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之梦》中的故事叙述技巧和哲学思考
2023-10-30王艺霖
□王艺霖/文
中国台湾著名舞台剧导演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戏剧主角为医生、绝症五号病人、上海老太太顾香兰。剧中故事与故事间环环相扣、相互嵌套。一个故事中的另一个故事讲完后,又回到原来的故事中,给观众带来了感官上的冲击和心灵上的震撼。《如梦之梦》探讨“痛苦在生命中是怎么来的”和“如何与命运和解”这类关于生死和命运的主题。“如何与命运和解”关注了人生的意义,而《如梦之梦》通过倒叙的方式展示了五号病人与顾香兰之间的关系,更好地展现了这一主题。而“如何与命运和解”的主题诠释,则主要依靠对话剧主角生活经历的描述。话剧运用独特的设计——环形舞台,让观众更好地感受故事的存在。本文将对《如梦之梦》中故事叙述技巧和哲学意味进行探究。
1 故事回环嵌套技巧
1.1 嵌套结构
戏中戏,就是故事里的故事。“嵌套”是一种常见的文学结构,通常包含着多个故事情节。“戏中戏”则是一种戏剧结构,通常包含多个情节,且每个情节有着独特的内容[1]。如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都运用了这种手法。在一出有戏中戏结构的剧作中,正面和背面的情节构成了两个不同的人物活动空间,形成了两个独立的文本,它们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如梦之梦》便是一个戏中有梦、梦中有戏、人物套人物的话剧佳作。
《如梦之梦》的叙事方式,类似于“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的内容是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但剧本中的讲故事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年轻的医生小梅给观众讲述她的故事,五号病人给小梅讲他的故事,顾香兰给五号病人讲她的故事,虽然是三层,但主线还是五号病人和顾香兰的故事;支线同样很丰富,譬如江红是五号病人的前妻。正是如此丰富的剧情和许多有血有肉的形象,使得时长七个多小时的实际演出并不令观众感到漫长无聊,反而观赏体验极为良好。主线着墨很多,支线点到为止,有详有略,二者的有机结合推动了故事的发展[2]。
1.2 环环相扣的故事意味着什么
《如梦之梦》是一部以一位医生、一位患有绝症的五号病人以及一位上海老太太顾香兰为主角的戏剧,以独特的艺术形式和内容打动观众。在此剧中,故事与故事环环相扣、相互嵌套,一个故事中的另一个故事讲完后,又回到原来的故事中。故事中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五号病人的前世是伯爵,江红的前世是伯爵的第一任妻子,而五号病人这一世又寻到了年老的顾香兰,也遇到了江红,一切就像一个轮回之梦。赖声川在《如梦之梦》的第一部分第三幕中,以吉卜赛人的口吻表达了他的哲学观点:你的一生充满了谜团,需要用其他的方式来解开它们,就像有些梦需要穿越许多梦境才能实现一样,必须一步步走过,才能摆脱这场无休止的梦魇。
“《如梦之梦》的成功使得戏剧的叙事本质得以回归——故事说得成功,哲思才不致沦为概念,场域才不致成为卖弄。”中国当代的先锋戏剧、实验戏剧的戏剧观注重戏剧的剧场本质,而淡化戏剧的文学本质。《如梦之梦》的叙事技巧使得剧情的排列紧密而不拖沓,各种故事互相连接成串,使剧情避免单薄和生硬。
除了五号病人,其他人也有类似的经历:伯爵热爱探索,对异国风情深深着迷;顾香兰追求自由,在巴黎实现自我;王德宝则坚定地追随顾香兰,一路走到法国……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充满挑战、惊喜的神秘的故事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滋味和感受。赖声川深知临终关怀的重要性,他倾听着濒临离世者讲述他们的经历,从而激发出一种深刻的思考,展开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江红在讲那个反复煎蛋的梦,但伯爵没有梦,伯爵是那个造梦者,因为剧本开篇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伯爵写的。顾香兰也没有梦,她一开始就生活在社会底层,接受生活对她的摧残。她的前半辈子是一个听话的傀儡,听妈妈的话、听男人的话,却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话。她没有自我的思想,所以她没有梦。
剧中的人也许在反复追问,有个人不断地在“我”梦中来回,与“我”经历一生,那么“我”是不是也在他的梦中?现实是不是一个梦?但这不重要,因为这就是现实,它一直都是如此,那么真实和魔幻。作家赖声川最后用个人替代历史,用浪漫遮掩伤痛,用梦幻代替现实,他解剖精心建构起来的那些美的幻觉,剩下非常浅薄和危险的东西,只要耐心深入其中,人们就会看到血和泪,看到一个被伤透的人用妄想症在书写以满足自己。人们不需要浪漫的心理剧,而是需要残酷的历史剧,不需要浪漫派而是需要回到古希腊和阿尔托,索福克勒斯关于一个人的最大幸福的论断——“一个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从未出生”已经明说了想要避免轮回的方式就只有在幽冥里不断地飘荡,永生不入轮回。但在这架造梦机器中,这一奢求是不可能实现的,人们需要直面永恒轮回。
2 梦境哲学
按照“庄周梦蝶”理论,人生就像一场梦,而这场梦不仅仅是一层梦。人们虽然会“梦醒”,但即使梦醒,人们仍然无法完全把握真实的世界。“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齐物论》和《大宗师篇》描述了一个复杂的梦境,暗示了事物没有坚实的基础和稳定的结构,没有任何可以走向坚实稳定的道路。个人的存在,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无法预测的虚无,没有任何可以预测未来的可能性,因为它们都是无法被认知的,没有任何可以被认定的最终的合理性。庄子将现实的一切还原为梦,并拒绝觉醒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这种拒绝于他而言即是一种逍遥和自在。存在无所凭依并不意味着会必然导致无希望,偶然性和虚无也并不意味着会必然走向毁灭。相反,其意味着最大的自由的可能性,一切都是偶然的,那么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在一个自然的世界中不需要主体,那么又有什么必要觉醒呢?
赖声川的《如梦之梦》的主旨,不是在现代复苏庄子的“齐物”的智慧。他认为所谓“如梦之梦”,即只有彻底觉醒的人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场大梦。为此,他为庄如梦的故事增加了一个轮回的维度,试图凭借庄子“梦与觉”的形式来讲一个“索福克勒斯式”的宿命悲剧,但赖声川距离这一步还差得很远。剧本中前面医生和女儿的剧情与后面的剧情内容看似毫无关联,但却是最好的一部分。医生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个人的存在,他对女儿提出了一个愿望,要更多地为自己考虑[3]。父亲对女儿的话不同于对两个儿子所讲述的,对儿子的教导框定了他们的人生的方向,与女儿的对话则希望女儿过自己的人生。父亲开放了女儿人生成长的可能性,而五号病人则封闭了这个可能性。
从这一幕到后面医生和五号病人的会面,形成断裂,作者没法真正地面对血淋淋的创伤,而只能用梦幻和烟雾来言说,用蜡烛连通每一个梦。作者残留的不是现实,而是残留了梦对现实的压制,所以在他的描述中,法国那么先锋。但他不会把一切变成梦,这不是现实在阻拦他,而是“梦—现实”共同造成的宿命论在阻拦他。他想要用“如梦之梦”来侵入现实,并让现实成为一个永恒轮回的故事,就如同女医生会遇到一个新的五号病人,并把故事继续讲下去同理。因此,这个梦也不存在什么开端,完全开放,但却又完全封闭,宿命和轮回。所以,作者必然不能让一切陷入梦的不稳定,人的无所凭依,因为他的宿命不是个人的,而是关乎两个人的,两个人像量子纠缠一样结构着,总是有所方向,总是在不断地追问,每个人都会带着这个故事到达该到的地方。赖声川没有看到,他出于懦弱而不敢迈出的一步:“梦—现实”→“梦—梦”→“现实—梦”→“现实—现实”,他能够走得更远,把历史和现实呈现为一个混乱但却总是轮回的故事,这才是他讲的20世纪初的那段历史面貌,要突破二元的个人的想象,不要太执迷于梦的美好而忽略了切入的历史。无所凭依,并不会导致无所希望,它是极端的开放,既可以让一切陷入混乱,也能够以自己的凭依,打开自由的维度。而赖声川显然并不在这一主题上进行思考,不然他也不会构想出一个轮回的故事,他想要一个开放的封闭性,一段永恒轮回的混乱,让人无望的是残酷、虚无、绝望的必然性。《如梦之梦》解剖了庄如梦的故事,而庄如梦的故事早已告诉人们,现实就是梦,梦就是现实;而手术刀也会告诉人们,一切都在命运的巨大天钟中永恒轮回,人类历史中的故事会不断上演[4]。
“如梦之梦”,就像一场漫长而朦胧唯美的梦,人们跟着一个人深入到另一个人的故事里,或者说另一个人的梦里,逐渐被那一个个独特的人生所吸引、所打动,然后入戏。它的故事和结构设计也很奇妙,每个人物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就如同很多时候人们也能感受到与某些人、某些事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这样的剧情设计和赖声川受到佛教的影响不无关系,可以说是一种“灵性”,更是一种“缘分”。
3 文本和现场演绎的配合
话剧一开始在讲庄如梦的故事,在后来的叙述中,这个故事也时常出现,并作为一个奇妙的暗线串联起整个故事。不妨猜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五号病人造出的一场梦,就像庄如梦那样,梦中有着如此精彩的人生,以至于五号病人自己都信以为真。同时,话剧以演绎的方式将故事串联,更能表现主角的随心所欲,就像在梦中一样,什么合适就去做什么,抛弃主见,也不计较后果。
戏剧与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表现形式。由于《如梦之梦》“故事中的故事”的特殊性,话剧采用的是环式舞台,舞台上不时会出现各色人群循环走动的场景,他们行动是木讷的,是冷漠的,各自为着自己的欲望疾走、奔跑。而他们的冷漠、木讷,正是缺少沟通造成的。
这是一种戏剧的表现手法,“在场的不在场”。台上的留有一排座椅,专门安排给这样一群演员,他们的角色被称为“观众”。与台上其他演员一样,他们同时被观看、被叩访。这就是斯洛文尼亚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所说的:情景喜剧之罐装笑声,观众不笑,电视机替众人发笑,观众以此获得放松。医生小梅扮演的,就是观众和“我们”。“我们”可以短暂借由其言、其身、其目光、其发问,见我所欲见,求我所欲求。新奇的演出方式,能够把新奇的叙述故事更加极致地表现出来,在谢幕之后也能引发观众进行思考,在深刻的印象中反复翻找历史的有趣之处。忙碌的时代已经有很少人可以空出一整天的时间去剧场里看戏了,但观众回首的时候,都能发现不管是在曾经观看的戏剧中,还是在自己的生活中,都轮回着无比相似的规律,可是身在其中的人却浑然不觉。这可能就是《如梦之梦》形式带来的震撼之处,这种故事中的故事,能给予人心灵被击中的感觉。
4 结语
生活中最令人彷徨和神秘的事情,莫过于人类无法预测未来,人类的命运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不得不沿着某种轨迹前行。一切的相遇都是巧合,又似乎是天意注定,这便是哲学家们常说的命运。■
引用
[1] 严程莹,李启斌.论戏与戏中戏的四种关系类型[J].戏剧之家,2012(3):7-11.
[2] 林谷芳.观《如梦之梦》[N].联合报,2005-5-18.
[3] 赖声川.如梦之梦[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4] 赖声川.赖声川的创意学[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