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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透日常烟火的意义及可能
——论乔叶近期的中短篇小说

2023-11-08

新文学评论 2023年1期
关键词:乔叶小说生活

江 磊

几乎每位作家都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他们在这块私人的精神领地中深耕厚植、精雕细琢,竭力倾注自我的情感、思想和想象力以熔铸文学心魂,亦由此树立起鲜明的个人创作标识。作为当代“7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乔叶自然也不例外。这位满载着“散文的馈赠”从中原厚土中脱颖而出的小说家,自20世纪末正式开启小说创作生涯以来,坚持深入生机勃勃的时代现场,始终扎根于鲜活丰盈的日常生活,用自己独特的个体经验、情感体验和生命体悟,构筑了一个个充满浓郁人间烟火气的文学世界。更为重要的是,乔叶的小说并没有因为这种极接地气的创作姿态而流于琐碎、轻浅、贫乏或黏滞;恰恰相反,由于具备了对日常烟火的细节刻画和坚实的现实根基,她的许多作品得以以小博大,更有力度地向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生存、人性与心灵的深层掘进。

近年来,乔叶相继发表了《四十三年简史》《随机而动》《象鼻》《头条故事》《小瓷谈往录》《给母亲洗澡》等中短篇小说。在这些作品里,乔叶仍然勾勒着尘世烟火,描摹着凡俗人生,诉说着人间情愫,延续着她一贯的细腻、绵密的创作风格;但与此同时,作家又以极其精微的笔触向生活现场的细部探赜索隐,于日常点滴的幽微处寻找普通人最真实、最深切的情感记忆、生存心态和生活方式,进而从心理与情感的维度剖析当代人的内在精神世界,建构起丰富多元的生命空间。可以看到,人至中年而愈加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乔叶试图穿透日常烟火书写“可珍重的人世”,她正努力让日常生活向更丰富的面向敞开,并在其中探索生命的价值意义及可能。

毫无疑问,乔叶是一位自觉强调故事对于小说之重要性的作家,她表示:“生活在这个故事世界,把这世界上的故事细细甄别,然后把它们改头换面,让它们进入小说的内部崭新成活,茁壮成长,再造出一个独立世界,我觉得这就是小说写作的乐趣,也是文学生活的活法。这活法真好。我深信:有人在,就有文学在。有文学在,就有这活法在。它的福泽很绵长,甚至会万寿无疆。”①而作为一位颇具天赋的“讲故事的人”,乔叶尤其擅长讲述富有日常烟火气的人间故事,这明显得益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对其创作的给养,她曾说:“相比于作家的身份,我的第一身份就是生活家。只要活着,人人便都在生活中,人人便都是生活家。这尘世的人都是家里的人。……这个家可以很大,从此至彼,遥遥万里。也可以小,咫尺之间,呼吸相闻。这真是最宽阔又最狭窄的一个家,最丰富又最单纯的一个家,最厚重又最轻盈的一个家,最漫长又最短暂的一个家。”②纵观乔叶近期的中短篇小说,深谙人间烟火的作家依然着力于日常性生活经验的文学表达,她将笔墨集中于平凡小人物的现实人生,注重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场景中不动声色地展现普通人的生存心态和生活方式,在世俗烟火的最深处呈现人性及生活的底色。

《四十三年简史》讲述了一位普通女性短短四十三年的生命故事:“她”出身农村,少年时代懵懵懂懂并不着意在学业上用功,初三时只是为了在班主任那里争口气才发奋读书,后来竟以全乡第一、全县第五的中考成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并很快被抽调至镇政府办公室,成为乡亲们口中的“朝廷里的人”;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在“朝廷”里充当“打杂的小宫女”和“小丫鬟”的憋屈与辛酸,于是深深扎下了“人往高处走”的念头;她聪慧又勤勉,经过苦心经营,终于如愿乘着镇党委书记升任县委宣传部部长的东风来到县报社当编辑,并且在城里安了家;婚后的日子稳定安逸、波澜不惊,好像一眼便可以望得见尽头,她也几乎要习惯于生活的庸常而别无他求;但是经由旁人点醒,她又再次开启了“向高处努力”的步伐,一个人带着女儿来到郑州的一家报社任职,从此长期与丈夫分居两地;在省城,她独自抚养女儿、努力工作、运营副业、拓展人脉、提职升迁、赚钱置业、同各色人物周旋,自己有了情人,也与出轨的丈夫分道扬镳;在人世间闯荡四十三载后,她已经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还为学业有成的女儿安排好了未来;似乎一切都如其所愿,但命运却偏偏在此时显示出诡谲残酷的一面——因为癌症,她只能仓促地为自己的人生“清场”,其生命也永远定格在了四十三岁。

总体而言,这是一部关注女性生命历程的小说,但与此前较多表现女性的创伤记忆、心灵困惑、精神蜕变、自我追寻与主体性建构等“女性成长”主题不同,乔叶在这部作品中主要从个体生命的日常性和世俗性出发,勾画了主人公一生的生命轨迹,描绘了她的俗常人生。小说里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作品所触及的诸如读书求学、工作升迁、恋爱婚姻、家长里短、人情礼往、关系运作、利益交换等,几乎全都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人间事与人间情。但乔叶并未回避精神世界对生活世界的介入,而是凸显了小说主人公的世俗生存心态。布迪厄指出,“生存心态”是“人的社会行为、生存方式、生活风尚、行为规则、策略等实际表现及其精神方面的总根源”③。在他看来,“生存心态”是人在社会中生存的各种习性(如品味、信仰、习惯)的总和,是在个人意识中内化了的来自过去长期历史实践活动的经验因素,而这种已经构成了内在心态结构的经验因素,又会对个人的行为活动产生影响。在《四十三年简史》中,“穷”是主人公最为刻骨铭心且一生挥之不去的生命经验:因为“穷”,年幼时的她从未吃过像样的零食;因为“穷”,结婚前的她只吃素不吃肉,甚至闻到肉味儿都会恶心,但等到婚后经济条件好转却又对吃肉欲罢不能;因为“穷”,已经衣食无忧的她仍然小心翼翼地节约水电,乐此不疲地搜罗酒店的免费赠品,认认真真地改造旧衣物,无比执拗地保存着那条早已穿得破破烂烂的旧秋裤;因为“穷”,她会不断地“向高处努力”……显然,“穷”这一根深蒂固的“心病”影响了主人公世俗生存心态的形成,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主人公内在的主观精神状态和外在的社会实践活动,贯穿着她的整个人生。

因而,小说主人公在那些我们无比熟悉的生活领域处处流溢出世情俗气的色调,并以此彰显了人性人情与世态世相的复杂。作品重点表现了这位世俗女性善于抓住生活中稍纵即逝的机遇改变自身的处境,追求情感、财富、生活自由的果断、坚定以及算计与心机。小说中的“她”似乎不曾经历“成长的阵痛”,而是一进入社会便迅速告别了青少年时期的懵懂和纯真,直接进入成熟、理智、世故的成年状态,无师自通地洞悉了社会生活表象之下各种事件潜在的运行逻辑,毫无障碍地掌握了世俗人间的规则与潜规则。在乡镇工作期间,镇里和县里的主要领导同时进行了调整变动,原来的镇党委书记升任县委宣传部部长,镇上的同事们大都赶着“拜靠新君”,而毫无背景却打定主意想要向高处努力的她则每周去县里登老书记的家门,以给书记孩子辅导功课的名义展开人情攻势。她精明,熟谙社会上的人情攻略和体制内的尺度拿捏,懂得如何谨守“如履薄冰的微妙分寸”,“小心翼翼地应对着那个愚钝的女孩儿以及女孩儿背后一点儿也不愚钝的书记太太”。她深知“绝不能让这个女人反感自己,这个最重要,不然会功亏一篑”。她也朴拙,因此当然明白耐心付出的重要性,于是每一分努力都是“步步为营的扎实”。经过两年的稳扎稳打,她最终如愿到了县里工作。她还拥有着极其强大的社会适应能力,能够随着岁月流逝和环境改变,随时调整自己以适应生活及世事的变化。小说写到,婚后生活的庸常曾让她不自觉地回忆起读书时的初恋,她也一度在回味中尝到“袅袅的甜”,但初恋男友如今的穷困潦倒很快将这“甜”击得粉碎。当初恋男友提出向她借钱时,她冷静地审时度势,迅速将自己从幻梦中拉回现实,在透视初恋男友的同时也直面并坦承了自己的“俗气”:

她调整着自己的焦距,不动声色地透视着他:真丑陋,也鄙视着自己:真势利。她憎恶自己的势利。她知道自己和所有那些俗气的女人一样,希望面前坐着的是一个高富帅的男人。五哥高是有的,帅也是有的,但只因没有中间的富,便使左右两项的得分都消减至零。当然她也知道,如果他真的很富,未见得还想得起她。穷很残酷。富也一样残酷。在这两样东西面前,根本无处可逃。

正是世俗生存心态,让她在日常生活中时刻都遵循着一种“实利原则”而又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意愿。到省城工作后,她打算从得了重病的打字社老板那里接手店铺和生意。对方要价很适中,本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但她还是想方设法地利用对方急需用钱治病的心理还价成功。毕竟有些“乘人之危”,所以“她心里喜悦着,又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够仁义。可是想到又不是自己让那老板得了病,便又把愧疚填平了”。还是这种世俗生存心态,让她在与暧昧对象“大猫”的相处中,做到了“不为小甜头动心,却会为大好处上床”。本来,她刻意与“大猫”保持着一种看似若即若离实则界限分明的暧昧关系:男人不停地向她发动攻势,送礼物、打电话、发短信、帮助解决难题,但她内心早有权衡,所以当然不会轻易为此动心。可是后来,为了借助“大猫”的人脉关系在买房时节省一大笔钱,“她动摇着,对他的态度软下来”,开始给予其回应。于是,“他们吃饭,拥抱,亲吻,有条不紊地步步深入”,终于在一次酒后上了床,她也如愿签订了购房合同。

需要强调,由于一向秉持着“去道德化”的创作姿态,乔叶在其作品中无意对世俗化的庸常生命进行价值评判、道德说教或方向指引,而是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正如谢有顺所言:“有了这种世俗心才有耐心去建构小说的物质外壳——经验、材料、细节的建构是通过世俗心来捕捉、塑造和完成的”,“小说写作一旦失了世俗心,挣脱了情与理,作者写的愤怒读者不跟着愤怒,作者写的痛苦读者不跟着痛苦,作者写的快乐读者无法跟着快乐起来,这样的写作,就是失败的”④。乔叶以一颗世俗心和平常心书写烟火人间,在《四十三年简史》里以琐碎、纷杂、欲望与现实相冲突的日常生活为舞台,尽情地展现着主人公的人际关系、矛盾冲突、内心纠结与喜怒悲欢,在世态人情的层面上,自然而然地讲述主人公生命中的温情欢欣片段以及那些裹挟在烦恼、失落或不幸中的痛苦与无奈:小说中的每一个片段,分明都是我们平生所历;而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当然也是我们每一个自己。这样的日常烟火,让乔叶的小说最大限度地逼近了现实、贴近了生活,却又并未悬置日常生活的尊严。作家得以坦诚地将真实的俗世生活与世俗心态摊开、展平在读者面前,而人性与世相人心的底色也借助这或暖或呛的“烟火气的双面性”呈现。

乔叶近期的其他作品也充分体现了作家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皱褶处、细微处着手勾勒俗常人间烟火,展现人物的生存心态及生活方式的创作特点。《随机而动》里的中年女人格子在日常生活中极其依赖手机,她早已习惯“随手机而动”的人生,甚至完全受其宰制;《象鼻》里的职场单身女性在现代都市这一“陌生人的社会”明确建立了自我边界并且绝不逾越,因此拒绝将联系方式提供给那位“有点儿酷,有点儿帅”“她突然有点儿喜欢”的出租车司机;《头条故事》里的杂志主编苏紫才刚初尝网络自媒体所带来的“有些甜丝丝的成就感”,但又很快被网民误解,遭到“吃瓜群众”的围追堵截;《在饭桌上聊起齐白石》里,各色人等往来穿梭于饭局之上,众人“皆醉”遂反复演绎人情世故从而尽显俗世生活之“表与里”,而“我”则“独醒”试图在众人真真假假的表演中置身事外,最终甘愿“躺平”;《小瓷谈往录》中的小瓷经历过人生中的美好与伤痛,如今心平气和地讲述人生经历,冷静清醒、豁达从容地反思过往。乔叶并未改变生活的质地和本味,她只是用自己的作品改变了我们的味蕾,让我们尝到了更为复杂的人生况味。

谢有顺强调:“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这句话,包含了我对文学的基本看法——文学既要有精细的俗世经验,又要有深广的灵魂空间,二者的结合,便是我理想中的好文学。”⑤乔叶也曾说:“(文学)从来都不是喧嚣澎湃转瞬即逝的波浪,而是波浪下面深沉久远的河床。我们人类那些最基本也最宝贵的情感,那些灵魂深处最黑暗也最顽固的困惑,那些最丰富也最纯净的理想……都是这个河床里的珠宝。”⑥显然,乔叶并不认为文学只是对于生活的复制或呈现,也绝不满足于在生活现象的表层抚摩,她执意剥开日常生活的烦琐外衣,将犀利的笔端楔入其混沌的内核而直抵存在的层面,发掘最为真实、深切的生存体验,用深入人物灵魂的书写穿透日常烟火。如果说《四十三年简史》通过书写女性的“生命史”还原了现实生活中的卑微、琐屑与凡庸,那么《随机而动》《象鼻》《头条故事》等小说则试图通过表现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内在戏剧性”,在人们早已见惯不惊、习焉不察的生活之流中揭示当代人的心灵黑洞和精神陷阱。

《随机而动》展示了离异的中年都市女性格子“随手机而动”的日常生活。格子的一天从手机闹铃响起开始:“如果不依靠闹铃,她一般不会知道早晨长什么样儿。”对于前一天的“复盘”,她是以翻看手机备忘录的方式进行:“按照惯例,去翻昨天的备忘录,看看哪些事还没有办。”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也要靠手机的“飞行模式”功能中断或开启:“凡是让她觉得可以理直气壮拒绝打扰的时候,她就把那个小飞机的图标一点,让它变灰,她也随机隐身。需要的时候她再一点它,让它变蓝,她也随机现身。”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她用手机阅读新闻、与男友聊天、打车出行、开会走神、接收快递、预定外卖、观看美剧、运作公众号推送文章帮助姐姐抵抗强拆、与远在加拿大留学的女儿聊天,最后刷着韩剧入睡……可以说,格子的吃穿住行、工作消闲、情感交流、信息互动等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及其所有环节,都要通过手机来实现,而手机也在不知不觉间渗透至其生活的每个角落,成为一个“温柔的镣铐”——“漫无边际地想着看着,格子睡意蒙眬。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手机架像一只奇异的胳膊,正虚虚地向自己抱过来。”很明显,小说极为巧妙地借助人与手机的关系隐喻了当代人在信息时代的精神荒芜和生活危机,它让我们意识到,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功能日益强大的手机固然满足了人们各种层次的需求,极大地改变了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却也引发了诸多不容忽视的严重问题。

作品中的格子极度依赖手机给她带来的各种便利和独特的安全感,对于她而言,手机不再仅仅是一个通信工具,而已经成为她赖以生存的生活必需品,甚至牵制着她的感觉、思想和行动。比如,对于自己和男友何的情感关系,格子在许多时候都需要用手机微信来确证:挑明关系后,何每天早上都会在微信里给她发一朵“瘦瘦的,小小的,当然也是免费的”虚拟玫瑰图片,“前几年的她一定对此很鄙视”,但“岁月让她领教了一些厉害,她渐渐没有了那份心高气傲”,如今的她认为,“这个男人,每天都能为你这么做,哪怕只是动动手指,也是难得的”。还比如,当得知姐姐家的玉米地遭到强拆后,格子对姐姐的遭遇其实并不十分关心,因为在请何帮忙发送公众号文章帮助姐姐抗议强拆暴行后,她在意的仅仅是文章的阅读量:在她看来,阅读量数据就是一种“交代”——何对她的交代、她对姐姐的交代、姐姐对全村人的交代,而如今超过五千的阅读量就表明“交代得很漂亮”,“这阅读量让她很舒服”。手机本来是服务于人类的,但对于手机的过度依赖却使格子丧失了本真的主体性,其生活被各种虚拟化、符号化的信息和意识形态所宰制,其活动也不再是自主、自由和自觉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格子不再是手机的主人,而已经沦为手机的奴隶,这与小说中格子的女儿将手机称作“阿奴”形成了绝佳的反讽。另外,手机也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愈加虚拟化,越来越缺乏面对面的真诚交流和心灵沟通,在这种状况下,人们往往无法辨别对方内心真实的情绪与情感,因而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人自身的孤独感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烈。对此毫不自知的格子无异于被困在手机陷阱中的“格子里的人”,这又构成了小说的另一重反讽。的确,格子的日常生活在表面上似乎被手机的各项功能、各种信息填满,但实际上其精神内核已然被完全抽空,从而丧失了真实的生命质素,格子本人也被手机“捕获”,陷入一种无根的、悬浮的、空心化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乔叶在这篇小说中通过格子的一天展现了当代人被异化的生活及其“病态”灵魂,彰显了她对于当代生活的理解力、洞察力和穿透力。

《象鼻》《头条故事》则主要关注当下社会“时钟里的人”和“网络中的人”的精神状态及心灵世界,同样探讨了当代人主体性的丧失问题,也代表了乔叶试图穿透日常烟火的文学探索。《象鼻》里的主人公“她”每天都在固定时刻被闹钟叫醒,每天都严格地按照既定的时间表生活,甚至坐出租车上班也要让司机遵照她的常规路线行驶,一旦稍有误差,她就会焦虑无比。事实上,主人公已经被精密却机械的都市运行法则所规训,不自觉地身处一个无比精确却界限分明、周而复始且无法逃脱的“时钟迷宫”。因而,她只能在回忆中记起自己曾经向往的“诗和远方”——桂林象鼻山,却要在现实里被办公楼的电梯如同象鼻一样卷起。所以,她只会对萍水相逢的出租车司机产生些许好感,却拒绝了他索要联系方式的请求,并将他的名片扔进了垃圾箱。不难想象,她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循环下去:尽管闹钟将会在新的一天将她叫醒,尽管日常操劳始终期备的是明日之事,但这明日之事却会是“永久的昨日之事”⑦。《头条故事》聚焦于虚实移位、真假不辨、对错难分的虚拟数字世界,揭示了当代人在网络狂欢背后的迷失。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现实社会的道德规范与自我规范已不复存在,网络主体的责任感和道德感也大大弱化,他们自由地创造虚拟身份、隐匿真实身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设计行为方式,尽情地享受一种别样的自由。因此,小说中的网民们纷纷化身“吃瓜群众”,紧紧抓住主编苏紫在推文用词上的小小漏洞,肆无忌惮地发言“炮轰”,使一件本来并不重要的小事不断发酵;他们还受到欲望的驱使,试图让自己的某种情绪得到最大程度地释放,于是很快便转移了关注的焦点,不再关心如何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辨析事件的是非曲直,从而使理性的网络讨论逐渐演变成一场感性的狂欢表演。在此过程中,许多人只是盲目、被动地跟随潮流、追逐热点,他们丧失了自我批判和思考选择的能力,甚至迷失了自我。小说无疑体现了乔叶对于数字化生存的敏锐警觉、深度忧虑和冷静反思。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存在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⑧谢有顺也指出:“小说还需在心灵世界和灵魂叙事上有新的发现和开掘,唯有如此,小说的维度才是健全的——小说不仅要写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世事,它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望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是可珍重的人世,文学才堪称是找灵魂的文学。”⑨毋庸置疑,一个优秀的作家应当永远怀着对于生活的“温情与敬意”,探求一种“宽大、温暖并带着希望的写作”⑩,给人类以关爱及启迪。对乔叶而言,以小说创作呈现自己对于日常生活的独特感知、真切理解和深刻阐释,借助关乎人性人心、透视精神灵魂的文学表达穿透日常烟火,通过赋予其特定的精神价值来书写“可珍重的人世”,正是其不懈的艺术追求。而且她深信,人世间的卑微生命就蕴含着真正“可珍重”的精神品质和理想追求:“这些尘土一样卑微的人们,他们的身影出没在我的视线里,他们的精神沉淀在我的心灵里。他们常常让我感觉到这个平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可爱,这个散淡的世界其实是那么默契,而看起来如草芥一样的生命种子,其实是那么坚韧和美丽。我靠他们的滋养而活,他们却对自己的施与一无所知。他们因不知而越加质朴,我因所知而更觉幸福。”因此,乔叶近期的几部小说也注重表现普通人在烟火人间中彰显的善良、勇敢、坚韧、顽强、正义和尊严,竭力在日常烟火的尽头发掘“爱”的力量。

《小瓷谈往录》通过主人公小瓷的自述,引出了一位中年女性半生的“生命简史”。小说重点讲述了小瓷的情感经历与成长过程。出生郑州的小瓷从小在甘肃姥姥家长大,尽管不在父母身边,但姥姥、二舅和小姨给予了幼年的她足够的教育和关爱。小瓷在初三时回到父母的身边生活,由于3岁时就被送到姥姥家,所以一开始与郑州的家人颇有些距离,但哥哥在她遇险时的挺身而出又让其渐渐感到了家的温暖。高一和大四时,她两次遇到流氓,好在每次都化险为夷。少女时代,小瓷遭遇了三次单方面的“表白”:被高中同学追求;被大学时的军训教官表白;被大学班主任骚扰。此后,小瓷又经历了两段极其失败甚至险些令她丧命的恋爱,最终在第三任男友“神孩儿”那里收获了圆满的爱情和婚姻。如乔叶自己所言,与《四十三年简史》“是悲壮的”,“构成抛物线向下的部分”不同,这部作品“是明亮和开阔的”,“构成了一个抛物线向上的部分”。所以究其半生,小瓷“所经历的一切暗黑好像都没有沉淀为她生命里的毒素,或者说,她把毒排得十分干净,这让她非但没有往深渊坠落,反而养出了如玉容颜”。是“爱”,将锤碎的瓷“一片片锔了起来,且锔得如此强韧,坚实,美”。

三次正式的情感经历构成了小瓷“口述史”里最为重要的方面,而这也是促成她成长的最为重要的人生淬炼。小瓷的成长主要表现为对自我的认知和寻找。她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与比自己年长14岁的“教父”般的男人,最初的一切堪称完美,男人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让小瓷逐渐产生了依赖感,进而渐渐落入爱的陷阱:“那时候,我对他可以说是死心塌地。那时候的我,没有脑子,因为不用脑子,被养废了。”但是“教父”对于婚史的隐瞒成为两人关系的第一道裂痕。此后,在身份、地位、财富、阅历等方面占据优势的“教父”更是试图操控小瓷的精神,他不断地对小瓷进行批评、贬损、打压,意欲剥夺小瓷的尊严和自信,让她怀疑自我、否定自我,从而实现自己精神控制的目的。这无异于一场精神虐待和心灵虐杀,小瓷也在此过程中渐渐虚弱下去,“变得越来越妥协和卑微”。终于,无法忍受的小瓷选择以吃安眠药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最后万幸被出租车司机和妹妹及时送到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但这次惨痛的经历却是小瓷重新认识自我、心灵走向成熟的开始,她由此进入一种“良心循环”:“和‘教父’完全结束后,我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工作里,也接二连三地升职加薪,这让我工作得更疯狂,进步得也更快。”

小瓷的第二位男友是一名成长于单亲家庭的警察,他具有性格缺陷,想要控制小瓷的身体,甚至还诉诸暴力。很明显,小瓷在这段感情中表现出更为清醒的自觉和更多的主动性。当警察男友第一次表现出暴力倾向后,她立即就提出了分手;而在男友诚恳道歉和介绍人的劝和说情后,经过短暂的动摇和纠结,小瓷决定再给男友一次机会;然而当男友再次犯错后,她立即做出彻底分手的决定:“我告诉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相处,我觉得咱们俩不合适,很不合适。不如就此一别两宽,各自心安。”决定分手后的小瓷态度坚决,不仅认为两人再无沟通的必要,而且面对拿刀威胁逼迫的男友,她冷静地与之周旋,最终机智地脱身。前后两段感情,从最开始的妥协和卑微,到后来的果决和坚定,小瓷通过主动反抗逃离黑暗深渊的这一行为本身便是成长的明证。因此,后来“神孩儿”对她说:“我爱你是你。”这“你”,无疑是屡经磨炼完成自我蜕变后独立自由的小瓷。而此时的小瓷也对爱情和婚姻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对于老公这个人,我想,有他,更好,没有他,我也能过好。爱情,就是个锦上添花的事。我自己是锦,爱情是花。很多女人把这个事搞错了,以为男人是锦,自己是花。结果抽走了锦,花就成了流水落花,这是不行的。

欲爱人者先自爱,这是小瓷的半生所悟,然而她对“爱”的理解其实并不完整。乔叶在这篇非虚构小说的最后进行了补充:“爱自己,爱生活,爱一切所爱,以及,被所爱而爱。”的确,小瓷之所以没有在生命的泥淖中沦陷,还与家庭的温暖与支撑紧密相关:姥姥的教育、二舅和小姨的关爱、父母的包容、哥哥的保护、妹妹的情谊,为小瓷提供了永远的避风港。不仅如此,这些日常生活中可亲的、可感的爱,这些烛照烟火人间的光和热,也成为乔叶小说最为牢固的基脚和最为坚实的支点:《给母亲洗澡》里,已是中年的女儿在给母亲洗澡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地淘洗出母亲的人生印迹,小小的浴室也由此氤氲出无尽的亲情暖意与生命感动;《合影为什么是留念》中,一对母子通过“合影”这件人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有些不以为然的小事,更为深刻地理解了岁月流逝的无情和血脉共融的真谛……在乔叶的笔下,一个个身处尘世的凡夫俗子于日常生活的一隅或一刻,纷纷凝结成种种蕴含着丰富生命信息的具象,它们渐渐汇聚为生活的涓涓细流,缓缓地流淌着人世间的共通经验,折射着人性和生活的底色,反映着本真的生存状态,彰显着“可珍重的人世”的爱与美。显然,这种穿透日常烟火的写作值得继续拓展深化,也让我们对乔叶的创作充满期待。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文化自信视野下的新世纪河南长篇小说创作新变研究”(项目批准号:2019-ZDJH-711)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乔叶:《小说写作的活法》,《名作欣赏》2021年第1期。

②乔叶:《生活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页。

③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页。

④谢有顺:《小说的物质外壳:逻辑、情理和说服力——由王安忆的小说观引发的随想》,《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

⑤谢有顺:《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关于文学写作的通俗讲演》,《花城》2007年第1期。

⑥乔叶:《文学,我相信》,《文艺报》2011年6月1日第3版。

⑦马丁·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52页。

⑧米兰·昆德拉著,董强译:《小说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页。

⑨谢有顺:《小说的物质外壳:逻辑、情理和说服力——由王安忆的小说观引发的随想》,《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

⑩谢有顺、高旭:《学术研究是一种自我觉悟的方式——谢有顺教授访谈》,《当代文坛》2018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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