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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视角下蒲松龄的思维困局

2023-10-28尹凤仪王昊

蒲松龄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困局聊斋志异

尹凤仪 王昊

摘要: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本意在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反抗封建礼教和封建制度,但由于蒲松龄无法彻底摆脱封建时代和封建社会对他的影响,《聊斋志异》中的反抗困境随处可见。《陆判》是蒲松龄以奇幻手段反抗封建压迫的代表作品,表面的光怪陆离之下深藏着蒲松龄以封建压迫的方式否定封建压迫的思维困局。对蒲松龄写作中的这种压迫困局进行分析,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蒲松龄的写作困境,辩证地看待和分析《聊斋志异》。

关键词:《聊斋志异》;《陆判》;困局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志码:A

《聊斋志异》寄寓着蒲松龄反抗封建昏庸统治、塑造士人乌托邦的美好愿景,打破常规的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背后,饱含他反抗现实的辛酸苦痛,“异史氏曰”又记录着蒲松龄对现实世界的谆谆劝勉,正如他在小说开头的寄言:“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① [1]3《陆判》是《聊斋志异》中独具特色的一篇作品,想象奇特的故事背后蕴藏着作者对腐朽社会制度和封建统治的厌恶和抗争,但蒲松龄无法脱离时代和社会对其思维的影响,找不到一条能够真正摆脱封建压迫的道路。扎根于蒲松龄思维深处的封建思想意识,使他在创作时往往寄希望于神鬼之力摆脱当下的困局,而不深入反思困局根源。蒲松龄在反抗现实的封建权力时常采用以强权反抗强权、以阶级压迫对抗阶级压迫的解决方式,这形成了蒲松龄鬼怪小说中难以自圆其说的思想困局,由此创作了一批以《陆判》《辛十四娘》等为代表的小说,这批小说的特点是大团圆喜剧的外表下深藏着悲剧本质。

一、加害者与被加害之间的阶级关系

“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那就必须使环境成为合乎人性的环境,既然人天生就是社会的生物,那就只有在社会中发展自己的真正的天性。” [2]167-168马克思认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断社会化,人的性格、思维等行动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环境影响,即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其认识活动反映着当下的社会形态和历史现状。蒲松龄亲身感受到统治阶级层层压迫盘剥,内心深处固然有着对权力的反抗和轻蔑,但由于其身处封建社会,深受封建社会制度的熏染和影响,因而形成了“以权抗权”的内生逻辑,蒲松龄以想象中的鬼神强权压倒现实权力的逻辑思维在《陆判》中无意识地显现出来。《陆判》一文中,主要角色共五人,但却被蒲松龄无意识划分为四个不同层级,层级情况如图一所示。

除了作为最底层的第四层级之外,上三层级均为以强权压迫下层阶级的加害者,各阶层的划分由权势能力强弱作为唯一评判标准。这些加害者的存在也代表了蒲松龄本人无意识的强权倾慕和封建思维,这种强权倾慕和封建思维在小说前期和中期尤为明显。

《陆判》中的加害者并不处于同一层级,而是各自分属三个不同阶级,决定这种阶级分属的,正是他们权势能力大小。《陆判》中的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其上方所有层级压迫的被害者,他们在受到加害后,向低级别的更弱者施加压迫,以达到规避危险、获取利益的目的。西美尔在《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一文中说:“在每一个等级制度中,总有一种新的压力或者苛求沿着阻力最小的线路运动,而这种运动路线哪怕不是根据它的出现或者初步阶段来判断,最终一般都是向下运行。这是在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里最底层者的悲剧。” [3]132

陆判是十王殿的判官,神通广大,无论是替朱尔旦换心,还是为朱夫人换头,對他来说都轻而易举。正因其直通幽冥的神异能力,使他在小说所有出场角色中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他的影响力不仅直接影响到朱尔旦,还间接掌控了其他阶层的角色命运。陆判的强权使陆判成为《陆判》中的第一层即最高层加害者。

在小说中,朱尔旦的阶级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与陆判认识之前,朱尔旦被几乎所有人联手欺压,位于社会中的下位层级,但并非最底层,在小说中,他自始至终都有一加害对象,即朱夫人。自始至终,朱夫人的一切言行朱尔旦都鲜少听从,封建男性强权意识在朱尔旦处于社会地位的弱势时仍有所体现,这种封建男权意识的体现对象就是朱夫人。与陆判相识之后,朱尔旦的层级地位一升再升,但朱尔旦并不与其友人陆判共处于强权的最高层。他的前途命运由陆判掌控,一切权势由陆判赋予,因此陆、朱之间看似是平等的朋友关系,实则是朱尔旦依附陆判获取好处,陆判将自己的想法施加到朱尔旦身上,因此朱尔旦的层级在陆判之下。

作为小说后期才姗姗登场的角色,看似人间地位在朱尔旦之上的吴侍御,在小说中的真正层级反而在朱尔旦之下。小说中,陆判与吴侍御之间并不存在直接冲突,但吴女还魂证明朱尔旦清白,吴侍御将朱夫人认作义女、朱尔旦认作女婿,吴家将朱夫人之头与自己女儿之身合葬,这几件事情看似与陆判无关,实则处处有陆判的身影。吴女托梦,让吴侍御清楚认识到陆判的神通,对神秘莫测的陆判产生了畏惧,牺牲女儿和朱夫人以讨好陆判和朱尔旦。在三个加害者中,吴侍御处于最弱势,其在小说中的作用主要有二:一是证明陆判神通广大;二是继续抬升朱尔旦地位身价。塑造吴侍御这一角色就是为了陪衬陆判和朱尔旦,他的行为受二人的意志摆布,因此吴侍御在小说中的地位居于陆、朱二人之下。

小说中位于绝对受害者地位,也即最底层阶级的是吴家女儿和朱夫人两个女性角色,她们不曾害人,却成为了小说中诸多加害者手下的牺牲品。西美尔在《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一书中这样描述阶级最底层的人:“……不仅遭受贫穷匮乏、艰辛劳累和冷落歧视之苦难,这种种苦难的总和恰恰刻画出他的地位,而且他上面的各个阶层在某个地方所遇到的任何新的压力,倘若技术上有可能,都会继续往下压,直到他身上才停止下来。” [3]132不论是陆、朱两人因为朱尔旦对美色的垂涎强行将吴女头颅替换给朱夫人,还是后来吴侍御为了讨好陆、朱两人认下了换头一事,都从侧面反映出蒲松龄思想中固化的封建强权意识。封建社会的女子无法反抗男性强权,在小说中她们的自我意识无人在意、想法无足轻重,可以被作者和其笔下的男性任意摆布,位于其上方的任意阶层,只要有所需求,就会将她们推出来抵抗上层带给他们的压力。最终朱夫人和吴女被其上方三个阶层的男性联手加害,成为上方获取自我利益的牺牲品。

二、加害者肆意挥刀

在小说中,高层级的人对低层级的人肆意压迫,位于上层阶级的角色对其下层的所有阶级都存在加害行为,可以直接施压,也可以通过间接影响的方式进行压迫。

陆判甫一登场便立足整个小说中人物角色的最高等级,他可以随意摆布他人,肆意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最先受到陆判迫害的人正是其好友朱尔旦,他为朱尔旦换心时也并未询问过朱尔旦的想法,只因觉得朱尔旦制艺不佳而出手换心:

朱献窗稿,陆辄红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寝。陆犹自酌。忽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醒而视之,则陆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愕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为君易慧心耳。”……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适在冥间,于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阙数。[1]140-141

陆判认为朱尔旦心窍阻塞导致他写作八股不顺,因此擅自为朱尔旦换了一颗慧心。《聊斋志异》中许多神鬼妖魅都不遵守人间道义,但往往是因为鬼魅妖邪兽性未褪或其社会的道义规矩与人间有别。但陆判不同,朱尔旦与陆判初识时探讨学问,陆判“应答如响”,朱尔旦询问八股做法,陆判又说“妍媸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略同”,在《陆判》一文中陆判亲口承认,阴间社会的规矩道义与人间相差不多,地府社会与人间社会也没有太大差别。身为十王殿判官,历经诸多人情世故,陆判自然懂得阳间情理,但他仍罔顾朱尔旦个人意愿径自换心,在陆判看来,无论朱尔旦同意与否,换心都势在必行。陆判为朱尔旦换心确实有益无害,但也正因这看似好意实为施舍的举动,颠覆了小说开头塑造的二人平等关系。陆判居高临下,朱尔旦亦无力反抗,朱尔旦不能得到陆判的平等对待和尊重,成为陆判手下第一个受害者。

陆判对朱夫人的加害则是通过朱尔旦间接完成的。朱尔旦与朱夫人为结发夫妻,只因觉得妻子面容不够美丽,虽已从陆判手中获得慧心、考取功名,仍然不知满足。在陆判还未给朱尔旦换心时,陆、朱两人只饮酒作乐,但当陆判主动为朱尔旦换心之后,拥有一颗慧心的朱尔旦“茅塞顿开”,开始借机向陆判索求更多:

朱乃携陆归饮,既醺,朱曰:“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命。朱曰:“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山荆,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头面不甚佳丽。尚欲烦君刀斧,如何?” [1]142

朱尔旦在给妻子换头时选择了和陆判为他换心时同样的行为,强行换头而不告知。小说中,朱尔旦和陆判给朱夫人换头时,行为宛如蟊贼,可见朱夫人本性并不愿改换他人头颅,但此时朱尔旦和陆判同样站在了高层阶级,无需考虑下层被害者的意愿,将陆判对自己的掌控和加害重现在朱夫人身上。换头后,朱夫人和丫鬟都惊惧不已,小说中描述朱夫人和丫鬟在朱夫人被换头后“甚骇”“惊绝”“又骇极”“错愕不能自解”,而此时朱尔旦却只顾欣赏朱夫人换头后的美貌:“朱入告之。因反复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 [1]143小说中只字不提朱夫人的自我意志,只叙述了朱尔旦对换头后妻子容貌的满意,在此时的朱尔旦看来,朱夫人只是满足他对貌美女性欲望的载体,是展现陆判和他的强权的工具。在换头一事上,朱夫人只能接受上层阶级对她的压迫和改变,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仅换头,在小说中,朱夫人的意愿自始至终都是被忽视的:陆判拜访朱家,朱尔旦不听夫人劝告草草与之交好;换头惹出是非后,朱夫人成为吴侍御的义女,将自己的头与吴女的身体合葬,被迫成為朱、吴两家之间脆弱古怪亲缘关系的纽带。种种事件均是朱夫人无法掌控自我命运、被上层阶级摆布控制的证明。在加害者的强权之下,朱夫人无力反抗,成为最底层的受害者。

吴女托梦亦少不了陆判和朱尔旦的手笔。能使死去之人托梦,这种直通地府幽冥的手段也震慑了在人间有权有势的吴侍御,完成了陆、朱二人对吴侍御的加害,吴女在梦中不希望父亲与朱尔旦交恶,也是提醒吴侍御陆判和朱尔旦的手段非人间权势所能抗衡,神鬼手段带来的压力使陆判完成了对吴侍御的加害。在换头事发之初,朱尔旦对吴侍御解释换头一事时撒谎:“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此时朱尔旦对吴侍御仍有所畏惧,对换走吴女头颅一事也十分心虚,以毫不知情推卸责任,但当陆判令吴女托梦之后,吴家被迫向朱家夫妻示好,此时朱尔旦和吴侍御吴强朱弱的立场调转,朱尔旦成为了加害者,借陆判的神通完成了对吴侍御的加害。

在小说中死去的吴女也受到了陆判和朱尔旦的双重加害。吴女在梦中清楚知道杀害自己的人的姓名住址,甚至将换头的前因后果告知得清清楚楚,其中必然有陆判施压,而作为吴家和朱家无妄之灾的元凶,朱尔旦借由陆判的神通完成了对吴家父女的加害,收获了最大的利益。为了与陆判和朱尔旦交好,也为了保全吴家,吴侍御不得不牺牲亲生女儿以及朱夫人,又完成了对吴女和朱夫人的最后一重加害。

“在社会学的结构的内容或形式排除最高的阶层和最低的阶层之间相互接触、使之不能共同敌视中间阶层以及上下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逆转的持续性的地方,对于一种典型的、社会学的事件留有自由的空间,对这种社会学的事件,人们可称之为转嫁压力。较有权势者利用他的地位来剥削较弱者……这里所谈论的是他把他的地位无法抵御的恶化,转嫁给一个毫无反抗能力者,试图以此来保持他原先的地位。” [3]131-132西美尔认为,在社会中任一层级都会对这一阶层下面所有层级形成压迫,这种压迫向下传递,下方的阶层又会对位于其下的层级形成新的压迫,从而达到规避本阶层压迫的目的。蒲松龄在小说中塑造一系列人物,究其根本是为了辅助朱尔旦,一切从作品中“我”的利益角度出发,以走捷径而不用付出代价的方式达成其欲望,最终目的是获取功名、红袖添香,生前身后都荣耀加身。这种目的的圆满实现本就代表了蒲松龄在封建社会和封建教育的影响下对封建体制的不彻底反叛和鄙弃。以鬼神强权加害实现小说中“我”的封建理想,这种塑造本身就代表了蒲松龄在反封建官僚制度下无意识的对强权的病态倾慕,从这一角度来说,《陆判》讲述的是一个在强权倾轧中“站对了队伍”得以不劳而获的读书人的故事,是一个结局圆满而实质悲剧的故事。直至小说最后,虽然朱尔旦功成名就,但掩盖在这种荣耀之下的,是自始至终无人能摆脱被上层权力压迫的现实。

三、被害者被迫受戮

小说中陆判、朱尔旦以及吴侍御都是加害者,但小说中的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不仅受到来自上层阶级的人的迫害,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背后,是封建统治在无形地对他们施加压迫。他们的思想受到封建社会的禁锢,甚至对自己遭受的苦难毫无察觉,不自觉地被上层阶级奴役、向往被封建制度奴役。

朱夫人和吴女是小说中两位无辜的受害者,在封建统治和封建男权的掌控之下无法表达自我意愿。她们被陆判、朱尔旦和吴侍御联手安排了命运,成为维系陆判、朱家与吴家之间关系的纽带。朱夫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换头,这是由其丈夫朱尔旦和陆判联手对她施加的压迫。吴女则是早在上元节十王殿前游玩时便被陆判关注,吴女死后当晚陆判便盗走头颅匆忙为朱夫人换上,全然不顾盗头对吴家的影响,吴女受到陆判和朱尔旦的加害。当朱尔旦请陆判帮忙解决换头事件,陆判才让吴女将自己遇害的始末托梦告知,陆判和朱尔旦至此再度联手,吴女因自己的容貌遭受无妄之灾,受到了两人的加害。

作为最大获利方,朱尔旦享受到了来自吴侍御的人间权势,而吴家得以在陆判手下保全。于是小说中出现了朱夫人顶着吴女的头生活,吴家不仅认朱夫人为女儿、朱尔旦为女婿,还将朱夫人头与吴女身体合葬的荒诞场景。

作为第三级加害者的吴侍御同时是被陆、朱二人加害的受害者,他不曾放弃追查杀死吴女的凶手,不畏邪术亲自去盘问朱尔旦换头一事,这都是他疼爱女儿的证明,但在吴侍御见识到陆判直通幽冥的能力后,为了不被陆判记恨,保证吴家的安稳,他放弃为女儿寻回头颅。他最后不仅宽恕朱尔旦,甚至将吴女的身体与别人的头颅合葬,视朱尔旦和朱夫人为至亲,达成了表面上看似圆满实际十分荒诞的“团圆”结局。陆判通过自己的能力和对吴女的指令间接完成了对吴侍御的加害。为了讨好陆判以及能够影响陆判行为的朱尔旦,吴侍御不得不放弃女儿,整个换头事件中最重要的中心人物朱尔旦攫取了最大的利益,不仅其夫人被认为义女,朱尔旦本人也顺理成章被认作吴侍御的女婿,获得发家路上的又一强大助力。

作为上层加害者的朱尔旦和陆判,也未曾逃脱被加害的命运。

在整篇小说中,朱尔旦虽看似在陆判的帮助下获益匪浅,事实上,要求越多,朱尔旦遭受的加害越深。朱尔旦被陆判换心,看似对其有益无害,实际上,朱尔旦被他所换的慧心加害。小说中吴女托梦说“儿身死而头生也”,汪曾祺在《聊斋新义》中依此改写朱夫人换头后身体与携带吴女印记的头摩擦不断,同理,由朱尔旦换心前后的行为冲突可以看出,被换的慧心仍携带原主的行为印记,“身死而心生也”。朱尔旦与陆判交往之初分毫不求,只是与陆判意气相投,自换心后,朱尔旦要求愈来愈多:换心后数日便迫不及待询问陆判自己何时能做官,不久后又向陆判索求为妻子换头,被受害的吴家找上门后撒谎撇清,无法解释换头后求陆判化解官司,死期将近又想延长寿数。朱尔旦从一开始的无欲无求,逐步滑向了恶的深渊,与前期判若两人。小说开头说朱尔旦“性豪放,然素钝”,陆判亦曾赞朱尔旦乃通达之人,换心后朱尔旦与“通达”二字毫不相干,变得贪婪虚伪、狡诈懦弱。换心前后的种种矛盾冲突,证明换心一事对朱尔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朱尔旦所做之文为清朝考取功名必做的八股文,陆判为朱尔旦所换的“慧心”也不过是一颗善作八股之人的心脏。在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整体社会大背景下,善作八股的人思维往往不可避免遭受封建思想的深度熏染,对曾经豪放通达的朱尔旦本人来说,被封建思想禁锢本身就是一种加害,名义上为换心,实则换人。朱尔旦和陆判对朱考取功名一事的执念背后,是对封建统治的高度追崇,封建礼教和科举制度将人性扭曲,为功名剖膛换心都在所不惜,正如儒林外史第一回秦老所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4]9

为人换心本就是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导致陆判不惜违背天数为好友换心的根本原因是封建社会的腐朽。阴间的制度与阳间相近,正因如此,陆判清楚地知道愚钝纯善的朱尔旦无法从科举中获得名次,受到阴间封建制度的浸淫,陆判理所当然认为金榜题名是读书人最渴求的,读书人可以为了考取功名付出一切,朱尔旦也不例外。因此他放弃保留朱尔旦赤诚的心灵,给他换了一颗“慧心”。在陆判看来,只要善作八股、会写文章就是“慧”,这种对“慧”的错误认知使我们清楚认识到,即使身在地府,陆判仍然逃不脱被封建制度无形压迫摧残的命运。善作八股同时又饱受封建腐朽制度摧残的心被陆判认作“慧心”,可见在故事中几乎无所不能的陆判实际上仍是被动接受封建思想侵染的鬼,逼迫他接受这种现实的,正是地府制度的腐朽,即地府封建制度和封建社会对鬼的影响。蒲松龄本意想要塑造一个与人间相似的阴间社会来衬托陆判,但在其浸透了封建社会思维的无意识描绘之下,鬼也无法逃脱被封建制度摧残的命运。这一切反映到制度略同的阳间,再一次证明了阳间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不堪,荼毒人的思想頗深。王岳川认为:“身体是我们能拥有世界的总的媒介……无法割裂地与阶级、种族、性别以及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有着深刻复杂的历史关联。” [5]249朱尔旦和陆判对于科举做官的执念,是未曾入仕的蒲松龄的执念化身,这是封建社会对蒲松龄本人的无形加害,他看到了科举制度的腐朽,看到了封建人性的丑恶,却看不到封建社会腐朽的根源。在《陆判》中,所有二元角色,乃至上升到三维的作者本人,都是被封建统治和封建礼教无声摧残的被害者,在《陆判》表层的喜剧中麻木地接受封建制度的加害。

结论

在《陆判》原文最后,化身为异史氏的蒲松龄称赞陆判:“陆公者,可谓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1]146蒲松龄在创作《陆判》时只看到了陆判有利于朱尔旦的一面,在他眼中,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喜剧,因此他对陆判十分倾慕。蒲松龄对陆判的推崇究其根本是来源于蒲松龄的心灵困局,他看得到现实社会中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对人的压迫,并尝试反抗,但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使他不能找到阶级压迫的根本原因,在尝试跳出封建加害的困局时又落入了另一个强权加害之中。从这一点上说,无论《陆判》中的人物,还是创作《陆判》的作者本人,都是在封建统治下被现实加害压迫的悲剧。《陆判》本身寄托着蒲松龄摆脱现实压迫、反抗昏庸统治的美好愿望,但以强权对抗强权,顺应封建统治者的愿望禁锢思想,走八股取士之路,这是蒲松龄思想的局限性。在小说的最后,陆判和朱尔旦曾多次强调不可揣度天意,天数不可违背,但陆判为朱尔旦换心,改变其命数的行为本身就是违背天意。这种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描写证明蒲松龄仍然无法摆脱封建统治对他的影响,无法走出封建制度影响下的思维困局,不能认识到封建社会摧残人性的本质,破除思维困局和现实困局只是空想和妄谈。

參考文献:

[1][清]蒲松龄,著.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张友鹤,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德]马克思,恩格斯,著.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德]盖奥尔格·西美尔,著.林荣远,译.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

[4][清]吴敬梓,著.儒林外史[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5]王岳川.全球化消费主义中的传媒话语[M]//张晶,编.论审美文化.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

The Thinking Dilemma of Pu Songling from the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Taking Lu Pan as an Example

YIN Fengyi  WANG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241003,China)

Abstract: The original intention of Pu Songling created Liaozhai Zhiyi was to expose the darkness of feudal society,resist feudal ethics and feudal system.However,Pu Songling failed to completely shake off the influence of feudal era and society on him,so the dilemma of resistance in Liaozhai Zhiyi can be seen everywhere. Lu Pan is a representative work that Pu Songling try to resist feudal oppression through magical writing. Beneath the seemingly bizarre and intricate surface,there is a deep dilemma of his thinking,that is,revloting feudal oppression by using it. Making analysis of the oppressive predicament that in the writing techniques of Pu Songling will help us understand his writing predicament deeply,dialectically treat and analyze Liaozhai Zhiyi.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Lu Pan;Dilem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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