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小说的多元历史叙事视角探究
2023-10-28于可欣
除却对双雪涛作品的“地域化”解读,可以发现,他以“子一代”视角看向父辈和儿时的同龄人时所呈现出来的,不仅是以个体讲述整体命运的必然性,而且抓住群体命运中的同质性,通过父辈的挫败感、青年人的被约束和个体的孤独,以某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事件,完成了对群体的相似性的再现。双雪涛注意到了历史的映射作用,在探寻个体和群体境遇的相似过程中溯求其根本原因,对时代变动中的父辈给予更多的理解,同时完成了其与命运的和解。
双雪涛站在每一位被述者的背后,以歷史的视角去理解时代予以人的重负。他格外珍惜自己书写众生的权力,并没有站在上帝视角为命运定下疆界,在处理人物的未来时,常常将自己隐去,留下大片空间,理解命运的必然性,又予未来以无限的可能性。
本文就双雪涛是如何完成对于“历史”“现在”“将来”的和解,进行初步探讨。
一、与过去和解:两代人的“子一代”
在以往对于双雪涛小说的研究中,“子一代”常被界定为“80后”一代看向父辈的视角。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庄树与庄德增和付东心、李斐与李守廉的关系是最符合“子一代”视角的研究对象,庄树在对父母的回忆中表示:“我爸常说我叛逆,也常说我和他们俩一点都不像……只是他们不了解我而已。”[1]而在李斐的眼中:“父亲都笑着回应,但是车子很少停下。”[2]李守廉本身就是不善与人亲近的性格。在《聋哑时代》中,双雪涛展现了一批以刘一达和安娜为代表的苦痛青年群像,而他们的父母是在时代变革之际,为了重新找到安身立命的“家伙事”而疲于奔波的代表,他们对于孩子的教育缺乏责任感,全部交给学校,致使他们成长于被灌输为“好学生样板”的教育体制下。安娜在回答李默问她为什么最喜欢钢琴时,回答的是因为在练习钢琴时挨母亲的打最多,两代人关系的疏离与淡漠是这一代人普遍性的特点。双雪涛以独特的“子一代”视角,解释了“父辈”的角色为何在其他“80后”作家的作品中常是隐匿和背景化的存在的原因。
而在双雪涛的小说中,还存在另外一个“子一代”视角,那就是“父辈”很难摆脱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影子,即接纳或否定当时的自己,如何再次审视自己当时的信仰。李守廉认为老人们无法接受的是下岗后的贫困,在经济转型的变革中,不愿接受现实。而在《飞行家》中,二姑父坐着热气球“一直往高飞,开始是笔直的,后来开始向着斜上方飞去,终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了”。[3]在《心脏》中,父亲听到要去北京治病的时候表现出了拒绝,有过“文革”经历的父亲是否出于对特殊经历后的创伤反应,连带着也不相信北京是个能治好心脏病的地方,个人的信仰也会随着自己的命运不断摇摆、坍塌、舍弃又重建。 “父辈”们选择置之度外或和信仰告别,“我们所拥有的共同体生活的破碎,导致哲学层面的思维总体性的破碎”。[4]经历了特殊时期的“父辈”们同样也在空出的情感信仰之地上重新救赎着自己,他们被迫困在一个已经被否定了的习惯空间中,赖以为傲的稳定性被瓦解,自我的存在也丧失了依附,迷惘的同时承受着时代的割裂感。综上,双雪涛在呈现不能被忽视的“80后”的青春成长苦痛背后,是“父辈”们承担着“肩住闸门”的使命,在割裂的生活中前行的姿态,更多了一份来自“子一代”视角中对“父辈”的理解与怜悯。
二、在当下救赎:游离者的摆渡人
双雪涛的小说中还存在着这样一群无法归类的人,他们这些人多存在于社会底层,被看作是失败者、零余者,但双雪涛给予了他们很大的关注,因其在抵抗时代必然性时展现出来的对信仰的坚守,对是非曲直的顽抗态度。
在《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安德烈总是在挑战人情世故,时刻挑战秩序的底线,但安德烈又是唯一一个挺身而出为“我”追讨出国名额的人,是非曲直明确的人。《飞行家》中,年过半百的二姑父庸碌无为,一辈子都在实验自己的飞行器,并坚守着“要一直往前走”的人生信条。这些被看作是社会的失败者、重症病人,或根本就是无赖的底层人民,双雪涛却对他们有一种特别的亲近之感。其实这些“怪人怪事”我们并不陌生,这是从不被人们正视的“侧面”。
双雪涛总是关注着这批与国家运行线路不同步的“零余者”,他们是自己“信仰”的践行者。在社会的重压之下,他们仍保留了一部分雄心,未屈服于生活,明知会引来很多的麻烦依旧笃定,依旧为“修行”而不计代价地忠于自己的判断,不断地从社会的缺口中汲取着生命力。双雪涛曾说“写他们也是在写我自己”,从未被肯定但坚持写作的双雪涛也一直在坚守着自己的“信仰”。
双雪涛的小说看似简单,事实上它的内涵或可解读的空间复杂又广阔,有人间冷暖、有是非曲直,也有宿命甚至因果报应。“我不太想成为我笔下的人物,因为我虚构了他们,我知道他们的痛苦。”[5]双雪涛塑造的人物例如安德烈以荒诞的行为反抗着荒诞,以决然的暴力反抗着剥夺,作家冷漠的笔调下充满着悲悯与锤炼。
三、给未来悬念:暂无定论的结局
理想中,电影结局会在下一次放映时被解密,但双雪涛的小说却不是“理想中”的作品,他从不给出一个案件告破式的结尾,故事中的人物目前过着的烂生活之后也依旧会延续下去,人们无法轻易在某次经历中得到解救,只能为了活着而一次次地承受着变故,前路迷茫,需要不断找出能够说服自己坚持住的理由,而自己则不能也不应该替别人设定他们的命运。他的小说结尾往往是开放的,并不以小说家的身份从情节结构上赋予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常以参与对话的一方不再回应作结,使情节发展悬停在十字道口,不给出明确的结论。给情节发展留下了巨大的悬念,其赋予了未来无限的可能性,而自己不再担任未来的叙述者角色。
《平原上的摩西》最后庄树和李斐的发展如何,他们之间的友情会因为此次会面得到修复还是彻底地对立,他们是否会让李守廉受到法律的裁决。《光明堂》中的三姑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决定奔赴南方之际,三姑只穿了一件大衣,口袋里装着那本《圣经》,住在铁路旁的她却固执地步行前往南方。有趣的是,双雪涛就此停笔,不再详细描述三姑去往南方之后的情况。在《女儿》中,“我”是一个不会使自己沉溺于亲密关系的作家,“实话说我常感到孤独,也因此觉得愉快”。[6]相比于患得患失的感情,“我”更依赖于将主动权牢牢放在自己作为作家能够主宰人物命运的手中,而为此排斥现实中不可把握的关系。但在等待少年的来稿的焦灼之中,作家突然意识到文学结局的未知与无常才是常态,“我”不再苦苦等待少年所给出的结局,他人接下来的可能性如何对于作家自身来说并没有意义,“我”在约定时间临近之前冲了出去,与其沉溺于虚构的圆满结局,不如主动把握现实中的结局,结果如何,双雪涛并没有说明。
双雪涛借文中“作家”心路历程的完成,将自己的写作出发点从“创造者”转变成了“呈现者”,并给予了未来无限的可能性,自己在此处又从叙述者的角色抽离,小说的结尾处,文本已经结束,故事却还在继续,叙事持续地被大幅度地延时,人物关系的走向仍有无限的可能性,将故事中的未来也一并留在了故事中,由人物自己接续下去。
四、多视角书写意义——去标签化
双雪涛作为“新东北作家群”代表作家之一,“东北”“80后”“工人子女”无疑是双雪涛最有记忆性的标签,这些标签也一定程度上禁锢了对其作品的解读,“老东北工业区”“东北叙事”等研究角度也被立刻填满。但单单从这个角度去归置他的作品显然是片面的,经济改革大潮作为全国性的措施,其对人们的认识和生活具有整体性重新洗牌的影响,而我们应该减少对“东北地域”格局变革及文本之间的解读。
“东北文化”在大众视域里一直被“小品”的形象占据,一提到东北,首先想到的可能是以赵本山和“小沈阳”为代表的喜剧形象。而这种带有一定歧视意味的地域凝视也在不自觉中融入了东北印象,存在着压抑政治尊严的可能。黄平教授认为这是一种以“农民形象”置换“工人形象”的叙述策略,是“下岗”这种结构性危机所派生出来的“安全”的美学,在这种置换以及相伴随的自我嘲弄与自我贬损中,“下岗”的深刻根源在文化层面上去政治化了。而双雪涛的以“个体性”经历书写经济结构变革的叙事方式冲散了滑稽性小品长期以来占据东北文化视域的现象,以边缘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唤起被时代碾压过的所有普通人的记忆,以东北故事阐释中国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东北地方性”的对抗。
在《青年报》木叶与双雪涛的对谈中,木叶询问为何添加科幻、传奇的手法来描写故事,是否只是为了增添叙事方式。“我一直把自己当作自由人,想写什么想怎么写,尽量由着自己来,我喜欢的东西会流入我写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流露,不是方法。”双雪涛对于叙事元素的加入相比于探索多元叙事本身的效果,更偏向于以叙事为呈现作者的意图服务,“作家不是车,是树,还是尽量别跟着人跑”。也体现了双雪涛作为作家的主体写作意识,双雪涛以偶然性视角去理解人们,又对时代落在每个人身上的必然性报以无奈和怜悯,其采用多视角重现事件的方式,以多重身份展开不同程度的对话,完成有意回避解读上的“标签化”。
五、结语
作者前期以个人经验为叙事来源,后期更加强调构建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以传奇、科幻等方式拓宽隐喻的空间,小说不单是记忆的变体,同样是个人与时代和解的渠道。通过对记忆、现实和历史展开隐喻与象征的处理,深度挖掘社会与自我的关系,塑造了无赖、李守廉、sen、左使等人物,他们无法简单地被是非曲直划分,展现在他们身上的是更为复杂的人性,是无数个偶然性与必然性推就的结果。谁为他们讲述故事,谁会探寻世间规则缝隙中的正义,双雪涛以冷冽无畏的态度平静地叙述着被时代碾压过的一切,生活的剧变、亲密关系的疏离、正义难寻的无助、梦想信仰的倒塌,探寻这些边缘人如何在肃杀的境遇中为自己寻得情感寄放处,双雪涛从不同角度观察着这世上未被宣扬的无数个“侧面”,人在各种侧面中被拉扯,而作者无法洒脱地自我逃亡,而更像是在逃亡的路上越跑越慢,最后停下来往回走,尝试重新接纳这个曾给他带来无数困扰的世界。
作者简介:于可欣(1998—),女,汉族,辽宁营口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J].扬子江评论,2017(3):12-18.
〔2〕曹翰林.不作为方法的讲述:双雪涛笔下的故乡、个人命运与理想主义[J].文艺争鸣,2020(10):147-152.
〔3〕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J].文艺争鸣,2019(7):35-39.
〔4〕孟繁華.“80后”:多样的讲述和不确定的未来——以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大师》和《长眠》为例[J].名作欣赏,2015(1):105-107.
〔5〕丛治辰.父亲:作为一种文学装置——理解双雪涛、班宇、郑执的一种角度[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4):67-75.
〔6〕董晓平.《飞行家》:边缘人的回归与逃离[J].山东社会科学,2018(11):102-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