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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格老警

2023-11-01宋庆华

啄木鸟 2023年11期
关键词:沙雕王经理师傅

宋庆华

1

眼瞅着中秋节要到了。2023年的中秋节,注定与往年不一样。

先是折腾了三年的疫情防控终于解封,国人的愉悦之情相互传染;接着是自己干满六十岁到点退休,拒绝所有照顾性安排,想的是给自己四十二年的警察生涯画上一个算得上圆满的句号,然后无官一身轻。

这些天一一清理铺满一个大床铺面的警衔、警号、荣誉证书、奖杯和不同制式的警服,每拿起一样,就勾起一串回忆,思绪跌宕起伏,也可以说是翻江倒海,待清理妥帖,竟然满脑子的惆怅还带点儿伤感。蓦然,一个花白头发、面目清癯的头像渐渐浮现脑海,没有丝毫刻意,完全是自然显现……

哦,那是师傅,是我刚入警队的带路人,是我从警几十年,历经狂风暴雨甚至腥风血雨仍没有迷失方向的指路人。结束职业生涯,算是无愧于心地完成了一个警察的使命,第一个想到的仍然是他。

想到他,当年初到警队的情景,清晰如发生在昨天。还有那句老警名言:“干咱们这行的人啊,可不是随便哪个都能老的,知道吗?”

这是师傅同我们见面第一天说的第一句话。在那张桌面斑驳的旧办公桌后,坐在藤椅上的师傅蹬掉脚上那双早已磨偏了口的旧皮鞋,把腿一盘,一根烟叼在嘴上的同时,手里多了一个擦得锃亮的老式金属壳汽油打火机,嚓一声点燃香烟猛吸一口,他的面孔顿时被青烟笼罩。他抬手挥了两下,像是驱散烟雾,又像是否定的意思,在我看来,更像是老警察在摆谱。

2

我入警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不久。十年动乱砸烂了公检法,警察队伍打蔫儿了,青黄不接断了代,而我们这一批新招考进来的高中毕业生、企业青工、退役军人,改变了过去当警察只能统一分配、子女顶替、组织安排的模式,是十几年来,甚至可以说是建国以来第一次面向社会公开招考录用的新警。

报到当天下午刚上班,分局后院那个简陋的礼堂就热闹起来,几十个刚从省公安厅警训班培训毕业分配来的新警齐崭崭坐在台下。主席台上,分局政委简短讲了几句,政治处主任开始念分配名单,宣布各单位领人。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个新警分到了刑警队,队长陈思华把我们三三两两地指定给了几个老刑警,扯起喉咙对我们说:“这就定下师徒关系了,老的要把徒弟带好,你们小年轻要好好跟师傅学真本事。什么叫真本事?破得了案就是真本事!”

说罢,他招呼老刑警把各自的徒弟带走,自己则转身不见了人影。而分局礼堂前半部区域,派出所、治安队还在就分配问题闹闹嚷嚷,争论不休……

我们两个新警屁颠屁颠地跟着师傅来到侦破组的大办公室,心里头多少有点儿忐忑不安。待师傅在藤椅上坐定,大师兄主动请缨:“老师,我们该干什么?听您指示。”

在警训班,我们也是这么向教官请示的。可师傅却叫我们别称他“老”,还说在警队不是随便哪个都能“老”的。

这话像是有点儿什么意思,一下子悟不透。看看眼前这个衣着朴素貌不出众的老头儿,再看看我们俩,崭新的警服,稚气的脸……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和谐。刑警队里的老队员基本都跟师傅似的,半截子老头儿,挑不出几个体格魁梧相貌堂堂的,走在大街上分不出个你我他……

这跟我想象中的刑警队不太一样。而师傅的话,怎么听着都感觉留了半句在他嘴里。

晚饭在食堂吃,我和大师兄打了饭围着师傅坐下来。师傅从食堂大师傅那里弄来一盘花生米,再从裤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瓶盖打开,一股劣质老白干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对嘴抿一小口,哧溜有声,再扔进嘴里一颗个头饱满的油炸花生米,我们立刻听见咔呲咔呲的咀嚼声,老实说,这声音像是拴在槽头的老马在吃炒黄豆,不雅又刺耳。

以后的“散讲”中,师傅说还有更不雅的,叫马屁豆。我惊讶:“吃一盘油炸花生米还可以给领导献媚?”

师傅摆摆手:“年轻人想复杂了,这马屁豆是下酒的标配,但吃多了肚子胀气打臭屁。”

“师傅,白天您那句话像是没说完?”我对马屁豆不感兴趣,师傅的后半截话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大师兄跟我一个想法,我们俩都停下筷子,盯着师傅,期待他的解读。

平心而论,师傅长得也不难看,眉宇间隆起一个明显的“川”字,凝如岩石;头发剪得很短,只是一层头发茬儿,尽管已经间杂了白发,依然显得精干利索;一张国字脸黑里透红,轮廓分明,却布满皱纹,像老树沧桑的树皮。待半瓶老白干缓缓下肚,他才说出后半句:“老,可是一种资格。”

这句结论性的话好像不太科学,也没什么内涵。街头混混儿、地痞流氓、抢劫犯杀人犯不也得活人,不也得老,难道也是一种资格?贩夫走卒、山野村夫、家庭妇女想不老也得老,难道这也值得炫耀?老态龙钟的人多了去了,那算什么资格,上公共汽车被人让座的资格吗?

我对师傅的话不以为然,不甘心地追问:“什么资格?”

师傅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想。”

相对于我们这帮刚入警队的“嫩毛头”来说,师傅的确算是老警察了。虽然五十刚出头,鬓发已然花白——以后几年竟加速进入全白,倒也显出一种风度,戴上老花镜读书看报审阅案卷,阅人问事不一会儿就看出端倪,话出另类也不意外。只是这一个“想”字,却让人一时没有头绪。

我和大师兄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头儿是在故弄玄虚吗?

师傅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收起酒瓶站起身,临走又撂下一句话:“假如明天不出太陽,天是不是就不亮了?”

细品,好像有些道理,可具体是什么道理,我一宿也没想明白。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开窗户观天,顿时若有所悟。呵呵,师傅所言不差。

“文革”期间,很多民警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公安机关则接受军队管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入警的时候,公安局早已告别“军管”,但很多规矩依然按部队的要求来,像我们这种没成家的年轻警察一律集中住宿,有事加班,没事待命。老警察可以回家,可师傅却是个例外,一个人住一间面积不大的单身宿舍。

多数老警察都是在“牛棚”里历练过的,对工作自然倍加珍惜、兢兢业业。不过客观地说,那年月刑事案件高发,治安形势严峻,警力严重不足,不管新警老警,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

但师傅说的“老”,好像指的不仅仅是年龄。直到跟着他破了一桩大案,我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3

刑警队长陈思华自然也是老刑警,不仅在市局下辖的十五个公安分、县局中享有“金牌刑警队长”的美誉,在全省刑侦界也老有名气,遇上疑难大案,省公安厅也经常召他去参加会诊。那天刚上班,师傅说发了一桩大案,上级要求快侦快破,队长陈思华召集部分队员开会,让我也参加。

我不解:“部分?为什么不是全部?”

“队长点名让参会的,可都是队里的精锐。”

啊?!我才入门,居然入了队长的法眼,也算精锐了?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想必是师傅替我说了好话,让我跟着参与大案的侦破,开开眼界,长长见识。这样的机会,我当然要珍惜。

师傅催促:“还磨蹭啥?走,开会去。”

别看是城区,那时的公安分局简陋得不行,小院里的几栋楼又旧又破,可以说是羞于见人。刑警队百十号人,是院内最大的部门,却连会议室都没有一个。开会的人多,就选一间大办公室,在队员们嘴里就成了“大办”。有“大办”必有“小办”,那就是队长办公室了。

这个会是在“大办”开的。大家刚坐定,队长就扯起沙哑的喉咙开讲。案情其实不复杂,队长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但影响可不小。

昨晚,省委一位处长两口子去市文化宫剧院看电影,电影散场,处长随身携带的背包不见了,四下找遍不见踪影,无奈报警。包内的几百块钱不打紧,还有一份机要文件,那可是大事。此事惊动了市公安局局长,批示下来:“全力破案,原物找回”。分局党委当然重视,连夜开会,命令辖区派出所摸底嫌疑人头排查线索,刑警队必须不遗余力,在最短的时间里破案,力争人赃俱获。

陈思华话音刚落,刑警们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的说要成立专案组,先不说那份文件,仅仅这金额也够大案了;有的说恐怕不是一般的盗窃案,或许有其他目的;还有的说会不会是当事人推卸责任,自己把公文搞丢了,不敢说实话,就编了个理由报警。

只要是在“大办”开会,队长、指导员坐最里边靠左的一张办公桌,算是主席台,其他的副队长、组长、刑警们自觉按职务和资历依次往后坐。师傅是组长,按不成文的规矩,该坐前两排,但他总是坐最后一排,以至于队长有一次在会上骂他:“杨子晴,开会你梭边边坐后排不发言,平时你冒皮皮打飞机,说得嘴皮子翻泡泡儿。你怕我呀?老子又不吃你,你怕个锤子?”引得全队哄堂大笑,师傅却不予理会,泰然自若。

这次会上他照例没说一句话,队长大概也习惯了,懒得理他,等大家发言完毕,他干脆利落地给定了调子,而且句句抓住实质,底气十足,毫不含糊:“案子肯定是成立的,就是一桩盗窃案。丢了什么文件、文件什么内容,不是我们关心的事。包包里有钱,还不少,我们就只当案犯是冲着他包包里的钱来的,东想西想没有用。你们都撒出去,把你们的脚脚爪爪(指耳目或眼线,后来叫特情或线人)也撒出去。该怎么办,不用我手把手教吧?大家抓紧,散会!”

4

大家散了,师傅也伸个懒腰站起身走出“大办”。回到办公室,他对我们师兄弟说:“你们在家整材料,我去去就回。”

師傅离开没多久,只听一声喇叭响,一辆银灰色华沙牌轿车驶进分局,在院子中央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穿中山装、身板挺直的老者,分局局长、政委急忙上前迎接,寒暄几句,一行人径直去了“大办”。

我们的办公室在分局庭院西侧,听见汽车鸣笛,大家都探头张望,有人伸了伸舌头:“糟了,市局牛局长来了……”

我心里一咯噔,市局局长啊,那得是多大的官,全市大大小小的案子都归他管。这案子惹大了,破不了怎么办?

正替分局的头儿们捏把汗,师傅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儿,白净脸,西服革履的,看穿着和气质,像个干部模样。我纳闷儿了,难道又来了一个市局干部?师傅对我们使个眼色:“来两个人,跟我们一起去‘大办。”

我嗫嚅着说:“市局局长来了,可能在‘大办里研究案子……”

没想到师傅说:“来了正好。”有点儿意料之中的味道。

师傅不怕挨剋,敢闯市局、分局领导的会场,我没资格阻止,只有紧随师傅身后,师傅去哪儿我去哪儿。

都在一个院子里,没几步便到了“大办”门口,师傅站定,敲门喊“报告”,听见里边有人喊“进来”,他推开门带头走了进去。

突兀进门四个人,一屋子的人都怔住了。陈思华急忙起身阻拦,匆忙间碰到办公桌,震得桌上的茶杯、墨水瓶摇摇晃晃,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的语气有些恼火:“杨子晴,你干吗!市局领导在开会呀!”

师傅不理他,目光盯着左边顶角那张办公桌后坐着的人——市局牛局长,话却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各位领导看看这个人。”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师傅带进来的西装男身上。师傅继续说:“这家伙叫刁炳坤,四十四岁,没职业,经常在文化宫一带扒窃拎包,江湖人称‘沙雕。”

我和大师兄恍然大悟,原以为是市局干部,没想到是师傅抓到了拎包贼,立马一人一边拧住他的胳膊。会场气氛顿时紧张了。

牛局长闻言起身,疾步绕过办公桌走过来,目光死死盯着那家伙的脸:“你就是沙雕?早有耳闻呐。”

刁炳坤表情木然,不说话。

师傅说:“牛局长,没错,他就是沙雕,有人昨晚在文化宫剧院见过他。”

牛局长坐回原位,目光转到师傅身上:“那你是……”

陈思华急忙介绍:“杨子晴,是我们刑警队的。”

“嗯,杨子晴,我记住了,”牛局长点点头,“这事你负责,带他下去,审查清楚。”

出了“大办”的门,我才松了一口气。抬手看腕上的上海表,11点半。如果这沙雕就是案犯,那么从接案到破案,师傅只花了三个小时;如果不是,师傅可能要吃不了兜着走,市局局长都记住他了嘛,还会有好果子吃……

师傅叫我们把沙雕带进了临时充当讯问室的小办公室。那屋真小,摆下一桌三凳差不多就塞满了。长条讯问桌后是一根长板凳,可以坐两个人,正好一人主审一人做记录;另两把独凳,属于看押警察和案犯。四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仅进门的一面墙上开着一扇小窗。估计这屋子以前是堆放杂物的,被刑警队借过来用了。

主审的位置肯定是师傅的,我和大师兄一人做记录一人当看守。沙雕已经戴上手铐,被我俩按在独凳上。架势摆好,就是不见师傅露脸。我俩表面淡定,心里却在打鼓,摸不透师傅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沙雕沉不住气了,一个劲儿地喊冤:“我什么都没干,又叫我来泡局子……杨幺骗我,说要我来是问一个从前的案子,我乖乖来了,他又不理我,搞啥子名堂……我在文化宫耍耍,铲点儿渣渣皮。文化宫那么多人,啥子都是我干的?这回你们不给我说清楚,我还不出去了……”

沙雕满嘴跑黑话,“泡局子”是指进公安局;黑道管师傅叫“杨幺”,我理解应该是妖怪的“妖”,他们对警察又恨又怕,不称“妖”才怪;“铲点儿渣渣皮”是指轻微违法犯罪,搞到手的钱少。

大师兄听烦了,作势要给他一耳光,沙雕吓得缩头闭嘴,但消停不一会儿,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厉声呵斥:“沙雕你个狗日的,你自己干的事自己不清楚吗?警察平白无故会抓你吗?”

不料我的话镇不住他:“两个小朋友,我晓得我不是个好人,可这段时间真的是啥案都没犯,不信,你称二两棉花去纺纺(访访)。”

大师兄给我递眼色,意思是话不可多,别打乱了师傅的部署。我会意,任凭沙雕自言自语,不再搭理他。12点,我俩轮流到食堂吃饭,回来继续守着沙雕等师傅。

饭点过了,师傅还没回来。沙雕叫唤肚皮饿,要饭吃。大师兄说:“要吃饭可以,先谈事。”

沙雕装傻:“我没事儿。”但说话有气无力,蔫头耷脑的。

虽然入警时间不长,可眼看着包括师傅在内的老刑警们一个接一个地破案,我们这些当徒弟的不免眼红,也从心底生出一丝不服气,不就那“三板斧”吗?趁着案犯刚刚落网心慌意亂,轻松搞定。

我和大师兄年轻气盛,还有点儿野心,都跃跃欲试,想在师傅回来之前摸清沙雕的底牌,也好让师傅刮目相看。我俩对视一眼,就有了默契。我开始套沙雕的话,但始终不得法,几次触碰关键节点,要么被他怼回来,要么他东拉西扯,我俩恨得牙痒痒,又奈何他不得。毕竟这扒窃案子若是没有人赃俱获,没拿到直接证据,就好比枪里没子弹,不论多好的枪,也不具杀伤力。

一筹莫展之际,我不由得联想到之前那个有关“老”的话题,寻思这贼老了,难道也是一种资格?我和大师兄拿不下老贼,难道是资格不够?那就只有看师傅的了。

5

师傅终于回来了。进门时一言不发,沟沟壑壑的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霜,在主审位坐下,他把手中泡着大半杯沱茶的玻璃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嘉陵江牌香烟和他那个老式汽油打火机。

自从师傅进门,沙雕的眼珠子就滴溜溜地随着师傅转,身子早就坐抻展了。见师傅终于坐定,两眼直盯盯地瞪着自己,不由得心虚:“杨队长,我没事啊,我什么都没干啊……”

师傅没理他,扭头对大师兄说:“李建,把他铐凳子上。”

本来沙雕是铐着两只手的,大师兄打开他左手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了独凳的一条腿上(独凳没有靠背和扶手,只能铐凳子腿上),这样一来,沙雕的腰就直不起来了,只能微微佝偻着身子。在我看来,师傅使出这招,肯定是铁证如山成竹在胸了,沙雕还不乖乖竹筒倒豆子?

岂料这一铐,沙雕反而如昏睡中被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声音也响亮了:“杨队长,你骗人!你叫我来说是核对一件事,已经过去的事,啥事你不说,反倒往我身上栽案子,你这不是陷害我吗?”

师傅一拍桌子:“刁炳坤,还反了你不成?”他扭头看看我俩,“没来得及介绍,这是我新收的两个徒弟。当着我徒弟的面,你不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想让我这个当师傅的丢人现眼啊?”

“杨队,我哪敢不给你面子?可我总不能没事硬编出点儿事来。”沙雕赌咒发誓,“至少这半年内我没犯过案子,渣渣皮都没铲过,你去查,查到了我不得好死!”

“这么说,是我冤枉你啰?”师傅冷笑。

“你不仅冤枉了我,你还要屈打成招!”沙雕把铐子抖得哗哗响。

师傅转头问我俩:“你们谁动手打他了?”

我俩一起摇头。大师兄咬牙切齿:“狗日的这么嚣张,要不是师弟拦着,老子真有心给他俩大耳光!”

“没人打你,对吧?我徒弟我是信得过的,他说没动手,那肯定就没动手,对吧?”师傅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哦,你说的是铐子?这可不叫屈打成招,更不叫刑讯逼供,这叫依法使用械具。行啦,别啰嗦没用的了,两下子招了供,咱们都省点儿心,行不?”

沙雕呼天抢地:“天大的冤枉啊,我明明啥都没干,你让我招供啥?”

“你不说我可以替你说。不过我得给你讲清楚,你说了算你主动交代,减罪从轻,我说了就不算你交代了,那是罪加一等!”师傅扭头对我说,“高劲松,准备做笔录。”

我立刻把笔录纸摊开,拧开钢笔的笔帽,拉开记录的架势。

“别别,我说……上个月9号捍卫路那家平房的盗窃案是我作的,两百块钱,还有一个收音机。”

“这个不算。”

“怎么不算?”

“你没进门,在路口望风,后来分了二十块钱,对吧?这案子有主儿啰,你晚了一步。”

“那……就没有啦。”沙雕说着,没铐住的那只手翻来翻去,一会儿手心一会儿手背的,继而觉出有点儿不对劲,“咦,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

“别以为老子不懂你那一套!告诉你,眼前只有老子有资格翻手掌,哪怕你是孙悟空,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最近的一桩案子,你说不说?你不说,老子替你说啦?”

“我没干,怎么说?”沙雕以为师傅在诈他,又开始耍无赖,“你们讲不讲革命人道主义,大中午把我抓进来还不管饭,饿出毛病来你们负责?”

“你没吃午饭,我也没吃,你知道我饿着肚皮去了哪里?去见了谁?”师傅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沙雕翻白眼:“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想见谁见谁,那是你的自由,跟我没关系。”

“呵呵,跟你没关系?那我说啦,你别后悔。”师傅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我去了文化宫一带,两路口、红球坝,还有琵琶山后街。”说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吐出几个眼圈,“知道我见到谁了?李鲫鱼、唐乌鸦,还有一个老麻雀,我不说姓甚名谁,你懂的。”

师傅说的地名我们都熟,人名就不清楚了,估计是一帮江湖混混儿。这几个名字明显见效,沙雕先是低下头,耷拉下眼皮,脸色也渐渐变得惨白,在雪亮的灯光下,我发现他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杨队,你别说了……还是让我说吧。昨天晚上文化宫的案子是我干的。”

“是吗?千万不要乱认账哦。“

“是……是我,那两口子还没进文化宫就被我盯上了,那个男的老是用手护着包,我就知道里面有货,一路跟着他俩进文化宫剧院看电影,坐到他俩后排,用刀片割了背包带……”

“钱呢?”

“有九百多,昨晚请李鲫鱼、唐乌鸦吃了顿火锅,花了几块钱,剩下的放家里了。”

“包呢?”

“扔了。”

“扔哪里了?”

“红球坝的渣滓坑,小红楼边上那个。”

这一气问答下来,连个缝儿都没有,顺畅得不行。我回味师傅前面那一番点题,像是给沙雕点穴,招招到位,由不得他不低头服输。

记完笔录,我看看表,刚好2点半。也就是说,从接案到破案,而且是个大案,仅仅用了六个小时;而从师傅进门到沙雕吐口,这场智斗只用了十分钟。

紧接着,警队唯一的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全身都响的拼装吉普车出动,我们三个押着沙雕去起赃。扒拉垃圾坑自然是我和大师兄的活儿,尽管臭气熏天,我俩还干得挺带劲,没费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个包,打开一看,文件还在。

师傅顿时喜笑颜开,就蹲在垃圾坑旁边点上烟,还发了一支给沙雕。那贼这时才意识到闯了大祸,拿烟的手不停地颤抖,手铐也哗啦哗啦地响……

就这样,一个白天的工夫,案件告破,案犯落网,财物完璧归赵,至于那份文件内容是啥,为什么那么重要,我们过手的警察都不得而知。干公安的要讲纪律,不该看的绝对不看,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6

第二天一上班,队长在二楼“小办”的窗口扯开喉咙:“杨子晴——老杨,上来一趟!”

那嗓门,整个分局院子都听见了。况且还带有陈思华对师傅的尊称“老杨”。陈思华本人就是老资格的刑警队长,难得对属下称“老”,他这一嗓子,无疑表明师傅有好事临头了。

平时上“小办”,师傅都甩着两手疾步快走,这天却是端上玻璃茶杯,迈着四方步稳稳当当穿过院子,绕过中央栽着一棵黄桷树的椭圆形花坛,一脸春风洋溢的样儿,不紧不慢进了楼门。我寻思,师傅这回算是立了大功,怎么着市局也得给个说法吧。

不一會儿,师傅回到办公室,我和大师兄赶紧凑到跟前,急切地问:“什么情况?”

师傅波澜不惊:“市局牛局长批示:破案很漂亮,民警要表彰。”

大家伙儿顿时欢呼雀跃,这么大领导有批示,这下文可就精彩了。

下文居然又出人意料。陈思华把这案子的侦破工作在警队大会上扎扎实实讲评过好几次,说师傅的刑侦基础功夫做得扎实,还表扬师傅的讯问技巧拿捏得恰到好处。师傅在全队老少爷们儿面前确实风光了好一阵子,但仅此而已。

大官儿发了话,案件分量又这么重,表彰不应该是口头的,好歹有个形式嘛,就算不给记功,至少也来个全局通报表彰嘛。我们为师傅抱屈,师傅却云淡风轻:“你们看那帮老刑警,哪个不能干?换了他们,这个案子一样能破,我们就是赶巧了而已,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个案子破得出神入化,我们师兄弟亲眼所见,师傅这么说,有点儿谦逊过头了。但这也正是我尊敬师傅的原因之一。就是那天,我下赌注似的认定,他就是我警察生涯的导师了。不是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说吗?

这是我进警队以来亲历的第一个像模像样的案子,使我对“老”又多了一层认识。以后办案多了,才真正体会到师傅的教导:刑侦破案搞不得半点儿花架子,稍有不慎就会闹出冤假错案,弄不好还是人命关天的大错。想出成绩,必须有真功夫,同时要学会跟犯罪分子玩心迹,真真假假、亦真亦假,在这两头之间把握好“度”,就是高手。

公安机关有纪律,我们这帮正值青春期的小警察不准与社会闲散人员交往,晚上必须归队住集体宿舍,政治指导员半夜还打着手电筒来查铺。师傅是唯一一个和我们一起住单身寝室的老警。但师傅可不是光棍儿。他有家,家里老伴还贤惠,经常给他做一些诸如油炸带鱼、榨菜炒肉丝、烧白、炸酱肉之类的菜带到单位,大师兄和我是“嫡系”,时不时蹭吃蹭喝改善生活。

之所以住宿舍,是因为师傅家住长江南岸,回家一趟爬坡上坎还得坐轮渡,上下班太麻烦,师傅说住分局里正好多干点儿活。偶有闲暇,师傅就看看书、写写日记、喝点儿小酒。我们来到警队之后,他喜欢跟我们“摆龙门阵”,就像北京人侃大山,东北人唠嗑,师傅称之为“散讲”。

虽是“散讲”,却“形散神不散”。不时有徒弟插话提问或发表自己的见解,师傅则一一解答,这“散讲”就更具吸引力了,“龙门阵”摆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铁杆听众当然是我们师兄弟两个,其他寝室的小伙子们也挺积极,有时人挤人连插根葱的空隙都没有。政治指导员对师傅赞不绝口,说他一个人就凭一张嘴,竟然把这帮小伙子圈住了,免得到外边去唱歌跳舞喝酒还惹祸。

伴随师傅“散讲”全过程的,多数时候就是一盒廉价香烟、一瓶老白干和泡了大半杯沱茶的玻璃杯,间或有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碟卤猪头肉或腊肠,有时则是师母做的小菜。师傅说他干警察以来养成了“三大陋习”:抽烟喝酒吃卤肉;也有“三大雅好”:看书下棋走大步。还说他一辈子都改不了。

其实,师傅的“散讲”不仅是讲侦查破案,其他诸如人生故事、世相百态、天地人和,几乎无所不包。我们从中淘到了许多的真知灼见,相处时间长了,更明白了师傅嘴里的“老”,不是年龄上的老,而是开阔的人生视野、丰富的经验阅历,以及几经沉淀积累下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办案招术。

这不是一种资格,还能是什么?

7

师傅的“老”是从小时候的“穷”熬过来的。打小随父母从农村进城,家里穷得连吃饭穿衣都难以为继,未成年就辍学去当了拉洋包车的人力车夫,倒练出了一个好体格。他父亲的一个朋友见他长得膀阔腰圆的,还识得几个字,就介绍他进警察局干了巡警,巡区就在校场口一带,职责是发现并处置街头的治安事件。

师傅这段旧社会的经历,让我想起老舍笔下的那段描述,“巡警和洋车夫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没有的,只好去拉车。识几个字而好面子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简直就是师傅的写照。

江城是一个有着深厚革命传统的城市。解放前夕,地下党很活跃,经常组织学生、工人集会游行反内战,国民党政府出动大批军警去镇压,师傅作为巡警,也被派去充当外围警戒人员。师傅喜欢读书,包括不少进步书籍,十分同情革命,后来还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有一次,大批军警包围了在校场坝聚会的进步学生。师傅被安排在宏声巷口警戒,突然看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从巷子里跑出来,满脸是血,跑着跑着就晕倒在地。他见四下无人,立马跑上前去将他扶进旁边的一个院子,用他脖子上的围巾包扎好伤口,安顿在楼梯下的一个角落,再关上门回到街上。戒严结束,师傅回警察局换了便装,赶到宏声巷,把伤者送到朋友开的私人诊所治疗。

后来他才知道,他救的这个人是地下党,解放后当了省公安厅副厅长。师傅作为有进步表现的旧警察被留用,成为新中国的人民警察。不过,也正是因为他那段旧警察的历史,“文革”期间他被关进“牛棚”改造了三年。

师傅的人生几经起伏,但信念一直坚定。刚从“牛棚”出来,组织上要安排他去机关科室当干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说:“我还是在一线干刑警吧,多破几个案,为公安事业添点儿光彩。”又说,“咱都快五十的人了,得抓紧时间干事才行。”

都知道干刑警不容易,熬更守夜耗精力不说,碰上凶恶的歹徒,还得挺身而出拿命来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东北出了一对彪悍兄弟,抢枪杀人、到处流窜,被称为“二王”。公安部首次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悬赏缉捕。

刑警队接到线报,有一高一矮两个操东北口音的年轻人,深夜住进了菜园坝的燕山旅社。进一步核实,其携带行李中有一长一短两个包裹,形似长短枪支。情况十分紧急,分局一边上报,一边指令刑警队快速出动前往抓捕。

那时公安机关根本没有特警、反恐等专业队伍,分局能掌握的机动力量就是刑警队,刑警队就是全能型战斗队。师傅不顾年高,主动请战,带着我和大师兄冲在了最前面。师傅手持一把当时全队最好的六四式,腰间拴了一根棕色的麻绳,我和大师兄各持一把左轮手枪,腰上藏了手銬,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装备了。

抵近两个嫌疑人的客房,已是后半夜。整个旅社静悄悄的,师傅带我俩走在头里,压低嗓门作安排:“李建踹门进去抓左边床上的矮个儿,高劲松跟我一起按住右边的大个儿。”

待大家做好准备,师傅一挥手,大师兄几步助跑,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按照事先的分工,我和师傅扑向右边床上的目标,刚按住这家伙的双臂,后边的民警一拥而上把他死死压住,师傅抽出腰间的麻绳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左边床上的矮个子连人带被子被大师兄压在下面,一个劲儿哭爹叫娘的,紧跟的民警给他戴上了手铐。

顷刻之间,不费一枪一弹,“二王”落网。陈思华命令把两人分开,就地讯问,核实身份。不一会儿,情况反馈回来:不是“二王”,但也是东北方向流窜至本市的盗窃惯犯,已作案十余起。

案后有个桥段,两个东北贼“吐槽”本地人不仗义,头天晚上在临江门吃洞子老火锅,两个獐头鼠目的本地贼凑过来拼桌,四个人说得投缘,几杯酒下肚就成好哥们儿了,两个东北贼还把单买了。“结果前脚吃完,后脚就把我们哥儿俩卖给雷子(指便衣警察)。你们这些警察也不地道,又是长枪又是短炮,把咱弄得伤筋动骨的,有必要整这么大动静吗?”

事后的一次“散讲”,我请教师傅:“那两个线人是您安排贴靠上去的吧?您怎么发现可疑情况的?”

师傅答非所问:“干刑警得处处用心。”

大师兄请教:“房门关着,您怎么知道右边是大个儿左边是矮个儿?”

师傅反问:“门靠右边还是靠左边?”

我回忆现场情况:“靠右边。”

“对啦,贼也有防范心理,大个儿牛高马大,自然要睡离门口近的床,抗打嘛。”

大师兄又问:“我们有钢铐,您还带麻绳干啥?”

“都说东北匪徒厉害,我怕铐子锁不住他,再说我用麻绳习惯了,顺手得劲。”

我劝师傅:“下回再有这事让我们哥儿俩先上。明知道对方牛高马大的,说不定还有枪,您第一个冲进去,万一枪响了……毕竟您老了呀!”

师傅端起酒碗嗞溜一口,歪头问我:“我老了吗?”不等我回答,他轻叹一口气,“我还没资格谈老。”

大师兄给我帮腔:“破案您是高手,可抓罪犯是个力气活儿,还是让我们年轻人上吧。”

“你们还是嫌我老啊。”师傅放下酒碗,郑重其事地说,“为你们这些小年轻挡子弹,这也是‘老的一种资格。这种老,这种资格,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有的。”

我想起大师兄踢开门那一瞬间,师傅抢在他前面冲了进去,用自己的身体把我俩挡在身后……师傅嘴里从来没有过什么牺牲、奉献之类的场面话,但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和大师兄顿时眼泪哗哗的。师傅白了我俩一眼:“这点儿出息,哭什么,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年轻,还没成家立业,该干的事多着呢……”

8

不管怎么说,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师傅确实老了。可能正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老了,他不仅是抓紧干,而且是拼命干,不要命地干。事实上,身处基层警队的刑警成天泡在案件堆里,破案不是一件接一件地“串联”起来破,更多时候是一件叠上一件“并联”着破,师傅自己率先干,还带着我们不分昼夜地干,调查、破案、组证、抓人,经常是白天黑夜连轴转。

记得那一年年关将至,天气特别冷,温度在零上挂不住几度,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但依然无法阻挡人们过节的热情,城区街头到处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象。这天周日,分局院内那棵黄桷树落叶遍地,孤零零地傲立在寒风中。

突然涌进的一群人打破了清晨的宁静。陈思华站在楼上“小办”窗口喊:“老杨,在楼下没有?出去接待一下,看看什么情况。”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口头表扬,队长已经习惯称师傅为“老杨”了,这也成了师傅骄傲的资本。師傅立马从办公室现身,问:“你们是干啥子的?谁是头儿?”

“我……我们来报案,我是经理,姓王,王金山。”一个头顶秃了一大块的中年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出来。

“报案?什么案?”

“盗窃……我们公司的库房被偷了!”王经理说话带着哭腔。

“你先叫他们安静一下,这分局又没个大房子给大伙儿坐。”师傅冲王经理示意,“你跟我到办公室做个笔录。”

进了办公室,师傅招呼我和大师兄:“拎上暖壶,再找几个空杯子,给外面大伙儿倒杯热水,天寒地冻的,别冻坏了。”

我俩出门一看,呵,四五十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都是一脸焦急,看来事情不小。人多杯子不够用,那就只好几个人合用一个,将就一下。

给外面等候的群众倒完水,我俩哈着气回到办公室,师傅已经问清案情,扭头对我俩说:“事不宜迟,通知技术室一起出现场,我去请示队长。”

现场就在大阳沟菜市场的一处库房里,我们一干人马到达时,派出所民警和公司保卫科干部已经把现场封闭了。从破损的库房门钻进去,打开电灯,到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地面泥泞不堪一片狼藉不说,偌大的仓库竟被偷得空空如也。

“这贼胆儿不小,心也太狠,”王经理唉声叹气,“之前这库房堆满了年货,准备春节销售的……今年小型国企改革试点,刚把这家副食品公司承包了,就撞上了这事……”

师傅叮嘱勘查现场的技术员:“这么大个场地,要仔细啊。”又问王经理,“被盗的货值多少钱?”

王经理伸出两根指头:“二十来万吧,都是些腊肉、香肠、海带、豆粉之类。”

那年月副食供应紧张,先不说价钱,这些食品就是有钱也很难买到。师傅皱起眉头:“价值二十万?那得多少货呀,码起来好大一堆,得好几辆汽车才能拉走吧?”

周围的公司员工又嚷嚷开了:“我家把垫底的钱都拿出来给公司了啊……”

“我们职工出的钱屯的货,公安破不了案,公司得赔……”

还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女职工,拽住王经理的胳膊哭哭啼啼:“破不了案,追不回我们的钱,我们一家都活不下去了,我就拉你一起跳长江!”

王经理使劲甩脱她的手:“我当初怎么跟你们说的?我说我不撑这个头儿,你们非要我干。现在出事了,你们又要我的命……公安的同志在这里,能不能破案,能不能追回损失,问他们啊,你跟我拼命有什么用?”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师傅脸上。师傅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儿宭迫样儿,只见他双手合十举过头:“拜托大家了,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我们会尽力的。”

场面静顿。

9

师傅把现场的民警叫过来,一一作了安排:一组去周围的货场查可能来这里运货的汽车;一组到市场的“棒棒军(力夫)”中调查;一组分头顺着可能出城的小路访查,看有没有拉年货的——这几天拉货进城的正常,出城的就不正常;一组围着市场外圈儿排查暂住户、租赁户——年关到了,有家有室的打工仔都回老家了,留在出租房里的人要么是生活所迫,要么就是有点儿心机,要特别关注。

这是明线上的安排,还有暗线。他特意叮嘱两个老警:“老张,老邓,把下面的搅起来哟。”

这话只有警察能听懂,就是利用耳目眼线摸排线索。最后,他一挥手:“行动吧。晚上9点,警队‘大办凑情况。”

师傅的安排滴水不漏,那副指挥若定的样子,就是陈思华来了也不过如此。

“高劲松,你跟着我,一边联络各路人马,一边记录工作措施,包括现场勘查情况。”

听见师傅点名,我立马回应:“Yes,sir(那时港剧刚刚进入内地)!”

我进到库房里的保管室,找了一张桌子整理工作记录,技术员在外间勘验现场,师傅在干什么呢?我从保管室的窗户探头往外看,只见他弯下腰,手举一把强光电筒,在泥泞地面上杂乱无章的脚印和货物拖拽痕迹中寻觅着什么,许久,头也不抬一下。我觉得师傅此举有点儿多余,好几个技术员在勘查现场,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逃脱他们的法眼?您这老眼昏花的,有这份精力,应该谋划如何突破案件才是嘛。

我坐回桌子后面,埋头整理材料。不知什么时候,师傅进来了,后面跟着王经理。

“高劲松,你做记录,我问王经理几个问题。”

没待坐定,师傅的问话已经连珠炮似的蹦出来了:“堆满这么大一个库房的年货,价值恐怕不止二十万吧?你说你安排最负责的人值班,又把他约出去喝酒,还喝得酩酊大醉,你这是想出事呢还是不想出事呢?往来业务单位多,来过现场的人员鱼龙混杂,这里边的重点嫌疑人肯定有,你就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我……我是肯定没得问题哈。”王经理紧张了,秃顶上冒着热气,说话结结巴巴。

师傅说:“你好好把整个事情的过程想想清楚,把案件分量掂量清楚。你这个公司是国营,改制还没完成,被盗的货里有国有资金,如果破不了案,你肯定脱不了干系。”

王经理喊冤叫屈:“我是受害者,被盗了来报案,你不审案却来审我,有没有搞错哟!”

“你想让警察破案,又不配合我们调查,还故意给破案增加难度,我看是你搞错了吧?”

“不是我不配合,我是真的说不上来嘛……警察同志,您一定帮帮忙,破不了案,损失就追不回来,我跟上级和职工没法交代啊。”

王经理的确惹人怀疑,但我相信他绝对不是师傅的对手。就连沙雕那样的老油条,在我师傅面前也走不了两个回合,何况眼前这个秃头?

“做好记录,小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负责任的。”师傅的话意味深长。

冬天的夜来得早,谈话结束,天已擦黑。师傅站起来伸伸懒腰,冲我一努嘴:“招呼外面那些兄弟,一起去吃个晚饭。”

王经理抢着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前面的会仙楼大饭店。”

师傅坚决拒绝:“早就想尝尝丘二馆的鸡丝小面了,好不容易才过来一趟,小高,跟兄弟们说,有一个算一个,我请客!”

晚上回到分局,刚过门房,陈思华沙哑的声音就在院子上空响起:“老杨,你上来一趟!”

师傅叫我跟他一起上楼。走进“小办”还没落座,两支香烟扔了过来,话也到了:“说说案子,我着急。”

师傅轻车熟路,先说结论,再说措施,再简要谈过程,言简意赅一会儿就完。陈思华指头夹着烟的手撑着下颌,半天一动不动,烟灰老长,待师傅说完,才把烟揿进烟灰缸:“好,说得不错,干得也漂亮。就按这个思路往下调查。”

“英雄所见略同,”师傅转头看我,“小高都作了详细记录。”

我用力点头,意思是百分百肯定。

陈思华故意绷起脸:“呵呵,你比老子还聪明,夸你两句就翘尾巴。今天长江边南纪门一个涵洞里发现了一具缺胳膊断腿的尸体,这下通天了,上下都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当然了,你这个案子也不小,可我实在是顾了这头儿顾不了那头儿。怎么样,就交给你了,当专案组长,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不就一个盗窃案,老子干起来比你也差不到哪里去。”

“封你个芝麻官你就蹬鼻子上脸啦?你可听好了,干不好我中途换将,撤你的官。”

“官?老子想当官早就当了,而且比你官大。”师傅不屑,“这样吧,两个大案,你那边分量重兵强马壮,我这边即使老弱残兵也得把案破了。看咱俩谁先破案,敢不敢立军令状?”

“我这个案子,难度比你大哟。”

“虚了吧?谁破案在后,谁请弟兄们喝大酒。”听师傅的语气,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

我在一旁看着就像看戏,两个老家伙更入戏,针尖对麦芒的背后,却是知根知底的信任。

“好,就这么定了。你要老子出血,老子给你放血!”陈思华说着,两支烟又飞了过来。“一会儿开会,我去给你扎场子,把劲鼓足,可只能讲五分钟啊,那边专案组还等着我呢,耽误不得。”

“讲那么长干吗?多剩点儿时间给我,具体破案措施我会讲的。”

10

“大办”里已是人头济济,师傅招呼大家伙儿坐下:“队长有事,急着要走,先给我们讲几句,然后我们研究案件。”

陈思华依旧坐他的老位子:“这个案子,老杨是专案组长,大家务必听招呼讲规矩,把案情吃透了,措施做实了,争取早日破案。我还要给大家披露一个内幕,目前咱队上两起大案,我要去忙那头,但跟老杨约定,谁破案在后,谁请大家喝大酒。你们可不能叫老杨出大丑啊。”

这话热开了一锅沸水,霎时人声鼎沸。有人说这“内幕”得劲,还有人声音高八度:“叫板哟,咱们也不吃素!”充分说明师傅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是能力超群,更是德高望重,反正不是一个“老”字可以囊括的。

案情分析会开至后半夜,因为是师傅主持,大家没了往日的顾忌,气氛相当活跃。不过,各路人马的调查情况汇总起来,并无突破性线索,会上谈得更多的,是下一步的工作思路。这方面,师傅给增添了一条措施,指令老警令狐光中带一个组,深入公司员工内部摸底找线索。

散会后,我和师傅上楼回宿舍。他把案件的材料都要去了,说是要好好琢磨琢磨。我劝他早点儿休息。师傅摇头:“睡得着吗?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呢。”

我试图给他宽心:“这才刚发案,线索哪有那么快上来。”

“发案初期才是破案的黄金期,不然刑事案件怎么会要求快侦快破呢?”他丢下这句话,径直回了他的单身寝室。

我当即意识到,自己说了外行话,师傅不高兴了。

那一夜,不,只有后半夜,师傅房间的灯光一直没熄。

办专案几乎每天晚上都得汇总情况,遇上问题或者发现线索绝不过夜。这是警队的传统,没人质疑其是否科學,没人抱怨这是超时工作,更没人索要什么加班报酬之类。师傅说真正的刑警个个都是夜猫子,这话一点儿不假。

这天晚上的分析会上,外查组汇报,发现一个酉阳县籍的货车司机节前行为反常,人家那些司机是把车停在车场,只身回老家过年,他却把租赁经营的货车开回乡下过春节,据说还邀约了七八个老乡一起走。

七八个人,七八百公里的县级公路,这么冷的天,货车怎么坐?把租赁的车开回老家,耽误七八天,板板钱是多少?得多大一笔业务才舍得这么做?事出反常必有妖。

师傅盯着外查组组长,眼睛里仿佛闪起火星:“洋高人,你怕是要喝头功酒哟。不过,眼下不说这话。你带李建他们几个赶快查到车主,再查清那个酉阳司机的情况,别耽误,连夜查!”

“洋高人”指的是老警王志,大高个儿,身材匀称,头发自来卷,平时特爱捯饬,是刑警队里穿衣服最讲究的一个,又帅又洋气,所以得了“洋高人”这么个绰号。他可不是绣花枕头,破案也是拼命三郎。师傅话音未落,他已推开前面的椅子站起身(他个儿高腿长,坐着憋屈,站起来动静比谁都大):“李建,你带上枪,听说那家伙块头大,脾气还暴,得防着点儿。”

“洋高人”带着大师兄走了,师傅又问内部调查的情况。负责内部调查的组长回答:“没有什么突出点。”

“没有?不会吧。”师傅提醒,“那个保管员胡三可是个重点呀。”

“反复审查,他把公司钱、物方面的事一股脑儿朝王经理身上推,王经理我们又不敢轻易惊动。”

“账目呢?”

“查了,没什么破绽。”

师傅不甚满意地撇了撇嘴,沉吟不语。

后排一个年轻刑警犹犹豫豫举起手,师傅立刻点他的名:“小吴有什么要说的?”

小吴鼓起勇气站起身:“杨组长,我有两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不当讲的?研究案子就是要畅所欲言嘛。”

小吴受到鼓励,不那么紧张了:“在内部调查的过程中,我总感觉这案里有猫儿腻,具体是什么又说不好,可能不仅是一桩盗窃案那么简单,我建议扩大内部调查的范围;再就是建议外围组把租车的时间节点往前提,查酉阳司机出走之前的情况。”

“这两个建议都不错,说明你小子是动了脑筋的。”师傅取下老花镜,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笔录纸,上面贴着半张残缺不全的脏兮兮的纸片,像是医院的诊断书。“大家看,这半张处方是我在现场的角落里捡到的,是垫江县中医院开出来的,患者姓名刘玉丹,还有几味中药。这可能是重要线索。掉东西的人要么是职工,要么是贼,至少是关系人。由内往外查,再通过垫江县公安局查人,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一个晚上两条线索显现,怎能不让人兴奋?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11

出乎我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两天,居然毫无进展。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师傅并没有愁眉不展。他去了一趟发案的公司,还去了陈思华的专案组,既给队长汇报案情,又顺便了解一下碎尸案办到什么程度了。

回到办公室,师傅情绪平稳,不急不躁。我问:“师傅,又成竹在胸啰?”

师傅说:“不急,那个碎尸案连尸源都没确认。”

“我们这案子有线索无下文,结果都差不多。”我不免唉声叹气。

“那可不一样,洋高人、李建那边总得有个结果的。”师傅故作神秘,“我还有一招杀手锏没用呢。”

“什么杀手锏?”

“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几缕阳光穿透乌云喷薄而下,虽无暖意,但在冬日里确实给人的心底抹上了一层明媚的灿烂。

一俟上班,两个刑警就把胡三正式传唤过来了。走进办公室见到师傅,胡三大呼小叫:“你们公安不能乱抓人哟,我又没犯罪,他们凭什么铐我?”

师傅正埋头看材料,此时突然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盯着胡三的脸,怒目金刚一般,厉声呵斥道:“胡三,你放聪明点儿!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公安机关!你敢在这里放肆?我们这是依法传唤,不老实交代问题,铐你是轻的,往下还要判刑坐牢!”

老刑警的气势压倒了胡三的气焰,我再一次见证了什么叫“老”的资格。胡三耷拉下脑袋,像秋后霜打的茄子,蔫了,但嘴里依旧不服软:“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没做坏事就敢铐你?没做坏事我们能开出盖着公安机关大印的传唤证把你传到这里?做没做坏事,你心里明白,我们也清楚,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天不是叫你来了解情况的,是给你机会,让你主动交代问题!”

“反正我什么都没干,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胡三开始耍无赖。

“报告!”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屋里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两个刑警押着王经理走进来,身后卷起一股寒气,“报告组长,王金山押到!”

我注意到,胡三看见王经理的一刹那,身子抖了一下,脸色顿时煞白。我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师傅这出戏能奏效,否则接下来就不知道该怎么演了,弄不好这案子要凉。

师傅根本没理会刚进门的这拨人,继续虎着脸对胡三说:“你下去接着交代,涉及垫江的那些人和事,要详细点儿。”又冲身边的刑警说,“带走继续审。”

这话没头没脑的,跟前面一点儿关系没有,一屋子的人都听愣了。我心里一乐,这话虽然不“承前”,只要拿捏得好,一定会“启后”。

胡三还想说什么,左右两个刑警没给他机会,一人提起他的一只手臂抖了抖,钢铐又给他紧了一箍,他顿时龇牙咧嘴:“哎呦……”想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两个刑警架出去了。

听着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手铐链子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屋里的人一时都没说话。王经理肯定在消化刚才的信息,师傅在观察他的反应,我呢,脑子里盘桓着“垫江”二字。师傅今天要演一出戏,这我知道,也大概其明白这出戏的路数,但具体细节,师傅并没跟我说过。他突然提到垫江,别说胡三和王经理,就是我听了也愣怔。这话想必是故意说给王经理听的。难道师傅在那里发现了线索?

屋子里的空气几乎凝固。半晌,师傅首先打破沉默,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对王经理说:“坐。”

两个刑警把王经理按到椅子上,王经理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老实不客气地按下去了。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公安同志,你们平白无故把我抓来是什么意思?”

“依法传唤。”师傅言简意赅,连多余的一个语气词都没有。

“你们这是胡来……好歹我也是个领导干部,不是你们随便可以抓的!”王经理气急败坏。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师傅的回答像是国画大师下笔惜墨如金,这跟讯问胡三完全是两个风格。

此刻我眼中的师傅,就像一尊雕塑,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我想象着,这雕塑的底座上可以镌刻一行字:老,这就够资格!

再看对面坐着的王经理,也是老党员了,做领导干部多年,资格也够老。但在师傅面前,又显得那么单薄。

师傅这态度把王经理彻底激怒了,他沖动地挥舞着双臂,几乎歇斯底里:“你们这是栽赃陷害,你们要负责任的!”

“别冲动啊,没给你上手铐算是给你面子啦。”师傅依然不动声色,“交代吧,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要告你,你这是办冤案,对我非法拘禁!”

师傅问两个押解刑警:“传唤证上的内容,你们给他宣读了吗?”

“读了,他自己签字画押,还求我们别给他戴手铐。”一名刑警说。

“懂了?”师傅凌厉的目光落在王经理脸上,“这就叫正式走法律程序。”

王经理沉默了,面如死灰,脑门冒汗,更不敢和师傅对视。我相信,此刻他一定是百爪挠心。

师傅也不说话,寂静的场面维持了好一阵子。王经理终于扛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开口虽有些迟疑,但已选择了投降:“既然胡三被你们抓了,垫江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我坦白还算不算主动交代?”

“算!”

“好,我说……来公司联系业务的是垫江人,都叫他蹇麻子,脸上长肉麻子,说话还结巴,一个事情半天抖不清楚,看着觉得挺憨厚。作案子的不知是哪里人,给公司的发票写的是梁平县军力副食品商店。这些人都是胡三联系的,跟我没关系……”

王经理明显是在推卸责任。待他说完,师傅不置可否,像是在静听下文分解。

“没了,就这些……”王经理吭吭哧哧。

“没了?”

“真的没了……”王经理下意识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你不说,那我来说。”师傅的语速不紧不慢,“蹇麻子大号蹇泽西,垫江县太平乡人氏,长期行骗江湖;其妻刘玉丹,患病多年……”

“你们什么都知道了……”王经理哀叹。

“那倒也不是,还有几个问题要向你请教,不然为什么把你请来呢?比如这批货为什么一部分去了酉阳县,一部分去了梁平县?一个在江城东北,一个在西南方向,两地相距上千公里,怎么联系到一块儿的?垫江人、酉阳人、梁平人,还有本市人,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怎么走到一处的?你报损失二十万,可我们估算,仓库里的货起码价值四五十万,剩下的那些去哪儿了……”师傅一边说,一边掰手指头。

“公司仓库被盗之前,还被蹇麻子一伙骗走一批货。你说去了酉阳县的那批货,我可真不知道啊……”

“那是一伙盗窃惯犯,深夜撬开仓库大门,直接开了大货车上门来拉货,明火执仗的,闹出这么大动静,你说你不知道?”

“是胡三!那天是胡三值班,该他守库房,他却拉上我和其他几个职工去老四川酒楼喝酒。他还故意喝醉了,我们几个人把他送回家……是他跟那帮人勾结,我完全被蒙在鼓里。”

听到这儿,我有点儿明白了,这个王经理还是在避重就轻。他所谓的坦白,仅仅是承认他和蹇麻子等人相识,属于交友不慎上当受骗,顶多再加上一条怕担责任隐瞒真相。至于盗窃案,他还是一推六二五。

果然,王经理下面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他们就是一伙的,这边约人喝酒,那边下手偷东西。这胡三可不是好人啊,蹇麻子是他介绍我认识的,后来那个什么力军是蹇麻子给搭上的关系,货拉去了梁平县。我们去找过,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力军副食品商店,肯定是胡三在搞鬼!”

“知道受骗了,还不报案?”

“还不是因为胡三。我们在梁平县没找到人,回来找胡三算账,胡三说他就跟副食品商店的店主邓力军吃过一顿饭,是蹇麻子介绍认识的,还说这事不能敞风,要是让职工知道了,我也逃不了干系。我一时糊涂,就瞒下了。万万没想到,没过一个月,库房又被盗了……我是真心希望公安机关尽快破案,追回我们的损失,我也好跟职工有个交代。”

“这个当然,这里边既有国家财产也有职工利益,我们理当全力以赴。”师傅话锋一转,“说了半天,都是说人家的事,你的问题总得谈一谈吧?”

“我有什么问题?我就跟胡三、那個什么力军,还有蹇麻子和他老婆一起吃了顿饭。那天散席的时候,蹇麻子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估计是钱,被我挡开了,没收。后来,胡三拿调拨单和发票底根找我签字,我再三问可靠不,胡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还说已经打了五万块钱到我们账上,我才签了字。这事从头到尾全是那个狗日的胡三一手操办的。”

“这么说,真没你事?”

“真没我事。”

“王金山同志,我最后叫你一声同志,也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你现在交代,小高这里记录在案,算你主动坦白;否则等我们找到蹇麻子,他可能比你聪明,到时候你想坦白也没机会了。”

“我既没贪污也没盗窃,我就是轻信了胡三,请你相信我!”王经理信誓旦旦。

师傅摇头:“不,我不相信你。你再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又扭头对两个刑警说,“你俩就在这儿陪着王经理写材料。”

离开前,师傅还找来一个搪瓷缸子,给王经理沏了一杯绿茶端过来:“交代自己的事总比说人家的事要恼火,口干舌燥的,喝杯热的润润吧。”

12

要坐实王经理内外勾结监守自盗,必须先找到蹇麻子;想找到蹇麻子,必须先撬开胡三的嘴。

文戏告一段落,该武生登场了。

我跟着师傅去了讯问室,师傅问负责讯问的刑警:“招了吗?”

“顽固得很……”

“不说?”师傅打量着胡三,“好啊,我可以跟你透个风,你知道王经理现在在干吗呢?”

胡三茫然摇头。

“他就在我办公室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写材料。他刚刚跟我说,这事都是你的主意。我给了他点儿时间,让他尽量写详细,”师傅看看表,“你还有机会抢在他前面主动坦白。”

这下胡三绷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抖了个底朝天。

“说了这么多,人呢?”

“什么人?”胡三一愣,继而醒悟,“都是些土贼,肯定回老家过年去了嘛……哦,可能蹇麻子还在城里,他婆娘回去了,他趁机裹女人轧姘头,他狗日的就好这一口。”

“他平日住哪里?”

“郊外石桥铺的出租屋。”

师傅转身出了讯问室,片刻就回来了,对两个刑警说:“押上这家伙,再叫上两个人,去找蹇麻子,队长那台嘎斯69(苏制军用吉普)在院子里等着呢。”

得到蹇麻子落网的消息,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明天一早就要去垫江县捉贼,我劝师傅抓紧时间休息。

师傅摇头:“休息不成了,今晚还要好好布置一下。”

晚上11点,几路人马陆续在“大办”聚齐,等大家汇总完工作,已是凌晨3点。师傅说:“下午我抽空上楼找了值班的郭政委,先汇报了案情,又缠着他批了点儿专案经费,联系友邻单位租了一辆面包车,明早9点准时出发。大家多带几副铐子和警绳,枪也要带。”

13

第二天一早,包括师傅和我在内的十个刑警,押着蹇麻子上了那辆借来的长庆牌面包车,事先商量好,油钱一半公安局出,另一半算人家借车的单位赞助。一路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四五百公里,到达垫江县太平乡时天已擦黑。

找了家小饭馆三下两下解决了晚餐,师傅叫饭馆老板准备了一桶煤油,还有十来根竹子,一头破开夹上碎布头。

有人问:“这是干吗?”

师傅答:“照明。”

“我们不是有手电筒嘛,是不是有点儿多此一举?”

师傅不再解释,招呼大家:“走,抓紧时间。”

车子开到一条小路边,蹇麻子说:“这条山路通我们村。”

师傅问:“还有多远?”

“少说二十里。”

大家下了车,车灯熄灭,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人打开手电筒,手电光孱弱昏黄,在漆黑一片的暗夜里就像几只萤火虫,根本无济于事。有人感叹:“太黑了,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

这时,大家才想起师傅事先准备的火把。师傅说:“把碎布头沁上煤油夹在破开的竹筒里,只点三支啊,剩下的备用。”

突,突,突,最简单的火把点燃,终于把黑夜撕开了口子。师傅一声令下:“走!”同时,手铐的一端铐住了蹇麻子的右手腕。

蹇麻子抱怨:“我这不是已经戴了一副铐子嘛,怎么又戴?”

其实不仅蹇麻子,我们也诧异地看着师傅。咔嚓一声,只见师傅将手铐的另一端铐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咱俩走前面带路。”

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大师兄喊:“师傅,使不得,要铐铐我,我跟他一起走!”

“不争,人家蹇麻子要我陪他,是吧?”

“对,对……杨队长够哥们儿。”蹇麻子点头如捣蒜。

这一路走进去,一会儿爬坡下沟,一会儿过田坎穿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到蹇麻子家已是后半夜。师傅给大家作了分工,强调抓到的嫌疑人一律上手铐,并在膝盖处拴羁绊绳。

抓捕过程没遇到什么麻烦,待天色大亮,七名犯罪嫌疑人都已到位。师傅下令原路返回,到县城吃早饭。

返回途中,我们才看清这一路的险峻,好几段几乎就是悬崖绝壁。我们几个年轻刑警走起来都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碰碰,师傅这把年纪,而且是走在前面带路,其艰难可想而知。万一蹇麻子趁着黑使坏,连带着师傅一起摔下万丈深渊……我越想越后怕。

虽然天亮了,不用像晚上那样摸黑前进,但我们也面临着昨晚不曾遇到的另一个麻烦——七个嫌疑人加上蹇麻子,一共八个,而我们只有十个刑警,稍稍不留神就可能出事。

偏偏担心什么来什么,走到一段下坡的时候,一个外号“癞巴子”、长得膀大腰圆的家伙突地往前一窜,就势顺着山坡出溜了下去。事发突然,押解他的刑警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癞巴子跑啦,滚下去啦!”

众人愣神间,眼看癞巴子已经到了沟底的平坝,站起身往远处的树林里跑。这时候就显出师傅的先见之明了——“癞巴子”不但戴着手铐,腿上還拴着羁绊绳,迈不开步子,严重影响了他的移动速度。

“啪——”枪声响了。是师傅开的枪。

“癞巴子”一个趔趄倒地——师傅这一枪是朝天开的,“癞巴子”纯粹是吓得腿软了。

师傅拦住正要下去追的刑警,自己不慌不忙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不用喊,声音在这空旷的山野里传得很远:“跑啊,老子还懒得追你,看你跑得快还是老子的子弹快。”

“癞巴子”犹豫片刻,爬起来继续跑。

“啪——啪——”又是两枪,都打在“癞巴子”脚边一米左右,顿时尘土飞溅。“癞巴子”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六神无主。

师傅就跟演电影似的,吹了吹冒烟的枪口:“癞巴子,你再跑试试?老子的枪可是长了眼睛的哟。”

大师兄站在坎上喊:“癞巴子,你不想活了就继续跑,信不信我师傅指哪儿打哪儿;想活命,老老实实自己回来!”

师傅语气轻松:“李建,不用劝他,他敢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毙了他。”

“癞巴子”没有别的选择,不舍地朝远处的树林张望了一下,转身蹒跚着往回走。回来一路都是上坡,走到坡坎下,他实在是爬不动了。师傅吩咐:“放绳,拉他上来。”

刚刚发生的这一幕,让其他几个嫌疑人都断了逃跑的念想,一路上再没出幺蛾子。

来到停车地点,我们上车原路返回。毕竟路途遥远,跨越整个白天,回到警队又是夜幕降临时分。没工夫休息,师傅安排分头讯问,固定证据。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都忙得四脚朝天。我记录的战果是:破盗窃大案一起,追回财物二十四万元,批捕七人;破经济诈骗大案一起,追回财物二十三万元,批捕六人,移送检察机关侦查职务犯罪一人;另外还带破云南、贵州各一起盗案。

“这是一桩经济大案,改革开放,经济搞活,今后这类案子会多起来。这里面有两个信息,一是大家要尽快加强经济案件侦办知识的学习,二是这类经济犯罪标的大,案犯舍得出钱行贿,咱们得站稳脚跟呀。”在案侦总结会上,师傅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干刑警的,到老得落下一个‘全尸呀。什么是‘全尸?就是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老头儿。警察既要防明枪更要防暗箭,咱不能被犯罪分子打倒。”

14

第二天一早,师傅一进办公室就大声武气地说:“走,咱们找队长讨酒喝。”

我和大师兄拎上装有案件材料的公文包,跟着师傅一起去了陈思华设在南纪门派出所的碎尸案专案组。一脸憔悴一身疲惫的陈思华听完案侦汇报,顿时两眼放光,一拍桌子站起身:“好!总算在春节前破了一起大案,要不然没法交代啊。”

师傅关切地问:“队长,你这案子有没有关键线索?”

陈思华摇头,表情也黯淡下来。

师傅嘿嘿一笑:“要不要我来效犬马之劳?”

“什么话!犬马?你是大将啊!专案组的思维都钻进了死胡同,你来正好,我求之不得。这样吧,我先兑现承诺,你们今晚去庆功,饭钱算我的,另出两瓶五粮液,代我向弟兄们道一声辛苦。”

师傅说:“你抽空也参加一下嘛。我出两瓶尖庄,洋高人出两瓶剑南春,要喝就喝个一醉方休!”

我一高兴,冲口而出:“我出两瓶金江津。”

“我就不参加了,也没心情。”陈思华摆手,“你们吃好喝好,明天让弟兄们休息一天,后天你带几个人来我专案组报到……哦,高劲松不能来。”

我心头一紧:啥情况?为什么不让我参加专案组?我犯错误啦?

陈思华说:“上面来电话,省厅的调令来了,叫你明天去报到,下午你到指导员那里拿调令和介绍信。”

“为什么让我去省厅?”消息太突然,我一时缓不过神。

“小高来咱刑警队这几年干得不错,上报的材料写得扎实,人家看上你了。”陈思华拍拍我的肩膀,“手头案子忙不过来,我就不送你了,到省厅好好表现。”

可我舍不得刑警队啊,我扭头看师傅:“我不想去,师傅,你给我想想办法……”

陈思华眼睛一瞪:“刑警队人手紧张,老龄化严重,你以为我愿意放你走?可上级的调令都下来了,是儿戏吗?”

师傅给了我一胳膊肘:“傻小子,能去大机关,这是好事呀!我徒弟有出息了,我们大家伙儿脸上都有光。”

当晚这顿酒,摆在分局后面小米市的川菜馆里,二十几个刑警坐了三桌。师傅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末了,高声宣布了我的调令。众人起哄,说这是双喜临门,我必须连喝三杯。

我不敢怠慢,举起酒杯:“我走,不是今天的主题。今天是庆功宴,第一杯酒庆贺大案告破,第二杯酒感谢师傅、师兄们的一路扶持,第三杯酒祝愿大家多破大案要案!”

老实说,这饭馆的菜品一般般,但酒是我们自带的,而且都是好酒,喝了个高潮迭起、山呼海啸,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席间,师傅端着一大杯酒走到我面前,慈祥的笑意写在脸上:“小高,临别我送你一句话:干警察善始善终不容易,干好、干到老才是真正的资格!”

我诚惶诚恐,急忙将三杯酒倒进一个大杯和师傅相碰。我看着师傅银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额头,脑子里闪现的是分局院子里那棵苍劲的黄桷树和树干下面蜿蜒突出的虬根。这位老刑警的坚毅形象永远地镌刻在了我的心头。

“师傅的教诲,徒儿终生谨记!”

“干!”

随着清脆的碰杯声,我把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15

自那晚之后,我就很少与师傅碰面了,除了忙工作,还忙着恋爱、结婚、生孩子。当然,逢年过节肯定是要打电话问候一下的,每次师傅都说他过得很好,又破了什么大案,总是乐呵呵的。

忽一日,大师兄李建打来电话,说师傅就要退休了。闻言我不由惊觉,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师傅已经满六十啦!

寿宴上,很少露面的师母也难得地出场了。我们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师傅,师兄弟们都带来了老婆孩子,沸反盈天的热闹把偌大个饭厅都塞满了。

待大家坐定,我作为徒弟的代表致祝酒辞,掌声一浪接一浪。可接下来就冷场了,轮到师傅讲话,他却说:“有什么可讲的?大伙儿一起干了这么多年,谁不了解谁呀。退休了,就一普通老头儿了,安安心心回家种田吧。”

师母挖苦他:“哟哟,看不出来,咱家里还藏着一贪官呀,你在哪里找田种呀?”

众人大笑。李建问:“师傅,今儿个您老终于毕业了,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背上什么污点劣迹,相反奖章奖状一大摞,您这‘老,算是够资格了吧?”

师傅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定格,半晌,突地仰脖喝干,放下酒杯,郑重地说:“平心而论,这辈子当过旧警察,又当了人民警察,蹲过牛棚,恢复工作后只知道拼命干活,没动过歪心思,绝对没办过冤假错案,自认为资格够老。”稍作停顿,又说,“今天看来,在新的历史使命前,这资格又不够太老,还得继续努力。”

师傅就是这样,一辈子不停地给自己树目标,因此他永远不会落伍,哪怕退休了。

师傅继续说:“干了两个时代的警察,过去都是对别人负责,这个值,人生无憾。现在就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生命竞赛,看谁活得长,活得健康,活得快乐。这么说有点儿自私,但是我的真心话,不知大家认为对不对?”

“对!”包房内一片喝彩和掌声。

这也是我们对师傅的祝愿。

那天师傅的寿酒,依然喝出了刑警队里山呼海啸的气势,师傅酒到杯干,我們几个徒弟都不是对手,统统趴下了。

那情那景还历历在目,不觉我自己也到点儿了。人生苦短呀,现在该轮到我去参与生命竞赛了。

屈指算来,师傅已经九十有余。几天前跟他通电话,他的中气依然很足,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还和我视频,让我看他在客厅里做健身操、练书法,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千万别以为他老了,玩微信、做短视频,一套一套的。还时不时通过微信对我进行警示,诸如保持清醒,站稳脚跟,不能忘记当警察的初衷,绝不能办冤假错案。有时他还调侃我几句:“高副厅长,官当大了,遮颜的草帽要拉低点儿,听我的不会有错。”

老实说,师傅的这些提醒一点儿不多余,在我警察生涯的许多关键时刻——迷茫的时候、冲动的时候,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啻醍醐灌顶。

中秋这天,秋高气爽,我约了几个警队的老同事,拎着月饼、水果、鲜花去师傅家过节。师母开门,慈眉善目笑意盈盈,一迭声地说:“孩子们来啦,老头子你出来呀。”

接着我们就看见了师傅,步履依然有力,身板依然硬朗,嗓音依然洪亮:“来来来,进来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大家坐定,都挑好词儿夸师傅,什么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师傅乐呵呵地说:“惭愧呀,才过九十岁。”

大师兄翘起大拇指:“这才叫资格,祝愿您老长命百岁!”

师母招呼保姆准备午饭。我拦住师母:“不用麻烦了,我点了一桌外卖,还带了酒,都在车上呢。”我特意对师傅说,“还有您老最爱吃的马屁豆。”

大师兄说:“油炸花生米,师傅还嚼得动吗?”

师傅瞪眼:“怎么不能,假牙也是牙!”接着感慨,“小高是我这些徒弟里最小的一个,如今都退休了……好啊,你们这些孩子都成老警了,都有资格摆谱了。”

“现在咱们和师傅一样,都是退休老头儿了。”大师兄说。

“不对,”师傅纠正,“我看啊,应该是资格老警!”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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