶视为写作的第一道德,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是复杂的、杂糅的,她的作品试图把这种没有明晰标准的道德展现出来。乔叶的小说很多时候是站在反日常伦理的一方,写一个人怎样活成真正的自己,写人类本性的理想状态、自在状态。优秀的作家具有悲悯心、同理心,托尔斯泰站在女性立场上写安娜,他对安娜既有同情也有批判,而乔叶则立场鲜明地站在女性一方,去体恤、悲悯、理解妻子。在现实生活中应该被谴责的对象,如《黄金时间》中的妻子,《取暖》中的囚犯,乔叶却将她们的内心活动、性格变化历程展现在作品中,并以细致的“描写”,在众多“场景”中,呈现出影响他们行动的内外动因,展现出人物内心的“真实”。

这种对“精神真实”的追求可能不是乔叶个人独有的品质,而是新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一种普遍的特征。新世纪的作家与传统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追求的“经济细节”“社会风俗史”,恩格斯的“典型”)有所不同,他们对真实有更深的体验和要求,比如闫连科的“神实主义”⑧,毕飞宇的“关注、情怀、精神向度”⑨,余华“真实的作品”⑩,等等。评论家也试图探索现实主义的“哲学真实”这一维度。理论家、作家都在探索的“精神真实”,其实质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与现实主义文体中的“现实”之间的距离与联系。作家始终处于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之中,一方面,作家要深入生活,打磨细节的逻辑性,使人物行动、情节走向更加合理;另一方面,作家又要与生活保持一定的距离。日常生活如果以其本来面貌呈现在作品中,作品就变成了日常琐事的记录。作品中的丈夫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普通的形象,他的行为也是丈夫无意间会做的行为。而妻子也是一个敏感、多疑的普通中年妇女。这些形象贴合实际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发生概率较高,然而她们又不像生活中理智的人,其不理智的部分折射出作家的思考以及对生活的关怀。

现实主义作品试图呈现出生活的必然性,《黄金时间》不是记录这对夫妻的故事,而是观察和思考所有人的家庭生活。乔叶在她的多部作品中,以丰富的、具象的心理描写,剖析正在形成的人物行动,写出依据可然率和必然率将要发生的事件,探寻更深层面的“精神真实”。丈夫把通情达理的一面只留给陌生人,恰如《我是真的热爱你》中冷红冷紫两姐妹、《月牙泉》中的姐妹把最任性的一面留给亲人……这是生活中的常态。我们在处理亲密关系时,往往缺乏同理心,如果不改正,最后就会导致悲剧的结局。

《黄金时间》呈现出的矛盾是具有普遍性的矛盾(如包法利夫人对查理的失望、乏味,安娜对卡列宁的厌恶)。乔叶认为婚恋关系有三种,一种是相爱时保持个性,优点是洒脱,缺点是貌合神离;二是只为彼此而活,只有彼此,再无其他,优点是纯情,缺点是容易厌烦;三是不纯粹的爱情,对方是很好的伴侣但不是唯一的选择,优点是既有自由又有联系,缺点是不够极致。即使是前面两种方式的婚姻,时间长了,最后也无可避免地会转换为第三种。因此乔叶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描写最普遍的第三类婚姻关系:处女作《一个下午的延伸》(1998年)写了短暂的精神出轨,《像天堂在放小小的焰火》(2007年)以军婚中女性的短暂脱轨为切入点,《良宵》(2008年)塑造了离婚妇女形象,《失语症》(2009年)中尤优与李确貌合神离,《零点零一毫米》(2017年)中的形式婚姻。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并不局限于个体的妻子或者丈夫,而是代表女性群体或社会群体的普遍精神困境。在乔叶看来,婚姻关系并不是最理想的人类生活,她更尊重人性本能的欲望。

《黄金时间》不只是揭示婚姻关系中出现的问题,或者一般家庭生活中亲密关系的经营,还揭露隐藏在社会深层的病态。乔叶痛斥人的生存逻辑:现实中的我们习惯做减法,习惯凑合,见惯了苟且。她笔下的人物绝不妥协、拒绝苟且,从处女作《一个下午的延伸》(1998年)一直到最新出版的《七粒扣》(2021年),都延续了世俗困境与人性理想这一主题,而《黄金时间》对精神突围这一主题在极端意义上进行了阐发。

《黄金时间》细致地观察人物内心隐秘的运动规律,书写婚姻中女性的生活状态,折射出人类情感的共通之处。现实主义的重要意义在于表达对社会的思考、体悟和感受。以乔叶为代表的新世纪现实主义作家通过自身的创作与对现实主义的创造性实践,为我们呈现了当代小说艺术的活力与可能。

本文系河南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与实践一般项目“作家进课堂与‘中国当代文学史’课程教学改革(2019SJGLX176)”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江磊、乔叶:《非虚构写作在努力拓宽文学创作的边界——乔叶访谈录》,《写作》2020年第1期。

②乔叶:《黄金时间》,《花城》2014年第1期。

③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57页。

④鬼子:《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人民文学》1999年第6期。

⑤卢卡奇:《叙述与描写——为讨论自然主义和形式主义而作》,《卢卡奇文学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6页。

⑥乔叶:《别以为你看到的就是整个世界》,《中外文摘》2012年第3期。

⑦江磊,乔叶:《非虚构写作在努力拓宽文学创作的边界——乔叶访谈录》,《写作》2020年第1期。

⑧闫连科、张学昕:《我的现实,我的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页。

⑨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小说评论》2006年第2期。

⑩余华:《活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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