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风
2023-11-06陈学长
◎ 陈学长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门外自由飞翔的燕子,嗫嚅着说,我不想念书了。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刚放进嘴里的一块排骨也吐了出来,赶紧给我说了一大堆上学的好。父亲就像没听见一般,继续喝着稀饭,吸溜吸溜喝光以后,把碗往桌子中间一推,用手背抹了下嘴说,种地也不错,再念三四个月,撑到暑假读完初二吧。
父亲高中毕业那年,不兴高考,不愿又不得不拿起了沉重的锄头,天天和土坷垃打交道。1978 年恢复高考时,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并且家里还有十几亩地要种,根本没有时间看书。他心里觉得亏,便把考大学的千斤担子放到了我的肩上,希望我能跳出农门。父亲还给家里定了规矩:只要我在学习,晾晒的棉花淋雨了都可以不收。现在,一向对我的学习非常重视的父亲,竟然这般爽快地答应了我的退学。我不明白,父亲前后何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似乎想尽快把我培养成一名合格的农民,只要我不上学,便使唤我干些家务或者农活。放学到家,他让我铡草、喂牛、劈柴、烧锅,周六周日,他就让我下地放风。为了让西瓜早熟几天,多换点钱,父亲种了两亩半地的大棚西瓜。暮春的夜晚,气温很低,为了不让西瓜挨冻,大棚上的塑料薄膜要严严实实地覆盖着;上午,随着太阳的升高,大棚内的温度迅速上升,为了不让西瓜受热,也为了让西瓜透透气,在九点钟的光景又要放风。
大棚内,是圆滚滚的西瓜和翠绿的西瓜秧;大棚外,是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苗。刚开始放风的时候,我觉得这活儿不错,比在教室里解方程式和背英语单词轻巧多了,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舒坦。可一干起来,便觉出了不一样。我首先蹲着,小心翼翼地扒开薄膜上的松土,再弯着腰顺着拱形的毛竹卷起薄膜,然后再次蹲下扒开薄膜上的松土……如此反复,不一会儿,腰就像要断了一样,钻心地疼。越接近晌午,头顶上五月的阳光就越毒,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胳膊上的皮肤被烤得火辣辣地疼。草帽里的头发很快就湿了,汗水顺着发梢直往下滴,衣服贴在后背上,溽热,奇痒。我从地西头忙到地东头,又从大棚的南面忙到北面,放一次风,就要在火一样毒的日头下暴晒一两个小时。放完风以后,就快要晌午了,我的身体累得就像要散了架一样,走路都有点晃悠,衣服上还沾满了汗水和泥土。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母亲放风回到家,却像没事儿一般。我忍不住向父母亲问了这个问题。母亲说,有啥法子呢,当农民不就这样吗?父亲说,上不好学,只能认命,习惯了就好了。听到“认命”两个字,我的心头一颤,一向不服输的我,把目光投向了村西头绿树里我念书的学校。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放风的滋味越来越不好受。这个周六的上午,父亲又安排我放风,我一梗脖子,冲父亲吼道:“我现在还上着学呢,您怎么就拿我当社会人使唤啊!”父亲眼睛一睖,声音比我还大:“马上不就入社会了吗?这放风算啥?耕地、耙地、施肥、锄草、打场、扬场,哪样农活不比放风脏、苦、累?”我一时语塞,望着父亲弯曲的背,竟然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冲动。
经过一次一次的“放风”后,我终于明白:能在教室里静静地学习是多么的幸福啊!暑假越来越近,我产生了继续读书的念头。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给父亲和母亲各夹了一大块排骨,低着头说:“暑假过后,我还想继续上学。”母亲惊喜地放下筷子,又一次把刚放进嘴里的排骨吐了出来,不过,她没有再说上学的好,而是抹起了眼泪。父亲仍旧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喝他的稀饭,喝光以后才放下碗筷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子啊,温室里的西瓜,受不得冷热,经不得风雨,不放风会枯萎的,教室不也是温室吗?”
我脸一红,这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天天生活在教室里的我,不知道人间的冷暖、世路的艰辛,不经常透透气,也可能会葬送学业,父亲让我给西瓜放风,不就是他在给我放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