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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达《中国修辞学》的学术话语及其中国特色

2023-11-03张春泉

关键词:杨树文言句式

张春泉

杨树达《中国修辞学》首次出版于1933年,后数次再版重印,1955年更名为《汉文文言修辞学》,在学界影响甚巨。《中国修辞学》在学术话语建构方面尤具中国特色。具体表现为对象语言(语料)丰富,元语言(多以 “树达按”标记的关于对象语言的解说)简明;全书(篇)体系性强,核心概念范畴辩证地支撑整个学术框架,严谨而辩证;全书多以术语入篇章标题;元语言多用文言语词,以文言语词解说文言语句等。具有很强的民族性,在学界独树一帜。

杨树达《中国修辞学》学术话语中国特色及其影响的形成不是偶然的,与作者坚实的国学功底,与作者在训诂学、文字学、语法学等多方面的成就相关,正如秦旭卿《简论杨树达先生的〈中国修辞学〉》的开篇语所言:“杨树达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他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人们一般只注意他在文字学、语法学和训诂学方面的成就,而不大注意他在修辞学方面的成就。其实他的许多著作都是冶语法、修辞、文字、训诂于一炉,很能得古人语言文字技巧的精髓。”[1]秦旭卿先生的这一评价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既反映了学界关于杨树达及其《中国修辞学》研究的基本动态,也体现了《中国修辞学》与杨树达其他方面成就的重要关联。此外,《中国修辞学》学术话语中国特色也与作者的基本语言文字运用观直接相关。

一、 “所以表现其感觉与思想者也”:杨树达的语用观

杨树达的基本语言文字观和《中国修辞学》学术话语都体现出一定的中国特色。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也是前者的某种具体体现。杨树达的基本语言文字运用观主要见于《中国修辞学·自序》和另一经典名著《高等国文法》。杨树达先生重视 “言语”的功用,注重对 “知言” “美辞”的研究,关注言文关系、 “史” “用”关系、文法与修辞关系等。

杨树达在《高等国文法》正文的开篇语中对 “言语”的功能进行了阐释:“人为万物之灵,有锐敏之感觉,有致密之思想。言语者,所以表现其感觉与思想者也。”[2]1在杨树达《高等国文法》里,“言语”与语言文字运用直接相关,这从《高等国文法》开篇论及 “言语”之处,要么用 “所以”(含 “被用来”之意)、要么用 “之功用”直接与 “言语”衔接即可以看出。据我们初步考察,《高等国文法》的《绪言》里,“语言”与 “文字”衔接,即 “语言”只分布于有 “文字”这一术语之语境里,“语言”和 “文字”这两个术语配套使用。另据杨树达《词诠》:所,“被动助动词,见也,被也。”[3]334“所以表现”,显然是被主体(人)用来表现。杨树达的这一言语观,特别强调了语言的主体性,这与吕叔湘的观点是契合的。吕叔湘曾有言:“语言是什么?说是‘工具’。什么工具?说是‘人们交流思想的工具’。可是打开任何一本讲语言的书来看,都只看见‘工具’,‘人们’没有了。语音啊,语法啊,词汇啊,条分缕析,讲的挺多,可都讲的是这种工具的部件和结构,没有讲人们怎么使唤这种工具。”[4]显然,在杨树达关于 “言语”的界定里,有 “人”,还有 “感觉”和 “思想”。

杨树达还十分重视语言与文字之关系,二者通过 “用”关联起来:“文字既是语言之代用,其始起也,固与语言密合而无差也。然而人类有经济思想,则力求文字之简焉;又有美术思想,则又力求之字之工焉。坐此二因,文字之发生,本所以代语言者,竟与语言歧异而不相合。旷观大地文明民族,盖未有绝对文言一致者。盖其智力之弘,决不自甘于粗代语言之初级文字而不求精进也。”[2]1杨树达这里谈到了言文关系,实际上注意到了书面语的重要功用,“求简” “求工”是书面语的要义,而学术话语往往是较为典型的书面语,是可以表达 “致密之思想”的书面语,无疑,明确杨树达先生的这一看法或学术主张有助于我们理解其包括《中国修辞学》在内的学术话语在文言语词使用上的重要特色。

言文不必一致,在杨树达看来,“用”与 “史”还需结合起来看。杨树达深刻地认识到了语言文字的宏观功用。 “太古之世,獉獉狉狉,蛮烟,瘴雾,洪水,猛兽,环人类皆是也。其势力之大,之勇,盖几令吾人类有不能安居之势。人居其间,穴居野处,无爪牙以争食,无毛羽以蔽寒,以渺渺之身,处多难之境;成育之期,又视他动物为长。于是不得不惨淡经营,共谋自卫之术。此共同之经营,人与猿所以同祖而歧系也。人类之进化也由是,言语之发生也亦由是。”[2]1-2言语的发生发展与人类之进化相伴相生,语言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体现出力量,体现出其强大功能。 “此共同之经营为何?则彼此互相团结以抵御外患是也。故恐惧警告叹息之声,于初民为最多。即今非洲南美诸土蛮言语之中,感叹之声独夥者,职此故也。不惟土蛮为然,即开明社会中,当事变陡至,出其不意,感情难制之时,亦仍但用感叹词以鸣其不平之感焉。”[2]2杨树达认为言语变迁之原因有三:摹仿,比照,惰性。 “而惰性又似为其总因。摹仿与比照,亦惰性之表现耳。”[2]5“好逸恶劳,避繁趋简,人类之惰性影响于语言者至巨。”[2]5-6“惰性”具有一定的主体性,正如语言文字所表现的思想和感觉一样具有特定主体性,这大概也是杨树达学术话语 “求简”的重要动因之一。

语言在应用发展过程中有了 “文法”与 “修辞”之别。 “吾国旧时所谓文法,其所讲述,有所谓起承转合,谋篇布局之法者,或应为今修辞学之所研究,有所谓神韵气味者,则神秘之谈也。”[2]11杨树达这里关于文法和修辞关系的描述,应该说是符合历史实际和言语事实的。 “杨氏对语法修辞之学有先后之分。他是先治语法,后攻修辞的,所以他以为‘治文法者乃不能不因’,而于修辞之专讲辞格者则认为‘削己足而适人履’。他是把语法与修辞一科绝对分开的。”[5]4十分有意思的是,杨树达在其修辞学专著《中国修辞学》里关于 “修辞”的界定是述而不作,只是列举古往今来人们对 “修辞”的解释,而在主体并非修辞学研究的《高等国文法》里却谈及修辞学的研究对象。

杨树达《高等国文法》首次出版于1930年,几乎与《中国修辞学》同时问世。不仅宏观比较文法与修辞,杨树达还把 “比较”放到了方法论意义上考量。 “科学之发生,最初必由于比较,前既言之矣。比较而后,各取其相同者为一类,而后大类分;大类之中又细别其同异而后小类立;复有异者,仍细分之。”[2]20杨树达的以上论述,科学性和民族性十分鲜明,这也得到了郭绍虞的认可:“我们作这样的探索,正是要在科学性中再加一些民族性,也就可以更推进一步,发挥一些更大的学术作用。所以首先要说明推动杨著,不是使修辞学倒退一步,而是推进了一步,从原有的基础上,再加以发展,其实用意义一定会更高一些。”[5]5-6这一点,倪宝元也有引述,倪宝元《汉语修辞新篇章——从名家改笔中学习修辞》的序篇《引论》的第一章 “修辞和修改”第一节 “古今名家论修辞”中的第二部分 “现代名家论修辞”的开篇就援引了杨树达《中国修辞学·自序》的一段话:“语言之构造,无中外大都一致……,则我不能独有,其贬己媚人,不已甚乎!”[6]不难看出,倪宝元也赞同杨树达的民族特色。

通过比较,可以有效地考察语言文字及其运用的民族特色。 “余恒谓:语言之构造,无中外大都一致,故其词品不能尽与他族殊异,治文法者乃不能不因。若夫修辞之事,乃欲冀文辞之美,与治文法惟求达者殊科。族姓不同,则其所以求美之术自异。况在华夏,历古以尚文为治,而谓其修辞之术与欧洲为一源,不亦诬乎?昧者顾取彼族之所为一一袭之,彼之所有,则我必具,彼之所缺,则我不能独有,其贬己媚人,不已甚乎!吾今不欲谓吾书足以尽吾国修辞之全,第欲令世之治此学者,知此事为一族文化之彰表,义当沈浸于旧闻而以沟稽之法出之,无好削己足而适人屦,庶足令后生之士有自尊其族姓之心,而他媚之狂或少戢云尔。”[7]杨树达《中国修辞学·自序》中的这段话说明了《中国修辞学》的撰写缘由,强调了文法和修辞的区别,用极富 “表现其感觉与思想”的话语集中阐明了修辞的民族性。对此郭绍虞曾高度评价:“我很佩服杨氏这种‘自尊其族姓之心’,反对仅以辞格为主的修辞之学,可说在修辞学方面另辟了一条途径。这条途径似乎走的人尚不甚多。因为一般人对杨氏之《中国修辞学》可能不很理解。由于此书体例有些像杨氏的《论语疏证》,并不重在发挥自己的意见。”[5]3当然,“并不重在发挥自己的意见”并不是说论者自己没有学术主张,而是尊重已有的研究,尊重学统,不替古人立言,不替圣贤立言,且言之有物,言之有据,言简意赅,实事求是。

杨树达先生的语用修辞观与具体的话语实践结合紧密,都十分注重中国特色,尤能体现中国特色。前文已提及,杨树达重视汉语文辞之美,重视充分挖掘和利用汉语某些独特的话语资源,这从《中国修辞学》各级标题的拟定即可看出。

二、言简意赅:从标题看《中国修辞学》的整体语篇特征

学术话语体系中的各级标题,亦即纲目,也是整体框架格局的关键要素,标题在话语体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据我们初步统计,《中国修辞学》全书各级标题共计160例(如表1所示),其中一级标题18例,二级标题50例,三级标题60例,四级标题20例,五级标题12例。总体呈中间大、两头小的分布态势。在所有标题中,单音节形式共2例,双音节形式共88例,三音节形式22例,四音节形式25例,五音节形式11例,六音节形式9例,七音节形式0例,八音节形式3例。显然,双音节形式占比最高,达55%。其次是四音节形式,占15.6%。再次是三音节形式,占13.8%。各级标题中,词语形式(含术语)共95例,短语形式共65例,以短语形式呈现的术语,因其结构相对固定,其构成成分不可变换,是具有词的功能的固定短语,故归入 “词语形式”。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有关词语形式和短语形式的统计,不同的统计者可能会有不同的统计结果,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术语的断定,即《中国修辞学》标题中有些 “术语”究竟是不是术语可能还存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中国修辞学》在可信材料的基础上创建了一定量的术语,因为是创新,所以理解上不同的接受者会有一些分歧。

表1 杨树达《中国修辞学》语篇中的标题话语形式 /例

第一级标题,即全篇最大的一级标题,用 “章”标目,用 “第X章”标序。第一章至第十八章的标题名分别为:“释名” “修辞之重要” “修辞举例” “变化” “改窜” “嫌疑” “参互” “双关” “曲指” “夸张” “存真” “代用” “合叙” “连及” “自释” “错综” “颠倒” “省略”。

第一级标题实为第一级语篇单位,《中国修辞学》第一级语篇单位较多,共18个,即全书18章,而全书的篇幅不算太大,共17.1万字。这是全篇在语篇结构上的一个重要特色。《中国修辞学》篇章(第一级语篇单位)的框架性安排,其格局模式大概类似于被郑远汉称为 “我国第一部修辞理论著作”的刘勰《文心雕龙》[8],《文心雕龙》体大思精,但篇幅不大,共约3.8万字,全篇共分50章(含《序志》),较短的篇幅内分章较多,各章的标题均为双音节形式,简短而整齐。当然,相对于《文心雕龙》,在话语形式上,《中国修辞学》是散体而非骈文形式;在体系建构上,《中国修辞学》更科学、更专门化。

第二级标题,用数词标序:“修辞” “修” “辞” “修辞之益” “不修辞之害” “改易” “增益” “删削” “颠倒” “能动的变化” “被动的变化” “避复” “避嫌” “避讳” “避熟” “鸣谦” “别白” “混淆” “不别白而可知” “互备” “举隅” “举隅反例” “义的双关” “音的双关” “释名之曲” “述事之曲” “语气” “语辞” “以大代小” “以小代大” “以前代后” “以后称前” “以事代人” “以私名代公名” “以质代物” “私名连及” “公名连及” “事名连及” “物名连及” “释人” “释地” “释事” “名称” “组织” “上下文之关系” “词的颠倒” “句的颠倒” “省字” “省词” “省句”。

以上标题除两个单音节形式之外,以偏正结构为主,共24例,接近全部二级标题的50%。其次是动宾结构,共13例。偏正结构便于对其所表达的概念进行限制,从而使其表达更加严密、精准。动宾结构尤能凸显修辞的过程性,这也与我们此前所述及的杨树达之语言文字运用观契合。

第三级标题,用天干标序:“事不明” “物不显” “犯人忌” “改字” “改句” “增字” “增句” “删字” “删句” “名词” “代名词” “动词” “状词” “副词” “介词” “避复” “避嫌” “避讳” “表异” “避实” “谐音” “人称” “地名” “正朔” “年号” “官名” “篇名” “通常的” “避忌的” “戛止” “嗫嚅” “謇吃” “正例” “反例” “姓与名错举” “姓与字错举” “姓与国错举” “二字之称上下错举” “名词与其状词” “主辞与述辞” “动词与其宾辞” “介词与其宾辞” “趁韵” “非趁韵” “主语与述语” “因句与果句” “杂例” “姓省称” “名省称” “字省称” “姓字连省称” “官省称” “谥省称” “译名省称” “地省称” “承上省” “探下省” “承上探下两省” “承上省” “语急省”。

需要注意的是,二级标题和三级标题有几处雷同,如 “避复” “避嫌” “避讳”。三级标题有 “的”字短语,如 “通常的” “避忌的”。

第四级标题,用地支标序:“私名” “公名” “自称” “对称” “他称” “协韵” “调声” “先姓后名” “先名后姓” “先姓后字” “先字后姓” “先上一字后下一字” “先下一字后上一字” “句末韵” “句中韵” “名词” “动词” “名词” “动词” “外动及其宾辞”。

有的标题带有回环性质,实为关键词(信息)的排列组合。如 “先姓后名、先名后姓” “先姓后字、先字后姓”。如此,尽量穷尽可能的情形。有8个音节的标题,如 “先上一字后下一字”,且相邻标题亦形成回环,如 “先上一字后下一字、先下一字后上一字”。当有五级标题时,第四级标题就改用方位名词 “上” “下”标序,第五级再用地支,这种情形可能还与避免相邻相近纲目雷同有关。

第五级标题出现不多。用 “天” “地” “人” “物”标序和地支标序(此时第四级用 “上” “下”标序)各1处:“人名” “国名” “氏名” “地名” “主辞” “宾辞” “领位辞” “加辞” “先目后凡” “内动词” “外动词” “外动词与宾语”。用 “天” “地” “人” “物”标序也极富中国特色。

从宽泛意义上说,以上所列举的标题几乎都包含有术语或自身就是一个术语。有些术语是杨树达借用于日常语言的,如 “戛止” “嗫嚅” “謇吃”等,这自身即体现出一定的术语修辞素养,更彰显其特色。以术语入标题是学术话语较为常见的情形,杨树达《中国修辞学》尤为突出:总共18个一级标题(章目)全都含有术语,其中15个标题直接由术语承担,占83%;二级标题共50个,也是每个标题都含有术语,其中有47个标题直接由术语承担,占94%。标题纲目中所含术语无疑表达的是全书的核心概念。尤其难能而可贵的是,标题纲目中的术语所表达的概念往往对立而统一,体现出一定的辩证性。如前文已述及之回环式表述,还有相邻相近分布的呈矛盾或反对关系的,如 “正例” “反例”、 “公名” “私名”、 “自称” “对称” “他称”等。诚如易蒲、李金苓所言:“崇古并能发扬民族特点的是杨树达于1933年出版的《中国修辞学》,该书体例上受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的影响很大。不同之处,是把修辞学作为一门科学来论证,有其优点。该书比较注重民族形式,从汉语特有的声韵、语调及语法特点出发,总结出许多规律。分析问题也有不少创造,如运用了辩证的观点等。”[9]

此外。增订本《中国修辞学》的《自序》中明确述及 “辩证法”:

二十余年前,余草《中国修辞学》一书,在京教授数通后,弃置不顾者久矣。今年夏间,老友徐特立君返湘,从湖南大学书库借读此书,谬以为有合于辩证法,亟称其美,客座漫谈,公会宣讲,誉之不容口,余方诧为不虞之誉也。[10]5

辩证法贯穿于《中国修辞学》的标题拟制、框架体系建构等方面。

总体上看,从话语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标题可管窥《中国修辞学》学术话语十分简明的特点,往往话语符号形式简短,言简意赅。元语言简明扼要,对象语言则丰赡翔实(全书大量引用各类文言作品作为例证,是为对象语言)。《中国修辞学》还特别注重标题之间的呼应,这里尤指话语形式上的呼应。有前后相邻的同级标题之间的回文,前文已述及,还有对照等。在逻辑上互补,呈反对关系或矛盾关系,可由此体现出全书学术话语建构的某种系统性。

三、文言语词为元语言:《中国修辞学》的语词运用特征

《中国修辞学》有效使用 “按语”和文言语气词及相关句式,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全篇崇古求雅的风格特征。

就按语而言,以 “树达按”的形式给出,“树达按”可作为元语言的一个标志,是较为显豁的话语特殊 “标记”,它标记的是元语言,是对对象语言的解说。由于《中国修辞学》常常以文言解说文言,故 “树达按”的话语形式便于读者认知。作者往往先援引对象语言原文,然后加以分析,形成按语。《中国修辞学》援引的文献主要有《诗经》《易经》《论语》《庄子》《孟子》《左传》《公羊传》《周礼》《礼记》《仪礼》《史记》《吕氏春秋》《汉书》《后汉书》《论衡》《说文解字》《二十四史》《佩文韵府》《五代史卷补》《梦溪笔谈》《诸子语类》《史通》《说苑》等,均为我们通常所说的 “文言文”。以文言解说文言,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应该是一种值得关注的 “新”。 “一九三三年,杨树达先生出版了《中国修辞学》(现在改名为《汉文文言修辞学》)。杨氏博览群书,从我国古籍中收集了非常丰富的修辞材料,加以分类排比,揭示出我国古代修辞的真实面貌。汉语修辞的主要内容,在这本书里可以说基本概括了。杨氏是全面地占有了我国古代修辞材料科学地进行研究的开路人。《中国修辞学》这本书是研究我国古代修辞的一部重要的书。它在我国修辞研究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11]“因而他继《续补》之后,写出了具有民族形式和科学内容的《中国修辞学》,这就使得古汉语修辞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摆脱作为经学附庸的地位,最终和传统的语文学(小学)分道扬镳了。”[12]181这里的《续补》是指《古书疑义举例续补》。强调尽可能详尽地占有语料(对象语言),显然是 “实事求是”的态度,是朴学传统的继承。 “他的《中国修辞学》也用这种方法,完全从古籍中论到古人修辞的例而稍加说明。这也可说是‘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楷模’。这就因杨氏学有根柢,所以可以特负独行,不作贬己媚人之态。可惜有时又走到另一极端,觉得自己的意见太少,恐学者不易领会,所以一般讲修辞学者又很少提及此书。”[5]3

《中国修辞学》往往以文言语气词标记判断句,形成特定格式的句式,表达相应的命题。该书常用的文言语气词有 “也” “矣” “耳”等,偶见 “哉” “欤”,或单用或连用或套用(配套使用),形成特定的判断句式,特色鲜明。

1. “……也”句式

据杨树达《词诠》:也,“(四)语末助词。表决定,句意于此结束。”[3]374“(六)语末助词。与‘矣’用同。”[3]375《中国修辞学》中这一句式使用频率较高。例如:

(1)王维《老将行》云:今日垂杨生左肘。树达按:《庄子·至乐篇》云:“俄尔柳生其生肘。”变柳为杨,以叶音也。(第56页)(1)本文主要取例于较为后出的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的杨树达《杨树达讲文言修辞》,为节省篇幅出自该书的所有例句均只给出页码。该书的书名既没有用《中国修辞学》,也没有用《汉文文言修辞学》,但内容完备。同时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的杨树达《中国修辞学》。

该例是讲 “谐音”中的 “调声”。

(2)又《华山畿》云:别后常相思,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又《读曲歌》云: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三更书石阙,忆子夜题碑。树达按:题碑谓啼悲也。《读曲歌》崇文局刻本作啼碑,义不可通,误。今正作题,始与书石阙相应。(第87页)

该例讲 “双关”中 “音的双关”。

(3)《汉书》卷六十《杜延年传》云:左将军上官桀父子与盖主燕王谋为逆乱,假稻田使者燕仓知其谋,以告大司农杨敞。又卷六十三《燕王旦传》云:会盖主舍人父燕仓知其谋,告之,由是发觉。树达按:同一燕仓,一叙其官名,一叙其亲属关系,亦互文也。(第79页)

该例讲 “参互”中的 “举隅”。

(4)《左传》昭公九年云:文武成康之建母弟以蕃屏周,亦其废队是为,岂如弁髦而因以敝之!树达按:此文因武王而连及文王,又似因成王而连及康王也。(第115页)

该例讲 “连及”中的 “私名连及”。

以上诸例 “……也”句式独用。

(5)《书·洪范》云: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树达按:《正义》云:润下炎上曲直从革,即是水火木金,体有本性;其稼穑以人事为名,非是土之本性。生物是土之本性,其稼穑非土本性也。爰亦曰也,变曰言爰,以见此异也。(第53页)

该例讲 “被动的变化”中的 “表异”。三个 “……也”句式连用。

(6)《礼记》二十一《杂记下篇》云:升正柩,诸侯,执绋五百人。大夫之丧,其升正柩也,执引者三百人。又按:此节文仅二十五字,其变化至多。绋引变文,一也。大夫云 “大夫之丧”,而诸侯不云 “之丧”,二也。诸侯先云 “升正柩”,后言 “诸侯”,大夫则先云 “大夫之丧”,后云 “升正柩”,三也。因叙述先后不同,故大夫云 “其升正柩也”而诸侯但云升正柩,四也。 “执引”下有 “者”字,“执绋”下无之,五也。(第39页)

该例讲 “公名”的变化。五个 “……也”连用,形成排比,解说透彻。

(7)《易·坤卦·彖传》曰: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树达按:亡友曾运乾云:此言与同类行则无庆,不与同类行则有庆也。义与今之电学排同引异相似。而上二句但言其事,不言其吉否;下二句言其吉否,不言其事,所谓互文以见义也。(第76页)

该例讲 “参互”中的 “互备”。特别引用了 “电学排同引异”。 “所谓互文以见义也”是较为典型的训诂式解说,“所谓”和 “也”中间有且只有一个术语(准术语)。

此外,“也”还可以与 “故” “所以”配合使用,形成 “故……也” “所以……也”格式。例如:

(8)敲字响,推字哑,故敲字优也。又按:《文房小说》本《隋唐嘉话》无此条。(第21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故……也”句式表示原因。

(9)富弼时以赵济之劾被黜,“能”字则涉及朝廷,“敢”字第关赵济,此其所以异也。(第23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所以……也”句式表示原因。

(10)文,巧,远鄙倍,言辞当求美也。(第9页)

该例是对 “辞”的释名。 “言……也”句式作解释。类似的还有:

(11)不费辞,言当求简也。(第10页)

该例是对 “辞”的释名。

(12)达谓明白晓畅,辞能达意也。(第10页)

该例也是对 “辞”的释名。 “谓……也”也表解释,有些类似于某种训诂条例。另如:

(13)五福见《尚书·洪范篇》,考终命为五福之一,谓善终也。时代愈后,忌讳愈多,古人以为福者,后人不免以为忌,此可知修辞之不易矣。(第19页)

该例讲 “不修辞之害”之丙条 “犯人忌”。

2. “……矣”句式

据杨树达《词诠》:“矣,(一)语末助词。助词或句,表感叹。”[3]359“(三)语末助词。助句,表已然之事实。”[3]359“(四)语末助词。助句,表已然之境。”[3]360“(五)语末助词。助句,表理论上或事实上必然之结果。”[3]360“(六)语末助词。助句,表言者语意之坚确。”[3]360《中国修辞学》中这类句式较为常见。例如:

(1)乞火于曹相国固双关之词,即隐居不嫁亦然。洪亮吉《四史发伏》卷五云:“《尔雅》:‘嫁,往也。’《方言》:‘自家而出谓之嫁。’此与《列子》‘嫁于卫’意同。”则失原文修词之意矣。(第87页)

该例讲 “双关”中 “义的双关”。 “则”与 “矣”搭配构成 “则……矣”句式。

(2)“白玉堂中”,“水晶宫里”,词太熟烂滑脱,改为 “堂深” “宫冷”,典重多矣。 “戴”字板滞,更字则轻松矣。(第25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矣” “则……矣”句式均有。

(3)观仲任此文,可知形容夸饰之因由矣。(第93页)

该例讲 “夸张”。 “……矣”句式单用。

(4)《朱子语类》云:欧阳永叔作《昼锦堂记》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今昔之所同也。”后增二字作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增二而字,则 “仕宦” “富贵”语意加重,全文意思加多矣。(第30页)

该例讲 “增益”中的 “增字”。也是 “则……矣”句式。

(5)按:以实用言之,章说诚是矣。然作《左氏传》者意在求美,后人之误解与否,非所计及,其求美之意之切,亦可推见矣。(第37页)

该例讲 “能动的变化”中的 “名词的变化”。 “亦……矣”句式。

(6)仲夏为大火之次,既可省称星火,然则鹑火亦可省称。然若省火称鹑,乃与鹑首鹑尾相混;省鹑称火,又与仲夏之星火复重。然则星鸟之文,不惟如崔说避二字之复叠,不称星星,又以避仲夏星火之文,不称星火。古人属辞之精,信可谓惨淡经营矣。(第48页)

该例讲 “被动的变化”中的 “避复”。 “可谓……矣”句式。

此外,《中国修辞学》中还有 “……也”与 “……矣”两种句式搭配使用情形。例如:

(1)珍宝字属器物言,如刘季斩蛇老妪夜哭等事,乃奇怪,非器物之事也。王说是矣。(第21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也” “……矣”句式并用。

(2)文已云帝乃殂落,则 “舜曰”即改为 “帝曰”,宜可无嫌矣。而必以 “舜曰”之称,介于前后解释不同两 “帝曰”之间,古人属辞之慎密,真可惊也。(第51页)

该例讲 “被动的变化”中的 “避嫌”。 “……矣” “……也”句式并用。

(3)《古诗》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人居斯世,义合远嫌,固矣。即在属文,何莫不然。豫虑有嫌,变文相避,如前章之所陈,尚矣。即不能尔,则务为别白,毋使混淆,亦其次也。两俱不能,则文病矣。(第62页)

该例讲 “嫌疑”。 “……矣” “……矣” “……也” “……矣”句式并用。

(4)刘氏此议非也。夫齐人类逆,事本滑稽,故传文特作烦言,以增兴趣,若如刘氏所改,文词虽省,韵味索然矣。魏伯子《论文》云:“如刘说,简则简矣,于神情特不生动。”是也。(第28页)

该例讲 “改句”。 “……也” “……矣” “……也”句式并用。

(5)古人缀文,最忌复沓。刘勰之论练字也,戒同字相犯,是其事也。欲逃斯病,恒务变文。《左氏传》于同一篇中称举同一人者,名字号谥,错杂不恒,几于令人迷惑,斯为极变化之能事者矣。(第35页)

该例讲 “变化”。 “……也” “……也” “……矣”句式并用。

可以看出,《中国修辞学》中 “……矣”单用的情形似乎不多见。

3. “……耳”句式

据杨树达《词诠》:“耳,(一)语末助词。表限止。与‘而已’同。”[3]468“(二)语末助词。表决定。”[3]469《中国修辞学》中这一句式使用频率也比较高,且使用比较灵活。例如:

(1)文自可云 “中山无闻,临淮早丧”,较为明白,而必合言之者,殆因上文六句分指沛献王辅,楚王英,阜陵王延,广陵王荊,济南王康,琅邪王京,故此二句特合言之,较有变化,免于板滞耳。(第114页)

该例讲 “合叙”。

(2)《穀梁传》庄公十二年传云:“及其大夫仇牧,以尊及卑也。”此二及字非与字之义,乃连及之义,因弑君而连及其臣耳。刘说似未然。(第21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以上两例 “……耳”句式单用。

(3)“白也无”有欲人须白之意,非事理也,故改之耳。(第22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耳”与 “故”搭配,形成 “故……耳”句式。

也有 “……也”与 “……耳”句式并用的情形。如:

(4)《诗·商颂·玄鸟篇》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树达按: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四云:既云 “降而生商”,下自不得云 “宅商土芒芒”。易商为殷,文字宜然。按阎说是也。冯景《解舂集》驳阎说,此由冯不知古人修辞术耳。按此章商芒为韵,故知言殷所以避商,故不入能动的变化而入之此。(第48页)

该例讲 “被动的变化”中的 “避复”。 “……也”与 “……耳”并用。

(5)《晋书》卷九十二《赵至传》至《与嵇茂齐书》云: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梁生适越,登岳长谣。树达按:《日知录》卷二十一云:梁鸿本适吴,而以为越者,吴为越所灭也。今按:顾说是也。此因吴为平音,不谐,故改之耳。(第56页)

该例讲 “谐音”中的 “调声”。 “……也”与 “故……耳”并用。

(6)《国语·周语上》云:襄王使邵公过及内史过赐晋惠公命,晋侯执玉卑,拜不稽首。内史过归,以告王曰:“晋不亡,其君必无后。”树达按:邵公及内史二人同名为 “过”,故下文必称 “内史过”以别之。《左传》僖公十一年亦记此事,其文云:“天子使召武公内史过赐晋侯命,受玉惰。过归,告王曰:‘晋侯其无后乎。’”此于上文既称召武公,不著其名,不虞相混,故径云 “过归告王”矣。又按:《左传》《国语》文字别白清晰如此,而《史记·晋世家》记此事,尚误以为召公过讥之,要以二人同名过,致相混耳。(第63页)

该例讲 “嫌疑”中 “别白”的 “人称”。两条按语并用,前一条按语以 “……矣”结束,后一条按语以 “……耳”结束。

(7)《晏子·杂篇下》云: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汉书》卷三十四《韩信传》云: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故曰:‘狂天之言,圣人择焉。’顾恐臣计未足用,愿效愚忠。”树达按:《汉书》文改 “必”为 “亦”者,盖表广武君谦逊语气耳。《补注》王先谦谓 “亦”为 “必”之误,是以不狂为狂也。(第61页)

该例讲 “改窜”中的 “鸣谦”。 “……者,……耳”句式与 “……也”句式并用。

(8)《诗·大雅·公刘篇》云: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树达按:庐旅与处处义同,语语与言言义同,诗人自有复语耳。以上下文处处言言语语文例推之,正当言庐庐,而言庐旅者,以庐是平声,故改用上声 “旅”字,以与 “野” “处” “语”协韵耳。音韵学家有疑古无上声者,观此诗知古人确有平上之分矣。(第55页)

该例讲 “谐音”中的 “协韵”。 “……耳” “……者,……耳” “……矣”配合使用。

4. “……欤”句式

《词诠》未直接收 “欤”,收有 “与”:“(一八)语末助词。表疑问,或作欤。”[3]440“(一九)语末助词。表感叹,或作欤。”[3]441例如:

(1)“攀” “痛”意重,“抚” “怆”意轻,徽宗避重就轻,盖以哲宗为己兄故欤?(第25页)

该例讲 “改易”中的 “改字”。

5. “……哉”句式

据《词诠》:哉,“(五)语末助词。表反诘。”[3]281例如:

(1)元王若虚《史记辨惑》卷七云:叔孙通以惠帝作复道,功之立原庙,上乃诏有司立之,则立庙之由已自见矣,而复云 “原庙起以复道故,”此句安用哉!《前汉》削之,当矣。(第34页)

该例讲 “删削”中的 “删句”。 “安”与 “哉”配合,语气较强,紧跟着 “……矣”,在学术话语中这种表述较为少见,很有特色。

结 语

《中国修辞学》的学术话语建构,求简求雅崇古,颇具民族性,独具辩证性,尤能彰显中国特色。《中国修辞学》不仅民族性十分鲜明,还具有继承性。杨树达在《中国修辞学·自序》中指出:“往余续补俞氏《古书疑义举例》,以余杭章太炎先生亲奉手于俞君,因介吾友歙县吴承仕检斋就正于先生,先生复书颇称余用心审密。余因念俞君书本兼说修辞校勘二事,欲便扩充,令各成专科之学,其涉校勘者,起草才及半,未能卒业;修辞一篇,则卒卒未暇为也。会余任教于清华大学,校课有修辞一科,当事者以属余。余乃略事搜讨,迄今数载,乃有此篇,盖已四易稿矣。”[10]3这说明《中国修辞学》及其话语系统是渊源有自的。郑远汉在讲到俞樾《古书疑义举例》时也指出了《中国修辞学》的学术渊源:“杨树达有见地,他认为(《古书疑义举例》——引者补)是修辞学著作,并且以它为蓝本,加以充实,写成《汉文文言修辞学》(原名《中国修辞学》)。”[13]

着眼于辩证法,陈望道的 “新古今中外派”与杨树达的观点是不矛盾的。 “在二十至三十年代,我国修辞学分为两大流派:一派从唐钺的《修辞格》开始,以辞格为中心,具有模仿性质;一派是杨树达的《中国修辞学》,具有中国气派。杨氏此书并不重在发挥自己的意见,而全从古籍中收集到古人修辞的例句,分类排比,稍加按语。”[12]181正如陈望道先生所言:“修辞有杨树达的《汉文文言修辞学》,在座的郑权中先生的《修辞学》等等,亦有我的《修辞学发凡》。这些著作现在还都‘鸡兔同笼’,和平共处。”(2)陈望道《怎样研究文法、修辞》原载《学术月刊》1958年第6期,系1957年12月4日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所作的学术讲演的讲演稿。[14]陈望道十分幽默地、辩证公允地肯定了《中国修辞学》的重要价值,特别指出了前述在研究旨趣和话语建构形式等方面有较大区别的 “两大流派”的 “鸡兔同笼”。此外,杨树达《中国修辞学》的中国特色,与 “语文现代化”并不矛盾。毕竟,“‘语文现代化’指的是语言文字应用的现代化,也就是人们的语文生活现代化,而不是语文本体的现代化。”[15]一定意义上讲,百花齐放的修辞学园地可以也需要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地研究,互补性、兼容性是历史,也是当前和未来的学术生态态势。 “建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是宏观的宏伟目标,还需落实到中观和微观层面的中国特色理论话语上面。”[16]在亟待加强中国特色学术话语体系建设的当下,颇具民族性、体系性、辩证性、创新性、继承性的《中国修辞学》学术话语可以提供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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