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时代“新感性”动画电影研究

□王莉

上世纪六十年代，欧美学界提出了新感性理论。作为这一理论的提出者，苏珊·桑塔格和马尔库塞这两位学者都敏锐地感知到了在时代变革之际，感性力量在变革前沿所起的重要作用。新感性就是基于对旧理性的反叛和颠覆而出现的，而这种反叛和颠覆既是时代变革之际新感性的显现，又是时代变革之际对社会做出的新的理性思考，这在艺术作品的变革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就拿国产动画来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画有多风光，21世纪初的国产动画就有多衰落，而这前后之间的巨大差距，正是由于时代变革所带来的剧烈冲击造成的。进入21世纪，随着新媒体的发展，西方文化大量入侵，消费主义、后现代主义、视觉文化、空间文化盛行，使国内的文学艺术不得不进行调整性革新。而国产动画的遭遇更是大受打击，随着大量日本动漫和迪士尼动漫的输入，国产动画电影的生存空间被双重挤占。自21世纪伊始，国产动画电影就进入了一个相对低迷的状态，直到近几年，随着新媒体软件的兴起，国产动画电影才绽获得了一丝生机，而这一丝生机又伴随着巨大的争议。

2015年上映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9.54亿元的票房成绩给国产动画电影带来了一线希望，它给国产动画电影指明了新方向。2019年又一部刷爆网络的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出世，这部动画电影取得了惊人的票房成绩，直接成为当时国产电影票房榜的榜眼，①这也是国产动画电影有史以来取得的最好的票房成绩。这两部影片还引发了一个特殊的“自来水”现象，②观众自发借助新媒体为这两部电影做免费宣传，这正是新媒体时代新媒体的一大优势——密切了观众和电影作品的互动，让好电影不会因为前期宣传而被埋没。作为成长在新媒体时代的80后和90后，在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冲击下，文化观念和审美观念早已发生巨大变化，而这种变化是从感性而不是理性开始的，这就致使这一群体急需表达自我来反叛传统的规则秩序，同时这一群体又极易接受新鲜事物，新媒体的“开放、参与、互惠及点对点”③恰好就成为了他们展现新感性思想和接受新鲜事物的工具。

近几年发展起来的动画公司追光动画在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革新的力量，及时抓住了这个发展契机，对国产动画进行变革，为此该公司学习迪士尼动画，做衍生的电影产业链，打造了属于他们公司的三个系列IP：以《新神榜：杨戬》和《新神榜：哪吒重生》为代表的新神话系列，以《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为代表的新传说系列，以《长安三万里》（还未上映，故不在后面内容讨论这个系列）为代表的新文化系列。虽然追光动画的这几部动画电影没有《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票房成绩那么喜人，但是整体票房成绩也不赖，单独的票房成绩也都达到了4亿元以上。不同于这两部动画电影的现象级，追光动画一步一个脚印的创作态度已经完成了该公司的蜕变，无论是技术还是创作，该公司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动画电影制作和宣发流程。相较于这两部的偶然性，追光动画的创作前景是值得期待和肯定的，从该公司想要突破传统思维的束缚走可持续创作路线的想法就可以发现，追光不只是在做动画电影，还是在做动画电影事业。该公司紧跟新媒体发展，专门做面向年轻人的电影市场，让年轻人与国产动画电影更近一步，这都是对传统媒体的反叛。

除了借助新媒体来了解和掌握年轻人的兴趣，他们也借助新媒体来宣传他们的电影，而他们的电影因为针对的是年轻人市场，所以年轻人的思想观念、审美特征都在电影作品中有所体现，而这些特征正是新时代新感性力量在动画电影中的显现。虽然该公司因为此举得到了新媒体时代观众的认可，但是为了在《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在对传统题材的改编方面，反而与这两部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同类题材的作品创作多了，使观众的眼前一亮，获得观众的喜爱，才是如今这些动画制作公司打破创作壁垒的关键。正是因为这两个系列对传统的继承与反叛、对现代的融入与创新的力度远超于这两部，所以对它们的评论才会相较于前面两部来说更加有争议。因为它们都身处变革之中，所以无论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还是追光的新神话系列和新传说系列，都是国产动画电影制作的一次感性冒险。无论这几部国产动画电影引起的争议多么激烈，票房的认可是不可否认的，这也是新媒体时代观众给予这几部电影的肯定。

钝化：动画的困境

新感性对旧理性的钝化的敏锐反应，是理性自身所不能感知到的。艺术需要理性，尤其是在争议性明显的艺术作品中，感性力量的凸显就显得尤其重要。追光动画所打造的这两个神话传说系列，既是出于创新的目的，也是基于商业的考虑。21世纪初国产动画没落之后，还是有很多国产动画的创作者试图找到没落的根源，重现国产动画的辉煌。但是随着时代的变革，各种时髦、超前的观念侵入动画的创作中，旧有的规则、理论、创作方法不再适用于正在革新的动画制作与创作。例如，二维漫画的画风被三维立体的漫画风格所取代，国风水墨画追求的意境被西方文化中的仿真写实所取代，戏曲配音的节奏被西方的电子音乐节奏所取代。国产动画面对外来动画的冲击，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既不能坚守国产动画的创作方法和原则，又不舍彻底地抛弃国产动画题材的来源，以至于创作者处于两难的境况，进而选择将西方动画的元素直接移植到国产动画的传统题材之中，导致国产动画陷入不伦不类的局面。由此也可以看出，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因为处于旧理性的滞后阶段和新感性的萌发阶段，在这种新旧更替之际所造成的混乱局面中，国产动画电影也没有抓住改革的关键，导致国产动画电影一直处于一个低迷的状态。

理性的钝化首先主要表现在国产动画陷入了炒冷饭的困境，面对一部已经被反复改编拍摄过的古代神话IP，创作者也深知要想从中挖掘出新意是很难的，但是还是陷入这个泥潭。国内动画电影公司目前还不具备完全独立开发一部全新的动画IP的能力，因为所要面临的资金、票房、口碑等压力不是这些电影公司能够承受的，至少改编神话传说就算无功也不会有过，这种中庸保守的想法也是在时代变革之际国产动画一直未能突破的主要原因。全新的IP没有粉丝基础，没有经验可循，也没有稳定的资金支持，所以对传统神话传说的改编就成了国内动画电影公司的首选。然而，21世纪的中国观众审美毕竟和20世纪末的中国观众审美已经拉开了差距，这也是《白蛇2：青蛇劫起》和《新神榜：哪吒重生》会引起巨大争议的原因。

理性的钝化还表现在电影技术的更新上，二维的动漫画风似乎已经不能满足观众对视觉奇观的渴望，3D技术已经成为国内动画制作的主流，就拿前面提到的这几部影片来说，每一部都是基于3D技术的立体视感而创作出来的人物形象，虽然近几年也有一些“出圈”的二维动画，但是整个国产动画电影的创作倾向都是追求立体写实的风格。这与传统的中国水墨画大相径庭，也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前人的创作风格迥然不同，而以写意“出圈”的国风动漫也正是在3D技术的冲击之下才日渐消沉，对此新时代的动画制作者走上了将国风写意和立体写实的画风结合在一起的方法，这种创新既迎合了新时代的观众，又不失传统中国的风韵，但是其争议也很明显。新感性虽然嗅到了立体写实对国产动画的助力，但是对二者之间的矛盾也没办法进行有效的调和。

理性的钝化还表现在受众的审美上。事实上，最终决定国产动画电影命运的还是观众，新时代的国产动画制作者借鉴了迪士尼动画的经验，不再只是将儿童作为动画作品的受众群体，成人也成为了他们想要争取的对象，就像迪士尼和皮克斯所做的那样。没有让这些动画公司失望的是，那些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确实成为了新晋国产动画电影的主要观众群体。因为他们也是时代变革之际西方文化的主要接受者，相较于年龄更大的观众，他们更能接受新鲜的事物，也更想接受新鲜的事物，而相较于年纪较小的观众，他们经济独立、思想独立，国产动画电影想要重现前人的辉煌，就必须去考虑他们的审美需求。而这一经历了时代巨变的群体，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对个体、自由、感性的追求，恰能对国产动画电影变革的不足产生感性共鸣，更能以包容的姿态接受国产动画电影改革的失误。

反叛：形象的设计

最近几年国产动画电影反叛的势头尤其明显，在《白蛇2：青蛇劫起》和《新神榜：哪吒重生》之中，这两部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反叛，青蛇和哪吒都是一身反骨的不屈者，二者都是在强者的压制下依旧以不服输的反叛姿态反复挑战压迫者的权威和力量的存在，他们不顾一切的叛逆姿态和想要打破现行秩序的强烈欲望，与新感性想要挣脱旧理性的控制一样，充满了破坏欲，这同现实的年轻观众群体产生了共鸣。因此，哪怕二者人物形象的改编引起很多学者的诟病，但是依然有很多群体愿意接受这样的角色，因为不论是电影中的青蛇和哪吒还是现实中的观众，都想要对现行的秩序提出质疑和挑战。而二者的结局皆以现行秩序的推翻、个人自由的获得为终点，同以往的和解和被驯服的同类神话传说的结局不同，这都是对以往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形象的颠覆和反叛。

在这两部影片中，破坏的欲望都是用极端的态度和极限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这些极限的方式、极端的态度就是暴力，暴力成为了这两部影片主角拥有的共同特点，也成为他们反抗旧秩序维护者的主要方式，也是他们张扬个人信念和想要获得自由的手段。暴力在影片中无处不在，例如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陷入的修罗界就是一个只有靠武力才能生存的弱肉强食的世界，所以该片暴力场面的展现无处不在；而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哪吒所处的也是一个弱肉强食、充满压迫和杀机的世界，只有武力值才是能在那个世界生存的依仗，哪怕东海龙族拥有雄厚的资本，遇见战斗力爆棚、大杀四方的哪吒依然不敢轻视他的战斗力，欲除之而后快。除了主角所拥有的破坏力，该片所设定的世界自身也是拥有破坏力的世界，修罗界的“四劫”是修罗界得以存在的基础，它通过“四劫”破坏堕入修罗界的生物的生存空间以及性命，来维持自己世界的运转；而哪吒所处的东海市，是一个极度缺水的世界，因为对有限的水资源的争夺，暴力也时常上演，再加之该片的背景是民国风，该片的世界整体呈现出一股破败感。破败感成为了这两个世界的常态，加上暴力的加持，就像游戏世界里的打怪升级，以暴制暴才是王道。

这两部影片中的虚拟世界，都是在原有的神话传说的基础上进行的重构，该片的世界故事和原有的神话世界不属于同一个时空，所以创作者才能在原作的基础上对新世界进行大胆的想象和改写，重构神话传说的世界，而这重构的世界和原来的世界差别有多大，就说明了变革给新时代的艺术思潮带来的影响有多大。两部影片是对神话故事发生之后或之前的世界的想象，这些想象融入了西方文化和现代文明，尤其是受后现代主义美学的影响颇深。《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民国世界融入了大量西方蒸汽朋克的元素，例如机车、战甲，这是在之前的神话传说改写④中没有尝试过的。而《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固定年代背景的异世界，异世界的修罗界取自佛家六道中的阿修罗道，但是又和佛教中阿修罗道有所不同，它在阿修罗道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和突破，这个修罗界没有古今中外之分，堕入这个异世界的人都是因为心怀执念，而修罗界的存在就是为了改造他们，让他们放下执念，因此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所以它也充满了末世废土的气息，例如荒废的高楼大厦、鲜有人烟的残破街道、轮流上演的灾难——“四劫”，无一不和以往的神话传说中的世界相差甚远。这两部影片重构的异世界，充分展现了经历了时代变革和震荡的新人类对旧理性的摈弃和对新感性的张扬。

拼贴：造梦的手法

这几部动画电影最能体现新感性的地方其实在于它通过拼贴的艺术来张扬感官的享受和刺激，通过造梦的手法制造视觉盛宴以吸引观众的眼球。

首先是画面的拼贴。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设计的修罗界就是一个被各种时代的标志性建筑和画面拼贴起来的异世界，这个异世界不仅有现代的高楼大厦，也有古代的亭台楼阁，还有工业时代的钢铁管道，这些画面的拼贴营造了不一样的中国风。《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东海市，所设的背景是民国，不仅展现了民国社会的风貌，还表现了蒸汽朋克的重工业美学，比如李云祥的机车、猴子的嘻哈打扮和敖丙的机械龙筋，这两部影片呈现出的无论是末世废土的气息还是蒸汽朋克的画风，都与其原题材中的神话传说世界截然不同。这既是对传统中国神话的颠覆，也是为了满足新时代观众的窥奇心理，为观影者打造了一个全新的梦幻空间。这个世界既能更好地让主角用暴力来发泄破坏的欲望，也能让观众通过视觉的享受实现对现实的宣泄。

其次是时间的拼贴。这在影视作品的创作中早已不算新鲜，例如周星驰的《大话西游》和电视剧《想见你》等，都不再将线性发展的故事逻辑当作创作的真理，加之为了达到上述画面的拼贴，与之相对应的时间背景也要有所调整，只是在这两部作品中比较突出的是古代神话传说的故事背景被置于现代和后现代的世界之中。这种大胆的颠覆与重构，突破了旧理性维护的秩序世界，给了创作者更多的发挥空间，以此表达经历了变革和震荡之后的人类想要建立新世界、新秩序的欲望。当时间不再成为限制作品创新的桎梏，空间上的创新也会随之而来，这种对时间秩序的打碎，充分展现了新感性极度反叛的一面。

最后是人物的拼贴。在追光动画的这两个系列中，通过人物角色的杂糅创造出的新世界、新宇宙会不会成为漫威宇宙、迪士尼世界那样有影响力的创作体系，成为了观众的最佳期待。无论是《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司马官人还是《新神榜：哪吒重生》中的猴子，他们都从自己的宇宙世界跳脱到另一个宇宙世界，不论他们的融入合不合理，这都是新时代国产动画电影想要打破陈规作出的努力。因为合理不在新感性考虑的范围之内，冲破旧理性的束缚才是其目的。

结语

处于时代变革前沿的文学艺术，往往比其他的社会产物能更早嗅到变革的气息，这是艺术感性赋予艺术作品的能力。在国产动画电影近几年的表现中，新感性以超叛逆的姿态出现在观众面前，尤其是在影视作品中，和谐、秩序、宁静不再是它们表达的核心主题，破坏、暴力、反抗成了它们宣扬的主题。《白蛇2：青蛇劫起》与《新神榜：哪吒重生》根植于感性的自由成为了剧中主人公一切暴力、破坏行为的动机，自由不再被抑制，大胆被释放。这种对自由的狂热追求是新时代青少年在时代变革之际对旧理性的反抗和感性的激发，这也是为何这两部电影争议如此之大，但依然取得不错的票房成绩的原因。

艺术作品想要传达的新感性思想如何传递给普通大众，在新媒体时代这已经不再是问题，因为新媒体的低门槛，几乎所有人都能使用那些新媒体软件接收或传播自己想要的信息。新感性思想因为来自人的本能，很容易引起接受者的共鸣，所以新媒体时代的新感性电影才能在引起巨大争议的情况下依旧得到观众的有力支持。

注释：

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EB/OL].猫眼电影,https://www.maoyan.com/films/246397.

②自来水成就《大圣归来》《头脑特工队》只火了朋友圈[EB/OL].杭州网,2016-01-04.https://hznews.hangzhou.com.cn/wenti/content/2016-01/04/content_6032401.htm.

③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和就媒体的冲突地带[M].杜永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④盘剑.《白蛇 2:青蛇劫起》:“改写”、建构与突破[J].当代电影,2021(09):16-19+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