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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绝配

2023-10-28蒋泥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苏尔

蒋泥

变卦

苏尔守有着心酸的暗恋、初恋,至今为他留了一块白地,驰骋于内,那种奇妙、甜美、苦涩、纯粹的感觉,对于他做生意、搞推销,是一种调剂、中和与鞭策。女孩子在他心里早已结晶、幻化,像是不能触摸的梦,顽固地存在,一碰就破碎。

住院时,回忆过往经历,他最留恋那段美好时光,萌生了即刻回去找她的想法,无论她现在干什么,有没有成家,起码他要了却心结。

中间的隔断太久,即使他放下一切,也不容易找到她,不如找私家侦探,查查她的底细!省了没头苍蝇似的瞎蒙!

他是做楼盘生意的,买入、持有、卖出,赶上楼市红火,十几年成了亿万富翁,第一桶金则是星姐的两套房子。

苏尔守还在读书时,给星姐的女儿尚欣补课,结识星姐母女。星姐说,自己一无所长,你这么帅的小伙儿做家教,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不说,也赚不多。

我呢,和女儿相依为命,丈夫离世,有两套房子,卖掉有几百万,咱们合计合计,我出资,你出脑子和汗水,一起做项目、投资。她老家温州有专门的炒房团,多少人大发,好像炒房子前景不错。他愿意合伙炒房吗?

星姐的两套房,都是130 多平米。苏尔守没打折扣,和她说干就干。卖掉星姐的一套房,另一套租出去,又租了套60 多平米的小两居,三个人合住,手上就富余出300 多万现款,用作首付、月供,买到八套90 到100 平米的新房;半年后另一套也卖了,再买几套,拿在手上两年,翻了一倍以上。滚动卖出,第一批获利两千多万,第二批获利近三千万。

财富爆炸,惊人的杠杆效应,让他们欲罢不能!

星姐如同打激素、吃春药,鼓动苏尔守别再犹豫,趁楼市势头向好,倒插门,假结婚,哪怕“租”给她五年,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共同投资,利益均享,他要帮帮她,把那点家私盘活、盘大,赚到十个“小目标”,实现财务自由。

为这些“小目标”,苏尔守付出八年好时光;后两年,又进来若干个“小目标”。

眼看楼市越收越紧,越难赚钱,他觉得该是撤离的时候了,星姐却咬紧不放,直至他累倒,躺进了医院。

为自由失去健康,何其愚蠢!出院后,他决定“躺平”,急流勇退,享受人生,而找到那位让自己心动的女孩,和她携手白头到老,他的“躺平”方叫圆满,此生无憾。

一年多前,他踌躇满志,路过北京的西单商場,临时想起要给星姐的女儿尚欣买圣诞礼物,不想遇到一位已经混到领导岗位的大学同学。

他风尘扑面,人家见到后,讶异、惊奇,问他在哪里发财,成家没有,他敷衍说四处打打工,混口饭吃而已,至今单干。同学不觉露出怜悯神色。上学时,他俩关系不错,四年时间有两年是上下铺,一定要带他去吃个饭。晚上恰好有人在南京大饭店包了房请客,这哥们想炫耀自己的势力。进到包间后,摆谱,拿架子。当晚点了盐水鸭、狮子头、河豚、太湖白鱼、大煮干丝、水芹、鸡毛菜和阳春面,一人一只大闸蟹。酒是茅台,茶是普洱,海阔天空神侃。

请客的老板带了个靓妹过来,那女人酒量不小,一直在敬酒,对同学万般巴结,极尽恭维。响应老板号召,坐到同学大腿上,喝起交杯酒。

酒酣耳热之际,同学和女人划起拳,赢的和输的亲嘴。那女人老是输,她越是输,请客的老板越起哄、兴奋,就差把女人摁到老同学床上去。

他看着不适应,觉得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便悄悄溜出去,不辞而别。

同学和他已陌路,过去好,那是过去。现在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的经验、阅历、身份,形成差别和层次,很难对等谈话了。

即使他远比同学成功,也没什么了不得。

主要是受到了刺激。同学从开始的端着,到后来的放开,居高临下的口气、姿态,让他难过了好几天。

他悟出一个道理:钱是永远赚不完的。做得越大,难免要和同学这样的人一条腿,就像请客的老板那样,他能做到吗?

庆幸自己的谨慎、收敛,从不外露做什么生意。

他没和谁商议,只卖不买,半年里放掉二十套房。出院后,快刀斩乱麻,加快变现速度,把北京、上海、深圳、南京、苏州、无锡、武汉黄金区段、所剩不多的房子清仓式出手,掀起惊涛骇浪,滚滚而到的钞票砸得人眼花头晕。

钱趴在账上,他摊了牌,要和星姐分切,说自己老大不小了,给了她十年,超额完成目标,他得正正经经娶媳妇、度余生。

星姐呢,当他是只会下金蛋的神鸭子,完全放手、放心,他的能耐、品性,经过了考验,他一旦走了,她就真的只剩下钱,再没有别的了。恳请他再坚持一两年。她出两千万,请他帮着开一家珠宝公司,等公司运转正常了,女儿尚欣留学归来,交给她,苏尔守那时再走吧。

这主意星姐其实想不出,是尚欣得到高人指点,给妈妈出的。星姐要笼络住苏尔守,不断麻烦苏尔守,直至女儿回来。

尚欣对苏尔守也有想法——既然妈妈和他是假结婚,那么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可以和他真结婚。

谁知苏尔守因住院,变了卦。

心动

闲人不少,苏尔守被挡住去路。

今天,他终于等来好消息,聘请的私家侦探发信说,他的“初恋”有了下落,也在北京,一个多小时前,她就在这个星光商场。侦探没见过本人,对不上号,但能拿到如此关键的信息,可见做了很多工作,下了足够本钱的。

闻讯后,他匆匆赶来,没想这里正搞促销,大厅里搭了个椭圆形台子,台前有三四位红旗袍女子,肩头斜挎条幅,拿着一沓沓广告,不时弯腰散发。下面是挤来挤去的人,争的抢的,笑的闹的,一直堵到门边。

不管了,不能误他大事!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只知道她的身份证,刚在这里刷用过。这时候来,本就有撞大运的成分。

苏尔守决定挤过去!支开胳膊,以掌开路,扒出一条道来,拼搏似的朝着对面穿插。

由于用力过于猛,弄疼不少人,那些人不满地叫喊。

如果不是快速通过,那一定会打起来。他也不高兴,累出一身汗。

将到对面时,突然琴音飘扬,清然如月,似有一股强大的磁力涤荡一切,收拢所有人的目光、声音,现场渐渐安定,人都朝向一个地方,脸上满满的期待和紧张。

请了哪位大歌星?有人伴奏?

苏尔守好奇,放眼一瞥,高高低低的脑袋、长长短短的脖子,台上并无什么歌星,是几名舞女,挥动绸带子。

横掠而过,台子的右边摆了钢琴,琴旁有佳人演奏。骤见之下,他心忽地一热,受到轰然撞击——走不得了!

很快,他掉转方向,朝着台前勇猛扎过去,口里喊着“劳驾”。

踩到了人,掰开人家的肩,捏疼了膀子,叫喊声尖锐、具体。

他没管没顾,直钻到最前面,站在最可以看清佳人的位置。

——是她!是她!的确是她!

他的眼里蓄满泪花,激动得有点忘形,却未失去理智,死死盯住她。

可把你找到了! 你学的是音乐? 在哪里学的?——娴熟自如!

两段白臂,纤秀的手指,左右滑动,流出动人的旋律。

苏尔守不能被乐音净化,反倒心跳极快,口渴燥热,目光灼灼,胸中涌出股股狂奔的情流,手脚不自禁就想动,就想舞,就想喷出来、喊出来。

但这是她的舞台,他不能砸她场子。

多少年的想念,多少回的决心,多少次的探访,得来如此轻易,让他幸福、忘情,不敢相信。

说不出她弹的是一首什么歌,音乐里含了绵延的苦味,甜蜜的向往,就像他对她的思念,也像水一般光洁柔媚。

他灵醒过来,拿手机录像,冥冥中仿佛有爱神招引。

听完一节,他有了一种想哭又哭不出的魔幻般的美感,庄严、圣洁。

他微微有点醉,眼睛里更湿,有点看不清人了。

一曲演奏罢,她移开凳子,侧对他斜斜而立,随着跳舞的姑娘们鞠躬。

前排带动起哄,要她再来一个。她笑着,飞扬一下头发,姿势和当年一模一样。

怎能不是她?终于再见!一定要带着她离开!

他攥紧了拳头,忍住没喊她的名字。

他尚有微微的不确定:这一定是她吗?不会搞错吧?万一认错人怎么办?

他不由皱眉。

记得两年前,他拜访一位总裁,人家說北京有另外一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有一阵子,总裁的太太好奇,跑去看了,还真是难辨。总裁不信,中间人穿线,让他们在故宫前面的金水桥见个面,一个从北往南,一个从南往北,错身过去。总裁见到对方的一刹那,震撼了,就像面对镜子里的自己,那人不仅神态、走路的姿势和自己一样,连个子都一般高。他们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往后要是遇的是那一位,对苏尔守不理不睬不认识,勿要大惊小怪。

苏尔守说,自己老家的邻居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旁人没法分清。因而在他看来,他们的血缘关系不能排除。譬如战乱之时的露水缘,和平年代的一夜情,留下杰作,暗分两支。有什么稀奇?做个检测吧!

台上的女子毕竟和他失散了五六年,真要是她的话,女大十八变,也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只有一张远远偷拍她的相片,看不到脸,留下她的侧影,做了电脑的桌面背景,打开电脑就可以问候。

他时时傻笑,也有心痛得想对她哭泣的时候。

相片以外的记忆,全已模糊,眼前这一切更为魔幻,贸然相认,指不定要闹出笑话。别人当他是二流子,没安好心。并且,思念一个人太久太久,哪怕是稍微有一点像那个人,都不能平静,其实这是一种暗示或情结。差不多每次都错认了人——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这回不一样,他有了她的大概位置,但商场很大,她会不会在别处呢?怎么确定她就是“她”呢?

相信第一感觉,哪怕犯傻,遭人嘲笑,也不能放过眼前的姑娘。

姑娘翻动曲本,接着弹的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他倾心的莎士比亚写的,他对它相当熟悉。

他家边上的饭店、咖啡馆,经常播放这支名曲,他知道它的来历、故事,买过盘,休息的时候品一杯咖啡,泡一壶茶,听这首歌。他含泪微笑,仿佛它诉说的正是他的悲情,让他无以释怀,对她徒增思念。他痴迷其间,不能自拔。后来,仿照欧美人每周都做礼拜的习惯,他每隔十天半月就听几首乐曲,在“欢唱KTV全球娱乐网”开了包厢,一个人含着泪唱,让无可寄托的心魂放飞,唱得“天下无敌”,后面接连多少天,就有了力量、激情。

现在弹奏的人却是她。她和刚才那首陌生的曲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要说差异,大概前一首哀婉的情绪更为稠密、深沉,揉搓心灵的力度也更强烈吧?

他眼前晃动,终于泪出。

他一手拿手机,一手揉眼睛。揉着揉着,眼睛里肿胀疼辣,泪水越来越多,竟疼得睁不开了。

忍无可忍,他要给她良好的印象——这怎么行呢?

他闭上眼,回身挤出去,眯巴着去找洗手间。好不容易问出一个,摸到地方,溜进去,用清水冲洗。

舒服了,眼睛能够睁开了。

墙上的镜子里,两只眼眶肿了一圈,吓了他一跳,难道是晚上没睡好,或者是把脏东西揉进了眼睛?

对着镜子,他一路下看,查找身上的缺陷。

头发干巴巴的,面色憔悴,衣服皱褶多,仿佛来路不明的水货。

这一身打扮,太随意、太邋遢、太无礼节了!能见人吗?

嗨,谁想会在这时候出来见她,可究竟是不是她呢?

他差不多快把她真实的模样忘净了,他想的是藏在心底的一个人。来时竟忘记收拾!

赶紧回到她身边去吧。

刚出洗手间,手机响了。厅里的杂音和回音很大,他听不太分明,不经意地往外走。之后,又回了一个未接电话。感觉时间都不长,可是再转回来,围观、舞蹈的人散了,女郎不在,谁也说不清她去了哪里。

这怎么可能?才多大会儿?他好想抽自己几个耳刮!

问私家侦探,他也查不到消息。

他什么都不做,住进了旁边的酒店,只要商场一开门,就在里面盘桓。

看多了房子,和各式女白领谈判、交锋,苏尔守的心界、眼界不同于他人。女孩子早被他供奉于心灵的神殿,无可替代。

她小他六七岁,只要不是早早成家,他就仍有机会。

第一次邂逅,他正上大四,回老家打探苏州的行市,到了母校边的书店前,他念书时常去看书,便走进去看见了她。

走廊上,养着一缸红红黄黄的小金鱼,她欣然地弯着腰,在鱼缸上画出一道道圆圈,噘起樱桃小嘴轻轻嘘气。

从窗口透来的阳光将她幻化成一道亮影,他走过去,闻见她身上淡淡的处女香。

发现她买了几本闲书,原版的莎士比亚戏剧《终成眷属》《皆大欢喜》《仲夏夜之梦》《无事生非》。他看不懂过深的英文,打听她是不是买给自己的。她笑得那么甜,点点头,说是预备假期浏览。他无限敬佩,知道自己爱上了。在此之前,他从未爱过什么人,曾有动心的,却都是别的男人的女友。在她们转身而去时,他的心如同玻璃重重地摔落,满地闪闪的泪花。

他想靠近她、结识她,却没有借口。她恰好在街头停下,裹着卡其色韩版棉服,不对称的娃娃领,荷叶边的下摆,配了精纺弹力打底裤,煞是健美。

她蹲下身,看地上一个很脏的小男孩,那孩子鼻涕和着泪,挥动黑溜溜的小手,哭得正欢。一把清涕拉到唇边,“哧溜”又吸回去,然后再拉下去。

她掏出手帕,把书插在大腿和腹间,给孩子擦起来,把黏糊糊的脏污折进去。她问他,为什么哭,怎么不回家?小弟弟很乖哦,地上冷,会肚子疼。那男孩被她哄得不再哭,伸过手来拉她,她将他扶起来,掸打他屁股后的裤子。

往来行人匆匆,车子在几步外轰鸣,旁边的店里冲出一个女的,急促地大喊,干什么?你干什么?勇啊——男孩看见那女的哭声骤发,女的以为儿子挨揍,气呼呼地冲过来,男孩张开手臂,却不往前跑,听任女生拍打屁股后沾上的脏东西。街上的噪音盖过女人的咆哮,她一把拉过儿子来,把那女生狠狠搡出去。

女生毫无防备,摔倒在地,书也撒了。扭头一看,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她并不气,依然在笑,阿姨,你误会了!

男孩的脸上挂满泪,哽咽着,黑手指含在嘴里。

那女的打开儿子的手,喝道,你跑魂啊!找死呢吗?

街上多少人贩子,你知道吗?

女生不以为怪,爬了起来。

苏尔守从未见过这么好脾气、这么清纯的姑娘,为她打抱不平,谴责那女的——好心没好报,怎么可以栽赃人家姑娘是人贩子?

呼啦,一群人围过来,那女的明显慌了,想到人贩子一条龙的新闻,急急拉着儿子就跑,边走边指桑骂槐。

苏尔守怒不可遏,要拦住她理论,女生反劝他,不怪阿姨,误会也就误会了,我没做亏心事……

看着她善意的目光,他的不平之气缓缓散去,对她更是好奇和惊讶。围观的纷纷走了,只有他守着她,等她捡起地上的书。

他们同路,去的是学校。他问她在哪里念书,喜欢什么书?她说爱看喜剧,自己开心,所有人都开心。她最爱看的还是喜剧电影,艾迪·墨菲的《肥佬教授》《追梦女孩》那类。

他脱口道,你将来可以当笑星,喜剧演员……

女生的脸上永带笑意,称那是梦想之一,她最想做旅游节目的主持人,周游世界,把快乐分享给大家。

他认定了她,感觉找太太,就该找这样的。和她一起长大,待她考上大学,就和她交往,在她读书的城市经营买卖。

她十六岁,是苏州二中高三一班的学生。

下学期实习,他托人介绍,来她中学做课外辅导,帮扶经济拮据的同学。

她是尖子生、天才少年,轻松取高分,家境也不差,没啥好操心的,他静静相守就好,便在金鸡湖边买了五套房,办理手续。高考前一天,才抽时间去学校,为她送祝福。她那里却人去桌空,走得无声无息,连班主任和同学都不知情。

出了怎样的大变故?

他托人打听,只知道她请的是病假。

什么病能让一个尖子生放弃高考呢?难道已病危?学校可以派人探望,她却中断了所有联系。

这会是什么病?急性传染?

两年后,他又听说,她托人回过学校,补领过高中文凭。

那时候,他还想不到动用什么力量才可以找到她,生意上也不容他过多分心。

未料几年过去,她也到了北京,学的是钢琴!

看来,她是哪家音乐学院的学生。

连着在星光商场里逡巡,却无所发现。

不停找!请侦探多方设法,尽快找到她。他们一定有办法!

秘密

阳光洒照,无遮无拦,人受着烤,皮肤在血肉上分剥,发出咝咝的微音,身上便有了熟肉香,帶一股焦煳味。苏尔守闻着这股味,竟有了饿的感觉。

一个多小时前,他再次得到女神的消息,就直奔车展来了。

不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 买车? 模特? 演出?但愿她还在,不用那么快就走!

他对她下了工夫,一年多来托了多少人,找户警、请侦探,查她的户口,迁入、迁出,好不容易拿到她的身份证号码,只是查不出她名下的手机号,侦探无法及时锁定她的落脚地以及活动半径。她在老大的北京,流动似乎没有规律,把她从大千世界里淘出来,没想到这么难。

他毫不退缩,哪怕可能迟到,她嫁了人,他也要再见见她。

展厅前,气球悬在空中,飘挂彩带、剪纸和绸布,红幅翻抖,猎猎作响。广场上停满了车。摊位上支起遮阳伞,人在吆喝,喇叭在唱。他没发现有她。

来到一个冷饮摊前,他要了一听冰镇王老吉,咕咚咚灌下大半瓶,舒服了许多。

他捏着瓶子,来到展厅的正门前,看到围着一堆堆人,搭有高高的台子,女主持手握麦克风,喊起话来声声刺耳。

音乐起,五六个三点装的小姐登台,弓腰、撅屁股,大幅度摆动,如同冲锋的战士。

苏尔守喝光了茶,丢掉瓶子,快步走入展厅。

楼上楼下,一号厅、二号厅……人不少,看车、买车、卖车的,处处是喊声、歌声和背景音乐。

依次浏览,他到了六号厅。第一家展的是宝马,款式新,流线如水,特别抢眼。他不禁心动,走上前搭话,这车怎么卖?

人家远远一瞟,爱答不理,说两百五十万。他傻笑,不觉别人伤了他的自尊,感觉卖车女郎虚高了报价。细一看,是跑车,总共两个座,便扫兴而去。

既然没找到人,那就继续吧。

他留意着车的各类怪状,旁边模特儿的千百姿态。

骨子里,苏尔守传统,对着时尚女郎,心惴惴不安。

看车顺带看人,不误工夫,也许她正在哪个角落里,被他疏忽了呢?

她肯定买车来的,早就离开了吧?

掠过一道身影,缥缈地粘住他的脑幕,定影放大,重重磕撞,脑里嗡嗡作响。

嗯——是“她”?

他就要走过去了,对于旁边的红色捷豹车本无好感,是一个影子、一点光在脑子里摇动,影影绰绰,把他截住拖了回来。

定睛一看,灯光下,台子上,一位女子浑身发光,半趴在捷豹前盖上,含齿露笑。柔柔的发丝撒肩,光膀子、光背,素手纤纤,挥挥送送。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对大眼睛,如两只小铃铛,又像会说话的喇叭,在车顶辐射,播放一圈圈眩晕的光,让心怀鬼胎的人不能逼视。

美腿修长细腻,屁股上紧绷住一条齐B 短裤,一半是黄豹点花纹,一半是灰豹点花纹,狼性而妖气,风骚入骨。

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她吗?怎会有如此变化,成了他最排除在外的那一类人?

对比星光大厦里的美好形象,苏尔守震骇、意外,面红耳赤,有点无地自容,可又不能自已,渐渐看呆了。

真是她,没错!

——老天开眼啦!为他的虔诚感动,让他及时赶到这个从没有来过的地方。

在他炒房的那些年,积攒的资金全部塞在房子上,根本没时间买车,也没有想法买车。

看着她的这身打扮,实在鬼魅、诱人。

他曾臆想过无数种能碰到她的场景,以如此光裸的模样,却是打死都想不到。

不会错吧?没做梦吧?这就是上回跟丢了,一直藏在梦境深处的女孩?那位珍藏着不忍触碰的女孩?

他走走神,追想上次见面时的场景,和眼前的人不断叠替、对比。

那一次弹琴,她融在旋律里,何等曼妙、舒快,灵气飞扬,而这一刻她性感妖娆,流彩绽放,完全是上天入地。

——原来她是个职业模特儿!难怪了!

蘇尔守倒是越看越顺眼,右手横贴胸前,仿佛起誓,平复着内心地震留下的余波,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激动、兴奋、欣喜,还带着狐疑、伤感和心疼。

找到就好!没费太大力气。

侦探的尽职,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

他逡巡不去,像是回到自己出道那会儿,拿着房地产广告推销那一刻,只不过当时是在密集的人堆里穿梭,喊哑了嗓子,大汗淋漓,派发资料,行者匆匆,有摇手的,有拿去就随手扔掉的,多半像躲瘟疫,绕开走了。比不了这里的环境。他也更“体面”。起码没有满大街无处不在的汽车鸣笛的噪音和呛人的尾气,没有日晒,没有暑气,没有风霜,没有寒流。

他应该开动脑筋,以时尚的目光感受她、接纳她,那样容易亲近。

转来转去,他琢磨该如何上前,如何答话,怎么应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

他出了汗,竟然紧张了。

人声是浮着的,在耳边留不下内容,就被宽大的空间吸走。

好几回,他对她招手,引来她并不放电的目光——显然,她不认得他。

大学期间、创业之时,他精瘦,每天的睡眠仅五六个小时,伙食不好,不定时,整个人就是一根竹竿,抡起来可以去打树上的红枣儿,她见过那时的他。这几年,虽也辛劳,然而吃得好、养得好,见过世面、场面,气度和生威不觉都出来了。加之脸不刮,走了形,她认不出在情在理。

围绕她的摊位一圈圈转,他把她看得越来越清楚,确信她是那天的钢琴手,平素想念的那个人。即使她模样大变,丰满了胸脯,生猛野性不少,没有穿着盛装时的典雅、庄重和专注之美,也还不失清纯。

他太熟悉她的某些特征了——这些飘忽的因子,幽灵般从他眼前一闪而过,印证了他心上的留影,让他一怔之下,回眸发现了她。要不然他又会错过,她将依然淹没在稠人广众里,不知会错失到什么时候才能浮现。

他不能再把她放过去了。他一定要等着她从台上下来,帮她接续记忆。

哪怕现在就洪水漫天,他也要紧紧相随。

他顾不了脸皮,顾不了服饰的不合时宜,没想上去打扰她,没想买车,只是来来回回转,感到了她的关注、热情一点点地点亮他的心膛。

起码她对自己没有太坏印象!

他陡然想起什么,扭过头就跑。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奔驰车就在一块树荫下。他拿出车里的小包,打电话给助理夏里霸,让他在这附近找一个吃饭的地方,顶豪华,顶干净,还要有特色。找到后订上最大的包间,把行车路线发给他,他等会儿款待贵宾。

他取出包里的iPad,快速翻看,点开以前写好的一封信,飞快浏览。

那是他见过又错过后,想她很苦时写下的,记录了自己的颓废和不甘。

挎上包,转回来,他喘着壮气,想把信交给她,可她哪里还在?

不会吧?天,老天,开什么玩笑!

她又走了?又一次错失?哪有这样的事啊!

他站在台子前,拊膺顿足,差点放声哭出来,腿都抖颤了,就像展厅高阔处压下阵阵阴气、寒意,他打起摆子。双脚之软,让他完全立不稳,就要倒下去了,忙朝旁边的白柱子靠过去,对于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

他要在这里扎根,住下去,晚上打地铺,一直等她回来!

这次她肯定要回来……

他嘴里发苦,想到了烟,把包放在地上。刚刚准备好家伙,没打火,后背被什么人一拍。扭过头,一段藕臂伸出,跟着抛出一件女人的短裤,套住他的脑袋顶,砸落他叼在嘴里的雪茄。

别走,拿着!给你小费。传来女人的声音。

他嗯哼着摸上去,噗儿,一双长长的丝袜甩出来,在他探上来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冰凉柔滑,如一根上吊绳,又像长长的水蛇,吓得他哇哇尖叫,抬手拍打。

手忙腳乱地扯下丝袜,掀起短裤,看清楚手上滑滑的家伙,惊魂甫定。

他气得浑身抖动,脖子勾成了弯,看到里面一张女人的脸,正对着自己。他一声呼告,差点晕过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换装的竟是他的女神!

他的唇哆嗦了,手也舞起来,欢喜得差点跪下去。

好想抱住她痛哭!

找到了,找到了,这次没把她弄丢!不会再让她弄丢了!

他试图往下看,眼前却旋出金色的、斑斓的小星星,仿佛回到八九年前,以翻倍的价格卖出第一套房子时的疯魔状态。

她身上满是香气,置于一个小小隔断里,对着他的鼻尖不能动弹。她叫他让开点,换衣服呢。演员换装,没见过吗?

他往后就退,笑出了泪水,四周上下地看。

那柱子撑出一个圆环,环之上围了一圈蓝色的粗布。这层布裹住她的身子,一隅之地全被她的肉身占据,要换的衣服得先捯出来,否则没地方搁。

刚刚她是请苏尔守在外头帮自己拿衣服、看衣服。她已经脱光,臂上挂一只坤包,照着小镜子。

他偷觑她一丝不挂的样子,满怀欲望,心里骂着自己,万不可亵渎偶像。心却受了蛊惑,这么神秘的人儿,他不是得好好儿看看,看完外头看里面,以解相思之渴吗?——老天爷都变着法,在犒劳自己的毅力!

他又一次探头,看她光净净的身子,那块隆起的乳尖,像开在一座坟包顶上的鲜花,要将他吸进它的花蕊。

他眼里发热,脸上发烫,伸手擦了擦,就想爬进去。

她快乐地笑笑,问他美不美啊?他顿被一股流液撑起来,浑身炸裂,下面的活儿一动,坚定地立住、站住。把她看得光明正大,看得理直气壮,看得热血起沸。

她胸部的山峰太高,掩护着下面那些洼地和沼泽,让他无法逾越。

她并未看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把自己当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了。

她大方地笑骂道,喂喂,你头上有监控呢,可不要弄坏我的布帘子。你这人恶俗,还喘起来了,没出息的家伙!你不是成家了吗?不会欣赏女人吗?看看吧,我这身条,曲线,皮肤,上下流畅,妙不可言!对吧?

她根本不清楚他是谁,在台上留意过他,对他比较放心,不怕他控制不住,冲进来撕咬自己。

那里面腾不出任何空间,等于她穿着衣装,连脑袋都穿在里面。

她带了功夫,一旦他出格,她会第一时间撂翻他。

她允许欣赏,看一看不会少一根毛发。她有恃无恐。

卸完妆,她要他把衣服递回来。

当着他的面,一件件穿,那么认真,那么熟练,又那么旁若无人。

他却留下了长袜子,把它扎在裤腰上,笑称丢了,给什么人捡走了。她竟相信,上下抹平,挑开帘子。

地上摊着她装衣服的背包,刚才就踩在脚下。

她走出来,挎着包,手搭在他肩上,翻转脚腕子,赤脚套上鞋。

她的腿粉白柔嫩,如一节藕,脚板坚挺,似在起舞。吹气若兰,让他微醉。

她的脚着地,娉婷、自如、轻松、阳光,个子有一米七〇,踮着脚尖比他还高。

多少钱?五毛?

她取出皮夹子,找出一张票子,夹在指间,挥出一个弧度递给他。他给弄糊涂了。

这么近距离地细察,感受她身上微小的差异,和中学时期仍有不同,需要设法问问她的出身、来历。

她的钞票已在眼皮下扇动,是一块钱,表明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和陌生化。

这年头谁还用现金呢?她很特殊。想明白她的意思,他接过钱,弯腰取包,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反手扬起,把一只iPad 推到她的下巴前,喏,你的!

什么?

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大感诧异,放回钱包,把小包挎在肩上,移了移,打量他一眼。目光尖尖,里面的珠子圆溜溜的,似荷叶上乱滚的雨滴。

我们见过吗?她愕然相顾。他翘手点着屏说,信,给你的信。

什么呀?她将信将疑,接过来,拉开默读。

写的是他的经历,和她如何认识,因何来到她身边,她突然消失,他苦苦寻找,如何想念。百转千回,命运耍得他滴溜溜转。

“我们会在哪里再会呢?你一切好吗?”

信写得煽情,到这里戛然而止,如一首诗一口茶,苦涩清甜,余味浓浓。

她的姿影是柔静的,面色却越见红白,头也低下去,手腕子微微打战。到中间某个地方,她一动不动,停了许久,可能是惊呆了,也可能在思索,或者是泪光模糊了视线,让她什么都看不清。

她侧身蹲下,拔拔鞋,擤擤鼻子,拿手帕擦了擦,在眼睛上揉了揉。做完这些,她转身抬头,深深地瞥他一眼,目光里含着一点灼烧的火,烫在他心尖上。

但是稍纵即逝,很快波平浪静,甚至到了淡远的程度,看不见任何燃烧,让人疑心刚刚是花了眼。

她的手指又在屏上拉动,翻那封信。倒回去重读了两小节,脸上有了红红的圆晕,如霞光掀动水波,金沙摇晃。

这信是蓄谋已久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倾心追求。

他紧张地看着她——她不会怀疑自己编造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吧?

苏尔守抓住了最初那点火,破解她内心的密码,满怀期待。

她收起iPad,还给他。

“你的信我读了两遍,藏在心里了。写得很好,故事感人。可惜不是我,大叔,你认错人了。你谁啊?

难道不是巡逻的保安?”

苏尔守难以置信,她要是外人,那么开始就不会出现那点火。她的眼神早早泄密,为何要抵赖?把他可怜的信心和全部希望拍死,直落深渊?

她的话如利剑,直笔笔刺出,让他内心里的那个我栽倒在地,奄奄一息。

他注视着她,她却那么坦然,不像在骗他。

迟钝期过去,他疼得嘶哑着嗓子,喉结咕嘟,要喊又喊不出。他想说“不可能”。

他并不知道女人的心,該有多狠。当她想回避、拒绝一个男人时,很懂得措辞,装着无动于衷,绝情到极致。

他想道一声对不起,然后离开。只是奄奄一息的那点微火,并不要死得那般决绝。

强作镇定,他尽力想笑,横步左跨,脚下一歪,自己绊到了自己,啪的一跤,他后脚踢起,十指抓天,很快挺起,冲到她身前。

她抓住他,“啊”的一声,声音里有感激、有不安、有惊异,脸上似乎露出疼痛后悔的神色。

他道谢,接过机子,傻笑,我有那么老?——你喊我大叔?

他很在乎。

那叫您大哥?她客气起来。掀起帘子,俯身取背包,又掀开展位靠里角落上的红地毯,把背包平铺开来,用地毯盖住,在凸起的地方踩了踩,让它尽量平整。

她们的道具都放在这里!

苏尔守看着心酸,从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她,她不受人惠利,尤其是来历不明的饮料。往外走,他跟上前。她笑道,刚刚你在这里转来转去,我把你当保安了!

苏尔守勉为一笑,这年头,保安也不简单啊,清华、北大的保安,蹭课考上大学的,都好几百了。他心里一动,问我的情书,写得呱呱叫吧?

这就坦白了自己,即便她不是那个人,他也是看中了她本人。

刚够做一个保安大哥!她笑弯了腰。说自己突然想起一个人,博士,肥肥的,歪戴着帽子,哪怕穿一身史蒂芬劳·尼治西服,也能穿出保安的味道。她要他交代,接近自己的目的、动机。她饿了。

他觉得在她身上,有着越来越多的那位少女的影子,不失顽皮。便说刚巧他也饿了。请吧。老久不闻鱼肉香,很馋的。

她笑了,笑声清脆,说难怪他一脸酸相。问他还教书吗,专找小女生勾搭?

苏尔守把包斜挎在肩,抢前大半步,把头歪在她耳边,我只在苏州二中教过几个月。我认识的蒙飞菲同学,高考前突然消失,这之后我一直在找她。——你叫什么?

师媛媛。她的脸上顿无笑意。

对,蒙飞菲同学,隐姓埋名,改叫师媛媛了。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

师媛媛无动于衷,到了门外,停在阳光下。光线有点强,到处打晃,晃得人身上的热气很快浮出来,进了蒸笼似的,衣服黏湿,口干舌燥。

广场上的临时摊位,在卖吃卖喝,卖报纸和杂志,还有一辆流动餐车,卖的是盒饭。

师媛媛竟去买盒饭,苏尔守皱起眉头,盒饭不干净,偶尔吃可以。

你想干吗?师媛媛丢开要买的盒饭。

去正经的大餐馆吧。我的车就在那边树荫下。

晚上,我送你。

不方便。

我不能吃掉你,对吧?

师媛媛抖擞起来,姑奶奶不是吓大的,那些想连人带车一起买我的家伙,我都没害怕——对了,会不会是你啊?看着又不像……

分外荣幸,能给你留下这么好的印象!有请!

吃就吃,去哪儿?

苏尔守引路,带她到了车边,给她拉开门。

师媛媛多远就在看这辆奔驰,像鉴定一件文物,露出职业人的素养,点点头,神色和缓了不少。

这混蛋,吊儿郎当的,混得马马虎虎吧。

她是不想给他机会的。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与其找不到真爱,且能保护她的人,不如等待。

大城市最不缺的就是“剩女”,她们身份尴尬,找年轻的或者年龄相当的,会担心男人的财力、地位不稳固,没有安全感;找年纪大的,当个二奶、小蜜,却又心不甘。

妈妈时常告诫她,人心叵测,要一万个小心,看不清的,马上掉头。爸爸要不是出事,没被人坑害,她们何以至今没有出头之日,忙于逃难躲避呢?

她年纪并不大,一个人来到北京,求生难,出道更难。

苏尔守呢?开始她以为他能力不足,不想给他机会。男人只有爱,远远不够。现在看他似乎是扮猪吃老虎——如果没有一定的实力,他哪能走来自己身边,开得起豪车?

人穷志短啊!她的姐妹以及左邻右舍,无不在慌张度日,每天赶多少个场子,走路都小跑,哪里由得自己!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却不得不沦陷进去。

靠着她的力量,肯定出不来。她的白马王子,得带有“救世主”角色,适合的很少,凭她现有的平台、环境,不期而会,几乎是空想。苏尔守外表就不及格,自是排除在外了。

路上,苏尔守讲他的经历,念的大学、学的专业虽很一般,但是赚了不少钱,财务自由,往后他要享受生活,云游世界……

为了找她,他请到不少人,在苏州搜寻蛛丝马迹,查访她的下落。

赚钱的那些年,他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亦无条件和资源。

穿越两千多个日夜,从南方到北方,他一步都走不进她心里。他盼望春天早点来,种子发芽、生长,心灵的世界绿意盎然。

他相信情人是灵魂的会遇,靠钱砸来的女人太廉价,也辜负了他的心。

她呢?看来是接受他了。

既然他和那帮发誓想买她的家伙,或者是让她逃离南方的流氓,不可能发生交集,他俩在她爸出事前就认识,那么误会就解开了。

不过,他的话能作数吗?是不是借来、租来的车?和自己相遇,也是一个意外……

他们进了夏里霸预订的包间,华丽、宽大。苏尔守满意,菜单都不看,让店家先来一壶碧螺春,再把最拿手、最好吃的菜统统点上。尽快出菜。

喝着茶,他拿出苹果手机,给她看微信,里面有他参加活动的照片,他的朋友、同事、客户。又拿了她的手机,加上微信,选图片发给她。

她浏览那些图片,他的确没撒谎,做的是珠宝生意,亲自在站台,给客人做推销。

很辛苦,很不容易吧?

他说自己摸爬滚打,足足十年,只为今天,只为自由。请教她财务自由后,可有什么好玩而不至于玩物丧志的东西。她笑了,调皮地说,找女朋友啊……

苏尔守大笑,失算了,复问,除此以外呢?

师媛媛感到他无耻,脸皮够厚,说什么“财务自由”!知道“财务自由”是什么概念吗?就不怕风大闪刮舌头!但他的问题考验智商。

她转动大眼睛,机灵地回道,最好去找个大学念书。没有考试压力,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和谁玩就和谁玩。身边有好多漂亮的小姑娘,一个个让你眼花,看都看不过来,保你玩得忘掉自己是谁。既然经济上不愁,可不就是太上皇的礼遇……

苏尔守忙问,什么学校不要考试?

师媛媛满面惊异,她以为他会识相,知难而退,哪知他顺杆子爬呀。

随他了!她轻笑,那就多了!商学院的EMBA,是我最神往的地方。

哦——听说过。EMBA,好像一些过气的明星,削尖脑袋往里钻,不是想学到什么,而是可以结识同学里的老板,给他们做小二小三。

师媛媛骂他眼里容不得光,做小三都是特例,多数还是奔着学一些本事去的。

苏尔守笑笑,媛媛同学,我敢打赌,像EMBA 这种班,多半是投機取巧、偷鸡摸狗,爱取巧、走捷径。花钱买帽子、买圈子,买到资源、信息、证书、人脉、美女或帅哥,和上流社会的俱乐部、会所差不多。

师媛媛顿时热辣起来,说如果可能,她将来就想办一所类似的学校,只是成本太高。为了梦想,她会努力攒钱,有能力了,也愿意读一个EMBA,实地体验和感受一把,再去融资,为姐妹们搭建大平台。哪天梦想成真,你能说这是“偷鸡摸狗”吗?圈子有正面价值。有花钱买到的圈子,也有多少钱都买不到的圈子。那些功成名就的人,哪位不是珍珠?这一颗颗珍珠,被各种圈子联起来,就是一串串无价的项链吧?

她从包里取出一串佛珠,戴到手腕上,佛珠嗒嗒作响。

珠子一共十八颗,神灵般佑护着自己,她向来不离身。

佛珠是早年,妈妈从五台山请回来送给她的。高僧开光,极有灵性,就像懂她心事,时时护卫着她。只要不演出,她都戴上。睡觉时压在枕头下,异香袭人。登台或沐浴,她则放在香囊里。不为避邪,不为挡灾,不求福贵,不求财运,要的只是健康、希望。

“会有那么一天的,佛祖保佑!”她默默祷告。

苏尔守刮目。过去的她,留在他心里,做了提升自己内力的女神,把他打磨成一颗明亮的“珍珠”。

眼前的她,想要推销“项链”,他有责任帮她,却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便笑道,你一定能成功!我老啦,真羡慕你的热忱。我走着反向的路,是那种想从繁华里挣出来的老男人……

挣出来?老家伙——呵呵呵……为啥呢?因为累吗?你见过“繁华”吗?今年高寿啊?

苏尔守拍拍手笑了,答非所问,你真想念什么EMBA 的话,我陪你。

甭来!

师媛媛条件反射地拒绝。他疯了,她也就随口一说。这可不是三五万的事,好歹两三百万,几十年不吃不喝,都攒不来!眼巴前,她连十万都拿不出。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知道打肿脸充胖子!

好吃的上来了,摆了一桌,体现他满满的诚意。

清蒸大龙虾、红烧河豚、甲鱼汤、辽参小米粥……

什么贵来什么,都没点蔬菜啊?这些都是她现在很少吃到的。她不由想起金秋季节的大闸蟹,想起阳澄湖,想起爸爸,黯然低头,悲从中来。

苏尔守未去留意,他戴上手套,给她剥龙虾,剥好放进她盘子里,不让她动手。

他们吃得不快,聊得不少。

吃饱喝足,在盆里洗洗手,他品着茶,请她说说往事,出了什么变故。他看看如何帮她。他还记得她的梦,当一个主持人,走遍世界。

说得她哭了,他起身哄着她。揣测事关重大,让她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他带她到了稻香湖湿地公园,在一个空旷的水榭上,她讲说爸爸的秘密。

爸爸做生意,一次在香港买到一挂手串、一挂佛珠。来历可疑,是爸爸的一个大客户,中亚首富的二公子,趁战乱弄出来的,急需兑现,廉价处理给了他。

没想招来杀身之祸!

她爸预感到不对后,做了安排,让她和妈妈逃往杭州,不和外界接触。手机、银行卡都是她爸给的,用陌生人的名字办的。为了不使他们怀疑东西在家人身上,绑架家人当人质,她爸再度转移视线——带着两只箱包,独自躲到阳澄湖的酒店。等一批人包抄过来,他溜出去,悄悄上船,竹竿一点,撑离河岸,进了芦苇荡中。

她爷爷是老船工,靠贩卖大米、丝绸生活,季节清淡时,在湖上捕捞鱼虾。爸爸小时候学过撑船、叉鱼和撒网。这东西说难很难,譬如不会撑船的,上来就发力,结果原地里打转,一辈子都学不会。中间不能停,要“一下一下地”,不急不慌,耐心而为。爸爸的公司做珠宝、水产生意,包了好几片湖,对阳澄湖自然很熟。

等那帮家伙查到监控录像,找到她爸时,他已在湖上转悠了半天。箱包不翼而飞,问他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他不说,被押解到漕湖附近。那帮家伙一边在阳澄湖上搜罗,一边审讯逼供。

深夜时趁人打瞌睡,她爸爸跳楼,腿摔得一瘸一拐,跑上马路,拦住一辆过路车跑了。借手机报过平安,说在市区几个湿地公园的香樟树下,埋了五六张卡,里面有十几万块钱。那帮歹徒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即使抓住他,也不会过分,他会周旋到底。没两天,再被抓住。他又趁人不备,拐着腿冲上马路,恰好开过来一辆卡车,他跳起来想抓住什么,不料被卡车上拉挂下来的钢筋钩住,拖出去几百米,活活拖死了。

他没想去死,却死得无比惨烈。血糊糊的样子,媒体拍过照,当地的日报发了一则新闻,配有截出的照片一角。

多年后,她才在图书馆查看到那张报纸。

爸爸去世后,她们并未置身事外,那帮混蛋没死心,从明察转入暗访,差点找到她们。这些年,似乎有所松动,她脱身到了北京,参加成人自学考试,一门门地考,刚刚拿到自考的本科文凭。再想正正经经考个研究生。至于EMBA,那是有钱人的玩法,她这种只能走大众路数。

她花了相当大的代价,弄明白一些事情的原委,她爸是好样的,他若地下有灵,她不会让他失望的。

师媛媛是个私生女,她和妈妈见不得光。她爸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及一双儿女,都离奇失踪了,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诅咒。

一腔愤气,化为她发奋的驱力,力图改变命运。

但对方是何等势力?她不求报复,只望脱险、立足,平平淡淡过一生。好难啦!

谢谢苏尔守,这么多年还记得她,让她一次次感动,但她不想连累无关的人,自己要尽快成长起来。

她耽误不起了。她真正在乎的是永不言弃,但能走到哪里,要看时运、看造化了。

她说了爸爸的飞来横祸,对私生女身份只字不提,苏尔守为她叹息和惋惜,佩服她的刚毅精神和韧力,信心如此强旺。

要不是她想拿高等教育文凭,回原户籍所在地出具姓名修改的证据,他也许还没办法把她从人海里捞出来。

她爸提到的遗物,她和妈妈从没见过。爸爸只给了一张U 盘,嘱咐妈妈,等女儿25 岁以后才可以看,有了自保能力才能动。否则五十年后再动。

来北京时,妈妈把U 盘给了她,说是爸爸留给她的,让她贴身保存,别让外人知道和看见。

有一天,她忍不住在电脑上插上U 盘,输入密码,密码是她的生日,看到了爸爸的秘密——他在无锡有一个密室,里面有保险柜,藏着他在某地进行交易的资料。她爸爸本想静观一段时候再处理,没想受到追杀,想退出都退不出了。

苏尔守抽了半根雪茄,掐掉烟,给她定了个计划,让她别赚钱了。他养她,支持她考研,去大学念书。

念书前,先悄悄处理她爸留下的东西,那批东西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弄干净,势必惹火烧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历史一再被证实,几人得能幸免?他会帮她想一个万全之策。

一点点飞

苏尔守带着师媛媛,驱车千里,回了江南。

她不能那么快回苏州,触景生情,他担心她承受不住。他们住在紧邻的无锡,苏尔守在太湖边有一个小别墅。他给她请了心理咨询师,帮她疏解情绪,释放压力,解除心理危机。空闲时,他带她去湿地公园遛弯,到湖上钓鱼、泛舟。师媛媛受伤的心在缓慢愈合、复苏。

苏尔守同样闭门谢客静养,早晚跟着师父打几手太极。

医生说他的身体也有一点状况,免疫力下降,过去操劳过度,神经绷得太紧,需要排除外来干扰。

一个多月后,他们去了趟她爸的密室——以师媛媛的名义购买的小公寓,两室一厅,看到她爸留下的物品。

师媛媛独自进大卧室,打开上锁的衣橱,里面是那个保险柜,密码是她妈妈的生日。柜子里有一些资料,一台加密的笔记本电脑,密码是她的生日。

打开电脑,桌面上有几个加密的文件夹,一一输入密码,打开文件,看到有文字、有图片。图片是一挂108 颗越南芽庄白奇楠沉香手串,一挂佛珠——佛母、佛帽均为嘎巴拉,可伏魔克邪,通死生阴阳,价值连城。另有一些金银首饰。介绍来历,是她爸的珠宝客户,那位二公子,趁战乱转出的一批宝贝,急需兑现,廉价处理给了她爸爸。他们是在香港交易的。富贵险中求,当时她爸就将它们存在香港汇丰银行的专用保险柜里,等绝对安全了才拿出来交易。

苏尔守在客厅里值守,不多久,师媛媛弄明白所有情况,带着电脑和资料出来,跟他说了个大概,商议再过一两个月,深秋季节去深圳。先把能交易的金银首饰卖掉,有了这笔钱,她想报考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到时候苏尔守就近找个大学,念书、发呆、泡妞,打发时间吧。

磨刀不误砍柴工,远行之前他们都需要把情绪、心理调整到最佳状态。

在北京,除了自学以外,师媛媛还到剑桥英语培训学校,学了几年英语,水平比高中时有了长足提升。

错过了高考,她不服输,曾想通过读研,补上遗漏、缺憾。

杭州城有一个传说,金庸老先生乱世上的中学、大学,在学校不那么安分,眼里揉不得沙子,斗气十足,几次被开除,没拿到学位。后来在浙江大学当博导,都受人耻笑。老先生胸有不平,八十几的高龄了,尚去剑桥大学,先后拿到硕士、博士文凭。她这样年轻,岂肯认栽?

问起苏尔守的发迹史,苏尔守没肯说早在大二时,有个女孩子,误会他喜欢自己,公然嘲笑他穷,嫌他无根基、没发达,那位在外面找了个小老板,甘心当小情人,伤他很深。他只说如何赚的第一桶金,此后不断倒腾,十年间滚雪球,越滚越大。

这真是百年不遇的黄金盛世!

他的合伙人星姐,叫孟小星,给了他几百万。他抓住机会,合作愉快。他俩假结婚,只是生意上的搭档,说明星姐对他还不是完全放心、认可。

此外,星姐耍了点心机,表面上信赖他,说自己不管不问,由他决策和调用一切,实际上仍做了小手脚,悄悄安插表弟夏里霸,当了苏尔守的跟班。

夏里霸塊头大,身手敏捷。星姐送他去学车,进行简单集训,练出防身本事。然后在街头,上演一出戏——孟小星给苏尔守送钱的路上,被小偷盯上,夏里霸帮她擒拿小偷,他不图报答,苏尔守、孟小星好生感激,孟小星问他家在哪儿,什么行当。竟是小老乡,送货的司机,在附近租的房,赚钱不多。孟小星便游说苏尔守,说他刚好缺一个司机兼保镖,夏里霸不是蛮合适的嘛。苏尔守无可无不可,就这么着过来了。

苏尔守那时候倒是的确需要助手。夏里霸和他几乎是形影不离,他并没看出夏里霸有问题。

他每天忙着实地踏勘,物色有潜力的低洼地段,交首付,办贷款,快速回款,滚动买卖,从北京、上海起家,从开始普遍是八九千一平米,炒到后来的十几、二十几万一平米,吃到所有的涨幅,而且别人只吃一份,他则呈几何级数,倍增吃涨。

到后来,一线城市纷纷限购,炒作条件逐级拔高,规章制度渐渐完善,他凭着敏感和经验,总能找到空隙与低洼之地。

他着眼的全是热点和中心城市,广州、深圳、杭州、三亚、上海,相继都出过全国第一贵的报道,最后无不被北京反超。

苏州、南京、武汉、无锡、厦门、合肥、郑州,则是后起之秀。他在这些地方轮换炒,轮流炒,最多时名下有一百多套房。

他真是一员福将,总能瞄准潜力巨大的楼盘,舍得重金,早做埋伏。

不过,他的大本营始终是北京、上海,最后到了苏州。

他在前两个地方炒楼的时间最长,所拿的房子,少的涨了两三倍,顶端配置的大平层,则涨到过二十倍。眼光、宏观判断力,无与伦比,接触到各色各样的客户和公司,积攒下丰富阅历。

累是常有的,有时就在附近找家酒店住下来,连回家的时间都省掉了。

夏里霸专给他服务,开车、订票、预约客户、办理手续,苏尔守对他工作上信托,生活上倚重,夏里霸待遇不低。

夏里霸并非不可靠,只是忠于他的表姐更多,孟小星需要什么,他总会和盘托出。他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和他表姐只在私下里接触。

师媛媛打听了打听,深入了解他和星姐的关系后,游说苏尔守找个女孩子,赶紧成家吧。苏尔守重申,这世上他喜欢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在心里温养多年,就在眼前。好不容易重逢,他是不可能再放手的,一定会看护好,紧紧拉住她。她不该心生外向,把他推掉,也请她不要耿耿于怀。他的确结过婚,是个老男人,见识过岁月沧桑,三十出头了,可要相信他,他什么都没做,哪天看到孟小星本人,她就明白一切了。

师媛媛没概念,她未有嫁人的想法。感谢苏尔守,在她最难的时候带她回来,看到爸爸留给她的东西,帮她调节身心。这是她最为惬意的日子,她将永生怀念,但早晚得走。

当然,先要处理掉遗产,了却麻烦。估计不那么太平。

处理停当,她会在香港申请读书,告慰爸爸的亡灵。

苏尔守时间上充裕,便说自己不仅要陪她去深圳、香港,还会陪她读研,做她的同学。说一句大话,他的前半生接近完美,只在学历上有所欠缺,尤其是没留过学。到香港圆梦,不亚于留学。

师媛媛知道他不差钱,怕是有好几千万。不过,她不要他介入太深。

他又不能不深深介入,建议她万万不可捐赠父亲遗物,既然那些人盯它们好几年了,说明事关重大,恐怕不仅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捐赠的话,行迹遮不住,一朝被那些人知道,怎肯甘休?这么多年,她能安然过来,恐怕和这些东西没有泄露有关。因此,最好由中介出面,签署保密协议,转给国际藏家。

宁可捐钱,不要捐物。还不能急,等他摸摸情况,找到去路再说。反正有他的赞助,她不差这点钱。

师媛媛听之在理,这么着可就脱不开他了,脱了他寸步难行。

老实说,她对苏尔守这个人,一直找不到感觉。

过去的,也毫无印痕。

如果车展时她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话,那么他的样子就太猥琐、邋遢、好笑了——她真以为他是个巡逻的保安,或者是老司机——哪位女老板豢养的“鸭”,脸色憔悴,身子快要淘干,像个刚从战场上败退的大兵。

而今他无论如何打扮,她都能从他身上看见“第一次”。她不喜欢那样子的男人。

从理智来说,他似乎顶和她配的,能置办这么大家业的人,岂是简单人物?对自己还那么情深、专注。年龄悬殊并不大,但她对于他的“已婚”无法漠视,可她现在已经够乱了,哪有工夫去辨别、鉴定?

她只要他的帮助、友情,不要他的爱。

她理想中的丈夫,应该是做学问的,教授、研究员,有长者之风,有文人之气。苏尔守则像草莽和土财主,乡里乡气,站在她身边格外不搭调。

夜深人静,她自问可不可以迁就?毕竟她不能免俗,也喜欢财富,而他是有着大财富的。但很快就惊醒了,她想高攀,想靠着男人发达?

要是这样的话,她早就下水了,何必坚守、用力到现在,苦行僧似的?

从他身上,她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爸爸待她们诚然好,却是无名分,妈妈总在提心吊胆,过的是煎熬,过的不是日子。

妈妈年轻时虚荣,被爸爸欺骗,满以为走了捷径,谁知上了一条最远的路,歪歪扭扭,荆棘丛生。

爸爸的原配打上门,和妈妈互揪头发,抓破脸,脑袋和脑袋顶在一起,唾沫星子带血,都喷在对方脸上。

稚弱的师媛媛看在眼里,阴影之深,埋下恐怖的种子长成大树了。

她过早见识到人的生物属性,普遍没有安全感。

这就可以理解她一边能表演高雅的音乐、舞蹈,一边几乎脱光,走秀、当车模,甚至给他欣赏自己的裸体艺术。

人没有那么神秘,人是一种卑贱的物种。

人却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她可以一点点飞。

自己的,方才可靠,不是自己的,不要强求。

苏尔守的强求,是赶鸭子上架,她有何优势,能得到他的心?不说她什么都没有,即使她用功、努力,如愿读研,和他也有天大差距。

——懊悔嫁作商人婦,因为商人多半是不定型的,站在时尚、潮流的前沿,日日变新。换女人,就像换抹布,她这样的女人,哪有安全感?

她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何一直在排斥那些砸钱买自己的老板、总裁了。

对苏尔守进行了如此定位,她没法不拒之千里。

他的助力,她自可笑纳,这是两回事。

她很少刷卡,难得用身份证,一旦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发现、跟踪。

有了经验,她出门都用票子。

结果不能预设,因为现实不讲逻辑,有着无限的可能,它毫无道理,或说它不讲道理。她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延迟。

永远好好的

苏尔守为她探了路。

办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需要用到身份证;从深圳过关,也要出示证件。

他在深圳有一套大平层,可以住过去,师媛媛在那里办理必要的手续。他去香港牵线、搭橋、铺路,弄得差不多了她即刻过关,当天签字,当天转移。连夜飞美国,租一辆房车,玩上几个礼拜。

这是他的计划。

到美国生活一两个月,口语会提高很快,考研面试的把握也就不愁了。

师媛媛感激他的布置,同意了。事实上,她也拿不出任何主意。

他们是开车去的深圳,路上有二十多个小时,计划走三天,每天走八百多公里。

中间在武夷山逗留一天,他们住进大红袍山庄。

苏尔守想要山庄的独栋别墅,两三万一宿,师媛媛骂他烧包,只肯住几百块的。他却考虑安全,便折中,要了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套房,她在里,他在外。关上门,能听到他的呼噜声。

他们没在乎这个,肯在这里留宿、停歇,主要为喝茶,品品顶级的“牛肉”(牛栏坑肉桂)和金骏眉。

很晚起来,吃完早餐,找到山庄的茶室,由专门的茶艺小姐接待,表演工夫茶。

同类比较,江南那边的小姐都是穿旗袍,这里没有那么多讲究,都是常规的短裙。

一个很大的茶室,中间是长长的桌子,边上是金丝楠木根雕茶几,黄金樟茶海,花梨茶台。靠墙的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武夷名茶。茶厂直接来货。

盖碗、茶滤、杯子、茶托、水洗、公道杯,是一套千里江山图釉彩瓷器。

两个人点好茶,围坐在台子边。

煮水,倒壶,烫杯,洗茶。

小姐介绍说,“牛肉”是肉桂里的极品,闻香味,是浓郁纯正的桂皮香,不刺激、不含杂味。看汤色,如兑蜂蜜,是一种浅黄色。喝起来汤水柔和、清雅、恬淡、醇朴,香中带甜,内质丰富。八泡仍有余香,滋味甜润,回甘快,岩韵强。“牛肉”量少,“十牛八假”,市场上很难买到。

师媛媛问,为什么不多加培植?小姐笑道,说来话长。咱们武夷岩茶核心产区内的茶,即为正岩茶,面积有限,包括三坑、两窠、两涧以及内外鬼洞等。三坑指牛栏坑、慧苑坑、大坑口,两窠指九龙窠、竹窠,前者是大红袍母树所在地。两涧则是流香涧、浯源涧。

这些区域内的茶,质量最佳。而牛栏坑在其中的位置,就相当于首都北京。那里两山夹峙,整个窄窄的一条,坑深沟长,溪水终年叮咚不绝,叶厚润泽,每年产量不过一千多斤。物以稀为贵,拍卖能炒到十几万一斤。有利可图,市面上滥竽充数的假货就多了,一般你们很难喝到正岩的肉桂,多半是半岩、洲边和外山肉桂。那些地方日照时间长,叶片薄,水分少,茶味苦,烈性重,香气刺激。

他们又比较了“马肉”(马头岩肉桂),有桂皮和花果香气,耐回味。

师媛媛都不太适应,本身肉桂的口感就霸气,入口瞬间,她的舌苔都麻麻的,皱眉咂嘴,几泡后才有点缓过来。

小姐看她的样子笑一笑,说开始都这样,喝不惯,慢慢会着迷。

肉桂迷太多。现在都有“全肉宴”了。受“牛肉”爆火的启发,当地人便把哪个地块上出品的茶,带上简化的地名,像“龙肉”(九龙窠肉桂)、“猫肉”(猫耳石肉桂)、“狮肉”(青狮岩肉桂)、“羊肉”(洋墩岩肉桂)、“虎肉”(虎啸岩肉桂)、“鹰肉”(鹰嘴岩肉桂)、“猪肉”(猪仔洞肉桂)、“虾肉”(霞滨岩肉桂)……纷纷出笼。

其实只有真正的茶迷才能辨识,通常会以为大同小异,倒是方便了记忆。

苏尔守认为“牛肉”口感不错,说这是男人喝的茶,有力、有劲,够味,女生顶不住。

小姐被逗笑了,换了金骏眉。

师媛媛喝茶不多,要么白水,要么饮料。品了品,优雅、清新,香气浓郁,甜甜的。她赞了一声,一口喝下去。

小姐给她满了杯,那汤色红润润的,杯子壁和茶汤接触处还有一圈金黄色的光。

“这可是英国女王和王室都钟情的茶呀!”小姐美誉了一把。

苏尔守喝着舒爽,要了一箱“牛肉”、两箱金骏眉。等喝完还会买,要了茶室的电话。收获颇丰。

次日,车到深圳,已是灯火通明。

苏尔守的房子在香蜜湖畔,周围好几个大公园,靠着市政府,靠着会展中心,靠着深圳湾,到他第一次落脚的香格里拉酒店也不远。闹市里的净土,当初才两三万一平,现在翻了五六倍。而其他顶级别墅,像银湖别墅、润唐山庄、华侨城天麓——号称中国十大豪宅,三四百平,当年卖四五千万,一度半价都难出手。

师媛媛问他有何奥妙,苏尔守说地段、人流、位置:沿海或沿江;繁华,周围是最发达的商区,好医院、好学校;单价合适,不要一下子顶天。三五千万以上的房子很难流通,因为买得起的极少,拿着只有亏。

师媛媛频频点头,佩服他的眼力,这可是不传之秘!

他们在小区外吃饭,吃好了才回他的家。

房子有两百多个平米,六室、三厅,能卖三千多万。

师媛媛感慨不已,想起自己曾经的住处,再看看富豪们,处处有家,每一个都突破她思维的极限,真是天上人间——人比人,气死人!

她的路可就太遥远了,越来越灰心、丧气。

苏尔守安慰道,你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明明可以不努力了,傻丫头,为何那么苦自己呢?不说你爸爸留给你的,单单嫁给我,不是什么都有了吗?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对吗?

师媛媛不理他,粗粗收拾、擦洗出两个干净房间,各自洗漱安息。

次日,苏尔守和她去超市买了吃食,回来用早点,二人便计划近期的行程,分了工。

师媛媛不想动银行卡,写了借条,向苏尔守借八万,请他取现金,换一点港币、美元,她需要拍照,需要买东西,准备到香港去的行头。

苏尔守掏出钱包,找出一张卡给她,把密码告诉她。又到外面,拿了一个纸盒子回来,是新的苹果手机,号码写在上面,专给她准备的。告诉她,深圳的地铁口,就有自动拍身份照的亭子,就去那边拍吧。

证件不用急,等香港那边有了眉目,再办都不迟。

她承其殷勤、盛情,却担心有什么限制,问证件是不是得回户口所在地办理?

他坏坏地笑了,说那样的话,不如他俩领个结婚证吧,他带上房本,就免去那么多麻烦了。要么给点钱,找个有深圳户口的老光棍,她和老光棍假结婚。

总之,办法是有的,看她怎么想。

师媛媛也笑,笑他和女人领证,可不是上瘾了吧?他还骗过什么女孩子?

苏尔守说归说,办事还是很叫她放心的。

天明,他过了关,去香港找人、踩点,待了十几天,确认无人跟踪,才转回家。

师媛媛开着空调,端坐在瑜伽垫上冥想,穿一件挂脖吊带短裙子,露肩露背露大腿,白洁粉亮,胸部高耸,都没戴胸罩,现出乳沟。看得苏尔守差点喷一口老血,他哪里有过这等诱惑?哪怕是见过她更赤诚的样子,那时无意无心,人不在状态,环境也不允许。

这时的他,恰像拿破仑凯旋,脑里、心里装的全是他的约瑟芬,推门见到销魂一景,他不由得扑倒在地,跪在她脚趾边,紧紧抱住她的腰。又一点点盘上去,如同攀山,嗅着她的体香肤香发香,来到她耳边呢喃,嫁给我吧,媛媛!

房子太大,师媛媛没听到他回来的声音,到了身边才惊觉,就想是他回来了,出去这么多天,回来都不喊她。

她没睁眼,等他抱住自己后,她不能动作了,两条膀子被扣,没办法翻身,腿上的力不好使,于是喘呼一声,扭了扭想挣开他,最终又安静了。

这男人对她太好,好得她不忍伤害和拂逆。

他吻起她,浑身的酸味,是他特有的气味。

她不动,拿定了主意,给他吧,交给他吧,哪怕就一次!

她默默受着他的疯,闭着眼睛,似乎扛起了天。

她被抱上床,随即听到“嘶啦”声,裙子扯破。她看看他,急躁、野蛮,浑身大汗——这里没开空调。

看见她的示意,他又起来开了空调,再次热气腾腾地上来,狂乱而笨拙地表演。

的确是生瓜!

她很满足,在海啸声里碎裂,殷殷红红,沉没于海底。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却完美得浑身战栗。

她酥软软的,闭目养息了一阵,看到他睁着眼看自己,嘟哝道,你得手了,臭流氓,满意了吧?

他扭紧她,说他爱她,一辈子不要分开,她永远是他的女人,唯一的女人。

师媛媛没吭声,也未响应,想来这也是在补偿他。

其实她是有欲望的,只不过不太强烈。现在既然知道了做女人的滋味,那也好吧,权当是奖赏自己。

她长大了,对于一个未知世界,有了初步的探视、设想。

他说了香港那边的情状,暗中查到中亚那位二公子,人已经死了,背后的势力不小。放出好几条线,在内地查找什么东西,一定是师媛媛即将接手的手串、佛珠,以及它们内藏的东西。

那些人得罪不起,万般手段,防不胜防。起初上过一些手段,威胁、恐吓、栽赃,乃至绑架、逼供,出过人命后受到警示,只能用平和的方法,布控盯梢、调查收买、交易谈判,不許直接伤人和害人。

“盗亦有道”,他们在人力、金钱、情报上,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看,师媛媛父亲的遇难,最冤大头,要不是他跑路、抵抗,大概会没事。师媛媛和她母亲则是草木皆兵,被无形的恐怖笼罩多年。

苏尔守又说,归根到底,是因为我们国力强盛、治安良好,他们才乖乖的,老老实实潜伏。如果是马来西亚、菲律宾这些国家,他们未必不敢胡作非为,而且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叫人忐忑、惊恐,精神、心理备受折磨,扛不住的会崩溃。

师媛媛不忍想,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幽幽地说,过去她喜欢诗,爱看英美文学,沉迷在梦的世界。后来遭遇那么多不测,她喜欢上历史读物、名人传记了。

那时她哪有一点隐私啊,处境可怕。她不明因果,想从书本里得到启发。她注意到明朝初年,开国皇帝朱元璋想建立一个透明社会,使朱家江山永固,发明、推行“知丁法”,要求天下百姓,只能做士、农、工、商四民,其他都是“逸民”。他要清除逸民,发现一个必须举报,如果不举报,那就要连坐,发配边疆。邻里、亲戚也要相互知道对方正在想什么、做什么、去了哪里、要去多久,彼此监视,如果不知道或一人出事,周围的都要连坐。这么一来,多么安定啊,没想检举、揭发成风,民心大坏。幸运的是,她没有生在那个年代。

苏尔守体贴地拍拍她,难过又庆幸地说,一切都过去了,可惜没让我早点找到你,否则你就不会吃那么多苦!

香港那边,他会时加小心。开局不错。他到过佳士得、苏富比等顶级拍卖行,看了几次拍卖会,和几个拍卖师、珠宝古玩收藏家接上头,看看有没有直接出手的机会。尚未告诉对方,自己手上有什么货,他感觉那是烫手的山芋,里面的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

为安全起见,他给师媛媛重金买了一个新身份,只要提供照片,就可以办身份证和文凭,落实到泰国,移民深圳——师媛媛来自湄公河边的清莱府,紧邻举世闻名的“金三角”,魔幻、神秘,一般人查不出底细。

等一切安定后,去香港完成交易,然后以老外身份报考北大、清华这些牛校的研究生,可以闭着眼睛选学校、选专业,享受老外的优厚待遇,轻轻松松。

再不要那么苦了!——香港的大学,不那么好进去。

末了,他不忘表扬自己,你老公厉害吧?

师媛媛红了脸,心跳加快,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温情。不过,这家伙的确是个流氓坯子,脱不了胎,他的“厉害”是指哪方面呢?他一定不怀好意。

真给猜中,苏尔守手脚不老实,说再来一次。

师媛媛哧溜下了床,跑进卫生间锁上门。

苏尔守美美地躺着,伸了伸腿。

想到哪里不对劲,翻过身,发现床单上的一点血迹。

他马上想到了什么,惊喜地跳起来,赶紧收卷床单,宝贝似的藏起来。又去一个房间,取了新单子,回来铺理收拾。重新躺下后,他很快睡着了。

师媛媛没来打扰他,她天生是那种不会撒娇、不懂温存的女人。况且,她还没把他当成自己男人。她在别的房间躺下,睡得很实,都没有做梦。

多一点都不要

休整了两天,他们去海边游泳、吃烧烤,还计划乘快艇出海,但想到师媛媛的特殊,临出发又变卦了。

到了西冲海滩,苏尔守租了两把太阳伞、躺椅,师媛媛嫌海水凉,没能下海,戴着墨镜在沙滩上溜达、捡贝壳。

日头太晒,就躺到伞下的椅子上。热气却躲不去,熏烘烘的,蒸得浑身发黏,像快要融化的奶糖。

苍蝇时不时地飞来,蚊子也多,大概皮肉烤出的味道能吸引这些尖鼻子的小畜生吧?

想着晚上租两顶帐篷,点篝火、赏烟花、放孔明灯,早上看看日出,看来是不切实际。

也有男的来搭讪,心怀鬼胎,她翻翻白眼,装着没听见。

后來有个大学生模样的,似乎不服气,冲过来,更为直接,想加她的微信。她不理他,他一个劲儿说,爱了爱了,我的女神!要么……咱约约——想知道约什么吗?呵呵呵……约个炮——这个畜生,都不加掩饰的,就是头牲口啊!

苏尔守正好跑回来,喊问那人有什么事,那人看看他,忙说没事,转身就跑。

苏尔守身上滴着水,说海水刚进去那会儿凉,马上就好了。

他拧开一瓶水,咕咚咚喝了半瓶。师媛媛说不是十年前了,那时候体质不错,不怕凉热,现在吃不消,抵抗力在退减。

你才多大啊,十年前你是个小屁孩!问刚才那人干吗的,师媛媛直告“约炮的”,把苏尔守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看她不像是开玩笑,便扭头搜寻那个畜生,早已无影了。

苏尔守骂骂咧咧,算是领教了新生代的兽化速度,哀叹江河日下。

其实他更其“下”,起码也好不到哪里吧?

师媛媛待不下去,说回去吧,外头太热,还有咬人的蚊虫……

掰着手膀子,摩挲摩挲大腿,上面都有了红疙瘩,痒痒的。

苏尔守看着心疼,他不是为自己爽,而是想给她换换环境,让她开开心。忘了带消肿止痒的药水,忙点点头说走吧。裹上毛巾,扎在腰部,拎上吃喝的袋子。

出来后,他们洗了洗,换上干净衣服,上车,去找吃饭的地方。

师媛媛没怎么说话,似乎心情不佳。

苏尔守问,是不是还在生那个小流氓的气?真有这种“小鲜肉”找上门的话,你喜欢吗?

师媛媛啐他一口,说,那人不是你指使过来的吧?

她笑了笑,说这种事见怪不怪,那位就是个“肉孩”,广撒网,纯为迷诱女生,满足兽欲。不知廉耻,或说是寡廉鲜耻,极端自我。不去搭理就完了。可怕的是,一些人野心勃勃,男女都有,为上位不顾一切。像山东一个穷家庭出来的女生,长相一般,为了结识上流,大学时热衷跳舞,想通过它结交权贵。后来真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一对美国夫妇。主动接触,人家上了套,被她深深吸引,很是看好她,邀她去美国留学。帮她办签证,让她寄住在自己家中,资助她学费。她借机爬上男人的床,弄得那对夫妇离了婚,她嫁给那老男人。拿下绿卡后,却在第一时间离婚,然后到美国顶级大学深造。学费高昂,她吃不消,便引诱一个富二代,为她花钱。念完大学,再把富二代蹬了。尝到了甜头,她咬牙买了飞机的头等舱,想来一个“艳遇”。如其所愿,邻座恰好是大富豪的总管。一番交谈,凭她的手段和顶级名校的招牌,得到总管和大富豪赏识,飞机上就收她做贴身秘书。女人重操旧法,两三年攻下堡垒,大富豪离婚娶了她。她设法给大富豪诞下孩子。十多年后,大富豪越来越老,她越来越不满现状,勾引其他年轻的大人物。可能是想有意败露吧,总之,她制造了一个意外,让丈夫发现她的私密,震怒,宣告离婚。她分得亿万财产。这时,她早已跻身上流,名动全世界,不缺继续勾引各色名流显要的条件、机会。她以身体为筹码,把一个个男人用到了极限,榨尽价值,达到不断往上爬的目的。一个礼仪之邦,何以出来这等怪胎?小说、电视都不可能这么编的啊!

苏尔守未有关注,问她是真的吗?好像过去有个诗人顾城,也曾闹过类似的风流债。

师媛媛叹一口气,想这家伙大概太专于炒楼发财了,连轰动全世界的大八卦都不知情,活得何其乏味。顾城、谢烨和英子的三角风流债,随着几个人相继离世,已经没什么说道的价值。便报出那人的名字,网上搜罗,几千万的条目挂出来,她把手机亮给他看,又给他看了那女人的照片。

苏尔守瞥一眼,好像知道这个人,隐隐约约、零零碎碎,肯定是上网做功课的时候瞄到过,只是不感兴趣没往心里去罢了。

他觉得,这女人能做出这么多事,也只是把上过她的男人“报复”了一回。她本身并没有像武则天那样,获得莫大权势,伤及多少无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和黄盖的苦肉计不可同日而语。假定她出身名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如果野心再小一点,守本分,也能做个正常女人。也说明,男人都是近视的,只顾眼前,否则哪会这么容易上钩?

师媛媛爆出了炸雷,还说明天下有钱的男人,都一个德性,想找年轻女人!

这骂的是他苏尔守吧?他不能不叹服。

若说自己例外,那就是和她叫板了。

看到路边有家广式海鲜餐厅,规模不小,他们停了车。

里面给人清清爽爽的感觉,铺着木地板,地板高高在上,进门后有台阶上去。

外面是点菜台,陈列的海鲜标着价,师媛媛口味清淡,他就点了红烧比目鱼、清蒸海鳗、波士顿龙虾汤。

先上的海鳗,只有三段,香气四溢,肥美不腻。比目鱼是整条的,很入味,肉也新鲜。最后一道特色龙虾汤,汤汁浓稠鲜润,虾肉嫩滑,让人不能释手,喝了还想喝,一碗接一碗。

碗不大,苏尔守几口就喝没了。师媛媛则文雅多了,拿小勺子舀起来,一点一点吸,不发声音。

苏尔守大快朵颐,吃得撑撑的,像要把他家楼后的塘朗山揣在肚子里,沉沉甸甸,人坐着都矮了三公分。

时位错综,师媛媛恍惚间就有了异样感,感到这是一个分别餐——几年前,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是爸爸,带她在阳澄湖畔吃大闸蟹,喝鲜鱼汤。走的时候,又要了两袋绑扎好的螃蟹,到家后只留了一袋子,另一袋他带回那边的家,那边有另外的女孩、男孩在等他,也叫他爸爸。

师媛媛那次就曾有不祥的预感,爸爸不会回来了,躺到床上,她哭得很伤心。

难过的是,不仅爸爸走了,连等他的女孩、男孩也都下落不明,没有她幸运。

她还会幸运吗?苏尔守会受她牵连吗?

她感到自己必须离开他,不能老这样拖油瓶似的带累他,那样会越陷越深,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她是那种有着历史感的女孩,趁高兴把话说明白。

爸爸那边,她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就一个人去吧,别带他。他是身价不菲的成功人士,不能在她身上栽跟头。对她来说,万一走投无路,或许将来有一个退路,如果他跟着她出事,她就连退路都没有了。

商人多變,现在尚有念想,哪天爱而生怨,她可咋办?年轻时不规划好前程,补上该补的课,再大就没有机会了。女人的青春期太短。

再次上车,师媛媛说找个地方喝茶吧,她想聊点私事。苏尔守看她不那么开心,惆惆怅怅,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便点头,带她到香格里拉酒店,要了一间私人晤谈室,泡上一壶红茶。说他初来深圳,就住这里,住出了感情,干脆就在边上买了几层楼,前两年才卖,只剩目前那套。

师媛媛赞叹,说他稳准狠,发了大财,诚心祝贺!

有了好事,朋友真诚的祝福,会带来吉祥——他会永远好好的!她呢,不得不独自出发了。借他的钱,她回头还。从现在开始,他要退出去,把香港的关系转给她,由她自己办理。他别插手了,不要再有交集。

毕竟她是个“光脚”的,即使出什么意外,也没什么损失,而他家大业大,不能有任何风险。

哪天她实现了所有梦想,还能完好无缺的话,他可以再来找她。

如果她混不下去了,大概也会回来,请他到那时不要怕麻烦。

他要听话,不听的话,她就自己跑,让他再也找不到。

这和苏尔守的计划完全背逆,他说要再想想。

一杯茶后,他仍未答应她,提出想法,找中介做吧,鉴定、意向人、交易方,都不见面,和中介签订保密协议。见到的、看到的、谈到的,十年内不得泄露任何消息,哪怕是暗示都不可以,否则承担一切损失和责任。就交给汇丰银行。

银行若是监守自盗,调包呢,该怎么办?

师媛媛想得极其周到,倒把苏尔守给问住了。

她看到媒体报道过,不少博物馆收藏的文物,被自家管理员拿假货替换,使宝贝成了赝品。何况这种私人物品?

唯有自己直接经手才能放心,别的任何人都不可信。也就是说,接触实物,得她在场,她开锁,她关锁——她需要装成中介单位的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问题梳理出来,找到症结所在,接下来就是和银行谈了——折价卖给银行,银行再找下家,银行不行,找别的中介。

苏尔守揽下前期事务,看银行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能不能一手包办。

师媛媛没再跟他回去,她想住在香格里拉。哪怕苏尔守保证,不再侵犯她,她也不想去住。她尚有东西落在他那里,少得可怜,他有空可以带过来。

花自己的钱,哪怕是借的,她感觉都不一样,但是住店需要身份证,还得苏尔守帮忙。

他给她要了个套房,38 层,90 多平方米,长住可以优惠。他付了一个月的钱,六万多块。进门后,把师媛媛吓得一愣,忙问多少钱?太大了,再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她住标间就行。

苏尔守挡住说,这个就好,他挑的是最小的套间,里间休息,外间则可办公、喝茶。钱都交了呀,反正不差钱。

再看房间,的确不错,落地窗敞敞亮亮,可以俯瞰市民广场。远处是重山,覆盖着林木,满眼绿油油的,爽心爽目。

厅里陈列茶几,长短沙发,靠窗是书桌,后面还有柜子,摆放茉莉盆花。花朵、花蕾,洁白纯净,花香浓烈。里面的床宽宽大大,窗前也有沙发。洗漱间有个大浴缸。

住就住吧,她在外面的沙发上坐下,苏尔守勤快地冲洗茶壶、茶杯、咖啡机,烧水,泡了两杯茶。没怎么闲,似乎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终于坐定,他一边喝茶,一边和她谈起新安排。

她的海外证件,大概一两个月才能办好,看看能不能加急。办好后再去香港,他可以不陪。但中介和下家,他负责搞定。酒店的早餐,只有双人餐,他跟着沾光,每天就来这里吃喝了。27 层有夜宵,免费供应。她担心的话,可以戴假发、帽子、深色眼镜,和他在餐厅会合,一起用餐,交流每天的新情况。如果需要,卧室里密谈。

酒店有健身房、游泳池,自由锻炼,无须出门。万一需要大额消费,找他,他来办。

他没想让她单飞。

师媛媛问他,往后有何打算?是不是真想做范蠡,功成身退,退隐江湖?

苏尔守摇摇头,说自己和范蠡有所同,更多是不同。范蠡被勾践惦记,几次转移,在江湖,却也要谋稻粱。妻儿就在身边。他的处境比范蠡好得多,赚足几辈子的钱,不必再操劳。也没有惹谁惦记,要多惬意有多惬意。可惜老婆不听话,总想着跑路,被流贼惦记,弄得像个女范蠡,要逃离这个世界。

师媛媛这才听明白,他嘴里的“老婆”和“女范蠡”指的是她,不禁扑哧一笑,喝喝茶,骂他贫嘴贫舌。不过,还真像那么回事。

她对他在金钱上的满足,则是深表怀疑,说你再怎么赚,和那女的分分,也就几套房,手上几千万现金吧,能干什么?要知道你得成家、生儿育女呀。孩子教育、留学、吃喝拉撒,自己生老病死,老爸老妈也要照料。花钱不知节制,经得起这么折腾?

苏尔守恍然,摇头笑道,你知道杠杆吗?知道滚雪球吗?知道积少成多——这个“多”有多“多”吗?

我给你粗粗算一笔账吧。我的初始资金是300 多万。

炒房十年,用的是杠杆和抵押贷款。简单说吧,300 万下去,当年只要付一个首付,20%。那时北京的房价,每平米都在一万多。假如80 平米100 万块,那我出20万首付就能买一套,其余80%走贷款。300 万,理论上我可以买15 套——留一两年还贷款的钱就可以了。

拿到的房子也不会闲着,可以租出去。升值潜力大的,交全款,抵押给银行,贷出现金,投资买房——房子本身的价值,也就得到充分利用。像深圳目前的这套,有过抵押。假如评估2600 万,给七成,就能从银行套出2000 万现金。每月只付利息,不要还本金。多美的好事啊!用它作首付,在不限购的地方,房价一两万的准一线城市,可以买四五十套——怕的就是量大。

话再说回来,我起初假如买了10 套房,一套300万,首付10%,翻倍600 万出售,就是6000 万。还掉银行贷款2400 万,利润就是3600 万。这是两三年的事。把这几千万再投下去,一栋一栋、一层一层买,譬如买的都是500 万一套的,首付只要100 万,这时我可以买30 套。两三年涨到1000 万,售出就是3 亿。还掉贷款1.2 亿,手上有2.8 亿——到上亿的资金,那就是天文数字了。不过五六年时间!如果这时我在南京、苏州、青岛、无锡、合肥这些城市买入,三五百万就能买一套不错的。像咱老家苏州,几年前房价普遍只有一万多,离上海这么近的大城市,上海市区都七八万了,它还在一万多。那是什么概念?眼看有异动,立即买入!赶在限购前,一下子买多了,三五百万一套,捡白菜一样,陆陆续续抢了一两百套,把金鸡湖畔几个新开盘的小区买了个遍。跟后限购、飞涨,继续限购、继续飞涨。三年涨到七八万,翻了五六倍。这是奇迹吗?梦幻吗?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100 万翻个两三倍,不过300 万,很容易。1000 万翻倍,难度就大多了,2 个亿变成10 个亿,耍魔术似的。那是赚得最爽、最快的一次!

还有投杭州、深圳的。杭州有大势,疯涨。深圳再次超北京,夺得国内均价第一名。要么怎说是好运气呢?而且買房、卖房,中介全给你包了,你只要转手、买入、贷款、放款时,到场签签字就可以。主要精力放在买哪个城市、哪个小区的房子。在限购这么厉害的今天,也有不少好城市没限购,或者说局部没限购,譬如苏州下面的县级市、无锡的某些区等等。不过,现在我已经清仓出来了,不需要关注这些了。干不动了。前面的付出值得。

师媛媛啧啧赞叹,你不仅运气好,而且福星高照!我像是听明白了,你十年前300 万,现在是10 亿级的大富豪!

苏尔守笑得开心,也可以这么说吧。你放心了吧?另外的都在孟小星名下。

啊,你前妻——她也有10 个亿?

不是“前妻”,难听得很啦!我们是合伙人,一次都没有那个!

说到“那个”时,苏尔守朝师媛媛飞来一眼,眼角上挂着“流氓”意味,师媛媛不由愠怒——小流氓敢做不敢说,哼!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苏尔守的得意还在于误导了师媛媛,她以为2 亿变10 亿,就是10 个亿。他在苏州的投入,合计3 亿多,上杠杆、加滚动后,累计有10 多亿,赚翻了。除掉亲友帮忙给的分成、好处,除掉临时雇的人力,净利惊人。尚有几套豪宅,留下来了。毕竟那是他的大本营、发迹之地,在这里限购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

他把其他城市能出手的都出手了,回笼资金,集中到苏州。如同炒股里手,胆大、心细,重仓持有。苏州的上涨节奏也是呈梯度的,从金鸡湖到太湖新城,到南京大学苏州校区,一个区域差不多到顶,另一个区域开始涨。这是他彻底达到财务自由的一役。他跟了五年时间,吃饱、吃足,才慢慢转出。

要问他究竟有多少身价,他还不是十分清楚。下一步,他会把一大半的现金,换成黄金、美元、欧元,不让货币贬值太快、购买力降低太快。也要去全世界排名前十的大城市转转,看看有没有投资保值的机会。

譬如纽约、洛杉矶、巴黎、伦敦、东京,不熟的不做,就买买房,他只求保值、不贬值。

说这些没什么意义,师媛媛能不能听懂,有没有兴趣,都是两说。

他扯这么多,目的在于不想走,不觉就晚了,可以去吃夜宵了。师媛媛不饿,困了。

这是赶他走的意思。

他不可能独自去,也不会走,就说自己也不吃了,减减肥。师媛媛让他回去睡,她累了。

苏尔守巴不得她诉苦,忙说他来侍寝。她脸红了,让他滚回家。苏尔守死皮赖脸,说老婆在哪家在哪。

谁是你老婆?

苏尔守故作惊讶,难道我还能娶别的女孩,你还能嫁别的男人吗?

前半句是疑问,后半句较肯定。那就是要点脸,咱俩都“那个”了,你还想找其他男人?心大了?口重了?——我娶别的女孩,不过是在有了一个的基础上再加一个,占的是便宜。你找旁的男人,那可是把便宜给人家占了,自己有什么好处?

说得师媛媛颇难为情,怪自己不该心软,付出宝贵的第一次。男人又都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哪会轻易饶过她?

她咬咬牙,狠心道,其实,我早就和你说过,你不是我想嫁的男人,“那个”是我的补偿,感谢你的照顾、帮助……

我爱你就够了,你不一定要爱我啊——你不是喜欢读历史吗?看看过去,男女婚前多半都没见过面,女的就嫁了。这是常态。更极端的,是权贵选妃,女人甘心吗?愿意吗?却都上了花轿。进了门,没得选,慢慢就对自己的男人死心塌地了。这是妇道,也是传统。是过去历史上绝大多数女人的生存方式。

我们并没有完全离开这个传统,也还受着传统的束缚。你是女人,势单力薄,老想凭自己光膀子,全世界招摇,如同你说到的那个山东姑娘,在美国的浑水里摸鱼,最后她也是遍体鳞伤吧?痛苦向谁说?谁能理解一个弱女子孤身闯荡的酸辣艰苦、彷徨屈辱?她的野心有错吗?她的借力有错吗?她的造势有错吗?

她成功地挺过来了,心机、手腕之深,运气之佳,不是一般人能够具備的。千百万和她同类的女人,没能走出来、挺下来,或早早夭折,或默默无闻,苦难却是自己背负。你有爱你的男人,有现成的大伞,有潜伏的危险,为何要那么苦?为何要撞南墙?为何不让我分担?你遇到危险,我能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吗?能够独善其身吗?能不跑过去给你遮挡吗?如果你不听话,有一天形势失控,你我都要搭上性命,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不在事前排除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呢?为什么不能和我结成一心,共谋策应呢?你只想到了自己,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的爱。再说了,我和孟小星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和你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我不想继续陷在这样的怪圈里。

我要娶你,你必须嫁给我!我爱你,答应我吧!

他起了身,从花盆里掐下一枝雪朵般的茉莉花,单膝跪地,再次拜倒,献上花,向她求婚。

她哭了,没有回应。觉得他的话从逻辑来看,无懈可击,可是把她的感情置于何地?她要是爱他、能接受他,早就靠上去,领证结婚了,需要这么多口舌吗?男女相处,处的是感觉,从第一面算起。

她是个爱情至上者,爱不爱,难道她不清楚吗?

他并不了解她,也不尊重她,否则就不会强词夺理。还把历史长河拖出来,当作后盾——过去的女子,没有条件、机会,不能选择,现在到处是机会。她不是活在一个闭环的旧社会啊。他和她不相干啊。

她再怎么危险、困窘,那也是要自己去面对的啊。这是她选择的路啊。难道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若他们仍是陌路,难道她活不过了?

但她说不过他,他拼着老命也要把她护于翼下,像她的爸爸。她能抗拒吗?他爱自己并没有错吧?

他退到沙发里默坐。女人的哭泣和无声的语言,其实已经表达了深意——她不爱他,怎么绕都绕不开这个基本事实。

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人。

嘴里酸涩,好想抽根雪茄,或者是买个醉。

这女人,就像铜墙铁壁,无法感化,难怪被那么深重的灾变包围,都不为所动。她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觉得自己有点下流、卑鄙、空虚,为爱而爱,并没有真正了解这个女孩子。

他悄悄地出来,在CBD 核心区的大楼间穿梭,不知该去哪里。

夜色斑斓,地灯、车灯、路灯、霓虹灯,从地下到天上,交织成光流,把世界映照得光光怪怪。

在之前,他对女人都有点排斥。

有一个晚上,也是在南方的城市,和客户喝茶,人家就问他,这样的生活有没有意思?客户介绍体会,到一个城市,他都是坐在最繁华的街区,微信上摇出“附近的人”,找姑娘聊天,约她们出来喝点东西。他约过数百位,一半以上会过来,一半以上会上床。这就是现代人的消费样式。

想想吧,走在城市里,好像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前半生、后半生都是陌路,这一刻彼此迅速交集,又很快分散。各取所需,多一点都不要,也就难留痕迹。这是新时代意义上的“君子之交,泛泛如水”。

姑娘真有这样的“好”!

没有“那个”之前,他并不懂,以为那位客户矫情,没有女人,他苏尔守活到现在,感觉也不错。有了师媛媛,和她发生过一次,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后,他的世界就变了,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了。她更该如此。未料她信奉的也是客户的“君子之交”,在她那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

怎会如此失败呢?

他好想放浪自己,报复她,从其他女人身上获取充实感。

回复

打车回家,苏尔守倒头睡去。醒来后,躺在床上发呆,感到了爱情的虚妄,人生的幻无空洞。

一个人做事,是需要动力的,他没有了做点什么的必要,连吃饭都没去想。

“成功”竟是这样的,无所事事。这才是开始!

想起一个朋友的话,到美女多的地方,去接受地气吧,让受伤的情得到一丝滋润。

出了门,穿过北边的塘朗山公园,对面就是大学城,深圳大学、南方科大、北大清华研究生院,一字排开。

校园里的美女,不比鲜花少,仙品精怪,蓬勃朝气,含霞吐烟,馨香娱目。他徜徉其中,像个老妖物,和她们格格不入。也没有谁会对他来兴趣,连一眼都不会多看。

他却有了目标,准备每天跑这里转转、看看,在大学的食堂里吃吃饭,找回青春时期的感觉,改变他的状态、神气。

这天中午,他身穿白色短袖短裤吸汗速干休闲运动服,拿一瓶水进了一个食堂。寻找位置时,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女生,坐在简易的桌子边用餐,忙走过去,在她对过的旁边,放下手机和水,坐下来,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说,小师妹,不好意思啊,我的餐卡忘带了,给你钱,借你的卡用一下。

说着,他送出钞票,女生犹豫了一下,想要拒绝,可是谁没有为难的时候?眼前的大叔,是老师吗?怎么来这里吃饭?

忙摇摇手,笑道,不要了,你先拿去打吧。

搁下筷子,她从边上的小包里摸出卡递给他。他道谢接过,请她看一下手机——这等于是抵押物了。

转身去窗口,没多少人,他要了烧鸭、冒菜、鸡块、蒸粉煲仔饭、椰丝包、炒粉面和饮料、甜品。来回两次,用托盘端回来。

这家伙吃这么多吗?

花掉了六十多。他道了谢,和女生加微信,转给她钱,把饮料和甜品送给她。

她倒爽气,接过去插上细长的管子,吸了一口,问他是不是老师?他笑道,我看上去那么老吗?我读博,请问你几年级了?

言笑晏晏,女生很健谈,说他面生。他说自己来这边很少。她就笑了,说,来这里就像到了“地府”哩。你看门口的欢迎语,摆放得如同一个花圈,绿色的字,绿色的圈,黄色的底子。菜牌又似墓碑,一道一道挂立,让人看着都没有食欲。

苏尔守虽也感到了异状,但真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回头看看,真像那么回事。

他一直留意的是,有没有养眼的小女生。皇天不负有心人,眼前的这位,氣质不错,大二,叫洛音,传播学院的,湖南人,21 岁,毕了业就想回长沙。

小他整整一代,很难有什么共鸣的话题。

他对长沙印象不坏,就是房价和前一阵的无锡、苏州差不多,几十年不怎么涨,属于波动比较平稳的那类,不是理想的投资置业之地。便说了想法,如果哪天长沙的房价涨起来,告诉他一声,他第一时间赶过去,买几套。他在那边限购,就找她合作……

啊——洛音惊奇不已,你不是要念书吗?

要的啊——我是学产业投资的,光学不练假把式,对吧?

你哪来的钱?富二代?洛音看似仙气,螓首蛾眉,玉骨冰肌,下巴左下角有颗痣,蓬松的长发披肩,却也知道人间冷热,不是谁都有钱搞投资。

苏尔守摇头说,他不是富二代,是富一代!

像在开玩笑,两个人都笑了。

看洛音预备要走,苏尔守缠住问,你对投资感兴趣吗?

这个话题超过女生的想象,茫茫然摇头,他就说自己像她这么大,就跑出学校做投资了。

洛音无法理解,无法相信,她是想找地方实习的,但那不是为赚钱,只为打磨技能、增加经历,好在就业的大军里跟上趟,不至于掉队。谋生要那么容易,还读什么博士?大学都不必念!

她走的是多数人都在走的路,平凡、普通,能养活自己,就是天大的成就,别的不敢奢望。

他问她,没想过考研?

她不要念,虽则她也不喜欢上班、谋生,但念书不开心的啊。考试更是越来越难,竞争激烈、残忍,录取率都到二十比一了。她不是学霸,认输投降。

他想起师媛媛,她俩要能中和中和就好了,便说给她介绍一位小师姐吧,她一心想读研。支招说,你去拖拖她的后腿,她来提提你的上进心,两全其美。

洛音嘻嘻直乐。

这都什么馊招数啊?

呼啦呼啦,管子在饮料盒底抽出响了,她把最后一点饮料吸进去。放下后,手机响了,她接了个电话,和苏尔守道别。

他让她别忘了,联系一下那位小师姐,回头他给她电话。也别忘了,将来的合作,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直接说。

看着她消失的倩影,苏尔守发现自己活回来不少。

陪聊很管效,比跑步的意义大得多!——当然,聊的对象更重要、关键。

扫一眼食堂,稀稀拉拉,这里的女生比男生多,各个孤立,掐着边坐,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且背对打菜的窗口。和他上学时完全两样。

他过来和洛音搭讪,有点“标新立异”,再要找其他女生闲聊,估计就成怪胎了。

这里的桌椅,也都颜色不一,黄的、白的、蓝的、灰的、橙的。厅中央,是一排梁柱子,隔一段有一根,挡人视线,像是大库房改造的。

朴素、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

他喜欢这种朴素、清纯、自然的感觉。

看来自己能够快速适应大学环境,没有媛媛,他也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别样的乐趣。

他在微信里,感谢了洛音,顺便发了个大红包。

洛音很晚才点开。她粗疏,就那么随意一点,转账1888。——哇,好多啊,这怎么可以呢?都没办法退回去了。

她忙问,怎么转这么多?她又不缺钱。

苏尔守总不能说她救了他的命吧?从她身上悟到了生活的快意。

生命不需要意义,存在就是意义。活得久点,舒服一点,吃好、穿好,开开心心活下去,就是意义。

他没给她发送8888,担心她会吓坏。1888,不多不少,可以是祝福——永远十八岁,永远大发,这是个吉利数字。

他当时没有看到,等看到时他到家了,和她视频里聊天,给她看自己的家——他投资的产业。

洛音哪想到自己中午的善意,会得到这么一位富豪的友情啊!

他没说谎,也不是开玩笑,还真像富一代!

印象里博士都有点书生气,这家伙倒很精干!

他邀请她方便时过来参观,可以带同学,也可以带老师。

洛音心花怒放,这样的资源,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哪能共享?

她不长于世故,但基本的人性还是懂得一些的。

姐妹横插一刀,从别人手上抢男人;男人移花接木,把别人的成绩变成自己的,下力下本,抢得先机,窃取成果。这类狗血事情,太频繁了。她不害人,却需防人。问苏尔守怎么一个人呢?结婚没?这么大了,为什么还是一个人?离婚了?他所说的小师姐,是不是他的情人?他有几个情人?没情人怎么解决需要?

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个都是炸弹,不好接啊——接不好会炸死自己。

苏尔守不能说自己曾经假结婚吧?不能说离过婚吧?不能说媛媛的确是他的情人吧?不能说他对洛音有好感,洛音可以做他的情人吧?他俩相差十岁,有什么感情可言?

当然,问题难不住他,毕竟他可是个老不要脸的了。撒谎不带脸红,说自己未婚,也没有情人。视频里不方便,什么时候面聊吧。两个人就约了明天下午两点,在校门口见。

对于成功人士,她不好奇、不想认识,那就太不正常了。

次日,小丫头带了个男同学,个子有一米八,长虾似的,弯在她前面,说说笑笑,在等人。

苏尔守开的是最不起眼的大众,摁喇叭、朝她招手。她细加辨认,才认出来,忙摇摇手,拉上男生跑过来,做了介绍。

男生坐在后面,她坐到副驾驶位置。他问他们要不要在外吃点东西,洛音说不用,直接去他家参观。

问他有没有投影仪,看电影的那种?他不喜欢看电影,平常看新闻比较多。洛音问他是不是炒股发的财,然后又搞了投资?

苏尔守开窍似的说,你怎么这么聪明,一眼就看出我所有的底细?我在你面前,没有秘密了。

随口问后面的男生,是不是洛音的男友,大帅哥啊!

洛音没说话,男生不好意思地支吾。

这两位好像没那种关系,看着就嫩,却装成一对情侣。

这是她真正的聪明之处,借了个灯泡,过来敲打苏尔守,希望他老老实实,不要有坏心思。

洛音主动出击,问他能不能把小师姐喊过来?说不定受师姐影响,她也要上进上进。他说这几天不方便,她遇到了伤心事,过些天吧。

拐进小区,洛音和男生都看呆了。

这可是全深圳最牛、最顶级的小区啊!

整洁的大马路,石砖地面,两旁是高高的棕榈树、草坪和花园、果树。堆了小土山,挖有大池塘,注满水,养着花鱼、水禽。角上有篮球场、网球场。

绿树掩映中,露出一幢幢别墅,自带泳池。苏尔守介绍,别墅每平米均价三十万,高的能到七八十万,一栋值五个亿。一侧是小高层,他家那样的,每平米十三五万。开盘的时候,高层不到三万,别墅不到五万。深圳限购较早,为买房,他把户口都转过来了。

小男生在校门前看到这人的车,还当他是哪位老板的司机,过来接他们的。

他和洛音同乡,高铁上一起来的深圳。后来才认识,洛音常会有些小事情,请他帮帮忙。今天的护驾,就是一个小小的义务,也是想看看洛音所说的师兄有多厉害。别是什么骗子,对洛音心怀不轨。

他暗暗喜欢洛音,却自知差距,和她若即若离,不让彼此难堪,还能保持友谊。那可是一份纯情,带有美好的期待、意愿,不到花开蒂落,不去伸手采摘,因为它很可能不属于你。

停好车,苏尔守带他们在小区内转了转。

当时自己在地图上反复比较,才看中的它,果断下手。至今都很难有超过它的楼盘了。他买过这里的别墅,别墅卖掉后,要了这个小高层,二手,没住过人。

那得多少钱啊!

外人只能羡慕。

上了楼,苏尔守给他们沏上“牛肉”,很冲的味道,洛音拉了拉舌头。习惯后,她感到了人和人的距离。

她看到过网上的八卦,对面香港有一个大老板,号称是女明星的“收割机”,那些数一数二的大明星,她的一个个偶像,都被他征服过,让她唏嘘不已。

大老板的样子,不显山不露水,就像苏尔守,看不出有多不凡,事实上不那么简单,一定要小心提防。

不过,眼界大开,收获良多,这是念多少年书、上多少年班,都看不到、想不到的。

晚上他请客,吃西餐。他们讲了些学校里的趣闻,老师的怪癖,同学的算计,这个小组那个活动,都很新鲜。

送他们回校,到家后他看到了洛音的微信,是给他拍的几张照片,挺上相的。

他道谢,让她哪天有空,陪他去买投影仪。房子太大,一个人住太冷清,客厅挂上大屏幕,放放电影,布满声音,影响气场,可以提升人气。

这几天他都没和媛媛联系,他要晾一晾,拉开距离,思索两个人的未来。

他不再年轻,没剩下多少浪漫了,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裹上血腥之气,看淡了许多东西,包括爱,包括女人。

走过这么多地方,真不必让自己陷于一隅。如同买房子,哪里利润大,往哪里跑,哪里潜力大,到哪里买。精心挑选,出手要快、准、狠、稳。

“狠”排在第三位,实际上赚大钱离不开“狠”——重力砸进去,能砸多少砸多少。“快”是时效,“准”与“稳”是保障,“狠”才是关键。

那么,选择师媛媛“准”吗?“稳”吗?不准、不稳而“狠”,付出太多,违背了买卖之道、成功之道。

他摇摇头,感情不是买卖!

然而有多少感情,离得开买卖?尤其这年头,瞬息万变,一切来不及沉淀。

他没理睬师媛媛,她却来了电话,问他在哪里,不在香港吧?这几天忙什么呢,晚上有没有空,来吃夜宵吧,他说等会儿过去。

放下电话,他静坐着抽了根雪茄,自问是不是置气?

多少年了,他都是一個人,活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资料、新闻、财经理论、股市动态,每天要浏览,重要的还要仔细琢磨,占用了不少时间。

每到一个城市,他都在第一时间买一张最新地图,和过去的地图比较,查找中心位置的核心楼盘,比较、查问,实地踏勘,看资质、看潜力。确定好了买哪里、卖哪里,其他就交给中介、助理去盯、去办。该他出场了,提前约。

统计每天的进出、盈利,每个月也有总结。不要说路上的奔波、谈判的激烈、竞价的煎熬,买卖、赚钱带给他的快乐,超过一切。

他不关心别的女人,因为女人会花钱。

找出师媛媛,就是要改变自己的人生走向,无论怎么说,必须继续走下去。

想到了洛音。今天带一个男孩子过来,显然长了心眼,对他有顾虑。

他并无欺瞒,可以释怀。

读博士云云,后来没有提起。

博士就是个称谓,相当于“先生”“太太”。

这个女生,可以说也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

他逛荡校园,走了一个又一个,看到了许多气质不错、长相不错的女生,结伴的、骑车的、匆匆而过的,和他无缘。图书馆不容易混进去,教室也不是合宜的地方,就只有饭堂了。

一眼看过去,学生们的状态尽收眼底,衣着粗简,吃得不多,能买肉菜的很少。有的人脸上带了菜色,嘴唇发青,用功刻苦,营养明显跟不上。

穷学生还是很多的啊。

洛音的条件,该当不错。没有多少嫩气、杂色,清纯脱俗,看着很舒服。虽不及中学时的师媛媛,让人有触电感,但那时的眼光、心境和现在能一样吗?媛媛还是过去的样子吗?

他找洛音做什么?做情人?她也问过这个问题,问得很隐晦。

看来自己对媛媛,已经没有多少信心了,打算撤退了。这是得到、尝过以后的变卦,找个备胎当作退路?

他肯定是无心的,不好说不对,只能说他的心态乱了。

他恢复了镇定,拿几盒茶叶出了门。

来到她的房间前,里面有人说话。

敲敲门,媛媛跑过来拉开,满脸放光,滋润了不少。

她的身后,站着位外国女郎,长脸,蓝眼睛、白皮肤,金色的长发,个子比他高点,面相温和,生硬地用中文打招呼,你好!

师媛媛介绍,这是她健身时的伙伴。乔娜丝,来自英国,下学期到香港大学留学。这几天她俩在一起游泳、打球,聊得很愉快。本来住楼下,昨天却没回去,住在她这里。

苏尔守礼貌地对乔娜丝鞠躬,放下手上的袋子,取出一包红茶,给她们泡上,说了17 世纪红茶传到英国,风靡王室、贵族的往事。凯瑟琳王后是关键人物。喝的茶从福建的厦门,走海路过去,就是这个茶。

乔娜丝品了品,很喜欢,说她们都要在茶水里加奶,这样泡的茶喝得少。这道茶她喜欢,红红的,有种是绿绿的,比较苦,她喝不惯。

师媛媛就把苏尔守拎来的那些茶叶都送给乔娜丝,让她带回去慢慢喝。

苏尔守担心人家不适应,又取出一袋“牛肉”,告诉乔娜丝,这个不是红茶,他示范一下。洗了一个新杯子,泡了一杯,请她尝尝。乔娜丝比较后,还是喜欢红茶,“牛肉”确实不怎么爽口。

喝完茶,乔娜丝就下去了。师媛媛和苏尔守去吃夜宵。

人不多,灯光浑浑的,角落里静,适合情侣聊天。

两个人取了一些水果、蔬菜、鱼块,边吃边聊。

这几天师媛媛主要是锻炼,闲了上网查找资料,做了不少笔记。看香港那边如何面试出题,如何准备。学费、住宿、吃饭、其他开支情况,算了算需要几百万。有爸爸留给她的财产,无须担心。不过,处理时间不能确定,一时的周转只有苏尔守能帮。

他这样的商人,和她爸爸一样,最大的确定性乃是钱,最大的不确定却是心。心是活的,指不定怎么变。其实还是不喜欢。喜欢一个人,怎么都甘心,倒贴、受辱、委曲求全,苦海无边,自己愿意啊。

苏尔守不也这样吗?

她似乎在利用他的大度、气量,利用他的爱。

既然你不能给他什么,那就一刀两断,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而不是继续模棱两可。

能离得开他吗?

师媛媛倒吸一口凉气,骤然出汗。

离不开吗?好像——确实是!

看来,需要放弃坚守的一些东西了,生活不能过于追求完美。

吃好出来,苏尔守计划回家,师媛媛却邀请他上去坐坐。

她主动给他加水。苏尔守喝了一口,才发现他喝的是乔娜丝的杯子,可没办法换了,将错就错吧。

她的杯子,留有女人特有的香味,感觉还不错,像是和洋妞儿接吻。

乔娜丝这时却有电话来,是打给师媛媛的,问她的男友是不是留下来了?师媛媛看看苏尔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乔娜丝说,谢谢他的好茶,喝了兴奋,一直睡不着。老想男人,要么把你男友借给我一晚上吧?媛,我是说真的。我出来,家里人都不肯,男友也分手了。你是我的好姐妹,姐妹可以共享的,对吧?

师媛媛听得耳热心慌,跑进房间锁上门,忍不住骂她,告诉她我们这里的传统是“ 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男人,也不可借。不仅不能借,而且要相互忠诚、唯一,这是对自己、对男人、对朋友的尊重。如果外借,那就是三方都失德,不自重。

乔娜丝没能完全听明白,但知道了主要意思:这样不行,违背中国传统,只好道了晚安,挂上电话。

师媛媛坐在床上,略微镇定了心绪,让烧红的脸退退火。

有男人和没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不一样的。她现在很理解乔娜丝,感到她没什么错。男人压不住,会去红灯区,乔娜丝能去什么地方?

苏尔守和她“那个”以后,估计会像乔娜丝一样,那样的话,他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抓住他,是眼前唯一能做、可做、该做的。

她得和他談谈条件,落在纸上,进行公证:证件下来,就去领结婚证。如果他花心,在外找别的女人,一旦发现就离婚,而且她要分他一半的家私。她要是耐不住,主动离开他,他可以不付一分钱。

这该是公平的。

拉开门,师媛媛也没管那么多,来到苏尔守身边,很自然地依偎在他怀里。

这个女人啊,她的反应真是及时,要是再晚几天,苏尔守也许就跑了,去找别的女人了。

男人可不得时时刻刻看好、管好、护好吗?哪能给他放羊?——放着放着,羊会不见了。

多少年后,那只羊身边有了一只母的,还有一窝小的。小的吃着草,嘴里还“妈——妈”不休地喊说,仿佛在说妈妈,是如何被爸爸勾搭上,又生下它们的。

原载《黄河》2023 年第2 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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