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琴赋》的“和” 之生命体验
2023-10-27孙婷玥
【摘要】魏晋玄学家特重生命体验。其中,嵇康是为其中翘楚。从音乐美学角度看,无论是嵇康的音乐美学思想,还是嵇康的音乐美学活动,都与嵇康的文化生命体验有着直接关联。为探析嵇康文化生命生命体验,透视嵇康《琴赋》的内在逻辑,发现嵇康《琴赋》是以“和”为思想基调,呈现出“醇和”与“至和”的双重文化生命体验,这不仅揭示出嵇康对生命之美的个体塑形,也对魏晋名士心态进行集体重构。
【关键词】嵇康;音乐美学;和;文化体验;心态重构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7-006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7.020
魏晋南北朝隋唐的七八百年间,王弼、嵇康、向秀、郭象,将道家智玄理充分发扬,这是中国文化生命的容量与弘大的时刻。从近代学术研究看,由汤用彤、冯友兰、牟宗三等前辈,为魏晋玄学确立的学术范式,长期以来成为魏晋玄学研究相关问题的基本视角与方式。因此学界对魏晋名士的研究,专注“有无之辨”等思想研究。然而,从时代政局看,魏晋南北朝伪教盛行,名士们却面临随时丧失生命的威胁,促使这些名士纷纷放逐名教,畅游自然,充分发挥魏晋玄学家的文化生命体验。有鉴于此,从音乐美学出发,分析嵇康《琴赋》的内在逻辑,试图从嵇康音乐美学体验名士嵇康的生命之美,审思嵇康对生命之美的个体塑形问题,进而讨论魏晋名士心态进行集体重构问题。
一、“贵无”与“贵和”的音乐美学
通常看,思想形成与时代环境和历史文化背景存在着互构关系,两者紧密相连。所以,了解嵇康的思想,首先就要了解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其中,魏晋士人,不仅面对人间发生的惨象,也要面对礼法活动的虚假,导致他们既不能完全从政治困境中抽离,也不能让他们全身心地归隐山林,而是在名教与自然之间,左右摇摆,穷困身心。尽管此时曹爽、何晏的政治改革,提倡以孝治理天下,表面对名教的颓唐做出补救,但是这种看似立守三代的礼法之制,实则是为一己之私的满足。“天下名士,少有全者。”[1]。而且,司马氏把“儒家经典慢慢滲透到政治权力中去,成为政治权力的一部分,它的学术色彩消退了。”[2]面对虚伪礼法,嵇康作为竹林七贤之代表,将“名教”与“自然”对立;视僵化之“名教”为“末”,而崇“自然”为“本”,倡导“越名教而任自然”与“非汤武而薄周孔”[3]179的玄学命题与主张。然而,嵇康对虚伪的反抗,并不是仅仅将玄学论题留置在政治领域,也将玄学辩题释放在音乐活动上。
从有无之辩看,贵无论的思想,不仅启发人们将“无”作为万物本体,也激发了嵇康对音乐美学的思考。王弼提出“贵无”的思想,论证“得意忘言”这一理论。何晏认为玄学的根本问题是有和无的关系。嵇康也有“无声之乐”的论述:“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会谐,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3]328如果从政治角度看,“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实际上是嵇康托向司马氏礼乐制政治的投枪。”[4]所以,在嵇康音乐美学思想中,表现出嵇康对司马氏政权所制定的礼乐的抨击,表现对玄学之“无”的吸纳,展开对魏晋玄学中的名教与自然问题的思考。
玄学家对有无之辩的讨论,总是关联着意象之辩。因此,从言意之辩看,老庄开启地对“道”的思考,力求去除语言与文字的束缚,进入无形无象的境遇。其实,“言意之辩”不单单只是对单一的、有限的具体事物的思考,而是追求一种“道”的境界。经过魏晋玄学家的发挥,王弼的得意而忘言的思维方式,“这种论调也让美学思潮变得深远。”[5]嵇康曾说:“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也。”[3]321所以,如同言一般的声音,人们并不能对声音之象进行全面的定位和刻画,只是根据自身经验做出的判断。因此,嵇康对音乐美学中“和声无象”与“声无哀乐”也体现“言与意”的思索与体会。
二、“醇和”与“至和”的生命体验
从魏晋玄学之“无”处生发而来,汤用彤先生曾对嵇康“和”做出“无分别之状态”[6]的本体论断,牟宗三先生认为“和声之‘和’是谐和之和”,嵇康是“以哲学之心灵突接触到此格局”纯艺术美学。可见,嵇康并未以“贵无”为本质,而是在对“贵无”消化上,提出“贵和”思想。在《琴赋》中,“和”作为音乐本质多次出现,且“和”字还烘托出醇和、至和的文化体验。
醇和之和,从七弦琴选材的生长看,“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3]316梧桐长于山水灵秀之处,吸纳天地神气,采纳日月光辉,蕴含醇厚之和德。从七弦琴的演奏效果看,琴的演奏需要“和平”之性,也蕴含“平和”精神,“性洁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3]321古琴以洁静之感,化入山林之音,引入清幽醇和之境,感荡心志,发泄幽情,这是自我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醇和之感。换句话说,醇和是规避烦琐,进而创造的与自然协调的音乐审美情趣,使人的思想跳出当下生活,升华出一种和谐的音乐体验。所以,在“和”的美学本质之下所呈现的醇和文化体验,云和之瑟、孤竹管琴,都是天地和谐的表现,体现万物和谐之至德境界,雅致却妙趣横生,音乐正是作为承载这种和谐的载体出现,抒发对自然、对宇宙的醇和之境的认知,总是让人的心境归于宁静而致远。
至和之和,体现着心游太玄、浑化万有的和心和气。何谓心游太玄?嵇康说:“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乎天地之间一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爱憎易操、哀乐改度哉!”[3]316从嵇康的言语表达中,不难让人品味到在声音的作曲,并非人力物力可加以改变,而是天地之间自有主宰而不变。如果可以进入其中,身家意境自然顿使忘却烦恼,抬升到天地之间,感受心游太玄,豁然开朗,让人感到至和的生机与活力。所以,欣赏至和,必须要有较高的审美意识,必须能跳脱红尘的羁绊,使自己与世间烦扰完全隔绝,才能进入浑化万有的审美状态。那么何为浑化万有?从体道角度看,人之所以追求音乐之美,在于对天地自然之和的推崇,所以人对自我主体的忘却,正是对浑化万有的体征。嵇康认为“克谐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3]391所以,自然之音中自有自然之和,“和”这是一种自然宇宙的和谐统一,感受音乐所带来“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从嵇康玄理思想逻辑看,“‘和’是上下贯通的,它是本然與应然的统一”[8]。从音乐美学层面看,“和”作为嵇康音乐美学体系的本体存在,是在声无哀乐语境下做出的诠释与思考,是嵇康对音乐本质的定位。故而,至和之和与醇和之和就是“和”这一概念的一体两面。两者关系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若止于至和之和与醇和之和而不升至和,万物交汇而不返,便朝生夕死,万物寂灭。若只关注在“至和之和与醇和之和”而不放眼于“整体之和”,则万物绝隔而不通,不交不通,不感不应,一片死寂。可见,至和之和与醇和之和是以和为核心的思想。
在《琴赋》中,“和”字多次出现,“和”的要求贯穿了这四个部分,在最后“和”字还烘托出了清远、冲和、恬静、脱俗的音乐意境。“和”是《琴赋》思想的核心。在哲学中“和”是指自然宇宙的和谐统一,音乐承载了这种和谐, 因而“和”是音乐追求的最高理想。以“和”为美,要求音乐必须得自然之性,更要创造自然和谐的意境,即:至和与醇和。简而言之,“醇和”是个体内部的和谐。但个体亦并非有限、自足。“至和”是心游太玄、浑化万有,是指在声音的作曲,并非人力物力可加以改变,而是天地之间自有主宰而不变。从至和与醇和到整体之和的完全开显与扩充,实现内与外、人与物的一体化,这也为人们提供了进入嵇康音乐美学中的“和”予以途径与方法。从文化生命体验一面突破世界,一面守护世界,照见心灵的高远与深邃,使整个人生投入在宇宙的大化流行当中,照耀自己的心灵,追求理想与现实生活的融合,无限推开。
通过对嵇康对音乐本体的理解,对音乐是什么的思考,可以看到嵇康以“和”建构音乐美学的哲学尝试,揭示出“和”之本质在现实层面“醇和”“至和”的文化体验,使其成为“中国音乐思想之特出者。”[7]302从追求生命之美的角度看,嵇康将音乐美学之“和”,也纳入自己的文化体验、人生态度,并投射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嵇康这种对现实生存环境的超越,使有限而脆弱的肉身生命,克服现实困顿生活的短暂性,让个体肉身驱策想象空间,自我沉浸于缥缈素淡的心境之中,成为魏晋人士在颠沛流离之中得以安顿心灵的借鉴典范。
三、“醇和”与“至和”的心态重构
嵇康对音乐之和的认识,是以宇宙万物加以音乐人生解读,倾向于面对个人之内在性情风度,从天地合德予化以生命体验和纯粹之美的欣赏。从汉代哲学角度看,天地合德就是天地元气论的表现,嵇康在《明胆论》中曾指出:“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3]27从汉魏思想大背景看,“嵇康是把汉人思想与自身浪漫趣味混成一片,虽实现形上学精密之思考,但也是把先有之元气说给以浪漫外装,”[6]124为嵇康对音乐的起源的诠释提供宇宙元气的形上依据。
其实,以“和”概括嵇康玄理的内在理路的研究看,已有学者对此以“和”统摄嵇康的养生、音声、宅无吉凶、自然好学、明胆、释私等玄理做出研究,认为嵇康的玄理思想超越传统的本体论与宇宙论,它是境界形上形学与价值形而上学的统一,并且关涉个体自主性的建立。然而就嵇康音乐美学思想好需要进一步深入解读。另外,学者张蕙慧的《嵇康音乐美学思想研究》,通过对“和”的阐发,为嵇康的音乐美学思想做出一定成果,且学界在嵇康的玄学养生论、音乐教化论、社会政治论为基本内容的思想体系方面已经基本得以建构。总之,嵇康认为,音乐的本质就是和谐的乐音组合。“和”在嵇康的音乐理论中是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嵇康他认为声音其实并不能表达具体的哀乐之情,只是会引起听的人内心深处的哀乐之情。嵇康这种尝试使得被剥离了艺术形象的纯音乐,在审美方面,反而赋予倾听者更广阔,更美好的审美体验。所以,嵇康托玄思之情,安适心灵,在天地自然中欣赏,在乐山乐水中陶醉,寻天机缥缈之玄况。
嵇康的音乐人生、艺术生活、人格境界,是一种玄远之美,嵇康音乐美学思想,这与嵇康人生与生活交相呼应,成就了嵇康的自我人格与人生。值得注意的是,研究音乐的美和其本质等哲学美学问题,是脱离不开人与社会的。因之,嵇康对自我生命的解放,对人生之美的追求,亦是魏晋人士对风流恣意的生活表发,提升着精神与思想的境界,追索着艺术与人生的真谛。
嵇康不仅在音乐美学、养生美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在中国美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他的人格美学更是流传千古。嵇康的人格美学主要是他对庄子自然精神的风流落实与人生追求上。他所倡导的“越名任心”,更是在当时的社会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他追求人格的独立和自由,用自己的人生实践了他高洁的人格,从悲剧走向崇高,更是成为我国历史上崇高人格的典范。其实,对于嵇康所表现的人生之美,后人也做过各种解释。此外,夏完淳也袭用江淹诗意,认为嵇康是“长啸倚天外,采药南山陲”(《嵇叔夜言志》)的超尘绝俗之人。他们着眼都在嵇康的志向高洁,仿佛嵇康不食人间烟火,远离流俗。不过,对于嵇康所表现的人生之美,还可以分析嵇康亲朋对嵇康的评论。嵇喜在《嵇康传》中说他“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三国志·王粲传》注引)嵇对于嵇康的描述有人间意味,嵇康追求种恬静寡欲、超然自适的生活。
嵇康的音乐人生不仅表现在他高大的音乐才情才姿上,更表现在他的清峻孤傲的人格美上,他反对司马氏篡权夺位就誓死不与司马氏同流合污,运用自己的力量来抨击司马氏的爪牙,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嵇康最后更是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他的音乐人生之美。跳出后人赞美,亲友评论,从嵇康以一首《广陵散》慷慨赴死的故事看,亦见得嵇康对人生之美的音乐化呈现,即使到了最后关头,即将遭遇不测,嵇康依然能够从容镇定,一曲《广陵散》以明志,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他自己对人格美的境界向往,不仅震撼当时的士人,更对后世心态建设产生影响。西晋时期,陆机和潘安,热衷名利的西晋名士选择随波逐流,他们和嵇康的追求大相径庭。另外,东晋名士不仅建构嵇康的挑战不合理社会秩序形象,而且建构嵇康挑战传统精神权威叛逆形象。王导肯定嵇康的玄学成就和探索“道”方面的造诣。嵇康音乐美学流露出生命之美,是在平淡中实现超越。
四、结语
在魏晋玄学的美学研究领域中,嵇康美学,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已成为研究嵇康玄学的核心内容之一。嵇康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用生花之笔描绘琴乐的弹法、表情和意境,使更多的人可以体会到独立自主的音乐艺术的美感。
从“贵无”到“贵和”的发展走向,嵇康是以自己的生命活动践行音乐美学的理论建构与践行。嵇康不仅消化了魏晉时期对有与无之问题的论辩,更在此基础上,以“和”进行新的玄学诠释,伸展出魏晋玄学视域下音乐美学的文化体系与文化体验。从嵇康音乐美学“和”的文化体验看,无论是“至和”之心游太玄,还是“醇和”之洁静端理,表现着嵇康音乐美学中生命之美的流动。嵇康生命之美的把握,是在天地合德的临照下,可渐发出欣赏风姿才情的兴趣,即独特的生命气质、风格气韵。所以,嵇康对音乐之和的认识,从天地合德予化以生命体验感受和纯粹之美的欣赏,生命之美得到解放和自由,这不仅激发他对人生的觉解,更让后世学者在嵇康身上获得建构内在世界的可能。
参考文献:
[1]房玄龄等撰.晋书·阮籍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1360.
[2]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20.
[3]戴明扬:嵇康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
[4]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卷一[M].山东:齐鲁书社,1987:691-692.
[5]张蕙慧.嵇康音乐美学思想探究[M].台北:文津出版社印行,1997:122.
[6]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增订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7]牟宗三.才性与玄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杨杰.反思与重诠:嵇康玄理的哲学精神[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13.
[9]刘义庆.世说新语[M].北京:中华书局,2011:135.
[10]张彪.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音乐思想研究[D].沈阳师范大学,2013.
[11]赵梅枝.论嵇康《声无哀乐论》的美学思想[J].许昌学院学报,2005,(04).
作者简介:
孙婷玥,女,黑龙江大庆人,哈尔滨理工大学荣成校区,主要从事日语与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