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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屏古城的角落

2023-11-01周勇

长江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石屏王老旅居

周勇

我笔下的异人,并非行为乖张怪异之人。他们其实都生性随和,达观。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方式生活。这样的人在任何城市都会存在,只是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常常处于一种“隐身”的状态 。这种隐身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他们根本就不想证明或标榜自己的存在。“我喜欢这样的生活”,这就够了。对于他们而言“存在”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当然这样的人永远都是“少数”,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这个城市会变得令人亲近、好玩、有意思。是否有这样的人存在,是考量一个城市的宽容度的。在石屏古城,因为才村老李的引荐,我认识了几个有趣而可爱的人。因为才村老李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人以群分嘛。

王荣中先生没住在古城里,他选择了距古城约2公里的乾阳山下,异龙湖的北边。这里原来是石屏古代著名的“龙泉书院”遗址。龙泉书院后来成了一个酒厂,再后来酒厂也废弃了,留下两栋原来的厂房。王老将厂房买下后改造成自己的居所。自号“龙泉隐士”,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王老对自己选择的隐居地点极为满意。他将自己的居所形容为:“古城北郊一清风之处。”

王老的居所并非我想象的古城里的那种深宅大院,更像一个农家院落,门前浓荫匝地,院门遮蔽在蓬勃的绿植之中。车库显然是原来的厂房改造的,高大简单,工业时代的风格。王老在花团锦簇的二楼阳台上迎接我们。初春,我们还穿着厚厚的外套,王老却穿着短裤T恤。王老说不冷。王老银髯飘飘,精神矍烁,是我想象中的世外高人形象。王老二楼的门楣上挂着一绿色匾额:云松居,一副对联:振兴云岭状元故里;传承滇南文献名邦。后来知道,王荣中先生,字云松。故名云松居。

二楼是王老全部的世界,书房、卧室、乒乓球自动练习机、手工作坊、墙壁上悬挂的字画全部都在一间如工厂车间般宽敞的房间里,一览无余。

在一本特别制作的巨大的画册上,有王老一生所有的荣誉,获奖证书、商标设计、重要的照片。我看到里面有王老和著名导演凌子风、刘晓庆、张丰毅的合影。照片上的张丰毅一脸青涩看上去像个孩子,刘晓庆则像一个刚从村子里走出来的朴素村姑。王老说那是当时的摄制组请他作舞美设计。画册里更多的是贵州酒和烟的商标设计。王老说当时贵州的酒和烟的商标设计几乎都被他承包了。当时的工资每个月四十多元钱,他一个设计可以赚到一百五十多元。画册里年轻的王荣中先生系着领带,风流倜傥。他16岁考入西南美专(四川美院前身)。毕业后分到贵州工作。作为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代商标及包装设计人,他也是国内最早到美国进行交流的商标及包装设计人。

83岁的王老始终一副表情温和波澜不惊的样子。才村老李说王老是一个生活家。喜欢制作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他为自己制作了一张悬挂的床,恒温的,用热水或电,温度可控。被子和身体始终保持着距离,距离可以用遥控器调节。我看到他刚完工的狼牙棒,密密麻麻的钢针固定在木棒上。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东西,他说放在车上可以防身。然后又说主要是好玩。王老喜欢在淘宝、拼多多上购物。因为他居处相对偏远,物流不方便派送便让他自己去取。王老便开着他的奔驰车到城里取快递。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在石屏的街上一个银髯飘飘的83岁的老人开着奔驰车取快递。王老说他后来不怎么开车了,主要是因为停车被罚了几次款。他现在喜欢开电动三轮车,停车方便。一个83岁的人,居然与现代生活与时俱进,毫无违和感。王老说主要是他的心态年轻。

养花、写字、画画、打乒乓球、制作各种突发奇想的玩意,是“龙泉隐士”王老现在的生活。王老养了一只八哥,据说你只要说,白日依山尽。八哥就会回答,黄河入海流。可能是面生的缘故,八哥没回答我。

王老的“隐士”生活在来石屏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想这肯定是他年轻时代就向往的生活。王老退休之后到滇池边,西山龙门脚下租了块地,盖了间宅子。院子旁边就是滇池。可以听见滇池的水拍打着院子的声音。后来他买了一条木船,泊在院子旁边。朋友来了坐在船上喝茶聊天,或荡舟滇池。王老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我想那时候王老的名号应该叫:滇池隐士。后来因为滇池治理,他的房子属于清理拆除的范围。此后他回到了老家石屏,开始他的“龙泉隐士”时代。那年王老七十多岁。

2021年11月王老耗时三年完成了“云南省石屏县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古城旧貌图”。王老将其称为他人生的收官之作。这是一张王老凭记忆完成的约两米的彩色手绘地图。地图里王老对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石屏古城里所有的街巷、商铺、重要建筑、寺观、城门的位置都作了标注。共有165个标注。王老说他只要闭上眼睛古城当时景象就会在他脑子里出现。我看到王老的手绘地图里古城的城墙还在,城门外的码头还在。

这不是一张单纯的古城地图,王老在地图里再现了古城当时的生活场景:赶牛车的,在东门外等候上船的人,码头上立着旗幡上面写着:上船处。集市上川流不息的人、古城里坐着喝茶的人、抽烟的人,耍龙的人群,鱼城卖鱼的摊点和手里拎着鱼的人。

王老手绘地图里的“鱼城”、“东栅子门”,还有好多地名,我没在现在的地图里查到。可能已经消失了,它只在王荣中老先生的记忆里栩栩如生。因而王荣中老先生的手绘地图并不只是一张古城历史地图,更是石屏古城的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社会风俗画、一幅活色生香的石屏古城市井图。是真正意义上的石屏古城的“清明上河图”。王老手绘地图的民俗学、社会学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王老说,他小时候城墙和城门还在,他有时候跑到城外玩,回来晚了,城门已经关了。他就翻城墙回来。那时的城墙大约有3米左右高。他说当时北门外是一片桑树林,经常有人将死去的小孩挂到桑树上,直到干了才入土。城外有一个照壁,经常会有被官府砍头的强人的首级悬挂在照壁上,所谓“枭首示众”。

王老,好玩。

許良才老先生有一口浓密的胡须,虽然已经白了,依然茂密。脸的下半部分几乎全部被胡须遮住。他不说话时像个哲学家,笑起来像个孩子。

80岁的许良才先生住在古城边一个古木参天的院子里。他告诉我他从不修剪院子里的树木,而是让所有的树尽情生长。“跟人一样嘛,让他自己长,不要管他。”他指着一棵核桃树告诉我,这是他亲手栽的。“有七十多年了”,另外两棵桑树有一百多年了。有松鼠在树上跳跃。院里有一个荷花池,池旁有如井沿一样的圆形池子,里面有一只身形庞大的龟,如标本一样一动不动。许良才先生告诉我,这是鳄鱼龟,有几十年了,极凶猛的。在南美如果野外发现鳄鱼龟是要报警的。用木棍触它,手里突然一震,木棍掉落。鳄鱼龟抬着头眼光凶狠。许良才先生大笑。

院子地上有一截椿木树根,直径约一米左右。许老将树根锯平成一张天然茶台。许老说因为修路,要他的院子往里退,在修路时动了树根,椿树死了。他索性按茶台高度锯平,就成了一张天然茶台。“这是我的不动产。”说毕大笑。

许老的院子里有几十种植物,一律长得恣意放纵。似乎已经成为一个生态群落。才村老李说像个植物园。“树越长越高,我越来越老。”许老说。

许老的房子没盖成古城常见的建筑样式,是普通的二层楼房,带走廊的那种。楼下有两个卫生间,一间写着男厕,一间写着女厕。平时家里只有许老和老伴。我问他是否老伴去女厕,他去男厕。许老说,来人也是一样,男的就进男厕所,女的就进女厕所。

许老一生充满了戏剧性。他父亲曾是民国时期石屏火车站的第一任站长。这注定了许老后来命运的曲折。父亲当年请法国人设计的法式别墅被没收。全家搬到菜地边的猪圈里。许老的人生急转直下。他的哥哥很早就到西南联大读书,一直在外地工作。也不敢回石屏。于是代死去的父亲陪斗成了他人生最深刻的记忆。每次陪斗他就说我爹有罪,我也有罪。许老告诉我,他从21岁就开始蓄胡子。他说父母给的嘛,不能剃的。生产队里于是每天有一个蓄着胡子的农民在田里出现。后来蓄胡子也成了罪过,罪名是:冒充马克思。押他去游街,许老敲着一个破盆,边敲边喊:“我留胡子犯法,我冒充马克思。”我不解的是,苦难似乎没有在许老身上留下痕迹。他说现在想起来就像演电视,演完就回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喜欢音乐的许老没钱买小提琴,他就自已制作了一把小提琴。有时候就和朋友在石屏城外的乡村道路上边走边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在乡村道路上一边走路一边拉小提琴,这场面在当时的石屏够惊世骇俗的。

后来,许老成了云南最早做花卉出口贸易的人,花卉出口一度做到日本。就在别人以为许良才先生会越做越大时,他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收手回家了。他把牛棚拆了,盖了现在的房子。他指着院子的另一端告诉我“原来的猪圈在那里”。再后来他还入了党,又当了村支书,还是州里的优秀党员。那年政府拍卖他父亲当年被没收的别墅,许老又把父亲当年盖的别墅买了回来。房子还是当年的房子,像石屏火车站一样的法式风格。只是陈旧了许多,沧桑了许多。

许老在叙述往事时像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说,人的一生真的是很有意思啊。然后大笑,笑声洪亮富于感染力。

后宝云是石屏海菜腔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去过很多国家演出。80岁的人,说话中气十足,脚步硬朗。他说是因为唱海菜腔,跳烟盒舞,所以脚不软、声音大。海菜腔原是异龙湖民间流行的音乐形式,因李怀秀青歌赛获奖而名声大振,蜚声海内外。又因为异龙湖盛产海菜因名海菜腔。李怀秀曾是后老的学生。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后老有义不容辞的弘扬和传承民族音乐的义务。他现在常年在一所小学里教授海菜腔和烟盒舞。“要从小就学才行,像我们一样嘛。”

我问后老是跟谁学的海菜腔,他说跟老师学嘛,哎呀不消学,我们小时候个个会唱呢。在异龙湖流域的村寨里,田里干活、谈情说爱,甚至很正式的场合比如祭祀、节日都会唱海菜腔。一种真正产生于劳动和日常生活的艺术。

后老随口就唱,“隔山听见山羊叫,鱼在水中摆鱼腰,隔河听见妹声气,心中跳有八丈高”、“三块石头支口锅,有吃无吃同欢乐”。海菜腔很多时候是即席而歌,比的是机智和反应。吃饭时后老的敬酒辞是海菜腔,“你周老师么、作家了么,来我们石屏了么”。后老说,唱歌比说话简单。男女之情有的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唱歌就没有问题了。写情书是汉族有文化的人干的事。我们彝族干不来。就是唱歌了。想想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可以唱出来了,不好直接说的话,可以借用比喻唱出来。异龙湖的自然界有取之不尽的喻体,比如,鱼呀、水呀、树呀、藤呀。只要对方理解就行。你如果对一个彝族姑娘说,我爱你、或者给她写封情意绵绵的情书,肯定把姑娘吓跑。在异龙湖边的村庄里唱的永远比说的好听。我说后老年轻时候肯定是个撩妹高手,他说没有唱得赢我的。我问他撩了几个。他说:“一个么,得了嘛,你还想要多少?”

我觉得后老说话像吼。后老说唱海菜腔就是要吼嘛。在异龙湖上彼此隔得远,要吼才听得见。难怪我在清代石屏名人胡瀛的诗里看到“海菜腔尖醒睡鸥”的诗句。

海菜腔曾作为不健康的封建糟粕被禁止。后老说当时公社革命委员会曾批斗过他。说他带头唱黄色歌曲。不让后老唱海菜腔如同不让他说话一样难受。他就到山洞里唱。海菜腔是需要交流、对唱的。一个人肯定不行,他就约一伙人到山洞里唱。只是山洞根本就挡不住敞开喉咙唱出来的海菜腔的。公社革命委员会还是知道了,山洞里也唱不成了。他们就用海菜腔唱毛主席语录歌。公社革命委员会没话可说了。后老即席唱了一首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说也好听的,反正就用海菜腔说一段话嘛。

才村老李写过音乐家田丰的文章,那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往事。田丰曾是后老的老师。后老和才村老李见面后总是会提到那段往事。我看到后老挥挥手说了句很雅的话“宁让天下人负我,不让我负天下人”。问他这话是谁说的,后老肯定地说,孔子说的。后老认为天下的好话都是孔子说的。

才村老李年纪并不大,但无论老人、小孩都叫他老李。才村,是大理的才村码头。老李在大理才村旅居了五年,他的微博號叫:才村老李。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才村老李。他的真名反而没人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一个云游四海的人,名号比姓名更重要。武侠小说里名扬江湖的大侠从来都是只知名号,而不知其名的。

才村老李其实是一个温和儒雅的人,这与他个人微博里那个梗慨多气、仗义执言的才村老李略有反差。才村老李在石屏旅居三年了。此前他在大理才村码头呆了五年,因洱海拆迁他又到了澄江。也是因为抚仙湖治理,半年之后,他来到了石屏。对于这个湖滨小城,他在他的个人微博里的评价是,这不是一个做事的地方。但绝对是一个适宜生活的地方。他就在石屏这样一个适宜生活的小城呆了三年。

与石屏的其他旅居者不同,才村老李并非像其他旅居者那样每天在异龙湖边散散步,享受云南的阳光和空气,并不关注当地现实生活也不与当地人有太多的交集。在朋友圈里发的大多是当地风光,个人生活情景。才村老李的个人微博则是非常“关注当地现实的”,最初他写的是他的个人旅居生活、旅居经历。此时他在当地尚处于“涉世不深”的状态,作为从事投资理财的他,也发一些投资理财、分析股市的文章。才村老李喜欢结交当地朋友,寻访当地奇人、他认为有趣的人。他经常邀请当地人到他家里吃饭。他亲自下厨做他的家乡菜——徽菜。很多人都对才村老李的厨艺印象深刻。后宝云先生告诉我,有一次老李做了35个菜。才村老李的旅居生活,旅居地点的变更都在他的个人微博里“一览无余”。每天都会有全国各地的博友拜访他。老李免费为博友提供食宿。不管此前是否认识:“只要是人类,请进。”一位网络作家把才村老称为:石屏民间大使。有的古城居民看到才村老李成天会友、聊天、请人吃饭,无所事事的样子,于是提醒那些跟才村老李过从甚密的本地人,此人来历不明,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要提防他。

随着才村老李在石屏当地“涉世愈深”,他的微博文章开始更多地关注当地现实,他在微博上写了一系列关注石屏历史人物的遭遇和命运的文章,比如《往事并不如烟——音乐家田丰在云南》《民国资本家张正堂家族纪事》《云南名医丁晶之殇》《寻找父亲25年》。三年石屏的旅居生活,才村老李有了很多石屏的朋友,自然也会耳闻目睹一些石屏的社会现象(这些现象并非石屏独有),于是他写了《石屏需要一场思想解放运动》、《石屏之痛——医疗和教育》《石屏乡愁之旅何以突围?》《石屏官僚主义批判》。此时的才村老李俨然一名编外政协委员。为当地政府建言献策,也为石屏的朋友所遭遇的经历不平。每次提及,他一惯温和的声音就会骤然激烈起来。

2018年福建连江拆除一批明清老屋,此事在网上一片哗然引起国内极大关注,才村老李當时还在大理旅居。他立马赶到福建连江声援拯救老屋行动;2014年,缅甸政府军与果敢民族地方武装发生冲突,大批边境难民拥进中国。才村老李赶到现场采访难民。处于江湖之远的才村老李并非像他的外表那样淡泊、与世无争。他的内心也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精神。我说的拔刀相助,就是仗义执言。一介书生拔刀也是没用的。何况现在是法制社会。

才村老李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混合:他的姿态是出世的,内心却是入世的,身体是道家的,思想却是儒家的。

我对老李说,他很像电视剧《天道》里的主人公丁元英,一样的蛰居一个小城,一样的股市高手。只是丁元英是彻底的“遁世”,而他不是。我问他谁是芮小丹。老李笑而不答。他说没看过《天道》。

旅居石屏三年,交了很多本地朋友。生活愈趋安逸。才村老李对这种生活突然有了警惕。他在他的个人博文里这样写道:“当环境过于熟悉,日子很容易坠入庸常,从而丧失‘生活在别处的开放性、可能性及其伴生的乐趣,与我内心所期冀的诗与远方的生活,渐行渐远。”这个当年的“北漂”,多年云游天下的老李,漂泊似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生活方式,宿命一般。一旦生活趋于稳定,他就会隐隐地感到恐慌。正好个旧政协有人请他写关于《个旧文艺》的文史资料。于是他在个旧租了房子,开始了他的“石屏、个旧双城旅居”模式。

让生活充满不确定性,让未来不可预测,这是我认识的才村老李。只是我不知道,在不确定的未来,老李的吉他还会在哪里响起呢?

责任编辑  曾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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