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鱼贩
2023-11-06林楷伦
☉林楷伦
小时候常有人说我很聪明,爸妈会问我要做医生还是律师,怎样都想不到我最后会去当鱼贩。
我是鱼贩的第三代。初中时写过几次“我的志愿”,我写过要当宇航员、市长、短跑运动员,甚至写过要继承爸的泡沫红茶店,就是不曾想过要当鱼贩。那太没有雄心壮志了,就算我不讨厌鱼腥味,当鱼贩这志愿也太小了。
每次我跟下了班的阿公撒娇要零用钱,他都会从抽屉里抽出几张一百的纸钞。阿公的纸钞摸起来是潮湿的,味道像老旧铝制水壶中沸腾的水。纸钞吸附了蛤的壳味、鱼的腥味。那时我便知道钱的味道有很多种。爸从右边口袋拿出来的钱是古龙水味的,妈妈的钱偶尔有白麝香味,偶尔有向日葵香水味。他们在故乡开了一家泡沫红茶店,又在都市开了两三家分店。
爸妈每天都在都市里忙到深夜,曾有几次他们带我去了都市的店。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没有手机,只有传呼机,泡沫红茶店里有两台投币式电话,我就坐在工读生姐姐的腿上,听工读生姐姐喊谁有人找、谁的电话,或是帮姐姐写下电话那头交代的回电号码。姐姐身上是洗发精的味道,我以为那个世界很香,香的不只是味道,还有干爽整洁的钱——不像阿公的湿湿皱皱的钱。
爸的生意顺风顺水。读小学二年级的我问他,一个月能赚多少钱。他说七十万。
爸的情绪在周二、周四会有特别波动,有时高兴到分我一张蓝色的千元钞,有时安静不说话。那时有线电视还未普及,爸却早早就装了,并在晚上十点看着卖药的频道。平常不会看这个频道的他,周二、周四一定看,里头的主持人说:“肉猪一五、吴郭鱼三〇、鸭二一……”起初我还傻傻地说:“吴郭鱼这么贵喔?”爸就笑说:“对呀,我猜中了呀。”几次吴郭鱼崩盘又涨起来,我跑去问阿公,阿公说:“吴郭鱼一公斤三十元不太会变。”我又跑去问爸,他才说那是猜数字游戏。爸玩这种猜数字游戏,一次输赢几十万、几百万。一个月赚七十万的他,还有赚头吗?
刚开始爸妈在都市开店,平日晚上偶尔会见到他们回来,假日也会带我们兄弟去都市吃饭。但数字游戏玩久了,他们平日不再回来,除非我要月考,求爸教数学,他才回来。他以为我真的不会,给我请了家教,他们更不回来了。
后来,我的数学从装作不会,变成真的不会了。
我不会算月入七十万怎么可以玩到离婚,玩到三四家泡沫红茶店关店。
我上四年级时,爸那些赌博的事被发现,巨额债款无法还清,阿公拿出存款还了一大部分。我以为爸会回来卖鱼,会在家当个乖儿子。
爸回来了,他顾着故乡的泡沫红茶店,但周二、周四的八点,他会躲在自己的房间看半小时电视,电视节目中,主持人报起中药的价格。他还在玩游戏。读四年级的我与读三年级的弟弟在楼下顾店,怎会有客人光顾?都市的店则交给十六岁便想着帮爸的大姐全权处理。爸嘴上跟阿公说要去都市工作,却每日都在家。
过了两年,赌债又爆了一次,大姐将店顶掉。爸已无借口说自己要去都市顾店。
我上六年级时,爸回家帮忙卖鱼,晚上顾泡沫红茶店。我跟弟弟在八点前一定会写完作业,七点五十分,爸就会打通内线电话说自己很累,叫我下去顾店。
他很累。
隔年“九二一”大地震,震掉了人气。台湾开始流行外带手摇饮,手机、计算机网络兴起,人们不再需要到特定的地方社交。阿公叫爸接下鱼摊,清晨批货,又叫爸把泡沫红茶店收一收,认真卖鱼。
爸偶尔会敲我跟弟弟的房门,说他今天中了多少,偶尔拍击地板。那时我怎么没问他赔了多少呢?
他那时最常跟我说:“很累,需要人帮。”在“九二一”大地震后,住了一个月的帐篷里说过,回家了也说。初一期末考试后,我的数学不再好,在暑假辅导调查单上,他勾选“无须暑假辅导”,下面的理由栏位写着:“帮忙家中事业。”
我再也没有假日。我必须帮忙,需要分担家庭生计的责任,我知道。
爸每天都在家,与我们一起在阿公家吃饭。他不吃隔夜菜,只要是他特别喜欢吃的,阿嬷就会煮特别多。他吃饭不会准时,都得拨通电话叫他吃饭。“再等一下,牌还没算好,”他说,“算好便会回家吃饭。”本来只有周二、周四看节目的他,开始周二、周四、周五买彩票,再后来换玩五三九,变成每天都玩。他说他一天花一千多,他说摆鱼摊一个月能赚十万。我的数学不好,以为十万减个三四万还可以,以为他只会赌这么大,以为只要自己更认真卖鱼,就能让生活变好。
每个周末,我顾起鱼摊的蛤、蚝、鱼,摊位上的鱼我只认得白鲳、肉鱼、吴郭鱼。我问爸,爸叫我问阿公。
阿公拿起冷冻与新鲜的白鲳,教我看背上的蓝色与鳞片上的微微光亮以分辨鲜度,教我从鱼鳍和鱼尾分辨不同品种的白鲳:鱼鳍长且鱼尾如剪刀的,是正鲳;体色偏灰、鱼鳍短的是暗鲳;鱼鳍、鱼尾短,鳍边形状如流苏的是斗鲳。他问我哪种好吃,我说正鲳,暗鲳与斗鲳偏软。阿公称赞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与黑喉。
每个周末,我都不去上学校的辅导课,而在鱼摊上上生物课。虾不选红头,小卷不选红身,春末吃海蛤,养殖蛤不选脱皮,台湾蚝不能卖绿肚。这是我在阿公的鱼摊上学习的第一个学期。
没有生来就会卖鱼的人。阿公说卖鱼要学,学一辈子。爸说卖鱼要学,学一下子。他们都对我说以后不要卖鱼,好好读书。
初中时,我在鱼摊的工作是把鱼拿给阿公称,或是按磅秤跟客人说价钱,没多做其他的工作,因为我不想当鱼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杀鱼的台前,拿起鱼刨鳞,用剪刀剪开鱼的皮肉。这些我都不想做,但没有说出口。
我在假日起得比上课时还早,在空荡无人的清晨市场等到第一批顾客的喧闹声传来,像上课钟响,只不过我是鱼摊上的学徒。
“为什么要去卖鱼呀?”一个男同学问过我。他约我出游,我不曾说好,每次都说要帮家里。“你真的很孝顺啊。”我笑笑无语。久了,就没人问,也没人约我了。甚至毕业典礼那天,也没人问我下午要去哪儿。往我家方向行车的站牌下,无人等车;对面往城市方向行车的站牌下,挤满了同学,他们没有一个人向我招手。他们坐上一班车,另一群坐上另一班。我等的公交车来了,我坐在最后一排五人的座位上,车上乘客只有我一人。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坐过站……
我以为我想过未来,以为我念了较自由的五年制的专科学校,选了医事技术系,考上证照成为检验师,未来便能离开鱼摊。但“五专”的课程更松,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满堂的课表,空堂时,在鱼摊上自学鱼之解剖学、鱼类辨识课。
我站在鱼摊前,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鱼,称重刨鳞开肚,换取更多的家庭收入。
常有客人说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么坏。
早上起床,我穿起雨鞋,橡胶的雨鞋闷困了脚,长袜勒紧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黑线。中午换穿球鞋,去上自己毫无兴趣的微生物学和化学,我觉得人生不能这样虚耗,却耗了五年。
“五专”毕业后,我转学考上北部的大学。刚上大学,阿公与爸又说周末没人帮忙,问我:“能周周回来吗?”我怎会说不能。每周往返于台北和台中,真的好累,半年后,我转回了故乡的大学。早上没有课程,下午满堂,“正职卖鱼,读书像放假”,我总这样自嘲。那时,我已经能独当一面站在鱼摊前,招呼、买卖、杀鱼,只差批货了。
“还要学什么吗?”我问阿公。
“不用了,学批货要过一阵子。你还要读书吗?”他回。
“要。”我说。
他说“记得要帮家里,要好好卖鱼”,没有再提好好读书。
他说起我爸,说了两句,又不说了。他们叫我帮家里,叫我得扶住家,撑住这颓败的墙。多一个人撑着,墙至少不会倒塌,就算不能遮风避雨又如何。
爸只记得在每个周五的夜晚发信息过来,说明早还要工作,叫我早点睡。
生活一如往常,就算我已经在学业中找到喜欢的事物,看到未来的美好模样。“五专”毕业两年,我考了研究所,但爸对这些毫无兴趣。他的债务缚住阿公与整个家。
“你要好好读书,别跟那个哥哥一样卖鱼。”站在摊位前,有客人这样说过。他不知道,我就算好好读书,还是得卖鱼。
在我放弃研究所的那天,我告诉了他——我爸。他只说:“要卖鱼,读那么高干什么?”
那年过年,我开始学习批货,不再读书,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梦。
我成了鱼贩。每天凌晨穿上雨鞋,直到下午,脱下雨鞋与长袜,在忽然的放松后袭来的是酸痛和更深的睡意。我以为洗去身上的鱼腥味,穿上怎样的服装,便能变成怎样的人。但作为鱼贩,皮肤已经有不一样的颜色了。我开车行驶在凌晨两三点的高速公路上,空荡荡的公路通往这个点钟最热闹的地方——鱼市。在那里,气味纷杂到闻不出腥味,千百盏灯照出的世界已无黑暗。我下了货车,踏入潮湿。
“读那么高,为什么要卖鱼呀?”又有人问我。我更难回答了。“只是工作。”我说。
接下鱼摊时,吴郭鱼一公斤六十元。阿公中风在床,我仍在卖鱼,生活变了一些,但爸仍然在赌。没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卖鱼,我却日日都在问自己:不喜欢又能怎样?要找个支撑住“家”的方法,便是直挺地站着喊:“客人来哦,鱼很新鲜哦。”
又几年后,阿公过世,吴郭鱼一公斤七十元。台湾的白鲳越来越少,冷冻的白鲳不复见。我仍然在卖鱼,但离开了原生家庭。装睡的人叫不醒,爸仍然在赌。为了我的儿女,我得离开。
变成称职的鱼贩之前,我知道了什么工作令我厌恶,同时清楚了什么令我向往。既然不爱的、讨厌的都能做好,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我这么想。
没有一出生就会卖鱼的人。没有什么东西,不用学一辈子。身为一名鱼贩,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