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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遗梦:一人一座长安城

2023-11-05孔冰欣

新民周刊 2023年38期
关键词:大明宫长安

孔冰欣

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内的大明宫微缩景观。摄影/刘绮黎

长安是一座古都。

长安更是一种想象。

南方秦岭逶迤,东方黄河奔腾,西面陇山高耸入云,北面是泾渭水系的分水岭北山山系。自然屏障得天独厚,确保了长安虎视中原,王气侧漏。它的城墙、城门、街道、里坊、宫殿、园林、水系……在一次次的史料挖掘与田野考古中日渐明晰。它的骨架与气质,则在历代无数文艺作品关于“汉唐盛世”的夸张渲染下,完成了“宏观、繁复、华美与伟大”压倒性的征服,从而完成了惊心动魄、永世不忘的“剧场化”过程。

比如近年来的爆款、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作者将西方类型小说、电影与游戏的叙事框架平移到了中国古代时空,并通过大量细节性历史知识所营造出的“拟真感”,弥合了情节模式与故事内容之间的裂隙。马亲王先在脑海中构思了一张城市地图,然后,所有冲突、秘密,被逐一放置在合适的点位,等待有心人揭开。脑海中的长安,遂演化成剧场的舞台,最终引来受众的喝彩。

既为京畿要地,长安自是大汉与大唐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2014年,由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三国共同申报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其中,位于大抵被视为长安今之所在地——西安市的遗产点,主要有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唐长安城大明宫遗址、大雁塔、小雁塔、兴教寺塔等。

那么,我们究竟能否在十二个时辰里,近距离地触碰古长安的丝路遗韵?

好问题。出发。

为何一定要去长安呢?

因为它是那个时代的世界之巅。

唐人把长安看作“故乡”,惟愿子孙能世代居住。即便因故离开,做梦亦惦着一个与之重新亲近的契机。其实,他们明知这座城市不只是“欢迎”的态度,很多情况下,它会吞噬一切。“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但激情与野心是很难按捺的。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太子李治追念盛年早逝的生母文德皇后长孙氏,奏请唐太宗敕建佛寺,赐名“慈恩寺”。建成之初,迎请高僧玄奘担任上座法师,玄奘于此创立了大乘佛教法相宗(亦称唯识宗)。永徽三年(652年),为保存由天竺经丝绸之路带回长安的经卷佛像,玄奘又在寺内主持修建了大雁塔。然因有唐一代,进士及第后常曲江流饮、雁塔题名,大慈恩寺又俨然变身一本立体诗集,热烈、入世,见证了太多“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意气风发。

小雁塔与大雁塔东西相向,唐中宗景龙元年(707年),由皇宫中的宫人集资、道岸法师在荐福寺主持营造。至于兴教寺塔,則系玄奘及其弟子窥基和新罗弟子圆测的舍利墓塔。

“宫人集资”的小雁塔,细细思量,个中内情令人唏嘘。宗教信仰终于成为宫人重要的精神寄托,改变命运的希望,业已附于“来世”。香花供佛,诵经千遍,谁来怜我?谁来救我?

地狱门,灵山道,听过往人嚎啕。红尘间,算不得逍遥。

天色渐亮,但还是下着小雨。

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西安市合该阳光灿烂才对啊。旋即,突然想到,关中的气候,从前也是湿润苍翠的,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作为长安城曾经的“中轴线”,朱雀大街恰是一条“天街”。天街尽头,云端之上,坐落着千宫之宫——大明宫。

唐长安城有“三大内”:太极宫(西内)、大明宫(东内,或称北内)、兴庆宫(南内)。三大内是唐代不同时期政治活动的中心。而地处长安城北部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是三大内中最辉煌瑰丽的建筑群。

今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丹凤门景点,将曾经的“盛唐第一门”打造成一座跨越了古今的现代化博物馆。丹凤门遗址博物馆以遗址本体保护展示为陈列主体,结合辅助陈列和多功能区域,尽显昔年邦国礼遇之门、改元诏令之门、圣宣大赦之门、布阵阅兵之门的赫赫风仪。馆内展品“龙纹供灯石柱”出土于西安市西稍门西市遗址,高172厘米、直径33厘米,上有龙形浮雕盘绕,龙首及身上鳞片皆栩栩如生。行经的旅客无不啧啧称奇:管中窥豹,西市灯柱已如此豪奢,极盛时的大唐国力,的确是威加四海。

想来,抛却阴谋算计,李唐皇室在大明宫的生活应该非常惬意。冬天,皇帝赴含元殿主持元日大朝会。丹凤门前,文武百官携拜表,与带着奇珍异兽的外国使节等候召见。春天,皇帝在宣政殿忙着处理国事。清晨,文武百官在殿外排队;殿前设有监门校尉,手执官员名册,确认身份后方可入内。夏天,外国使节被邀请参加麟德殿的国宴,观看歌舞表演。激烈的马球比赛,则在殿前广场上举行。秋天,节日祭祀之时,太液池畔也会举行摔跤比赛。翰林院风雅,吟诗作赋之余,常组织围棋比赛。玄武门演武场上,金吾卫正在演习……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大明”篇章。“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又教人追忆“长乐”“未央”。

唐大明宫的面积,足有紫禁城的4.5倍;汉未央宫壮阔更甚,是紫禁城的6倍。亭台楼榭,山水沧池,作为中国历史上使用朝代最多、存在时间最长、建筑形制帮“后辈”们奠定基本格局的皇宫,它有骄傲的资本。

建元二年(前139年),张骞就是在未央宫领取汉武帝旨意出使西域,从而拉开震古烁今的凿空之旅的。但未央宫的另一面毫不光彩,充斥着倾轧、背叛、杀戮、苦痛。脱胎于陈家林导演版电视剧《汉武帝》的同名历史小说,临近尾声处如是描写——

卫子夫自语般开口说道:“我十七岁进宫侍奉皇上,至今已四十余年。……现下女儿因‘巫蛊’坐罪而死。太子在皇上眼里,不如一个奸诈小人江充更堪信任!……皇上收走我的玺绶,我大约就是一个被废掉的皇后了。废后我见过。你听说过阿娇吗?”“你可以告诉皇上,我卫氏一族,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了。当然……也再不会为他出生入死开疆拓土,轻歌曼舞讨欢心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正午过后,虹销雨霁。去陕西历史博物馆看看汉代丝绸残片、“马踏匈奴”石雕、骑马捉俘纹透雕铜带饰等丝路文物,再买几件相关文创,实在是很有意思的。

“彩绘贴金安伽墓围屏石榻”尤其留下鲜明印象。东汉中叶后,朝廷常以招引或强制的方式,将边疆各族内迁,以便实施控制管理并增加兵源和劳动力。西晋时,中国北部、东部和西部,尤其是并州和关中一带,大量胡族与汉族杂居,促成民族大融合,在中国多民族国家形成发展的进程中具有重要意义。而北周时期粟特人安伽(同州萨保,负责管理入华贸易的中亚胡商及祆教事务)、史君、康业及罽宾人李诞之墓现于今西安北郊,表明当时陕西境内有不少中亚等地区的外国人长期居住,甚至担任官职,最终长眠于此。

彩绘贴金安伽墓围屏石榻。

张骞出使西域辞别汉武帝图。摄影/ 刘绮

鎏金铜蚕。摄影/ 刘绮黎

陆上丝绸之路担当东西贸易的商人主要是大月氏人、匈奴人,中古时期则以粟特人为主流。隋唐一统,唐太宗对来自昭武九姓的使者(他们关心的正是贸易)说:“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诸胡大悦。”(《新唐书·西域传下》)唐人文献和小说笔记里,商胡或胡商,是出现频率甚高的词语。在边境地区,大唐设置了管理商贸活动的“互市监”——安禄山和史思明都做过互市牙郎,他们通“六蕃语”,与外商谈生意有优势。

毋庸置疑,唐代是一个胡风、胡俗大流行,姿态外放的“国际化”时代。“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银鞍白鼻,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桃李芬芳,牡丹与蔷薇亦竞相绽开,但长安最绚烂的风景,当属朵朵点缀了帝都仪容的文化之花:繁华的街头,随处可见贵族、官僚、文人墨客以及将校、游侠等,加之异国的使节、西域的来客,甚至连书肆里都热闹非凡。

音乐发烧友李隆基先生在已有的太常寺太樂署以及“内教坊”的基础上,又新设了“外教坊”和“梨园”这两个音乐讲习机构。皇帝酷爱“法曲”,又称“道调法曲”,实际上是胡乐与清乐融合的结果。谈及“胡、汉音乐大融合”的显例,亦绕不开河西地区:《新唐书·乐志》云,“天宝间乐调,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河西节度使曾特意为皇帝献上“河西胡部新声”,其中的《婆罗门》后改名《霓裳羽衣》,可谓无人不晓。

游至此际,饭点已到。在西安,即便“居士入稻,年岁已久”者如我,也自觉地准备“弃米投面”。

《新民周刊》老友、复旦大学严锋教授曾于数年前撰文,深情记录《长安十二碗面》。伊讲:“……一路火树银花,流光璀璨。走到友谊西路交界的广场,西边是西安计量院大楼,西南是高新电子市场,南面‘一品足轩’四个大字灿烂四射。东边‘永明岐山哨子面’的招牌金光闪闪。此店东邻西北工业大学,所处位置在唐代叫光德坊,东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边是慈悲寺。在两者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偏院,本是孙思邈的故宅,在《长安十二时辰》中,这里是‘靖安司’的总部。……在这家店吃面,面本身不重要,关键是边吃边静静地体验从隔壁传来的唐代最高反恐机构森森的杀气。”

BiángBiáng 面。

今次“永明岐山哨子面”没去成,我去了“大嘻咹”。这家的招牌是BiángBiáng面、老陕油泼面、肉臊子三合一面(肉臊子、素臊子、油泼),一行人还点了刀拍黄瓜、烧椒小皮蛋等配菜,吃得嘴角淌油,脑满肠肥。话说那热腾腾的BiángBiáng面,一寸多宽的面片煮熟捞出,撒秦椒,再来一把小葱,泼上热油,喷香扑鼻,最大限度地填满“管饱”的定义,让食客甚为动容,尽兴而归。

必须承认,西安的每一碗好面,皆味浓意重,与众不同。它们豪放而张扬,地久天长,不改质朴本色。“面面俱到”之外,老饕或可再战,尝尝陕西凉皮、肉夹馍、羊/牛肉泡馍、葫芦鸡、甑糕……嗯,如果有幸长出第二个胃的话。

严格的宵禁制度,中晚唐后逐日废弛。而暮色四合,晚风送爽,当代的“大唐不夜城”,干脆让长安夜夜上元、天天极乐。

宫苑、里坊、市场的围墙,构成的是方方正正、棋盘似精密、整齐的城市,凸显出对称与秩序。不过,让老百姓记得更牢的长安,总是一个打破“制式”的平衡,允许所有人手舞足蹈、高歌欢笑的地方。

以盛唐文化为背景的大型仿唐建筑群步行街“大唐不夜城”,在本地人眼中大概早已显得平平无奇,乃至“俗气”——就好比上海的爷叔、阿姨着实搞不懂,去南京路步行街挤作一堆到底趣味何在一样。可是,对于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不到“大唐不夜城”晃一圈打个卡,未免是份遗憾的缺失。“不倒翁小姐姐”“盛唐密盒”相继爆红;2022年,号称“中国首个沉浸式唐风市井生活街区”的“长安十二时辰”在“大唐不夜城”东侧建成,杂糅《长安十二时辰》《妖猫传》等唐风IP影视剧美学,风格相对更贴合年轻人口味。

一些游客穿着汉服。

“长安十二时辰”街区内的歌舞表演。摄影/ 刘绮黎

“长安十二时辰”街区的室内还是局促了些,道具也还是塑料了些,但诸如“万邦来朝”“大唐燕乐”“太白酒肆琵琶女”之类的用心演出,以及对工作颇认真负责的NPC时不时与路人甲乙丙丁互动,多少弥补了场景的不足。抽身而退,重返街头,但见彩灯绕树,小姑娘摆拍,商家上蹿下跳兜售汉服妆造的服务,不由“算了,认了”:大伙儿要的就是如此生猛、喧嚣的烟火气,要的就是挽住“金吾不禁,玉漏莫催;冰雪消融,春水如酒;郎君年少,美人如花”。

或许,最有魅力的长安,在倾国名花神秘的背影,在不可抑制的诗意回望。

在观赏“长安十二时辰”街区某杂耍表演的时候,身旁的大娘直着嗓子拼命叫好。杂耍如幻术,于是,我蓦地记起了一则与武则天相关的大唐迷案。

传明崇俨精通巫术、相术和医术,得到唐高宗与武皇后的宠幸。可是,他虽然仰仗揣摩上意的“魔法”愈发接近权力风暴的核心,却推断不了自己波谲云诡的离奇死亡。尔后,太子李贤以谋逆罪被废。又过了很多年,邠王李守礼向他的兄弟们展现了“天气预报,准确无误”的“异能”。原来,李守礼为李贤之子,受酷吏来俊臣诬告,侥幸苟活,然难逃祖母“每年找茬抽几顿”的残酷惩戒。最终,满背瘢痕助其“进化”成“人体感应器”,“欲雨,臣脊上即沉闷,欲晴,即轻健”。

李守礼死前,仍来得及看到堂弟、发动两次血腥政变登上皇位的李隆基,下令处决了自己的太子和另外两个皇子,罪名还是莫须有的“谋逆”。而煽风点火怂恿皇帝的武惠妃,恰是武则天的侄孙女——生前,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子,李隆基还考虑过立她为后。可悲的是,武惠妃死了没几年,她的皇帝夫君折腾了一番,终于如愿以偿,将她的第三个儿子,即寿王李琩的爱人杨氏抢到手,封为贵妃,“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马伯庸据此迸发灵感,在《长安十二时辰》之后又写了《长安的荔枝》。但不管当代作家怎样肆意发挥,历史上的长安毕竟离我们太远。上世纪20年代,本欲构思一部以杨贵妃故事為蓝本的长篇历史小说的迅哥儿,亦曾失落怅然,发刻薄语:“看到这种古迹,好像看梅兰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贾宝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或许,最有魅力的长安,永远在不可抑制的诗意回望之中。徒有“丹柱素壁”套路的“唐朝”,现今洪水泛滥,渐渐让人疲劳厌倦;可“诗意回望”是沾染了文化、社会因素的视觉心理学,它反复催眠着我们,最后,知道长安、了解长安、认同长安的自信,牢不可破地建立了起来。

《大明宫词》里少女时代的太平公主,“望着窗外长安城的车水马龙,彻底地将灵魂交与了它”。试问,哪个中国人的心底,没有一座长安城呢?

大伙儿要的就是如此生猛、喧嚣的烟火气,要的就是挽住“金吾不禁,玉漏莫催;冰雪消融,春水如酒;郎君年少,美人如花”。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盛景,仿若幻梦。

绘图 刘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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