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后落地
2023-11-01罗列
罗列
一
下午两点半,几座黑矿山似的云团快速飘移过来,大得看不见边缘。等到徐青青透过大玻璃墙往外看的时候,赶路的黑矿山好似抵达了目的地,把全身重量都卸了下来,实打实砸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整个天空被拉下全幅遮光窗帘。黑矿山山体躁动不安,有泥石流快速涌动。忽然,暗黑的山体中间被生生劈开,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蛇跳出来,随即传来某种盛大喜庆般的隆隆巨响。
候机厅玩手机聊天吃零食的全都吓了一跳,被按下暂停键,纷纷扭头朝外张望。尽管徐青青目睹了乌云迁徙,还是被它带来的电闪雷鸣惊着了,她放下手机,缓缓神儿,朝跑道上张望料想中的雨。刚才还像下雨前燕子们在湖面上穿梭低掠的飞机,这会儿也都待在地面上不动了。眼前体积最大、翅膀都看不完整的这架——徐青青略带新鲜地仔细看过,似乎靠着登机廊桥想来躲雨,但也未能幸免,全身立马被淋个湿透。
三天前,头儿把徐青青叫到办公室,面带微笑:“小徐,你坐过飞机没有?”
徐青青毫无准备,下意识答:“没有。”
头儿笑了笑:“有个公差,坐飞机,广州,准备让你去。”
徐青青没反应过来。
头儿看着徐青青说:“简单准备一下,就这两三天,听通知随时走。”随后又交代了几句此行的具体工作。
带上头儿办公室的门,喜悦才猛地涌上来,流遍徐青青的周身,像喝了有后劲儿的酒。酒劲儿沉淀下去,是一阵轻微的紧张。
下班回到家,徐青青马上为入职三年来的第一次坐飞机出差收拾起来,身份证、工作证、充电器、耳机、小化妆包,依次装进一只小箱子,又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王安忆散文》,最后仍没忘把宝贝自拍杆塞进去。刚收拾完,徐青青就迫不及待地在手机上搜广州景点,“小蛮腰”、沙面岛、珠江、上下九步行街……看着就兴奋,不过随后,她又叹了口气。
徐青青听从老爸建议,从大三上学期就着手准备公务员考试,那时她所在大学经济学院的同学大部分都眼光向上地盯着券商、基金和几家大银行。而徐青青老爸让她报考公务员的理由是: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子,做公务员稳定,还能守在爸妈身边。再者,一本学生不比名校生,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寝室里恰巧有学姐留下来的公考书,徐青青非常有心地把书收了起来,有空就抱着看。对文科生徐青青来说,行政能力测试里最难的就是数量关系和判断推理,照着答案勉强能理解,可自己一做题,看见复杂的图形和符号就头晕,没办法,只有大量刷题,外加碰运气。
大四上学期,气氛忽然收紧了,那些平日里打游戏吃大排档撸串的男生和谈恋爱逛街看电影的女生,突然都变回了真正的学生。曾经那些只向上看的学生也明白过来了,忙着给导师写自荐信发邮件,抢占图书馆最好的位置,一头扎进考研题,像只鸵鸟一样只露个后背示人。徐青青也受了影响,觉得研究生学历更高,将来前途肯定更好。老爸回复她:“闺女,研究生不读到博士不搞研究的话,好多还是要进体制内。况且,投行、券商、基金这些地方看着挣钱,其实压力大得很,年龄一大不吃香了还得再找出路,得不偿失。你考个对口的公务员,照样能发挥你的专业优势。”徐青青是个听人劝的孩子,老爸这么一说,她就心无旁骛了,临近考试参加了一个公考强化辅导班,一举在家乡封阳市上岸。
候机厅里传来由于天气原因航班延误的播报,起飞时间待定,请乘客等候通知。声音轻柔温婉,语速和缓,春风般灌进耳朵,简直如采耳,能消解一切焦躁不安的情绪。果然,乘客们骚动了一阵,很快恢复正常,像半夜醒来,翻个身又睡着了。徐青青第一次坐飞机的新鲜劲意外地被拉长了。她无所事事,本想把书抽出来看,又觉得看不进去,顺手把耳机掏出来插进手机孔,从音频里点开莫文蔚的新专辑《我们在中场相遇》,把音量调到舒服的位置。一瞬间,莫文蔚湿润性感的嗓音伴着雨声,流了进来。徐青青扭头望向远处,雨幕匀实,充沛,没有尽头;停机坪安静,空旷,苍茫一片。这时,耳机里传来“终于我和你,在这里相遇,也许你就是我,未竟的心愿……”
五点十分,广播里终于传来郑州飞往广州的航班登机通知。徐青青跟随人流,顺着廊桥走向机腹,在入口处礼貌地回了空姐一句“你好”,拉着小箱子进了机舱。她打眼看看,中间过道两侧座位跟大巴車差不多。走到一个靠过道的座位,徐青青确认一下机票,就是它了,可惜不靠舷窗。刚坐下来,左脚就被人踩了一下,徐青青忙把脚收回来,抬头看见一个拉丝烫头的女人正在踮着脚放行李。女人下意识“哎呦”一声,随即扭头看向徐青青,抱歉地笑笑,鲜艳的红嘴唇把鼻子眼睛都夺走了。放好行李,女人朝里边指了指,示意要进去。徐青青收了腿,女人的黑色超短裙在她眼前短暂挡住了视线,平移过去,像舞台剧缓缓拉开幕布。
五点半,晚点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终于起飞了。徐青青在空姐的提示下系好安全带,身体被固定后要把自己交给一段未知让她略感紧张。候机厅慢慢后退,飞机缓步滑行,正对跑道后开始提速,很快便像疯牛一样突然拉满狂奔。徐青青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觉得自己是和一群人被绑在战车上义无反顾地冲锋,瞬间竟有一种悲壮的感觉。机身大幅度倾斜,舷窗外乾坤失衡,腾空的徐青青立马没了着落,感觉大巴车马上就要翻,她不由屏住了呼吸。等到机身终于找到平衡,窗外跟舞台布景似的,忽然就飘浮着大块的云朵。徐青青忙扭头看向舷窗外,欣喜起来。
“徐青青?”一个男声传过来。
飞机上竟然有人叫出了自己名字,徐青青忙把目光从云彩上收回来,只见紧挨过道另一侧座位的年轻男人正看着自己:“童尧?”
“真巧啊,在飞机上碰见你!”童尧面带微笑。
徐青青礼貌地回应:“嗯嗯,真巧啊。”
短暂的沉默后,童尧说:“好快,转眼毕业三年多了,你怎么样?”
“嗯嗯,还好。你也都顺利吧?”
“还行吧,瞎忙。”童尧说。
徐青青冲童尧微笑了一下,两人随后聊了几句学校的事,就没太多话题了。
童尧很帅。瘦长脸,高鼻梁窄鼻翼,配上两道水平的浓眉,有股韩式潮男味儿。上学那会儿,童尧在资源与环境学院,与徐青青的交集是因为两人都加入了学校的播音社团,就是到校广播台播音。只不过徐青青负责播新闻,早间和午间档,童尧负责文艺栏目,俩人平时在同一微信群里听台长安排工作,只在社团例会或聚餐时遇到过几回。
这会儿,徐青青后排的一个小伙子问超短裙女人到广州怎么住,女人有些不耐烦,压低声音敷衍了一句,便不再理他。
飞机在平流层安静飞行,把厚厚的云层压在身下,好像滚在一床还没缝好的棉被上。云卷云舒,形态各异,好像仙境。徐青青一边看一边小声“哇塞”,忍不住拿起手机,往舷窗方向探了一点儿身子,变换焦距拍了个过瘾。
七点多时,广播里传来了飞机即将降落广州白云机场的播报。静息的乘客们被广播声叫醒,慢慢动起来。童尧扭过头,见徐青青正在收拾背包,随口问她:“老同学,是来广州出差还是旅游?”
徐青青说:“散散心,算是旅游吧。你呢?”
童尧“嗯”了一声:“我是来……出差。”
两人都没再问下去。
飞机缓慢下降,云层变得稀薄,丝丝缕缕,似有似无。夕阳虽已西下,但天光依然明亮。即将降下夜幕的广州,“小蛮腰”已被点亮,紧身镂空衣展露着她独有的曲线,脚下的珠江是她的T台,夜夜都是新秀场。徐青青仿佛看到,在穿梭不息的人流里,在售票处或登塔口,在旱地拔葱直达云霄的电梯里,抑或在空中旋转餐厅里,她一转脸,会与童尧再次相遇,彼此说声“这么巧。”可转念一想,童尧是来出差的,大概率不会刚到目的地就出来闲逛,而自己此行,也十分匆忙。想到这儿,徐青青笑了笑,她知道那是在笑自己。
飞机降落停稳后,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徐青青站起来刚想伸手,童尧就顺手把她的那只小箱子取了下来。徐青青忙说:“谢谢。”
童尧笑笑:“同学还这么客气。”
前座的一位小姑娘背好背包,对超短裙女人说:“姐,我的脚前几天碰了,走不快,万一跟不上,等会儿我们在哪儿见?”
女人回她:“出站口吧,在那儿见面。”
收拾好行李,童尧扭过脸对徐青青说:“那就先这样了,老同学再见。”
徐青青左手举到脸旁边,五根手指同时摇一摇,小声对童尧说:“嗯嗯,拜拜。”
跟随人流,徐青青拉着小箱子到了出站口,四处眺望一番,吸了几口南国的新鲜空气。乘客不停地从出站口走出,像渔民把一网成百上千条鱼倒进船舱。趁着天没黑,徐青青背对出站口,把手机装在自拍杆上,轻点“录像”开关,一只手举起来,另一只手做个“V”的手势:“广州,我来啦!”
事实上,徐青青根本没时间去“小蛮腰”,按照头儿的安排,第二天她就返程了。落地新郑机场后她坐上了回封阳的城际铁路,进到市区,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车流缓慢向前,车灯依次点亮,联袂抵挡即将降临的夜幕。徐青青在城铁站出站口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出租车,她跟师傅说了地址,出租车便一头扎进了移动的灯光长龙里。在城铁上时,徐青青给老妈发了微信,说今晚到家。老妈有点儿奇怪,给她发来语音:“广州那么远,你咋今天就回来了?”
徐青青说:“晚上想吃饺子了,茴香馅的。”
老妈说:“早说啊,我这就去买茴香。”
徐青青说:“妈,你别着急,这会儿路上堵车,我到家早着呢。”
车到金明街与黄河路交叉口,一个超长的左转红灯把车流截住,像拦腰斩断一头百足怪兽,后半身兀自躁动不安,不停发出低鸣。徐青青抬起头往窗外看,忽然在拐角的信阳菜馆门前看见一个打手机的男人,侧面很像童尧,她不由得心咚咚跳。等他转过身来,果然就是——他怎么今天也回来了?
二
广播台在学校东北角一幢爬满爬山虎的二层小楼里,徐青青童尧们的声音,从这里穿过一条小路、一个院子,再翻越两幢教学楼后,覆盖了整个校园。大一入学没多久,徐青青就报名参加学校的播音社团。入社是有门槛的。徐青青念了一段国际新闻稿,朗诵了一首艾青的《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没两天,社团通知她入选,负责播报早间和午间新闻,内容自己选,但播出前要报社团的学长审核。有了一件学业之外喜欢的事做,就像春游时怀里还揣了一个史迪仔。
社团的破冰活动照例是聚餐,这是历届社团遗留的光荣传统。周五晚上,在学校西门外美食街的“海陆空”火锅店里,社团学长带领新入社的八九名成员围坐一圈,点了一个大型鸳鸯锅,亮闪闪的红油上堆满辣椒,溢满了欢迎新人的喜庆。学长提议大家用简短的话自我介绍。徐青青还没参加过这种场合,有点儿紧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和院系后,便把麦克交给了下一位同学。击鼓传花,花随人走。轮到最后一位男生,他不急不徐地说:“我叫童尧,童第周的童,尧舜禹的尧,来自资环学院,人文地理专业,爱好文艺,喜欢唱歌,很荣幸加入这个多才多艺的集体,相信会从学长和同学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希望大家多多帮助指导。”
话音未落,学长带头鼓掌,说道:“好!大家开吃。”所有人哈哈哄笑起来。徐青青拿起筷子向前看了一眼最后发言的这位男生,他身材瘦高,五官立体,自带一点儿明星相。其间,学长主动引领话题,从中文系后边的小树林适合情侣出沒,到数学系的教授娶了小他三十岁的女学生,再到食堂第四个窗口胖大妈打饭给得多,每个话题都有糖果扔进蚂蚁窝的效果。童尧跟着学长的话题,时不时插上几句,逗得身旁的同学筷子都拿不住了。徐青青基本没听说过这些事,不知道怎么搭话,不过她乐得听大家聊。学长看大家不怎么吃,随手往辣锅里连下几筷子羊肉,不停地招呼身旁的童尧等几个同学吃肉。童尧客气地说自己不吃辣,怕影响嗓子。学长呵呵一笑说道:“我是过来人,说吃辣椒坏嗓子是彻头彻尾的谣言,我这不是还在播音吗?”
那是个愉快的周末,火锅汤沸腾到最后一刻,宜人的晚风吹进房间,徐青青跟大家一起吃了个肚圆。
在那条通往广播台的小路上,播完午间新闻的徐青青碰到过童尧两三次,那应该是童尧提前去接下午班。徐青青远远看见童尧,若无其事地看向楼上的爬山虎,等童尧走到合适的距离,她自然地望向童尧打招呼,两人眼光一对,彼此几乎是同时说了声“你好”,很自然地就擦肩过去了。走到小路尽头转弯处,徐青青借机往回看了看,童尧已经消失在楼梯口,空气中似乎还留着他的脚步声。
下午四点,童尧主持的《青春音色》节目如约而至,清新温润的男声让人觉得不小心踏进了植被茂密的暖温带森林,迷路是必然。碰到曲库里没有听众点播的歌曲,童尧会先道个歉,然后请听众另点一首。有一次,他的女粉丝点播遇到曲库里没有歌,就别出心裁非要主持人唱一曲。童尧尽管有点儿意外,还是满足了听众的需求,他点开配乐,唱起了汪峰那首《怒放的生命》:“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如今我已不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社团的第二次聚餐已是散伙饭,大三下学期,还在老地方。彼时徐青青已经进入公考备考状态,脑子里装的都是试题,沉浸其中,人就有点儿像只呆鹅。文艺组一个男生过来给她倒啤酒,她连忙用手掌压住杯口。男生说:“啤酒不算酒,怎么也得喝点儿吧。”
童尧说:“算了,女孩子别让喝了。”
等啤酒沫从杯子里溢出来快流到桌子上时,男生们把杯子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几个女生啪啪鼓起掌来。大家开始谈论毕业后的去向,轮到徐青青,她实话实说。倒酒的男生说:“女孩子做公务员不错,稳定,旱涝保收。”
童尧接话:“你经济系的做啥公务员啊,出来挣大钱啊!”
徐青青冲童尧笑笑,不知道怎么接。童尧倒也直爽,他说自己一直想转专业,可惜喜欢玩,喜欢唱歌,耽误了,到现在还没想好毕业后干啥。徐青青直勾勾地看着童尧说:“你有才华,到哪里都会发光,只要有理想,总会实现的。”
徐青青所在的部门二十多个人,平时都挺忙的,有些人经常外出工作,不怎么見面。徐青青日常负责整理文字,制作报表,做一些会议记录,说忙忙一阵子,跟发疟疾一样。大学里高她好几届的师兄方昊,前些年考进来,现在已经是部门中层了,稳健干练,势头正猛。虽然方昊负责的工作跟徐青青没有交集,但毕竟是同校师兄,对她多有照顾。负责信息工作的叫陈卓,毕业于知名大学的计算机系,业务上很受领导器重。高配置的电脑,超大屏幕,办公桌上经常放一摞图表,墙上挂着黑板,略显散乱地排满了数字,掺杂一些符号,导出几个像飞机拉出来的长长尾烟似的箭头。当然,最后的位置上常常挂着一个问号。陈卓真像一个中学教师,或者互联网大厂的程序员,徐青青想。但与这些典型职业形象不同的是,陈卓不戴眼镜,也没有由于久坐显得湿气重,她甚至经常看见陈卓下班背着双肩背球包出去,一副羽毛球拍倒插在包里,使他看起来像一名时刻等待接收司令部命令的战地通信兵。
五十岁的常元磊,讲话中气十足,精力充沛,只是前额的头发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显而易见地标注了他的年龄。安排徐青青坐飞机出差的就是他。在徐青青看来,常元磊是那种业务型的领导,不太以人际关系的远近亲疏划线,他看重的是每个人的专业能力,方昊和陈卓就是例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也感觉工作起来比较轻松。
食堂的菜最近辣得有些过分,凡菜必有辣椒出没,红的绿的,星火燎原。辣椒是主角,大肉鸡蛋香菇白菜土豆丝啥的统统是配角。跟窗口师傅反复交代后,徐青青端着几乎看不见辣椒的饭盘,在一个略显僻静的位子上坐下。刚拿起筷子,方昊就走过来在她正对面坐下,吃了两口,说:“食堂这是换了川菜师傅吧。”
徐青青笑笑:“可不是嘛,我这盘看不见辣椒,可我还是吃不下去。”
方昊冲她笑笑说:“我去给你接碗开水,涮涮吃会好点儿。”
徐青青忙说:“不用了。”她担心让别人看到不好。可看看周边,隔壁桌就有别的部门男女同事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她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儿多了。这时,方昊已经把一小碗开水放在徐青青面前了,他自己也接了一碗。徐青青忙表示感谢。那顿饭吃得比较愉悦,起码不再辣了。
夏天的雨就像村里来的戏班子,搭台就唱,唱一出就走。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蜡烛流泪一样滑下来,没多大会儿就流干了。徐青青没带伞,刚才还担心怎么回家,没想到快下班时雨停了。她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随手拨弄了几下。打开微信时,发现通讯录上挂着红圈,连忙点开,竟然是童尧从播音社团的群聊里来申请加她好友。播音社团群从四年前那顿散伙饭后就沉寂了,像长满杂草的废弃机井,一直没有动静,她怎么也没想到童尧会从荒芜之处走出来找她。
互道“你好”后,对话框短暂地停顿。
徐青青正想着怎么往下聊,童尧发过来一条信息:“请你吃饭吧,老同学。”
这么突然,徐青青毫无防备。
童尧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吃火锅,就当怀念我们的播音社团。”
这个理由,徐青青不好拒绝。隔一小会儿,她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
第二天下班,徐青青来到单位车棚,推出自己的电动车,掸了掸车上的浮土,拧开开关,一路匀速骑了出去。轻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承载着她的心事。
火锅店的长方形招牌鲜红亮堂,像个巨型条幅,高调得近乎嚣张。刚一进门,三个服务员齐齐躬身道:“您好!”徐青青往里走几步,又有服务员停下来点头问好,搞得徐青青觉得自己跟载誉归来似的,有点儿不好意思。童尧已经在那儿等她了,两人寒暄了两句,童尧让徐青青点菜,徐青青连忙摇头,说:“你点吧,这个我不在行。”
童尧说:“那我可做主了。”
徐青青第一次单独离童尧这么近,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近乎生理性的,难以控制。两人的火锅吃得真跟当年社团的破冰饭似的,不过这回是童尧不停地往辣锅里下羊肉,招呼徐青青吃。
徐青青回忆起来说:“你不是不吃辣椒吗,不怕坏嗓子了?”
童尧笑笑说:“没有嗓子了,那就吃呗,再说吃辣椒又刺激又过瘾。”他这一说,徐青青还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杂质”,好像年代剧中收音机调频不准伴随的“嗞嗞”声。
“那你还唱歌吗?你唱得那么好听。”徐青青放下筷子。
“不唱了。”童尧回得干脆。
“那多可惜啊,你的声音在咱们社团可是数一数二的。”
童尧摆摆手:“不说过去了,说说你吧。”
徐青青被这句话冷不丁堵住了,不知怎么接话。
童尧看着徐青青说:“其实你长得很漂亮,大眼睛,气质好,是越看越耐看那种,顺眼。”
徐青青“唰”地脸红了:“有你这么恭维人的吗?”
“不是我恭维,是真的好看。”
徐青青浅笑一下,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童尧掏出烟盒,点上一支烟,继续从辣锅里捞羊肉。徐青青稍感意外,眼见烟头明灭之处,尼古丁燃烧后的青白色气体从童尧鼻孔喷出,迅速扩张,像一滴墨汁掉进水里,瞬间吞并占据了原来的空气,一下子就把他包围,困在其中。徐青青不由自主咳了两下。
旁边的服务员问要不要加汤,徐青青点点头。等水开的工夫,两人放下筷子,聊起播音社团的旧事,新闻组、文艺组,还有那位会调节气氛的学长,两人说着说着不由都笑了。徐青青想起散伙饭上童尧说起转专业的事,不知道他毕业后去哪儿了,此时想问,又怕不方便,毕竟童尧从见面到现在都没有提这方面的事。
水位再次下降,直到露出锅底潜藏的一两块香菇和西兰花,煮烂的豆腐也像鱼一样搁浅了。童尧问徐青青还要添点儿什么菜,徐青青摇摇头。童尧站起身,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到她面前。徐青青吓了一跳,忙问是什么。童尧笑着说:“别怕,这是咱们社团的记忆,留住那段时光的东西。”
“是吗?”徐青青有些犹疑。
两人出了门,童尧说要开车送她回去。徐青青忙说,自己骑电动车来的,路不远,还要把车骑回去。童尧也没再坚持,两人就此道别。
一排梧桐从人行道探出头,被橙黄的路灯在慢车道上分割得忽明忽暗。徐青青骑得很慢,双脚放在踏板上,看着缓缓倒退的树影,有种走在传送带上的錯觉。她细细回放饭桌上童尧的话,若有所思。
回到家,跟父母打过招呼,徐青青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把盒子放在写字台上,慢慢解开系绳,打开盒盖,一个精致的包包安静地躺在里面。一路上她都在想,和播音社团有关的会是什么东西,播音稿?活动记录?还是聚餐照片?总不会是童尧把机房的麦顺了一只过来吧。一只包包和社团有什么关系呢?想了半天,徐青青突然明白,自己是相信了童尧善意的谎言。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白甜”。她打开手机搜了搜,确定是“古驰”的“酒神”款,价格快抵得上自己俩月的工资了。客厅里传来老妈喊她吃西瓜的声音,徐青青应了一声,边往外走边想:价钱贵还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用这种方式骗自己收下礼物,算什么呢?
三
曹云妮光着身子从床上起来,披上冰丝吊睡袍,点上一支“苏烟沉香”,走到梳妆台前坐下,跷起二郎腿,吐出一长串“飞机尾烟”,开口问道:“你跟飞机上那女孩儿啥关系,你们俩很亲热啊。”
等不到回答,她继续问:“你是真睡假睡,问你呢!”
床上的男人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回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大学同学……普通同学!”
“切!哄谁呢?”曹云妮一脸不屑的表情,“那你下飞机躲着我干吗,还不是怕那个小妹妹看见你跟我在一起?”
“谁躲你了,人多走不到一块儿多正常啊。再说我听见你说在出站口集合,我不是去出站口找你了吗?”
“反正你就是不正常!”
童尧当年确实想转专业,倒不是因为对人文学科毫无兴趣,而是他知道这个专业就业前景不好,岗位需求少,也挣不了大钱。转到他理想的金融专业并不容易,好几门重要的基础课要修,有绩点要求,还有名额限制。教材和辅导书童尧倒是买了,不过看书的时间比去电台的时间短得多。他清楚自己的音色有杀伤力,乐于享受女粉丝听他唱歌后的反应,沉迷于这种感觉带来的多巴胺,不,是内啡肽,对他而言,这已经超越了虚荣,简直就是一种安全感和幸福感。大四上学期,在徐青青刷完足够的题去报名公考时,被转金融专业失败打击了信心的童尧举棋不定,三心二意地备考本专业的研究生,等到考研失利再回头找工作时,却发现错过了重要的秋招。童尧没有一个像徐爸这样的父亲给他指导,他的父亲在他上中学时遭遇意外去世了,母亲经营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烟酒副食店,只负责每月准时给他打钱。
大四下学期,留给童尧的只剩下岗位远不如秋招的春招——他确实要抓住春天的尾巴了。童尧关注了学校和其他大学的就业公众号,收藏了众多招聘平台,把其中的对口招聘岗位一一下载,日夜投递简历,期待邮箱被一封封回信破门而入。童尧在简历的特长一栏里填上“唱歌”时并不自信,他知道这和自己的专业看起来没有任何关联,但徐青青随口说的那句话给了他鼓励,“你很有才华啊”,唱歌算才华吗?但愿是吧。
好不容易有四五个笔试通知,童尧哪个都不敢轻视,哪个都想抓住,就像橘猫看见了好几个滚过来的小圆球。恰巧这些笔试都集中在一周多点儿的时间,童尧记得,那八九天他疲于应对一场又一场动辄两个半小时的考试,强度堪比清代考进士。一周后好消息传来,他终于进了“会试”——去邻省省会参加面试,邮件来自一家国企性质的城建设计研究院。本来童尧可以从容坐火车过去,没想到又来了一个笔试通知,时间改在了面试前一天的上午,童尧只好把火车票退掉换成机票,提前赶了过去。
童尧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长时间的等待。候机厅里,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甚至听见胃肠排空的声音,后来这种变化延伸到情绪,发展成焦虑。这时,一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他旁边,跟他搭话,说她刚刚查了,这种中小航空公司尤其是历史准点率低的,经常延误。童尧扭脸看了看女人,单眼皮,高颧骨,抹着一个约等于号似的红嘴唇,便礼貌地回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拉开提包拉链,拿出两个小塑料袋包装的手撕面包,随手递给童尧一个。童尧忙说不用不用。女人说:“这算什么呀,活人总不能被饿死,别客气。”与其说童尧用手接过面包,不如说是他空荡荡的肠胃命令他接过来。天黑透了好一会儿,终于传来请乘客登机的广播。晚点整整五个小时后,飞机攒足了劲,一跃而起。
登機后,童尧刚坐下,一抬头,发现那女人正站在他身边冲他微笑:“真巧啊。”童尧瞬间明白了,也冲她笑一下,侧身请她过去。连日来的考试加上漫长的候机把童尧弄得精力透支,体力不济,舷窗外的漆黑恰好给他拉上窗帘,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但脑子里惦记着第二天早晨的面试,无形的压力让他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见女人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话,他根本没力气回答,偶尔听清了一句,又像是女人在自言自语,不用他回答。
飞机落地滑行后,童尧把手机切换回正常模式。一条短信“叮咚”一声抢先跳了出来,像开闸放水后跃出的第一条大鱼。短信是童尧预订的酒店发来的,大意是根据协议,房间为您保留到晚上八点,但您未按时入住,预订已经取消。童尧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心里烦透了,随口骂了一声。女人忙问咋回事,听他一讲,便劝他别着急,当即打了个电话,然后对童尧说:“我住的那个酒店还有房间,我帮你订好了一个单人间。”
两人一起出了机场,此时已经快零点了,女人叫了一辆网约车,载着两人一路奔向酒店。女人问童尧来这儿干啥,童尧含糊地说来考试,女人说她经常来这边办事,人地两熟,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童尧怕面试再出啥幺蛾子,两人便加了微信。刚加完,女人发来一条信息:我叫曹云妮,很高兴认识你。
帅哥童尧在人生重要的一次面试中失利了。他本来是很自信的,长得帅,声音也帅,起码印象分志在必得。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几位面试考官基本不怎么抬眼看考生,跟兵马俑似的全程冷冰冰面无表情,根本感受不到他们的态度,这让童尧有些无所适从。面试的题多是客观题,主观发挥余地不大,童尧回答时条理不够清晰。事后,童尧把此次失利归结为航班延误导致的睡眠不足,以致状态不好,思路迟钝,发挥失常。
曹云妮当天中午发来信息,问童尧面试情况怎么样,是否需要帮忙。童尧心情不好,本来不想回答,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好意,又帮过自己,便发了“没事”两个字过去。曹云妮感觉出童尧的情绪,便打车赶过来,请他吃了午饭。曹云妮只字未提面试,只顾热情地给他倒啤酒、夹菜、递餐巾纸,弄得童尧挺不好意思的。喝起啤酒来曹云妮也不含糊,每次都一饮而尽,连啤酒沫都不剩。童尧能觉出原本缠绕自己的糟糕情绪在身体里慢慢打开,像一条冻僵的蛇被农夫放进怀里。
事后回想起来,他仍然说不好是酒精还是曹云妮的作用。曹云妮给童尧递过去一支烟,童尧忙摆手说不会。曹云妮说:“烟是好东西,跟酒一样,解愁。”童尧有些好奇地接过来,曹云妮给他点上,吸了一口,喉咙马上被呛住,咳了几下,瞬间头就晕了。腾云驾雾后,童尧的话匣子把不住了,他主动告诉曹云妮,自己是来参加招聘面试的,运气不好,被淘汰了。曹云妮早有准备,安慰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点儿小事算个啥,再说一辈子窝在单位上班,咋能见识世界的精彩,男人就要到外面闯一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童尧没接她的话,叹口气说:“都是飞机晚点惹的祸!”
曹云妮一拍桌子说:“差点儿忘了,我买的有航班延误险,我得找他们赔。你买了吗,多少也是个补偿啊。”
童尧说:“我就是买了他们也赔不起,一个好工作是能用钱来赔的吗?”
童尧有针对性地设计了好几套简历,继续不停地投递。他在特长中去掉了“唱歌”,一些简历上添加了“具有较强组织能力”,另一些则强调了“有丰富的社会实践经历”。他根据自己对不同性质用人单位要求的把握,分门别类,精准投送,像个外卖小哥把不同馅的饺子送到不同的下单地址。但从脱掉羊毛衫到换上短袖,童尧再没接到任何考试通知。
徐青青一直惦记着把包还给童尧,好比着急从自己家里请出不速之客。她心里清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这个包她都不能收。她给童尧发信息,他起初回复说一个包包不算啥,就当是老同学再聚会的见面礼,后来又推说实在太忙,回头再说。徐青青只好提醒童尧,有空了联系她,她一定要把包送回去。
徐青青骑的电动车是三年前刚工作时老爸给买的,她家离单位不到五公里,不远不近,骑电动车刚好。去年,老爸开始催她考驾照,说早晚用得上,现在不会开车就跟不会骑自行车差不多了。说罢,还把考驾照的钱转给了她。而刚拿下驾照,老爸就带着徐青青去看车。徐青青对车没有感觉,老爸常挂在嘴边的安全气囊、侧气帘、倒车影像、定速巡航……她一概不懂。把这些配置考虑进去后,老爸选定了一辆十五万左右的自动挡轿车,珍珠白,大气雅致。徐青青称赞老爸的审美,不过觉得有点儿贵,说车子就是上下班的代步工具,够用就行。老爸说好点儿的安全配置必须有,关键时候能保护你,别的配置吧,用不着的,倒是可以减省。末了又来一句:你这孩子真是少见。
老爸给徐青青买车的同时,徐青青操心给爸妈安排了一次出国游。老爸大学毕业后在封阳一家大型国企做管理,从上世纪末的国企改革到企业股份制改造,再到成功上市,全都参与其中,付出了一辈子的心血。老妈在市重点中学教语文,从高一接手两个班到高三送走,三年一轮,像景区摆渡车一样往返接送。老爸工作压力大,四十多岁就得了高血压,老妈八年前开始染白头发。爸妈同岁,今年五十五岁,在单位都到了减速的年龄。徐青青多次劝他们出国散散心,提醒他俩别浪费公休假,可就是不见动静。徐青青在旅行社出境游的广告上浏览,发现单人报价五千的T国双飞七日游行程合理,基本没有购物,性价比高,便替爸妈报了名。
爸妈被徐青青的先斩后奏吓了一跳,直喊不行。徐青青说合同签了旅行社不可能退钱,你们不去就赔大了。老妈说:“出国游贵死了,你哪里有钱啊。”
徐青青说:“没有你们想得贵。我上班三年了,吃喝都是家里的,怎么着也存点儿了。”
老妈说:“你那钱还是留着找婆家吧,以后别乱花了。”
徐青青伸出胳膊,作势去堵她的嘴。本来旅行社有中巴车统一送到机场,徐青青却提出来开车送爸妈过去,就当是遛遛新车,自己也练练手。全家一大清早出发,徐青青像个刚上体育课的小学一年级新生,手脚生疏地开到了机场。因为不久前刚飞了一次广州,徐青青对机场和登机流程不再陌生。停好车,她打开后备厢,抢先拎了两个行李包出来,领着爸妈奔向候机大厅。
去T国的乘客已经到了不少,徐青青瞄住僻静的角落里三个挨着的空座,牵了一下老妈的胳膊,径直走过去坐下。老妈从随身包里拿出两盒酸奶,递给父女俩。刚坐一会儿,老爸就催徐青青回去。徐青青说:“等你们登机我再走,今天周六,我回去也没事。”
老爸刚想说没必要,这时广播里传来飞往T国的航班由于空中管制原因不能按时起飞,时间待定。徐青青感叹道:“怎么又晚点,上次我坐飞机也是晚了好久。”
老爸再次催促,语气好似车胎被广播打满了气,明显更硬了。徐青青说:“好吧,也不知道晚点到啥时候,你们俩别急,耐心等。”她慢慢站了起来,看了看爸妈,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可就走了。”
老妈冲她挥挥手,笑着说:“走吧走吧,你这孩子咋这么啰唆。”
刚走出几步,徐青青的余光瞥见邻近座位上的一个小伙子看着很眼熟,她猛地想起上次在飞机上见过,好像是问超短裙女人到广州怎么住的。小伙子黑黑的,双臂粗壮,声音又粗又哑,所以当时就留下了印象。走到过道上,徐青青瞅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妈失手把一瓶水掉在地上,她忙蹲下去替她捡起来,起身那一刻,竟然发现右侧排椅大约隔着四五个座位上,坐着童尧。他正在低头刷着手机,嘴里飞快地嚼着东西,腮帮像个电动小马达。
四
周六,徐青青还真有点儿事。单位一个热心大姐给她介绍对象,她不好意思拒绝,约在了周六下午。大姐说小伙子在医院搞行政,家里开了一家加工轴承的厂子,形象也不差,大高个子。参加工作三年来,不断有人给徐青青介绍对象,好像她原本是青花瓷对瓶,必须找到另一只。平心而论,男生各项条件都不差,但徐青青却没有感觉,她需要的是从男生那里读出善良、自信、睿智,最好再加上有趣,并且希望具备这些品质的男生甚至不用说话,就能让自己怦然心动。见面约在龙湖边的一个茶馆,徐青青跟男生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当他兴致勃勃地叙述跟一帮哥们儿喝酒撸串到后半夜摔了几个瓷碗老板没让他们赔时,服务生问要不要续新茶,徐青青礼貌地说不用了。男生提议到湖边散散步,吹吹风,徐青青说自己今天起得早,又开车到机场送人,确实有些累了。
晚上,徐青青收到童尧的信息,问她周日有空没有,约她到附近游玩,去黄河边或者新开的民俗文化村。徐青青心想,今天你飞T国,明天能回来?突然,她想起上次飞广州的第二天她不就在封阳街上看见他了吗,这是什么操作,难道在玩“快闪”?她不想管那么多了,至少有机会把包包完璧归赵,便答应了他。至于早上在机场为什么没有跟童尧打招呼,徐青青自己也说不清楚,难道是因为当时没法儿还他包包?
周日上午九点,童尧准时把车停在约定的出发地点。徐青青远远走过来,看见童尧站在车旁边,依然那么帅。白色轿车车头臂挽臂的“四兄弟”吸引了她的注意,虽然对车无感,但家喻户晓的“奥迪”她还是知道的,而且清楚这车不便宜,至少抵得上三四辆她的车吧。
童尧冲她笑笑,夸她今天真漂亮。
徐青青还以微笑:“说好的,这个包包我不能要,别再推了。”说罢,她拉开车门,把包包放在后座上。
童尧叹口气说:“好吧……去哪儿玩?”
徐青青说:“都行。”
一路向北,驶过几条街区,“奥迪”车驶上直通黄河大堤的华夏大道。路边的楼房越来越低,直到被两侧纷纷站出来的泡桐、柳树、国槐替换掉位置,宛如长长的绿色屏风望不到尽头。道路被夹在中间,蜿蜒通向远方。
上午的太阳通过车窗照进来,车内慢慢热了起来。童尧打开语音控制,说了声“关上车窗”,随后又说了声“打开空调”。车里像藏了一个手脚麻利的人,接收到指令,瞬间把凉风送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包裹了徐青青的皮肤。
徐青青感受到一阵惬意,看着车面板说:“这车很不错啊,挺贵的吧。”
“也不算太贵,这款是中配。”童尧稍停了一下,又说,“我现在做保险,有提成。”
“做保險收入这么高啊。”徐青青说。原来童尧是做保险的,而且看起来做得还不错。她想着童尧会顺口问她做什么,那就告诉他自己考上了公务员。不过童尧只顾开车,并没有说话。徐青青想起童尧的“快闪”,想要问问他原因,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问就等于撞见了他,撞见了怎么不打招呼呢?隔行如隔山,或许人家保险公司做业务就是这个风格呢?
车子缓缓爬上黄河大堤,童尧方向盘打左转,沿着大堤向西开。丰水期的黄河远远看起来水量仍然不算大,水流像一条暗黄色的绸带,在宽广的河床上任意舞动。这个季节,水流如约滚动到河床南侧,冲击着大堤,边打着漩涡边一路向东,好像无数个转动的冰壶球。
徐青青一直透过车窗玻璃看黄河,有些出神,直到童尧靠边把车停下。徐青青打眼一扫,堤边有一条通向河滩的下坡土路,远远看上去像是个游乐场,有几条船,好多人在河滩里玩水。
顺着那条土路往河滩里走,忽然听见身后有很大的轰鸣声,两人本能地回头看,一艘气垫船神气十足地开了过来,像个胖子身下浮着一个超大的黑色游泳圈。徐青青捏住鼻子,阻挡荡起的尘土钻进鼻孔。船的尾部,两个巨大的圆筒高速旋转,轰鸣声似乎就是它们发出来的,推动着黑色“游泳圈”快速前进,看起来怪怪的——抹香鲸上岸?
徐青青随口问童尧:“这是……气垫船吗?”
“是,我来这儿玩过,挺好玩的。”
“好像在小学课本里见过,没想到这里会有。”
穿上救生衣,俩人排队上了气垫船。一阵轰鸣声起,气垫船像一只大水牛,在滩地的黄泥中打个滚,就迈开腿朝水里游去。浅水、浅滩、漩涡甚至芦苇,它全都畅行无阻,横行霸道,甚至是肆无忌惮。
看着气垫船行进的路线,徐青青禁不住对童尧说:“我好几次都以为它要搁浅,真是不习惯。”
“怎么会呢?”童尧浅笑一声,“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吗干吗,多牛啊,我就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找到‘自我不就是这样吗?”
来到河中央,徐青青觉得这条“绸带”陡然宽阔宏大起来,屁股底下牛气哄哄的气垫船竟然变得渺小不少,它被水流裹挟着,竭尽全力把握着平衡和方向。
来到河中央,徐青青觉得这条“绸带”陡然宽阔宏大起来,屁股底下牛气哄哄的气垫船竟然变得渺小不少
临近中午,童尧说他知道有个开在船上的农家餐厅,菜都是自家种的,无公害,可口。船固定在坝边,挂在石桩上的缆绳锈迹斑斑,像一头被主人遗忘的牲口。童尧点完菜,俩人在船舱里等了没多大会儿,老板就端上一条黄河大鲤鱼、一只柴鸡、一盘毛豆、一份菜丸子,还有一盆五色杂粮饭,确实很对徐青青的胃口。童尧要了两瓶啤酒,拿起子就要开。徐青青忙提醒说:“你还开着车呢。”
童尧说:“少喝点儿,没事。”
徐青青说:“你的车我可不会开。”
童尧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起子放下了。浸了水的夏风轻拂,带着一丝凉意。脚下就是黄河,摇篮一样轻轻荡着船身。快吃完时,徐青青假装到舱外看看,实则去结账,哪知老板说那个小伙子点完菜就把钱付了。徐青青回来说:“船票是你买的,饭钱应该我出啊。”
童尧笑笑说:“这点儿钱还值当让你出吗?”
从餐厅向西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是一段堤坝,曲曲弯弯,弧度大小不同,像艺术体操运动员手上抖出的彩带。童尧和徐青青商量上岸到堤上散散步。两人沿着堤坝往里走,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眼前的黄河水被“困”在堤坝之间的角角里,像个静止的池塘,而几百米外,河水却奔流不息。同是黄河水,却是两种形态,好似在两个世界。
“你的爱到底给了谁,我的心为你流着泪……”周晓鸥的歌声突然打破宁静,童尧急忙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就按下了挂断键。他刚把手机放回包里,铃声便再次响起,他再次拒接。如此往复了三四次。
徐青青忍不住说:“怎么不接?没关系,接呗。”
“大周日的,不想接公司的电话。”
“公司电话更得接啊。”徐青青说,“工作重要,接吧!”
“工作就是赚钱的工具,周日不想赚钱了。”
“工作是……”徐青青本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可话到嘴边止住了。
童尧的手机传来一声“嘀嗒”,像是来了微信或短信。他拿出手机,狠狠地按下了关机键。
周围重又安静下来。
童尧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池塘”,忽然对徐青青说:“有时候真想回到大学,无忧无虑,玩节目、唱歌、喝酒撸串、侃大山……”
“是啊,我也很怀念当年的快乐时光。”徐青青感慨道。
短暂的沉默之中,徐青青感觉到童尧在找话题,就好像在翻弄抽屉找一节五号电池,但其实他知道电池在哪儿。
“那时候有女生喜欢我……唱歌,不过,你好像没在意过我。”童尧扭脸看着徐青青说道。
徐青青心里“怦”地一下,荡开一串涟漪。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心中的涟漪平静下来,才看着脚下的坝石说:“我知道有好多女生喜欢你,不缺我这一个吧。”
“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
“你身上好像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气质或者韵味。”
徐青青继续问:“我什么气质,说说看。”
童尧略作思考,认真地说:“纯粹、大气、执着,这些词我想了好久,不一定准确,比如‘执着,不知道算不算气质,但你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
徐青青笑笑:“是吗?你又在恭维我了,我一个普通的小女生,哪有什么大气可言?”
“你确实给人这么一种感觉,我说不太清。”童尧接着说,“我呢,在你心目中我是什么样子?”
想了一小会儿,徐青青一字一顿地说:“陽光、感性、青春,你看,我用词也不准,‘青春是你给我的一种感受,就是有青春的样子吧。”
没等童尧发表意见,徐青青接着说:“这是大学时候的你。”说完后,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漏洞,她怕童尧问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她还真没想好。好在童尧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黄河上不知何时漂过来一只小船,远远望去,在光影水影的映衬下,模模糊糊竟有种舞美效果。船头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船桨,另外两个人身形很胖,似是穿着连体的防水裤。只见他们从船上下到水里,原来有的地方河水这么浅,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作业。
徐青青正看得出神,不知不觉间感到童尧的胳膊搭到自己的肩上来了,她觉得全身好像有电流急速掠过,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徐青青动了一下身子,轻轻甩掉童尧的胳膊。
童尧忙说:“没事,这里没人认识我们。”
徐青青没想到童尧会这样说,干脆站了起来。
返程时,童尧开车走了一段与黄河大堤平行的沿黄大道。路旁的树影迎着汽车,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侧滑过车窗玻璃,又排面整齐地迅速躺倒在地。
徐青青在树荫的庇护下思绪纷飞,她把从机场与童尧相遇直到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过筛子般地过了一遍。她确信在童尧身上发生了某些变化,所以刚才说到对他的感觉时,她下意识地说“是大学时候的你”。
童尧一直没有说话,他把车从沿黄大道重新驶入通往市区的华夏大道。
徐青青仍然没有从思绪里走出来。童尧搂她时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里没人认识我们”?难道他觉得这是在偷情吗?有这个必要吗?徐青青很不解。
车停在上午出发的地方时,西边天空已经泛红。刚才进入市区时,童尧提出请徐青青吃晚饭。徐青青说想回家休整一下,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徐青青刚下车关上车门,童尧已经从后备厢里取了一个盒子过来。
徐青青不解地问:“这又是什么?”
童尧说:“一套化妆品。这个牌子挺好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徐青青有些无奈地说:“包包刚还给你,怎么又来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包包,所以才换了化妆品。”
“我基本上不化妆,上班也不适合化妆。”临走,徐青青又叮嘱了一句,“别再送东西了,我不要。”
周一上班,徐青青忙忙碌碌一上午,做了两个大表格,赶在下班前按时上报。中午去食堂吃饭,路过会议室,听见有人说话,徐青青往里边瞥了一眼,见会议室坐了一屋子人,常元磊坐在中间位置,面前放着他的大号玻璃水杯,正认真地听着别人发言。等到快走过去时,她看见陈卓右手拿着一支笔,边看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边发言,神情自若,专注投入。不知为何,徐青青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陈卓很性感。走过会议室,徐青青似乎听见陈卓在说“飞机晚点”,她不禁想起上次被常元磊安排第一次坐飞机出差,还有周六到机场送爸妈去T国玩,都赶上了飞机晚点。
五
算上化妆和换衣服,曹云妮每次出门,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比京剧旦角出场都慢。麻烦的是,这期间她也没让童尧闲着。童尧不停地给她递东西过去,像个手术室里的护士,给主刀大夫曹云妮精准递刀子,不同的是,这位主刀大夫拾掇的对象是她自己。红嘴唇是曹云妮的标志,浓艳得化不开。好不容易化完妆,她站在穿衣镜前还有半个小时可供童尧观赏。说实话,在童尧看来,先不说曹云妮五官平平,乏美可陈,就说她自我标榜的所谓气质,从内向外散发着一个“俗”字,跟徐青青没法儿比。不过,童尧仍需对穿着不同款式衣服的曹云妮发表意见,内容基本上差不多,“好看”或“真的好看”,语气还不能太敷衍。曹云妮问他除了这几个词还有没有别的了,童尧说我语文学得不好,形容不出来。
曹云妮高中毕业后,在一家超市门口看见招工启事,便在那里干起了导购。干了一年多,曹云妮嫌工资少,关键是每天站六七个小时,腰疼,便辞职不干了。随后在家闲了好长一段时间,靠着爹妈,每天吃吃喝喝,过得浑浑噩噩。没有适合的工作,怪自己吗?某天一个初中同学找到她,问卖东西的活干不干。曹云妮说干不了,腰疼。同学说这个东西跟一般的东西不一样,听听课,学学习,再让亲戚朋友来听听课,学学习,简简单单就能赚钱,比刮风下雨天天跑单位上班好太多了。而且,保证不腰疼。曹云妮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去后,无师自通,很快就领悟了销售的真谛。随即,她和失散多年的小学至高中各阶段的同学取得了联系,热络地聊一阵“恰同学少年”,然后直奔主题。她还跑到以前让她腰疼的超市,拉着曾经的姐妹们传经送宝,授人以“渔”。
后来,她发现微信好友就像幼儿园放学后园子里的宝宝,不多日便门可罗雀。干事业要有一颗恒心,这点儿困难吓不退曹云妮,“众叛亲离”后,她决心开辟新的阵地。有一次曹云妮走进临街一家单位,推开一间领导办公室的门,顶着人家诧异的目光径直开始演说。搞得这位领导不得不喊来保安,厉声呵斥他把精神病人放进来,就是吃白饭的!保安当即用了点儿力气,就把曹云妮脚不沾地地架到大门口,还差点儿打“110”报警。再后来,曹云妮还真被带到了派出所。那是一次学员云集的课堂,老师正讲得亢奋,忽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曹云妮忙本能地往外看,挨着走廊的门窗关得死死的,啥也看不见,再一回头,老师正撅着屁股扒开另一侧的破木窗往外爬,西装的口袋被插销挂住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地跳了出去。曹云妮知道这是二楼,不过楼层不高,窗户外的地上堆放着高高的杂物,情急之下倒是可以赌一把。反应过来的学员们争先恐后,如过江之鲫全都挤向两个破木窗,然而没等他们追随上老师的脚步,屋门就被粗暴地踹开了,他们被警察一锅端。
曹云妮在派出所院子里蹲了好久,足足有三四个小时,周身血液循环不通畅后才被带到一个房间。一番严厉的教育警告后,她写了份检查,终于被告知可以离开了。临走时,她正好看见跳窗的老师戴着手铐被押出来,剐烂的西装口袋耷拉着脑袋,露出一大块白色内衬,跟投降似的。
传销“事业”虽被终止,但曹云妮再也回不到上班打工的日子,她要凭自己的脑子,用最接近金钱的方式赚钱——玩投资。曹云妮把自己那点儿积蓄,连同巧舌如簧从身边熟人那里借来的几笔,全都放进一家投资担保公司。公司坐落在御河河畔,崭新的新中式庭院,房屋错落有致,门口栽种的一片竹子赏心悦目,比她过去听课的地方高端多了。接待她的男经理衣服挺括,普通话不带方言味儿,推介了一个多小时不打一个磕巴,彰显着高水平的职业素质。曹云妮不由得感叹,金钱堆里没有一点儿铜臭味,还挺好闻。男经理介绍,公司看好养老产业,大手笔布局投资养老公寓项目,专业团队运营,前景和利润非常可观。曹云妮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养老产业稳赚不赔!老龄化社会已来,谁不会老?白纸黑字,公司给一分五的利息,这让她喜出望外。几天后,曹云妮专门跑了一趟百余公里外的农村老家,给两个叔和三四个堂兄堂弟每人带了一份礼品,聊到饭点还非要把亲戚们拉到镇上的餐厅吃饭。得知堂叔养猪堂弟拉货跑运输有些积蓄后,曹云妮装作行家说:“存银行那点儿利息跟没存差不多,不如投資啊。本钱尽管放心,有我在这儿,我就是担保。”她怕亲戚们还有顾虑,接着说,“一家人明算账,每人签字据,一分的利息,一年一结,并且我不怕麻烦,每年的今天我保证亲自把利息送过来。”
事实上,那三四年曹云妮确实吃到了一点儿肉。在家什么都不干,财源滚滚而来。到购物中心扫货,去五星级酒店吃海鲜,泡美容院全身按摩,这是以前都不敢想的事,现在简直如家常便饭。
就在曹云妮以为她今后的日子会这样持续下去时,公司的利息突然断了,随后传来资金崩盘的消息。曹云妮高考落榜时都没有这么慌过。她匆忙赶到公司,哪知铁将军把门,联系男经理,杳无音讯。曹云妮欲哭无泪。不几天,借给她钱的熟人纷纷开始找她要钱,无奈她只好关掉手机,东躲西藏。后来听说区里成立了非法集资处置小组,曹云妮跑去登记,人家说要等将来公司清算后,资产按比例分配,其余的损失自行承担。让她更加难堪的是,老家的堂兄堂弟也知道了消息,赶过来住在她家,说不给钱就不走。堂叔直接给曹云妮的老父亲打电话,扔掉几十年的兄弟情分,话说得很难听。可怜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不明就里,无从辩解,一口气堵在胸口,血压急升,突发脑梗住进医院。
这段时间被曹云妮称为至暗时刻,比困在传销教室跳窗未遂还狼狈,简直是走投无路。逆境像台跑步机,最能锻炼人。曹云妮绞尽脑汁,施展招数,竟然从跑步机上走了下来。
遇到童尧又是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曹云妮刚跟男人分开恢复单身不久,闲来无事,到处转着玩,顺便瞅点儿发财的机会。在机场候机厅遇见童尧时,曹云妮的心竟然怦怦地跳起来,这让她很意外。原本以为自己刚被一个男人伤透了心万念俱灰,哪知海底也有活火山。就在童尧找不到工作最失意的时候,比他大六岁的曹云妮,不仅陪伴身旁耐心抚慰,更以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娴熟的技法,让童尧尽情地品尝了女人的味道。
之后不久,曹云妮干起了带团游。专带飞机团的曹云妮从此成了“空中飞人”,整天不是在组团,就是带着组好的团行驶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曹云妮的团以出境游居多,最常去的就是T国。带团游对于曹云妮来说,是从“金融投资”降维到“实体经济”,可以说是小菜一碟。
封阳的西北角原来比较偏僻荒芜,前几年挖了个人工湖,湖边种了梨树桃树,两条红色打底的健身步道铺在湖畔的草坡上,蜿蜒整洁,环境一下子就像出井的矿工师傅洗掉煤灰换上运动服。房地产老板闻风而来,不久就在湖畔盖起了高层和洋房混搭的高档小区,均价飙到了一万五六一平方米,快摸到封阳房价的天花板了。曹云妮买的那套三室一厅在小区东侧靠近湖畔,站在阳台上观湖景,一览无余。房间设计得很合理,看起来比标定面积还要大,足够她和童尧两人随便折腾。
曹云妮心里时刻惦记着童尧,常常是下了飞机就往家赶,路上就打电话叫童尧出来吃饭。刚买车那会儿,童尧开车到机场接过曹云妮两三次,后来他就让她自己坐城铁回来,理由是比开车去接方便得多。曹云妮说:“你接我感觉不一样,再说我给你买了车,你不来接我干啥?”
童尧说:“难道我不上班吗?公司有事,走不开。”
曹云妮还爱泡KTV,订下豪华包房,叫上三五好友,开几瓶法国红酒,敞开了嚎。曹云妮总是唱那几首老掉牙的情歌,“想你想你想你,最后一次想你,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童尧听得耳朵磨出茧子,问曹云妮说:“你烦不烦,到底有没有品位?”
曹云妮说:“姐不烦,姐就这个品位。”说罢把童尧从沙发上拉起来,搂着他一起唱另一首老掉牙的歌曲——“在春天,我拥有你,在冬季,我离开你。有相聚,也有分离。人生本是一出戏……”
几个朋友轮番嚎过之后,童尧终于压轴出场,唱的是薛之谦的《陪你去流浪》:“我可以陪你去流浪,也知道下场不怎么样,我可以陪你去流浪,等你再次粉墨登场,我可以陪你去远方,别浪费我恨过你一场……”
歌声未落,掌声、呼叫聲噼里啪啦如放烟花一样点燃包房。曹云妮匆忙摁灭手里的烟头,跑到包房中间,大喊:“我尧,我尧,我尧,我永远的男神!耶!”
旁边有人接着喊:“你要,你要,你要,你回家要!”
众人哈哈大笑。
包房里忽然光线一暗,像直上直下落下来个罩子,紧接着背景音乐陡然加速,重低音往地板上猛砸,节奏激活了心率,屋顶红蓝绿灯光高频快闪,给男男女女的身上涂抹了颜色,一时房间进入诡异梦幻之境。童尧来到包房中间,周身通电一般,随着节奏抖肩送胯,边跳边抬起右臂,手指指着曹云妮。曹云妮也兴奋不已,摆臀扭腰迎合着。童尧忽把右臂收回,脑袋狂甩。曹云妮过来牵童尧,童尧一把甩开她,继续把脑袋摇得像个陀螺。童尧摇啊摇,好似进了一个加速器,动力加速,瞬间推进到第二宇宙速度,渐渐飘离大气层,逃逸地球轨道。曹云妮在他身边大声喊着,童尧飞得太快,什么也听不见。
那天在黄河边被童尧像个烟头一样掐断的电话是曹云妮打来的。曹云妮当然不会忘了这个茬儿,那天童尧一进门,曹云妮劈头就问:“为啥不接我电话?你是不是跟别的女人鬼混去了?”
童尧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怎么鬼混了?”
“去见你那个女同学了吧,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准。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童尧,他猛地提高嗓门:“你真粗俗!脑子里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曹云妮忽然软下来:“尧,咱们现在的日子不比过去好得多吗?想买啥买啥,想玩啥玩啥,房子有了,你喜欢的车也给你买了,你还想怎么样?”
天黑了下来,夜色流水一样涌进客厅。两人只顾说话,没有去开灯。
童尧叹了口气,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一言不发。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火山岩浆一样边燃烧边向童尧推进。
过了许久,曹云妮才打破沉默:“你不会是真喜欢上飞机上那姑娘了吧?”
童尧不知道怎么回答。曹云妮接着说:“你这些天跟过去不一样。”
童尧把烟头掐灭,叹了口气,答非所问:“你只是出现在了对的时间。”
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明白,曹云妮问:“啥时间?啥对不对的?”
童尧没理她,起身去了卫生间。
六
马鹏远以前没坐过飞机,所以他这匹马“鹏”得不远,一直在离镇上三四公里远的汽车零配件厂打工。他对飞机有“长”“远”的兴趣——常趁飞机掠过头顶时仰头眺望。如果空气质量好,他不仅能清楚地看到尾烟,甚至能看见机身上略显模糊的航空公司标志。飞机在鳞状云片里穿过,好像他拿起剪刀拉开鱼肚子。
现在,马鹏远终于可以“鹏”得远了,他不仅实现了坐飞机的梦想,而且三天两头坐飞机,这让他兴奋不已。为此,他专门耗费脑筋给自己想了几个词:天“马”行空,“马”踏飞燕,“马”踏飞机……总之,他现在再不用靠抬头看天满足对坐飞机的想象了,他动不动就钻进飞机肚子里,好像那尾烟就是从自己肚子里拉出来的。
说飞就飞,好在马鹏远几乎不带行李,有时候抄着手就奔机场了。“马”踏飞机的同时,马鹏远仍然在厂里打零工,干一天厂里给一天的工钱,所以他频繁请假厂里也不拦他,当然他也不会跟厂里说去坐飞机,那样显得不是很匹配。请完假,马鹏远开着他的三排座面包车,至少带上五六个人,直奔机场而去。路上,马鹏远会打电话约上更多的人。
到了机场,马鹏远有大把的时间。他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刷小视频,手指头跟帐房先生打算盘似的,一个劲地往上拨珠子。马鹏远边看边乐,常常呵呵地笑出声。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溢出了生活,脱离了功利,超越了当下,让他代入其中,沉浸不已,直到登机广播把他唤醒,他才起身带着他的人依次登机。
坐了几次飞机之后,马鹏远不再像徐青青那样惊异于飞机抽风似的起飞和平流层飘浮的棉花糖一样的云朵,除了例行观看一下不同身材的空姐的短裙,他上飞机就打瞌睡,闭眼就想睡觉。当然,机上送餐他不会错过,三下五除二吃干净后继续打盹。马鹏远对他带的团实行松散管理,不管不问,也不提供啥服务,唯一的交代是不要走丢,他会提醒所有人下飞机后到指定地点会合,比如出站口什么的。
这天,马鹏远从机场回来,开着车从新区盛祥路直奔金明街。封阳新区的街道,近些年终于摆脱老城空间狭隘的限制,一下子从老城普遍的四车道变成八车道甚至十车道,好似重庆小面变成了陕西裤带面。裤带面上车很少,马鹏远照例把面包飙到八十迈,任凭发动机嘶哑干涩的嗓音通过开放式车窗灌进耳朵。在从盛祥路往金明街辅道上右转时,马鹏远忽然看见一辆白色轿车正在辅道上穿过路口直行,他本能地猛踩刹车,右手拼命按喇叭,哪知白色轿车好似被他这阵势吓住,竟然呆住了,正好堵在面包车右转的车道上。刹车踩到底后,汽车前底部传来“咚咚”的钝响,马鹏远知道这是机器在竭尽全力又无能为力,伴随而来的是地面上发出凄厉的摩擦声,好似他这匹“马”在痛苦地嘶鸣。他绝望地看着汽车继续窜行,直到撞上的一瞬间,他双手丢掉方向盘,抱住脑袋,低下头去。
曹云妮当年之所以能“从跑步机上走了下来”,在于她死死抓住了那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凭着记忆里那位“普通话不带方言味”的男经理的姓名,曹云妮发动朋友圈,千方百计地打听,硬是摸到了他的住处。
“你他妈的大骗子!还钱!”曹云妮一见面就冲着男经理高喊,越喊越激动,“你今天不说个道道,谁都别想活!”
男经理被突如其来的曹云妮吓了一跳,但毕竟见多识广,强装镇定地说:“你先别急,我这不是人还在这儿嘛。现在政府给了时间,让公司想办法自救,大老板正忙着变卖资产,我们也都在找钱,你的钱保证还给你,慢慢来嘛。”
曹云妮兀自激动不已:“我信你个鬼!”说完就在那儿喘气,喘了一会儿又说,“我信你个鬼一回。”
后来那男经理跟牙膏似的,曹云妮挤挤就给一点儿,挤得用劲点儿,就给得多一些。曹云妮先用“牙膏”把老父亲的住院费抹平,再把俩叔和三四个堂兄弟的嘴堵上,然后向男经理要自己和亲戚朋友的本金。
男经理对曹云妮說:“本来这些钱是要先交到政府再按比例统一清退的,我担着风险先给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曹云妮说:“你少来这一套,我不管你这个那个的,不把钱还清我一辈子饶不了你。”
男经理想了想说:“我胆小,你别吓我,这样吧,你今天晚上来我这儿,我看看还能找出来点儿钱不能。”
那天晚上以后,曹云妮看男经理的眼光慢慢变了,觉得他手里能磨动这么多钱,挺男人挺有魄力的。他虽然不再像那时穿衣有棱角,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谁也拿不走。曹云妮兴致来了就让他来一段普通话,男人说:“你怎么总犯病?”
曹云妮说:“当初要不是你天花乱坠叨叨得跟说书一样,我才不把钱给你。”
时间不长,曹云妮的本金和亲戚朋友的钱也都慢慢回来了。
曹云妮再次炸锅是两年以后,当她临时取消回老家的打算回住处时,正抓住床上一对赤条条的男女。男经理想解释,曹云妮喊:“我信你个鬼……我就是太相信你个鬼了!”
既然如此,曹云妮想从男经理身上剐点儿肉作为青春补偿,哪想男经理说:“我养了你两年,你花了我多少你心里没数?我早就不欠你的了!你再闹就别怪我无情。”
比起男经理,童尧带给曹云妮的是另一种感受。童尧爱钱,也爱玩,不过他是大学生,一说起话,马上就能看出他懂得很多,好多话题她根本插不上嘴,曹云妮对这种书卷气有一种着迷的感觉。遇到童尧之前,曹云妮对“小鲜肉”这个词非常反感,不明白为啥女人会喜欢比自己小的男人。直到童尧出现,又年轻又帅气又有文化,她觉得他就像自己贪恋的草莓奶昔冰激凌,尝了就停不下来。曹云妮向一众闺蜜宣布,自己不仅喜欢“小鲜肉”,还要和“小鲜肉”在一起。
曹云妮想跟童尧结婚,不过自从上次问他是不是跟女同学鬼混,两人的关系就紧张起来。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曹云妮换衣服时,童尧不再像个雅间服务员一样陪在旁边。曹云妮下了飞机打电话让他出来吃饭,他总是说正在睡觉,要么就干脆不接手机。
曹云妮忍受不了冷战,问童尧:“上次的事都过去了,你一个大男人还记仇?”
童尧说:“我没记仇。”
“没记仇,那你咋又不接我手机,天天睡觉?”曹云妮忍住没提“女同学”。
“我天天晚上睡不着你不知道?现在全靠白天补觉,还能咋办?”童尧瞥了曹云妮一眼,“不像你,沾着枕头就着。”
“是吗?你年纪轻轻的咋会睡不着觉?”曹云妮接着说,“睡不着觉也不能不理我啊,又不是我不让你睡。”
“你不会明白我为啥睡不着觉。”
“咋了?”曹云妮一脸不解的表情,“你不说我咋知道?”
童尧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再问了。”
曹云妮一听也来劲了:“我是好心好意关心你,为啥问都不能问?”
童尧忽然呼吸加快,像个气筒不停往自己身体里打气,然后猛地炸开:“我都是因为你才走到这一步!”说罢,他的脸色倏地涨红了。
“你啥意思,这一步是哪一步?!”曹云妮的气也顶了起来。
见童尧不答话,曹云妮冲着他喊:“要不是我,你连现在也不如!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她还没有完全失控,把更难听的话打住了。
“啊!”童尧憋不住了,挥起右臂,一拳砸在墙上,右手很快渗出血来。
曹云妮这次真的被吓住了,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去翻箱倒柜找创可贴。
这段时间,曹云妮尽量不去惹童尧,除了问他睡得咋样,别的都不再问。她下了飞机就直接回家,因为不会做饭,她就买冷冻饺子、熟牛肉、卤鸡腿,或者直接在手机上点外卖。晚上,曹云妮也不出去玩了,就窝在沙发里陪童尧看电视,打算等他失眠好转,情绪正常了,再提结婚的事。
惦记着童尧失眠,曹云妮也睡得浅了。一天半夜醒来,她想看看童尧睡着没有,一扭脸,却发现被窝是空的。曹云妮披衣下地,迷迷糊糊地走到另一间卧室,没人,再去卫生间,没人,客厅也没人,整栋房子像个没有观众的电影院,暗黑空荡。从客厅向外望,曹云妮隐约看见阳台上有个人影,忙轻轻走过去。推开玻璃门,月光像一张大网立马给她罩上一层清辉。曹云妮看见童尧站在阳台的一角,和她隔着月亮的距离。童尧似乎在抖,曹云妮以为他冷,走过去想抱他,却看见他眼角挂着的泪水,慢慢滑下来。
童尧依然入睡困难,白天有时也睡不着,头整天懵懵的。曹云妮飞的时候,家里很安静,本可以好好睡觉,可他又有点儿莫名的不安,甚至是害怕。怕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躺下来后,他总能听见细微的响动,梳妆台的镜子,大衣柜夹层,抽水马桶或者远一点儿的客厅茶几,仿佛都在进行原子裂变,哪一个声音也不放过他的耳朵。有几次童尧以为家里进了人,吓得他在卧室随手拔了台灯出来,却一次次扑空。躺回到床上,异响依旧。童尧觉得脑袋都快要崩裂了。
保险公司童尧依然要去,但明显比过去疲沓。童尧背着曹云妮找过工作,但他当年面试失利后就很清楚,失去了宝贵的应届生身份,只能参加社招,而社招比校招机会更少、条件更高,谈何容易。还有一点,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吃惯了海鲜喝惯了红酒,再去拿只够吃粗茶淡饭的薪水——可能连养他的车子都不够,由奢入俭难啊。
睡不着觉,童尧会反复想起徐青青。有时候他觉得徐青青是喜欢自己的,从他俩在飞机上偶遇,一起吃火锅,到黄河边游玩,许多个瞬间,她细微的神态、表情,都是内心真实的流露。在这方面的经验上,童尧不用谦虚,大学里女同学面对他时,各种紧张兴奋,不自然地咬嘴唇、甩头发他都感受过,因此对这方面的信号非常敏感。不过徐青青两次拒绝了自己的礼物,又让他没了信心。他确定自己也是喜欢徐青青的,一路被女孩追求,既傲娇又没有追女孩的经验,所以他放下面子后,追徐青青自然按照请女孩吃饭送礼物出去玩的模式走,还能有别的吗?至于在黄河边搂徐青青被拒,细想起来,虽然自己的情绪到了,但徐青青还没有明确表示喜欢自己,显然是唐突了。
失眠,害怕,换工作未果……童尧感到自己像原本无拘无束的气垫船来到了河中央,遇到了在岸边从未遇到的危险,担心突然失去动力,被急流卷走,漂到从未去过的恐慌之地。越是这样,他的内心越是希望被徐青青占据。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卑微,一无是处,自惭形秽,好比相亲节目中,一男一女站在电动升降台上,自己被灭灯缓缓下沉,和女嘉宾的距离越拉越远,只能用力抬头望她。
童尧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手机,给徐青青发去一条微信:“我喜欢你。”
放下手机,童尧松了口气,似乎预感到徐青青不会回,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发去几个字:“可我配不上你。”
七
徐青青没有谈恋爱这件事,在单位像一条办案线索,总能被同事们摸出来,经过外围打听查证后,助人为乐者就不断地找上门来。
这次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姐姐,和徐青青不在一个部门,通过办公室同事找了过来。两人寒暄几句后,便直奔主题说,男方是本市的大学老师,收入高,家里没有负担,父母都有退休金,有一个妹妹,远嫁到了上海。从内心来说,徐青青并不想见。她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儿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牵着,心神定不下来。来人见徐青青不置可否,生怕她不去,忙笑着说:“这样吧,简单点儿,不吃饭,见个面聊几句,感觉不好就走,好了再联系。”末了,又赔着笑脸补一句,“妹子就算帮我个忙。”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徐青青只好回个微笑。
下了班,徐青青驾车出门,顺着金明街一路向西。主干道车多速度快,徐青青有些不适应,慢慢将车向右侧车道靠过去,瞅了个出口,顺手开进辅道。见面地点约在博物馆的北门东侧,安静,有座椅,还有明亮的街灯。徐青青随手点开面板上的音乐,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从收藏夹里滑了出来。前奏缓慢,跟她开车一样有耐心。车到金祥路口,徐青青的余光里,突然感觉有个灰色的点急速放大,不安,晃动,她忙扭脸一看,金祥路上一辆面包车疯牛一样朝路口狂奔过来,更可怕的是,竟然完全不见它减速。徐青青马上慌了,她在面包车声嘶力竭的喇叭声的强力干扰下,完全无法根据两车的距离和对方车速来决定自己的车速。她本能地松开油门,踩下刹车。此时,《波莱罗》进入高潮,定音鼓、大鼓、长笛、小号、双簧管、单簧管、萨克斯、圆号、风琴,如炒锅里五颜六色的食材,在灶火的冲击下,全都跳了起来。同时跳起来的还有那辆灰色面包车和徐青青的白色轿车,它们相撞后各自快速打了一个转,躯体变形,伤口裸露,奄奄一息地瘫在路边。
撞击的一刹那,前排气囊和侧气帘同时弹了起来,猛地将徐青青稳稳托起,包裹住。徐青青吓呆了,她半天才抬起头,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动了动手和脚,惊异于自己没有受伤,要知道撞车的最后一刻她大脑空白,只剩下绝望。稳了会儿神,徐青青才从车上下来,绕过车身,见右前侧被撞出一个大坑,保险杠碎片散落在地上。再看面包车,车头玻璃以下几乎啥也没有了,乱七八糟的线路甩在外边,像揭掉纱布后整容失败的脸。驾驶室里的男人刚刚开始挣扎着从座位上往外挪,头上满是玻璃碴,血从手指头之间往下流。徐青青不由“啊”了一声,忙上去帮他慢慢挪出来。
等男人歪歪扭扭站穩后,徐青青问他:“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男人似乎惊魂未定,试着活动身子,没回答。
徐青青本想埋怨他开车开疯了吧,但看他这个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这个点不到晚饭,一般不会喝酒,徐青青甚至专门走上前闻了闻,确认没有酒气。她拿起手机,拨通了“122”,跟接线员详细说了撞车的地点。挂断电话,徐青青又来到自己的车前,仔细检查一遍整个车身,当她再次看到右前侧的撞伤时,不由得心疼起来,这可是老爸才给买的新车啊!
交警到来之前,徐青青忽然想起什么,她退后几步,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走开几步,换了个位置,从另外的角度又拍了几张,直到确定把现场所有情况都记入手机。
徐青青拍照的时候,一抬头,发现男人也在拍照,跟她一样,一个位置拍完后,蹒跚着换个位置接着拍,还跑到她的轿车前把伤情拍了个仔细。徐青青问他买保险了吗?男人说买了。徐青青给保险公司打了个电话,突然想起自己的约会,忙又给那位介绍人打电话,说自己出了交通事故,很抱歉去不了了。电话那头自然惊讶万分,随即说让她好好处理事故,还说都是她添的麻烦,改天请徐青青吃饭压惊。
交警到现场后,熟练地走完流程,随后通知两人后天到新区交警大队事故中队接受处理。交警还没走,保险公司的查勘员也来了,忙完现场后,又开始核对徐青青的保单。男人的车险恰巧也是这家公司的,他把驾驶证、行车证一并交给查勘员查验。
早晨一上班,交警大队事故中队门口就围了好多人,简直要叫号了。等了好大一会儿,事故民警才把两人叫进来,告知通过现场取证和调取监控,已经进行了责任认定。面包车驾驶员严重超速,负主要责任,白色轿车驾驶员没有正确反应,处置不当,负次要责任。
快到中午时,徐青青联系保险公司查勘员,告知事故认定结果。
“知道了,你还要准备一些材料,弄好后交给我。”查勘员说。
“怎么提交?”
“网上传给我,或者到公司营业厅办理也行。”
查勘员正要挂电话,徐青青说:“不好意思,想问你个事儿,你们公司有个叫童尧的员工吗?”
童尧连吃了几天谷维素,入睡稍微快了点儿,虽然还是不停地做梦,但早上起来头不疼了,有了些精神。他中午又补了一会儿觉,收拾好便来到保险公司营业厅,手上的一堆材料需要今天办。不一会儿,曹云妮打来电话,说过来看看他,顺便说点儿事。
去往保险公司的路上,曹云妮给马鹏远打电话,通知他做好去机场的准备。没想到马鹏远说:“姐,我跟人撞车了,去不了了。”
“撞车了?咋回事?严重吗?”
“在新区一个路口撞了一辆轿车,当时不觉得有啥,回家才觉得身上疼得睡不着觉,今天来医院看看,片子出来了,大夫说是肋骨骨折,让在家静养。”马鹏远一口气说完一堆话。
曹云妮说:“咋搞的?你开车那么老练,老司机了,没听说你出过事故啊。”
听曹云妮这么说,马鹏远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便把手机里事故现场的照片一股脑儿给曹云妮发了过去。
“姐,我把撞车照片发给你了。唉,怪我开得太快,大意了。交警让我负主要责任,我买的是交强险,赔人家修车钱都不够,还得自己掏看病钱,咋办啊姐!”
马鹏远的话没说完,曹云妮的车已经开到保险公司营业厅附近了,她顾不上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忙着找停车位。
徐青青并没有从保险业务员那里打听到童尧的信息。她整理好材料,来到保险公司办理,在她心里,好像还装着另一项任务似的,促使她没有选择网上上传了事。
保险公司的停车场已经停满,徐青青在马路上兜了一圈,好不容易在马路另一边的慢车道上找到一个划线的停车位。
曹云妮的微信像鱼吐泡泡一样不停地响,她知道是马鹏远给她发照片,就边打开微信边往营业厅走。童尧看见曹云妮到了,从里面走出来,在营业厅外边的走廊上跟曹云妮碰了面。
徐青青從马路那边走过来,拐过街边绿化带,一抬头,远远看见童尧站在外边的走廊上,正和一个女人说话。这女人看起来很眼熟,她确定在哪儿见过她,走近一点儿看,竟然是飞机上那个——曹云妮!
曹云妮边和童尧说话边低头看手机,她把马鹏远发来的照片一张一张点开看。两辆车撞得确实不轻,尤其是马鹏远的面包车,完全撞变形了。突然,曹云妮在一张照片里看到了轿车旁边站着的女孩儿,这不是在飞机上跟童尧说话的女同学吗?
曹云妮随即给马鹏远发去一条语音:“跟你撞车的就是这个女的?”
马鹏远回了一条:“是啊,长得怪好看,我故意把她拍进来的。”
曹云妮骂道:“德性!哪儿好看?土不拉几的!”
马鹏远又发来一条:“姐,看不出来,这妞还是个小警察。”
曹云妮听见“警察”二字,脑子“嗡”的一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忙问马鹏远:“她是警察?你咋知道?”
马鹏远回:“我拍她车的时候,看见座上放着警服。”
曹云妮脑子拼命地转,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一走神,手机“啪嗒”一声滑掉在地上。曹云妮弯腰去捡手机,起身一抬头,正好看见徐青青朝她走来。曹云妮扭头就走,走出两步又拐回来拉童尧。
童尧也看见了徐青青,奇怪她怎么会来这儿,他也听见曹云妮微信里跟人说“女警察”什么的,心里有点儿乱,急切地想知道咋回事。
见童尧没反应,曹云妮急了,小声跟他说:“她是警察,我们快走。”
徐青青看见童尧和曹云妮在一块儿,突然明白了咋回事,心里猛地翻涌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又不确定应该怎么做。她发现身体里好像有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不同方向的车一时堵在那里。
童尧听见曹云妮说徐青青是警察,愣了一下,身子好像失去重量一般被曹云妮拖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像注了铅水,坠停在原地。曹云妮察觉不对,用力拽童尧,童尧反而甩开曹云妮,稳了稳神,向徐青青走去。
曹云妮转身独自离开。
徐青青见曹云妮跟自己对视后忽然离开,意识到是自己惊了她,便拿起手机,拨通了常元磊的电话。
童尧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呆呆站在那里。他看着徐青青,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声,他的神情像极了在通往广播站的小路上第一次碰到徐青青时的样子。
“童尧!”徐青青喊了一声。
他已是泪流满面。
八
会议室的椭圆形桌子一圈坐满了人,封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常元磊召集在家的全体专案组成员开会。徐青青也接到了参会的电话。这几天徐青青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丢了什么,虽然这部分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
徐青青走进会议室,看见陈卓已经来了,面前照例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他向徐青青点了点头。方昊看见她,笑着说:“青青好。”平时经常出差不常见面的几个同事也都在。常元磊最后进来,扫了一眼会场,看人到齐了,清了清嗓子,先介绍了一下法制支队的吴主任,然后说:“同志们,我们侦破了全省第一起航空延误险诈骗案,主要犯罪嫌疑人已经落网,犯罪事实基本查清,今天的会,主要是研究下一步的侦查取证工作,并提前与法制部门对接,商议有关法律适用的细节。”
按照程序,由负责整个案件研判的陈卓给大家通报案件情况。陈卓先简要介绍了案情:“曹云妮、童尧等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多次组织无出行需要的人员坐飞机出行,重复买入多家保险公司航空延误险,专门乘坐晚点航班,行程结束后,再到保险公司索赔,骗取高额保费。”
陈卓接着说:“犯罪嫌疑人每次组织人员出行,都为每人买入多达十家以上保险公司的航延险,同时,为降低‘成本,他们抵达目的地后,基本是就地搭乘当晚的航班赶回来,节省餐费住宿费等。”
听陈卓这么讲,徐青青不由抬起头看看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发现童尧两次“快闪”的原因。
吴主任问:“他们是怎么提前知道飞机会延误的?如果飞机正点,买了那么多保险还骗不到钱,岂不是赔本了吗?”
陈卓看着吴主任答道:“他们主要是从航空公司买一些内部信息,同时,曹云妮还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这些航班延误信息的准确性,比如天气预报有雷阵雨,下午或晚上的航班,中小航空公司的航班,还有历史延误率高的航班,延误的概率都比较大。为了获取高额利润,除了附近的新郑机场,他们甚至会租大巴去石家庄和西安的机场专门乘坐延误航班。”
吴主任“哦”了一声,停下笔,接着问:“他们都是组织哪些人乘坐飞机?这中间有多少资金往来?”
负责具体侦查和讯问犯罪嫌疑人的方昊答道:“他们主要是找一些没有坐过飞机的人,当然也有多次被拉过来乘坐的,这些人都是社会闲散人员,坐坐飞机还挺新鲜,挺高兴的。”
听到“找一些没有坐过飞机的人”,徐青青下意识看了一眼常元磊。
方昊停了一下,笑着对吴主任说:“据曹云妮交代,他们跟这些人谈不上资金往来,坐一次飞机,每个人给几十块钱,再管几顿饭就齐了。甚至有时候钱也不给,就管饭。至于这些坐飞机的人,他们并不知情,目前我们的意见是够不上处理。”
吴主任点点头,接着问:“谁带这些人去坐飞机?”
方昊答:“曹云妮有个表弟,叫马鹏远,他带的次数多,曹云妮自己也带,人多的时候,曹云妮、童尧俩人一起带过,曹云妮还找两三个熟人帮她带过。一般每次组团都在二十个人左右,多的时候三十多人。”
听到马鹏远的名字,徐青青若有所思。
常元磊抽出一支烟扔给吴主任。吴主任正犹豫会议室能不能抽,常元磊已经开始吞云吐雾了。
吴主任也把烟点上,吸了一口继续问道:“我看材料上说,这帮人出行的线路主要是T国,还有广州?”
“是的,曹云妮专门坐飞机‘试验过,发现去T国的航延险理赔‘性价比最高,其次是广州,基本上就是这两条线路。”陈卓说道。
方昊补充道:“讯问曹云妮如何想起来干航延险诈骗的,她交代,大概三年前在飛机上偶遇童尧,童尧是去参加面试,因为碰上飞机晚点,童尧面试失败。他把原因归结到飞机晚点上,这让曹云妮突然想起自己买了航延险,随后就去保险公司索赔。保险公司很快就理赔了,这让她受到启发,觉得这是个生财之道,便开始拉人头干了起来。”
“想发财想疯了,脑子都用到这上面了。”吴主任笑道。
“经济犯罪,脑袋瓜都好使。”常元磊说。
“涉案价值有多少?”吴主任接着问。
“初步查实曹云妮、童尧诈骗所得共六百多万元,其他人非法所得还在查证。”方昊说。
“案值不小啊。”
“凡是他们知道有航延险业务的保险公司,能买的都买了,买的多,自然赔的也多。”
随后,吴主任对下一步侦查的证据标准和证据链进行了提醒,对法律适用等问题给出了建议。常元磊感谢吴主任的指导,双方商定同步沟通机制,以便把案件顺利办结。
徐青青明白常元磊让她来开会是让她来了解案情的。从头听到尾后,她确实印证了好多事情。自己刚开始被临时安排出差,偶遇童尧,然后一步步走到现在,跟做梦一样,太不真实了,她一时间心中无限感慨。另外,她也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厘清。
果然,散会后,常元磊把她和陈卓、方昊都留了下来。
常元磊让徐青青坐过来,顺手给陈卓、方昊各扔了一支烟。陈卓摆摆手说:“常支队你忘了,我戒烟了。”
常元磊说:“别开玩笑了,你能戒掉?”
常元磊抽了两口烟,掸掸掉在身上的烟灰,对徐青青说:“你不是专案组成员,所以破案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案情。刚才听完了会,案情大概知道了,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徐青青没想到常元磊考虑得这么周到。她扫了一眼陈卓和方昊,问:“开始安排我坐飞机时,童尧有没有被列为嫌疑人?”
陈卓说:“没有。那时候研判还没成型,只判定了曹云妮的嫌疑,童尧还没有进入视线,也不知道曹云妮和他的关联。”
常元磊插话:“前几天抓他俩时,童尧在现场没跑,我问你情况,你说他是你大学同学。我就想这个事情真巧,如果当时知道童尧跟你是同学,肯定不会让你去出这个差。”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只让你出了一天差,还坐了个晚点的飞机,说起来挺寒碜的。”
徐青青笑着说:“这有啥啊,都是工作需要,我当然能理解。”
常元磊接着说:“你在支队办公室干内勤,这次我把你从办公室临时借出来,替专案组干活了。”
“啥借不借的,我是常支队的兵,工作都听你安排,再说我来三年了,天天看你们办案,也想着能参与案件,很新鲜很有意思。”
陈卓说:“当时我发现曹云妮准备出行,跟常支队汇报,正好支队的人都派出去了,常支队想起了你。你是女孩儿,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
吸了一口烟,陈卓继续说:“刚才常支队说了,你不是专案组成员,所以只让你看了曹云妮的照片,没跟你说啥事,你别介意啊。”
徐青青对陈卓微笑一下:“怎么会呢,我是支队的一员,知道办案纪律。”
方昊接过陈卓的话题:“曹云妮利用航延险诈骗,她的人需要买了机票实际出行,保险公司才赔付,诈骗才能成立。常支队安排你出差,就是对他们的出行进行取证。”
说完,方昊一扭脸,对常元磊说:“青青很有侦查办案的潜质啊,不但飞机上把曹云妮拍得清清楚楚,在机场出站口,一个小视频,把曹云妮和她带的人全部录进去了。”
常元磊说:“我听方昊说了,证据取得不错,小徐说说,用啥办法拍得这么好?”
徐青青有点儿不好意思:“常支队,别听方昊夸張。我心里装着您的任务,其实很有压力,怕拍不好引起她的怀疑坏了事。我没坐过飞机,看见窗外的云彩,很新奇,灵机一动,借着拍云彩,很自然地把靠窗坐的曹云妮拍了进来。拍小视频是因为飞机上听到曹云妮通知她的人在出站口会合,我瞅见他们到齐后,来个小女生自拍打卡就OK啦!”
几个人都笑了。方昊给徐青青竖起大拇指。
会议室忽然静了下来。
徐青青喝了一口水,低头看着桌面,放慢语速问道:“童尧到底是不是保险公司的?”
方昊说:“不是。他负责去保险公司索赔,经常泡在那儿。现在保险公司为防止钻空子,理赔越来越复杂,有难度,所以童尧专门做这个。当然,不排除保险公司有内鬼,下一步腾出手也会查查。”
徐青青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他和曹云妮是啥关系?同居?”
“同居。俩人在童尧考试失利后,喝多了酒发生了关系。诈骗到钱后,很快在封阳买了房子,然后就一直同居。”方昊说。
徐青青沉默了。
常元磊眯着眼睛,无意又有意地听着。
“童尧怎么会跟曹云妮一起干这个,他就是为了钱吗?”徐青青问。
方昊回想了一下:“讯问的时候,童尧说他很长时间都没意识到这是违法犯罪,以为只是钻航延险的空子,就是网上所谓的‘薅羊毛。等到后来越干越大,他才明白自己可能触犯了法律,他也后悔过,害怕过,还去找过其他工作,想离开曹云妮,但他最终没爬出来,越陷越深。”
徐青青再次陷入沉默。
童尧最后发来的微信从她脑子里跳出来——我喜欢你,可我配不上你。
已到下午的下班时间,夕阳透过远处的树枝打了进来,给会议室留下斑驳的影子。徐青青是背对着窗户坐的,光笼着她的头发,她的脸遮在阴影中,眼泪蓄满眼眶。
过了一会儿,徐青青抬起头,问常元磊:“常支队,在保险公司那天,会不会因为我,提前引爆了案件?”
“那倒没有。案件已经研判侦查几个月了,我们正在找合适的时机收网。再说,曹云妮跑不了,都控着呢,这不当天就抓到她了嘛。”
从修理厂取回车,徐青青更加小心翼翼,像刚从车行提车那天一样。周六晚上,徐青青提前从闺蜜的火锅宴上撤退,去接同样在外边跟老同学吃饭的爸妈。路上又说起这次撞车,老爸说:“开车哪有不碰的,越是大胆开,越是能快点儿把车练出来。”
停好车刚进家门,徐青青的手机响了,是方昊打来的。“青青,不好意思,周末晚上还打扰你。”
“师兄你怎么还跟我客气?是有事了吧?”
“是,今天下午,我们讯问童尧的时候,他提了一个问题。”
徐青青心里“咯噔”一下,预感这问题肯定和自己有关,忙跟爸妈打个手势,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门,问:“什么问题?”
方昊犹豫了一下,说:“童尧问,我们是不是为了破案,故意安排你跟他碰面……”
徐青青没想到童尧会这么问,急切地说:“你们怎么回答他的?”
方昊说:“我当时没想好怎么回答,一起讯问的小李要求他认真交代问题,不该问的不要问。”
徐青青刚要开口,方昊接着说:“问完童尧,我电话请示了常支队。常支队让我跟你说一下,尊重你的意见。”
徐青青没有说话。
方昊小心翼翼地问:“用不用跟童尧回个话?这件事对你来说……重要吗?”
徐青青说:“不用了。”
挂断电话,徐青青缓步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附近幢幢高楼里的灯火星星闪闪,点燃了城市的夜色,川流不息的解放路像一条亮晶晶的火龙坠落地面。远处是城市的暗部,暗得看不清楚,只有白天的样子留存在人们的脑海里。童尧在她的心里也进入了暗部,只留以往的样子被记得。细微的晚风吹进来,轻拂徐青青的记忆,她回到了大学,听见童尧用令自己沉醉的嗓音,在广播里唱起那首歌:曾经多少次失去了方向,曾经多少次破灭了梦想……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