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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若梦的江南

2023-10-27袁馨怡肖萍

今古文创 2023年36期
关键词:格非

袁馨怡 肖萍

【摘要】“江南三部曲”是格非新世纪的代表作品,包括《人面桃花》《山河入梦》与《春尽江南》三部长篇小说。在文本中作家进行了大量的风景描写,构成了作品的一大特色。中国古典诗论有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指出了文学作品中景物描写对情感表达的重要作用。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的风景描写不仅彰显着浓郁的地域特色,而且增添了小说语言独具古典美的诗性品格,帮助作家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中的江南似同而实异的烟雨梦境;影响着对小说中人物情感、行动、命运的把握;并且在这部恢弘的百年史诗中,风景的嬗变暗示着作家对人类生存与生命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格非;江南三部曲;风景描写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6-001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6.005

文学中的风景描写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几乎是伴随着文学的发轫而产生,早在《诗经》中就有借助不同季节的景色来表达情感的诗句。在传统的中国式审美世界里,“风景”指称的对象一般为自然风光,在作品中多用来营造道法自然的意境氛围,以此来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般的境界。

法国文论家罗兰·巴特认为,“叙事中出现的全部内容都具有功能性。每一种东西,哪怕是最小的细节,都能够在不同程度上起到指涉作用。”[2]除了上述的营造意境、传达主体情感与印证地域特色之外,对于风景的描摹在当代小说中也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它推动着小说整体语言风格、人物形象和主题内涵的生成。出生于江苏丹徒这个江南小镇的作家格非,凭借着自己对故乡的生命体验,运用独具古典美的笔调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充斥着纷繁风景的江南世界。他笔下的风景既有大片的乡村田园风光也有现代都市的一隅,又有四时不同的季候风物亦有恒久流传的朴素生活画面。作为经过作家主体创造性书写的成果,这些风景描写承担了重要的叙事功能。

一、风景描写形成了小说的诗性品格

语言是文学的媒介符号,把握一部作品首先是通过其语言,语义、语境、语态、语流、语感等等,它们能直接影响甚至决定一部小说的审美基调。张学昕认为格非的小说中有“一种艺术感觉在里面埋藏着”,其作品的语言“就是诗化的,是诗性的。”[3]《江南三部曲》的古典美与诗性特征更是常被赞颂,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小说语言的选用上,诗化的语言构建出了《江南三部曲》如诗般的审美氛围。

《人面桃花》 《山河入梦》 《春尽江南》透过一个家族三代人对追逐桃源梦又失败的故事,谱写出了一部现代近百年来的惊心动魄的史诗。由于叙述的是近现代的事情,在讲述时所用到的语言毕竟受到限制,那么风景描写这种看似闲笔的部分就能够提供更多的发挥空间,帮助增添作品的古典美情韵。格非在小说中的风景描写看似浑然天成,实则有迹可循,他使用了多方面的策略共同成就了小说的诗性特征。

首先,在语言的排列组合方面,语段缩短,多用四五字的短语串联成句子,使语调和语感抑扬顿挫并且具有音乐美,就像古诗词那般同时具有诗歌和音乐的美感。《人面桃花》中秀米听见忘忧釜的声音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悠远的美景:

……像水面的涟漪,慢慢地漾开去,经久不息;又如山风入林,花树摇曳,青竹喧鸣,流水不息。她仿佛看见寺院旷寂,浮云相逐。[4]

这一段描写中7个语段都是由四句词语组成,其他语段也都不长,有着节奏鲜明、韵律和谐,整饬中又有变化的音乐美感。而格非先锋文学时期的作品中风景描写在语言排列组合上显然不同,当时的代表作《褐色鸟群》中写道: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桥下寂寞地流淌。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5]

这些风景描写都以灰暗的色调,较长的句式以及堆砌的修饰词形成了一种现代性美学风格。

其次,使用大量具有古典美特色的意象是形成小說诗性品格的又一重要原因。意象乃表意之象,被称之为诗学的闪光点,往往是众多文体风格中可表现诗的最主要的部分。在小说中引入意象这一诗学要素能够使得叙事作品的诗化程度进一步加强。《江南三部曲》中的风景描写意象繁多、不胜枚举,既有自然界中的风霜雪雨、花鸟飞虫又有富于人文色彩的亭台楼阁。其中最主要的意象包括具有江南情调的水意象和拥有传统文人比德式寄托的花意象。比如:

江梅花信单薄,疏瘦有韵,淡香扑鼻;而官城梅则花敷叶腴心色微黄,花蕊繁密。[4]

这些意象的使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小说的诗性特质。

同时,小说在进行风景描写时使用了大量的颜色词、拟声词,描绘出了一幅幅声色交织的画卷。古人称赞王维的作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格非的小说中一幅幅如画的动人风景使小说更闪烁着诗的光辉。作者笔下的风景是色彩鲜明的——田野里生长着黑油油的棉花;墙壁上的青苔宛如一块闪闪发亮的绿毡子;风雨欲来的天空总是昏黄昏黄的,像熟透的杏子。格非擅长描写阒寂的场面,大多数时候他笔下的风景是安静的,但是也并不乏有声的画面——江南飒飒的雨声、簌簌的流水声、吱吱转动的老旧水车声、咯吱地响着的橹声,嗡嗡嘤嘤的游蜂野蝶都使他小说中的风景动静协调。

通过富于音乐美、意象丰富且声色交织的风景描写,格非《江南三部曲》在语言层面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诗性品格。

二、风景中隐藏着人物命运的暗示

中国古典小说中惯常用环境因素推动人物行动,暗示人物命运。《江南三部曲》吸收中国传统文学的养分,形成了和传统小说相类似的一种品格,其中也有一种贯穿始终的宿命感,这种宿命感是悲剧性的,与死亡和孤独相关。

《江南三部曲》小说中多次写道荼蘼花,《红楼梦》中“开到荼蘼花事了”这句诗一语成谶,暗喻了女孩们的悲剧命运,同样在《江南三部曲》中也暗喻了陆秀米、姚佩佩、庞家玉三位女性的命运。格非在小说中写到了许多与花有关的风景,秀米酷爱梅花、姚佩佩把紫云英当作自己命运的投射物、庞家玉以睡莲作为精神和人格的象征。《人面桃花》的结尾,秀米寻得的古株腊梅在悉心照料下却不得存活,秀米看着死去的腊梅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山河入梦》中姚佩佩一生就像瘦小的紫云英摆脱不了苦楝树的阴影一样无法摆脱逃亡的命运和爱情注定失败的结局,历经了逃亡之苦最终被枪毙;《春尽江南》里庞家玉一生三次进藏而无法入藏,最后在梦中的纷纷大雪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开到荼蘼花事了”,花象征着小说中的女性也象征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小说中三代主角对桃源梦这个极致美好的梦想的追求也随着花的衰败彻底走向了失败。

除了对小说人物命运的暗示以外,风景描写还隐喻着情节发展的走向并影响着人物的行动。《人面桃花》一开篇父亲陆侃为了心中不切实际的桃源梦出走,而此时秀米看见“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满地残败的海棠花预示着陆侃注定失败的追寻。临走时,父亲留下了“普济就要下雨了”的预言,随后“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积水高过花坛,眼看就要漫道回廊里来了。”全家因为他的出走陷入了惶然不安的境地,眼看就要漫进屋的大雨暗示了陆家平静生活的终结,接下来在时时飘摇的风雨中将遭到许多变故。

《人面桃花》是关于革命与爱情的小说,与张季元的爱情是小说的一条线索,而在秀米初次与张季元打照面时看到的景色是:“浓浓的秋雾在灯光下升腾奔涌。地上落满了黄叶,廊下,花坛上,台阶上,都是。”浓雾与满地的落叶似乎早已为这段爱情埋下了凄凉的结局。而当秀米经历完花家舍的劫难,远赴日本投身革命后回国准备在家乡普济进行革命事业之时,伴随她归来的风景则是“天空罩着一张杏黄色地云毯,降下片片湿雪。雪片还没有落到地下就融化了”。寒冷的天气、还未落地便融化的雪花,同样预示着革命事业还没来得及轰轰烈烈进行下去就将失败。

《山河入梦》小说以花事作为章节名,第二章“桃夭李也秾”暗指姚佩佩生命中的花样年华,但这灿烂美好的青春年华是短暂的,第三章“菊残霜枝”即是点明了她遭遇摧残的命运,菊正是姚佩佩的本名。这部小说同样讲述了悲剧的爱情与失败的桃源梦,姚佩佩将紫云英视作自我的化身,她用花地的阴影算命占卜来预测自己心中隐秘的爱情,但她看到的却是:

苦楝树下那片可怜的小小的紫色花朵,仿佛就是我,永远都在阴影中,永远。它在微风中不安地翕动,若有所思,似火欲燃……[6]

无法摆脱苦楝树阴影的小花象征着无法摆脱悲惨命运的姚佩佩。在人物命运重要的转折关头,作者都在文中穿插了风景描写作为伏笔。姚佩佩被奸害的那个夜晚: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一轮皎洁的圆月,不过,它眼看着就要被房檐遮住了。鳞片般的云朵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像天空忽然皲裂,一圈圈银灰色的裂纹玲珑剔透。[6]

月明总被云妨,纯洁美好如月的姚佩佩随后即被污浊的势力迫害。

心中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谭功达,最初总是看到春日里平静的好风景,这些美景预示着他可以耽于幻想且暂时相安无事。但政治上风云变幻,在“天色阴晦,大雪飘飞。”的寒冬谭功达东窗事发,属于他的时代就此过去了,而他种种建设梅城县的美好愿望也再也无法实现了。

三部小说中多次写到下雪的情景,而每一次的落雪几乎都伴随着一场厄运的到来。在《春尽江南》中谭端午的儿子若若生病前“天空沉黑沉黑的……看上去就像是要下雪。”[7]此时的雪暗示着疾病。徐守仁在梦见大雪死去以后,庞家玉梦中的纷纷大雪也提示着她的生命将尽。江南的气候即使在冬季也并不多雪,作者用这一种不常见的风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悲剧宿命。同时,小说中也都多次写到残破的建筑——小屋、庙宇、旧时代遗留下来的亭台楼阁。空中楼阁在虚幻的想象中是美好的,而现实中无处不在的残破建筑似乎也提醒着这座梦想的大厦注定倾颓。

《江南三部曲》以花事的变化暗示了三代女性的人生,揭示了她们理想的失落与命运的残酷。小说中人物与外部风景始终存在着不可割裂的关系,而风景描写中隐藏的预言更使小说始终笼罩着一种一语成谶的古典悲剧情调。在这里,一代代人做出的求索、挣扎、对抗命运而又陷入命运的过程与风景描写完美的契合,使得悲剧增添了许多美的质感。

三、风景描写中隐藏着对悲剧性生命体验的反映

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将风景视作一种“认识性的装置”,他认为风景能够给人提供一种观看与认识世界的途径,而认识性装置一旦形成就能影响或决定风景的呈现。对于格非而言,这种认识是悲剧性的,所以在他的三部曲中,美好的风景随着历史的推进以及现代化的进程一步步沦为空旷的荒原。

风景的嬗变不仅反映着生态的破坏、乡村的消逝等问题,更展示了在这个全新的江南,文人的理想追求失落的过程。《江南三部曲》的前两部中的主人公都倾尽一生去追求一个桃源梦,尽管这梦想是不切实际的但至少有梦可做。而到了第三部《春尽江南》的主人公现代知识分子谭端午却对祖辈们的梦想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他在许多场合都表现出对所谓乌托邦的质疑和反感,在他看来像香格里拉那样的世外桃源实际上是仅存于世人们脑海中的一个幻想,并不真正存在。在这个被物欲充斥的时代,找寻并建造一个隔绝尘世的诗意栖居之地显得格外不合时宜。而少女绿珠在云南进行的乌托邦项目以被骗告终,也说明了这个梦想在当代就像个谎言。

花家舍在小说中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它寄托着几代知识分子的理想,然而正是这个最接近桃源梦实现的地方却包孕着巨大的罪恶。《人面桃花》中它表面是个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的桃源胜地而内在又是个肮脏的土匪窝,最后在各大当家的内斗中被一把大火燃烧殆尽。《山河入梦》中的花家舍,居住在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一千零一夜》传达的警示以及那些顯眼的殡仪馆烟囱也暗示了它终将毁灭的结局。它经历过成功和繁荣,建筑桃源胜地的梦想曾在这里得到短暂的实现,但一切并不长久,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春尽江南》中的花家舍历经百年却变成了一个由华丽外衣裹藏着的情色场所,暗示着乌托邦实际上不存在,桃花源的理想终究只是一场梦。

除了自然风光以外,小说中也出现了很多人为建造的景观,作为人类主体精神对象化的结果其变迁更能动态地反映人们精神层面的状态。小说中多次提到花家舍的风雨长廊,它贯穿整个百年历程的始末,吸引着不同时代的设计者为之倾尽心血。敬文东认为这条风雨长廊是“桃花源的精华部分……是桃花源的艺术性所能获得的最高成就和地位。”风雨长廊在三部小说中呈现出全然殊异的风景。百年前的它具有显著的古典色彩,廊柱上印刻着瑞龙祥凤、二十四孝故事以及寓意美好的鲤鱼,这些带有古典文化痕迹的图案反映了民风之淳朴也隐含了作者的赞叹之情。而时过境迁之后,在《春尽江南》中我们所看到的风雨长廊却布满了袒露着肚皮的男人体态和丰乳肥臀的女性身体等恶俗图案,这些变化正印证着人性的堕落和精神的衰颓。

江南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对于中国文学史而言它更是一个文化层面的著名坐标,千百年来文人用无限赞叹的语词表达对这片土地的情感,正如韦庄诗所云“人人尽说江南好”。而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描绘江南美好一面的同时也表现了其残破、衰败的一面,这些残败的风景指向了一个趋势,即人们印象中的这片“至美之地”实际上已经走向了没落,而《春尽江南》中那片犹如“巨型垃圾场”的荒原则更是象征着美好事物已面目全非的悲惨结局。曾经美丽的江南不复存在,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改变,更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坐标在当今的失落。格非新世纪的小说创作渗透了许多传统文化的意蕴,他在小说的外在表现形式与观念内核都有一种向明清小说的回归。《江南三部曲》这部小说在人物设定和故事整体进程上都尤其明显地对《红楼梦》进行了创造性的吸收,正如作者自己所言的《山河入梦》中的谭端午是她那个时代的“贾宝玉”,而后者被王国维称为“悲剧中的悲剧”,一切的热闹纷繁只如黄粱一梦到头来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江南三部曲》亦是在百年风景嬗变中演绎了从声色到虚无、一场场美梦破碎的悲剧。

纵观三部曲,从春来到春尽,最后满目凄凉的风景正暗示着作者对生命的体悟,淋漓地反映着幻灭、苍凉的悲剧性生命体验。历经百年,一切却未曾变好,甚至呈无可挽回的衰落趋势,再看这江南风景,却只如观看一张年代久远的发黄照片。

参考文献:

[1]曾军,柳青.叙事中的风景[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06):89-98.

[2]顾金春,顾秋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诗性品格[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11).

[3]格非.人面桃花[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4]格非.格非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5]格非.山河入梦[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6]格非.春尽江南[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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