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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去

2023-10-27柳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耳朵母亲

柳营

1

四月,两个女人吃完晚饭,从第二大道往列克星敦大道走去。

阴冷的夜晚,各自都还穿着大衣。四月的天气变化多端,时冷时热,一月里有四季,雪与中央公园里灿烂的樱花同在。

风大,将头发吹得凌乱,大衣一次次卷起,双手护包护衣服,两个女人也顾不上说话,顶着风往前走。曼哈顿穿街而过呼呼响的冷风,让两个矮小的亚裔女子显得比平常更为单薄。

街头有浓郁的烟火喧嚣之气,整个城市相比起前两年,似乎完全活过来了。这个“活”里,有着一种将过往经受过的一切都统统覆盖住的气势,有着习以为常的从容不惊。

酒吧人头攒动,餐厅以及街道两边临时搭出来的桌位全都挤满了人。酒与食物,将城市里的孤独个体连接在桌子前。年长的、年轻的,与朋友、与家人,大家一起喝,一块吃,一起说话。食物的香气里混合了人气、酒气,在这样真实鲜活的氛围里,个体不知不觉地便有了温暖的安全感,不再觉得孤单,周边的世界也就变得正常平静有次序起来……

走到第三大道83街时,看到一对年轻情侣牵着手从马路对面走来,风将女孩金黄的长发吹到嘴边,男孩伸出手去想将头发从她嘴边撩拨开,可不知为何惹得她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那么肆意,竟抱着肚子在风里弯下腰去。男孩半拖半拥着她穿过绿灯,在街角的花店门廊下停住,搂住她,继而吻住她。

他们旁若无人。对于热恋中的他俩而言,全世界都在那个街角,或者全世界只有那个街角。不,没有街角,没有城市,没有人群,唯有他们彼此。其他的一切,全在热吻之外,包括他们身后花店里那些灿烂的花儿。冷风里,那种热烈与专注,感染了经过他们身边的行人,两个女人发出会心一笑。

穿过几条街道,很快就到了列克星敦86街。

地铁口,挥手告别。

一个坐地铁回布鲁克林,另一个正准备转身再走几条街回家。钻进地铁站的女人,突然回过头来对地铁口的女人喊道:“周末,我们出城去,在外住一晚。”

2

坐在回布鲁克林的地铁上,女人感觉头晕脸热,拿出镜子照了照,看见浮在脸颊上的绯红。

她将镜子放回口袋,环视了一眼车厢里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年龄、体型、衣饰、发型,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他们是全然不同的个体,是完全的陌生人,却也是别人的孩子、别人的父母或长辈。每一张脸的背后,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那里有他们的亲人、宗教、文化、语言。

她闭上眼睛,耳边充塞着不同的语言。他们各自用自己的语言与旁边人或者电话里的人交流,表达日常里的爱与抱怨。

她在纽约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先生是法国人。孩子除了说英文,还说中文和法语。孩子已经有几年没回中国了,他们的中文比以前更差。他们的法语比中文好,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多,带他们回法国的时间更多。中文的退步使得他们越来越拒绝用中文与母亲交流,母亲试着用中文提问,他们却用英文回答。每周一次的中文班几乎起不了作用,做母亲的既焦虑又无奈。

她用流利的英文处理工作和生活,但她更喜欢讲中国话。她每天都会与住在中国的母亲通话,通话时她与母亲讲特殊的南方土话。母亲的土话里,盛载了当地全部的新闻,所有的婚嫁与生死,以及院子里草木的生长。

布鲁克林的家,是她世界的中心。母亲住的地方,是世界的另一个中心。

她的家在布鲁克林博物馆附近,从86街坐四号或五号线可以直达。不同站台,总有人出车厢,有人进车厢。犹如车厢门的开与合之时,有人生,有人死。

她静静地坐着,这样的安静里夹杂着些疲惫发呆与麻木。好些天里,她的神志总会处在这种不清晰的迷离状态。她神情恍惚地看着车厢里的人,她不知道,这一张张脸的背后,除了享受着普通人正常的生活,是否还藏有隐秘的幸福以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地铁再次停下来,她身边两位一直不停说话的墨西哥女子下了车,另一年轻的妈妈抱着两岁左右的孩子进来,挨她坐下。

年轻妈妈自顾自与手机里的人讲话,孩子眼睛清澈,歪过头来看她。她朝小孩笑了笑,那小孩受到鼓励,朝她伸出手来。她本能地也伸出手去,那肥嘟嘟肉乎乎的小手便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也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感觉到了眼角滚烫的湿润。

这是自知道母亲去世后,她的眼泪第一次流淌出来。她怕吓着眼前的孩子,连忙低下头来,任凭泪水哗哗流淌。

2022年4月4号,母亲迎来了她生命中“必然要到来的”突然死亡。那天傍晚,母亲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记忆中的母亲,永远都在忙碌,手头一直都有活儿。她夏天带孩子们回去,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站在水池边用肥皂搓洗孩子们头天换下来的衣物,在太阳底下热热闹闹地晒出来。母亲从来都不信任洗衣机,除了那些已无力对付的床单被套,她极不愿意将衣服往洗衣机里随便扔,她老认为洗衣机太吃衣服,而且洗不干净。这样,每次从中国回来的最初一段时间,当她往洗衣机里随便扔孩子们的贴身衣物时,总会想起母亲站在水池边专注地搓洗衣服的样子),与家里的小狗玩耍了一会儿,然后如平常一样,盛了半碗自己酿的甜酒,放松地坐在那张属于她的椅子上,一勺一勺慢悠悠地品。晚餐后的半碗甜酒,是她多年朴素勤劳生活中最为奢侈的习惯。吃完,她站起来,想将手里的空碗送回厨房。

站起来后,她摇晃了一下,忽然双手抱头,呻吟一声,之后,她又快速地朝靠大门边坐着的丈夫说:“完了。”说话间,她已经跪倒在地上。手里的碗摔在水泥地上,伴着脆响四分五裂。脑溢血使她失去了意识,她被家人抬到床上。救护车很久才到,她没能再醒来。母亲快速地被非正常化地告别了。事实上没有告别。就连走路只需半小时住在另一小区的小女儿都不被允许前来,这是历史性的特殊时期。

她,这个得坐十几个小时飞机才能回到中国的大女儿,更是无法抵达。

坐在地铁站里的她,想到生命中这种无能为力的无法抵达,想到现实中的母亲已经被烧成了灰,梦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第一次剧烈地从这些天半痴半麻木的状态中感知到迟来的揪心剧痛。这种痛会快速生长,鲜活到让她胃部抽搐,产生出极为不适的呕吐感。

也许是方才喝了酒,路上又吹了冷风,也许是僵硬了几天的胃突然因酒精而苏醒,也许被婴孩肥嘟嘟的手触及了被本能包裹起来的反应,她的身体再也无法容下积蓄多日的悲痛与忧伤。

她强忍着胃里剧烈的翻江倒海与阵阵绞痛,一出地铁,便蹲在地上痛苦地呕吐起来。她在呕吐物里,闻到了酒的余味。

她脸上的红晕还在,记录了酒后的微醺。

3

目送女友进入地铁站后,她转身回家。经过一家杂货店时,发现灯还亮着。透过窗户,看到有应季上市的深粉红芍药花,是她最喜欢的鲜花之一。推门进去,选了几枝,又选了少量的满天星,搭配盛放的芍药花,有着清爽与华贵之美。除了花,还买了一盒鸡蛋与新鲜的豌豆。新鲜豌豆怎么做都好吃,清水煮,放点油与盐,便能吃出属于春天泥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鲜嫩感。

她捧着花、鸡蛋与新鲜的豌豆,重新踏进冷风灌脖子的街道,好在再走两条街就到家了。

她一个人独住。很清冷的家。熬过漫长的冬日,四月的寒冷里涌动着明媚的春意。她的情绪就如这挣扎与剧烈蜕变的季节。最近,每天早晚她都会在卫生间小哭一会儿。会哭挺好,至少哭完后,整个人能放松不少。早上哭完,洗把脸去厨房煮咖啡;晚上哭完,冲个澡上床躺下。

睡着了就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情节有感受有笑有哭有紧张有惊恐,但无重量无责任无逻辑无因无果。醒着的世界里,有重量,有层次,有空间,去一个地方,必须走路或乘车与飞机;出门见人,得洗脸,得体面,得有次序。因为这个世界,有逻辑有因果。

从梦里出来的那几秒钟,就如浮在雾般的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前的两个世界的间隙中,她总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老去的肉身被推进火里烧掉的样子。这个场景让人全身发软,不是紧张,不是惊恐,也不是焦虑,是无边无际空荡荡的虚无感。这短暂却膨胀的几秒,也许只有半秒或一秒,她就如沉在水底,得使劲让自己挣扎着浮出水面。浮出来,长长透口气,使尽力气从床上爬起来,摇晃着去厨房磨咖啡,在热咖啡的香味里缓缓开始新的有重量的一天。

这晚,她卷了一身冷风进楼,门卫与她亲切地打招呼、道晚安。这世间,每天都能与她见面并且聊上几句话的人似乎只有门卫了。

坐电梯上楼,开门,屋里清寂得很。

她先将鸡蛋与豌豆放进空荡荡的冰箱。她害怕被食物塞满的冰箱,害怕那种一个人无法及时吃掉它们时带来的挤压感。一个人过日子后,她的冰箱总是处于空的状态,有限的食物排列有序,一目了然,这让她显得放松,也让她有理由出门走走。有时没动力去别的什么地方,至少可以去趟超市。

她将花去叶剪枝,插进结婚二十周年时先生送的水晶花瓶里。她抱着花瓶,站在客厅里,环顾一番,想找个摆花瓶的地方。有几处可以选择,儿子之前在家时每天必弹的钢琴,平时几乎无人坐的长沙发前的四方茶桌,洁净无物的长餐桌。她想了想,最后决定将花瓶放在餐桌上。

这清寂的屋子,因了颜色明艳的花,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就像四月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嫩芽与春花。她站在那里,细细地品味了一会儿,心里涌起难得的柔软与莫名的期待。因了这心爱的芍药、冰箱里鲜嫩的豌豆,也因了方才餐厅里与女友的对话以及酒。

可当她关掉客厅的灯,独自走进主卧卫生间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习惯性地滚了出来。

卫生间里的猫砂还在,柜子里还有猫粮,窗前挂着逗猫的羽毛玩具,空气里浮游着猫留下的气味,但猫已不在了。

猫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九年。她对它精心照顾,平时注重饮食规范与营养均衡,还给它买了医疗保险,定期做检查。最后半年,她花大量时间陪它去宠物医院。肉身在时间里衰老,衰老本身也是一种疾病,无论爱着的人如何坚持,都无力对抗时间之魔力。

爱有时是执念。陪着猫猫经受很多的痛苦、无法细诉的过程,直到医生最后通知她,癌细胞已经扩散到猫的大脑和脊椎时,她才下决定不再费尽心力又明知徒劳地与时间拉扯。打安乐点滴时,她一直陪伴在它身边,给予它最后的抚摸与安慰,就如当初送走她的爱人一样。

宠物与人,人与人,当在日常生活里建立起陪伴与内在深厚的连接时,一方的离去对另一方是割断,是失去平衡的无力日常,以及一时无法消散的痛楚。

这世间有太多不同形式的离别,将自己抚养长大的父母,相依数十年的枕边爱人,亲密的朋友,日夜相处一室的猫咪,也包括自己膝下一手养大的唯一的儿子。

儿子,住在“遥远”的旧金山。

猫离世后,她情绪低落,黄昏时会显得格外无助虚弱。有那么几次,她有强烈地想抓住某样东西的冲动。这世间,对她而言,儿子是最真实的存在。她几次想找儿子谈谈搬去旧金山住的念头。她爱儿子,他是她在这世间最亲密的亲人,搬去旧金山,能时常见到儿子,是安慰。可每当话到喉咙,都被她自己硬生生地吞咽回去。

她做事谨慎,考虑周全,尽力做到自律和克制。她担心搬去旧金山这件事,会给儿子带去压力。他大学刚毕业,刚有自己的新工作新女友新生活。他生活在他的世界里,她害怕自己突然挤进去,乱了他的生活。

她感觉自己越老越脆弱伤感。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生中,多少人来人往、人聚人散,时间如河流,总有些人与物无法一直同行,只能留在记忆的河岸,可有些伤感会时不时地扑面而来,如旷野里的风,将自己紧紧包裹,然后席卷。

她二十多岁离开父母出来留学,在这个国度生活了近三十年。她之前在银行上过班,开过贸易公司,后专做风险投资。她会说好几种语言,去过很多国家,吃过不同国度的食物,遇见过奇异有趣的人和事。这些年,她处于半退休状态,偶尔仍会参与做些感兴趣的项目,闲时自学钢琴,试着写点东西,画点水彩。所学这些,对她而言,是一种需要,她需要一些事物来建立有序的内心世界。

猫的离世,让她一时乱了方寸,白日聚不起精力做任何事,晚上老是失眠。她比之前更想念那些早已不在身边的亲人。她特别想回一趟中国,去给父母扫扫墓,在墓前坐坐,陪陪他们。老家还有几个亲戚,其中有个堂姐,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早已做了奶奶。这个堂姐直率热情、口无遮拦、没心没肺,笑起来声音脆响,就像母鸡刚下过蛋似的,咯咯咯、咯咯咯。她念想着去堂姐家住几天,听她爽朗的笑声,帮她一起带孙儿,说说家乡土话,与她一起去乱哄哄的菜市场买菜,听她大声欢快地讨价还价,吃她做的家乡菜。堂姐能做一手色浓味重、热闹下饭的土菜,最合她的胃口。

她几次做梦,梦到老家的河与街道,在梦境里,有很多熟悉的旧面孔、老店铺,她一直努力往前走,却不知道为何,无论如何使劲,她就是走不回“家”门。

总是听说,人脆弱的时候,需要出门接接地气。

对她而言,真正的地气,是家乡的那些山和水,是空气里特殊的味道与湿度,是耳边亲切的土话、扣进碗里的土菜、吞进肚子里与血液相连的最初滋味。她太想在这样的滋味里歇息几天,养养心气,缓缓心境。

可是,现在回去需要找些强大的理由,可她找不出理由。她在等待不需要理由的日子,但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她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过了,也许等到真正可以时,她已断了想回去的念头。

人生总是这样,阴差阳错,一错就时过境迁。世事总是重复与相似,偶尔被降生,在不同的时间里沉浮轮回。

哭过,冲过热水澡,心情似乎平复了不少。

刷牙时,她闻到了嘴里散发出的酒味。

4

她从地铁站出来,蹲在马路边对着垃圾筒呕吐。呕吐完后,身体轻松了不少。她掏出消毒纸巾,擦了擦嘴唇,顺手另抽出一张,擦掉垃圾筒边缘的呕吐残留物。

她站起来,身后就是咖啡馆。她每天进地铁前,习惯在这家咖啡馆买热咖啡和三明治当早餐。她将身体靠在咖啡馆的玻璃墙上,泪在眼眶里噙着。她站了会儿,等到胃部的不适感稍稍褪去,便朝家的方向走去。家离地铁站很近,两三分钟左右。

孩子们已经睡着,先生还在客厅的餐桌前坐着,面前堆了一大沓资料。他是律师,巨蟹座。按她的话讲,是居家实用型丈夫,但也不失浪漫与幽默。他的幽默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在中国长大,成长过程中极少遇到真正放松风趣的人。来美国后,他是她的第一个追求者。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他身上的纯净与幽默吸引。两个人对上眼,愉快相处,彼此尊重,结婚生子。他工作忙,她的工作更忙。因为孩子,她曾经在家待了两年,但她很快决定重新出去。她开了自己的室内设计公司,拼命投入,雪球一样地滚动,变得更加忙碌。好在他很支持,接送孩子,给他们做饭,还陪玩,陪聊,他都心平气和且乐在其中。与他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如今大儿子十八岁,小女儿十二岁,她极少听到他抱怨或者指责什么,他对日常生活的处理似乎带了天然的禅意,这让她觉得自在。这个家,是这孤独星球的复杂人间,她安置身心的温暖所在。

她有很强的包容力与适应力,不属于多愁善感的那种类型,但生活总还是会让人心有凄凄,譬如这些年外部的环境、因环境带来的公司运营压力、此起彼伏的坏新闻、无法对抗的无常与潜藏在暗处的不可预测(有同事在地铁里被陌生人枪杀,有熟人跑步时被疯子拿刀捅死、有朋友半夜心梗而死、有结婚二十多年一直努力付出并幸福着的密友被突然决定搬出去住的丈夫通知离婚……),时不时会让她甚觉无力。

这晚,在与女友享用完美食美酒之后,在四月的寒风中,在触碰到陌生小孩子柔软的手掌之际,母亲离世的事实与体内因无形之力受压受困的某处互相结合起来,让她瞬间溃塌。

哭过的眼睛是红肿的,呕吐让人虚弱,她稍稍弯腰侧过脸,与先生快速打了个招呼,直接往主卧走去。先生埋头文件中,也没顾得上细看她,只是说晚上给孩子们做了牛肉汤,还陪小女儿玩了会儿游戏。她边应着边进了卫生间,脱去衣服,站在淋浴间里,将水量开到最大,任凭温水从头而下,冲刷虽瘦但稍显结实的身体。

她平时喜欢运动,冬天去健身房练肌肉,夏天去公园跑步。随着时光流逝,她知道,这样的结实里,含着早已缓慢进行的衰老,这是必然要接受并且已经在接受的过程。

冲过热水澡,走出浴室,看到手机里有新信息,是大学同学发来的短信与照片。因为工作关系,她与先生长久生活在萨拉热窝。

她在短信里写道:为了陪先生打羽毛球,这些天我们涉足了萨拉热窝西北部一个从来不曾到过的街区。在体育馆附近的居民楼里,我看到了一面墙,拍下了这张照片。尽管墙面上的弹孔在萨拉热窝司空见惯,但我还是被这面墙惊到了。这些密密麻麻让人惊恐的弹孔,是人类多么深的恨与狭隘呀。

她将照片放大,看到满墙蜂巢一样的弹孔,一阵鸡皮疙瘩,身体重浮起虚弱感。

她坐下倚着沙发,回道:不用站在地球之外,只稍稍往后退几步,我们全都活在虚无与荒诞之中。好在,牵挂、陪伴与爱,精神上那点追求以及对神性的向往,让巨大的虚无变得真实,有了具体的意义。短信发送出去后,她意识到,经过这些年,似乎越来越不会像年轻时一样执着地追问些关于人生的宏大意义了,踏实地过着每一天似乎变成了全部。

喉咙干涩,走去厨房烧水,想起方才进地铁站前与女友说的话:周末,我们出城去,在外住一晚。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切尔西一家画廊的开幕酒会上。那天画展的主题是什么已经忘记了,也许是场人体摄影展,但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全身黑白两色,衣服与长裤子整体呈现出来的图案与线条,形成阴阳相交的简单造型。黑短发、长腿、大眼。最吸引人的是,她虽眼神明亮,表情却很是淡然。作为一个设计者,她对美极为敏感。她被吸引,径直穿过人群,朝她走去。

她先自我介绍道:“我叫耳朵,来自中国南方。”

她笑着回:“我叫云,喜云,也来自中国南方。”

喜云比她大十来岁,成熟内敛。自从在画廊认识后,她们便一直保持着不松不紧的联系。几个月见一次有时甚至一年见一次,喝杯咖啡,或者吃个简餐,有时也约着一起看展听音乐会。她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家长里短,不热衷八卦,也不热衷于谈论孩子与老公,偶尔也谈,也只是粗粗带过。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安静地坐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回忆童年往事以及南方的食物,有时也会具体到最近看的电影或者读的书。见完面,也就散了,各忙各的,想起来,也会发条短信互相问候一下。

就这样,松松散散地,一转眼就二十年了,彼此都还在那里。

过去两年大多数人都在家办公,今年开始,又陆陆续续地回到办公室。早上去办公室的地铁上,她想起了喜云,意识到两个人似乎已经有一年没见面了。

她拿起手机给她发短信:下班后,去找你,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

那边回复道:好的。

…………

水开了,耳朵给自己泡了杯暖胃茶。她端着水杯从厨房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到一处有意思的地方,Mohonk Mountain House,在那里可登高望远,她觉得正适合此时的她们。随即,她就在网上订了房间。

关电脑前,她将地址转发给了喜云。

5

在卫生间刷牙时,喜云听到叮咚一声响,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是耳朵发来的一条链接,她随手点开,看到起伏的群山、山顶上的湖,以及依湖而建的酒店。

随后又跳出一条短信:周末,去这里,房间已定。

这是耳朵做事的风格。没商量、没废话、果断快速。喜云习惯了耳朵的方式,简单省心。

早上起床正处于茫然状态之中的喜云接到耳朵发来的短信:下班后,去找你,如果你没有安排的话。这似乎正是喜云此时特别需要的,她立马回复道:好。

为了见面,她特意冲了澡洗了头(她向来三天洗一次头发,按日子,应该要到明天才洗),让自己看起来更清爽一些。最近情绪极度低落,脸上浮有动荡不安之神色,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灰暗之气。因此,与人见面,洁净的状态是体面。到年龄后,无论精神还是肉身,喜云总担心会给人一种衰败之气,警惕中变得更加自律。

出门前,她选了条黄地蓝色小碎花裙穿上,化了淡妆,涂上可以提神的口红,披上黑色长大衣,喷了清雅的香水。出门前,又抓了条灰色大围巾,有风时可以用来裹脖子。

先是约了在中央公园南七十二街见。

下午四点左右,阳光还是很明艳。往公园里走,有些树已盛放出大片纯白色的小花,好多情侣在树下拍照。草地上,到处躺着晒太阳的人和狗。四月的天气,忽冷忽热,早晚温差大。阳光一出来,人与宠物也就跟着出来。公园里因流动着的人气,以及露出嫩芽和花朵的树,一副春意盎然的样子。阳光里的一切充满了活力,让人也不由得生气勃勃起来。

喜云说:“经了这漫长的寒冬,春天似乎终于冒出头来了。”

耳朵回:“就像娘肚里的胎儿,总是要出来的。”

两个人绕着公园里的湖走了一圈后,阳光的劲儿开始弱了下去,草地上的人也陆续卷起轻便的毯子准备离开。从公园出去,经过一家咖啡馆。这是耳朵很喜欢的一家咖啡馆,绿色暗花壁纸,漂亮的水晶吊灯,她曾与喜云在这里见过面。咖啡馆关闭两年后,最近刚刚开放。买了咖啡,可室内室外全坐满了人,两个人就拿着咖啡继续往前走,想就近找一家餐厅吃晚饭。

“我们往第二大道去吧,那条街全是餐厅。”耳朵提议道。

“好,找一家舒服的。”喜云道。

到了第二大道,两个人沿着街走,经过一家又一家餐厅,都没有想要进去的欲望。继续走,见到一家外墙刷成淡蓝色,桌子与椅子是纯木色的餐厅,在一众深色调的老派餐厅中,显得格外亮眼。最重要的是,所有门窗都临街开着,透气、安全。走进去,靠有暖气的地方坐下,环顾四周,是地中海式的风格,她觉得满意。

时间还早,没那么多客人,一对靠窗坐的中年夫妇,还有位八十岁左右独自在吧台旁喝酒的老人。耳朵说:“老了,最好住在城里,冬日漫长的夜晚,有好多去处,一杯酒,就可以在灯火通明的人声喧哗处消耗掉几小时难熬的清冷时光。”

“人有时需要吸人气。”喜云道。

看菜单,点酒、点菜。

服务员很帅。反正没什么客人,就交流了起来。他在伊斯坦布尔长大,来纽约前是个舞蹈演员。“我还会继续跳,夏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会找个现代舞蹈社团,去跳舞。”他有个女朋友,也来自伊斯坦布尔,她在纽约上学,再过一年,就可以去当护士了。他给她们看手机里的合影:在红色Love的雕塑下,他们笑得无比灿烂,阳光打在他们露出的牙齿上,亮晶晶的,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闪着光。

耳朵道:“真美。爱能反光,能照亮周围的事物。”

他羞涩起来,道:“谢谢。”

6

这两年来,喜云很少与人在外吃饭喝酒。

她向来谨慎,平时和人谈事,大多定在午后,买杯咖啡在户外坐着,或者去博物馆边转边聊。在博物馆里,人人都被要求戴口罩,都查疫苗卡,至少比封闭的餐厅好很多。再则,她生性内敛,心里难受也不太会主动找人倾诉,觉得会打搅到别人。

她一直认为,这世上,没人有义务去倾听他人的苦痛或者去分享他人艰难的人生时光,即使平时交往甚久的朋友。特别这几年,周围人都各有不易。她是那种宁愿去找心理医生,也不想给周围人添麻烦的人。

两个人坐下,点了鸡尾酒:一杯Cucumber Cooler,喜云的。另一杯Pineapple Mojito,耳朵的。

酒端上来,色彩艳丽诱人。喜云特意让人在酒里加了新鲜的辣椒,酒杯边沿撒有一层盐,是她喜欢的口味。酒精入胃,各自脸上泛红,空气似乎也开始变得柔顺起来。

菜也陆续上来:新鲜牡蛎、四季沙拉、三文鱼、鳕鱼。

往嘴里送沙拉时,耳朵直接来了一句:“我妈去世了,前几天。”

喜云放下酒杯,握住耳朵搁在桌子上的手,说了声“抱歉”,她原本想站起来抱抱耳朵,但耳朵却将脸转向街道,表情黯然。街头很热闹,正是大家出来觅食的时间。她与耳朵一起看了会儿街景,然后转过头来,感觉有点不合时宜,便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几周前,我家猫猫去世了。”

耳朵说了声:“抱歉。”

一时不再说话,各自安静地吃着菜。

好一阵子后,耳朵才道:“母亲喜欢喝她自己酿的甜酒。”

喜云问:“你喜欢吗?”

耳朵回:“小时候,母亲让我尝过。贪甜,母亲不在时,偷喝了小半碗,喝了便出门玩耍,走着走着,觉得头晕,就躺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睡着了,后来才知道是酒劲儿上头,醉倒了。这事,被人笑话了很久。”

喜云说:“我会酿这种酒,下次我试试,酿好了,你来家,一起喝。”

耳朵声音稍显轻快:“好呀。”

酒有时真是好东西,让原本僵硬的身体开始变温暖,让原本自闭受困的心境裂出一道能透气的缝隙,让不多话的人开始絮絮叨叨,让原本不爱笑的人能够放声大笑,让压抑着的人学会哭泣,让不安紧张的人变得放松,让时光里的孤硬转化成柔软……

耳朵说:“我妈有一把专用的椅子,是她结婚时我外婆专门找人给她做的。只要有可以坐下来干的活儿,她就会端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忙着她的活儿。她吃苦耐劳,沉默寡言,总是为他人着想,几乎从不在自己身上花钱,即使孩子长大了,她手里有很多闲钱也不花。她老说,有钱也没地儿花,衣服不破,身体健康。孩子们都已不在身边,屋子空寂很多,但她仍旧不停地找活儿干,屋里收拾得洁净有序,屋外院子里种菜种花,养鸡养狗养猫,她在劳作里专注而平静。每天最让她安心的事是她可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吃饭,这辈子最让她骄傲的事是,她有一把专用的、属于她的椅子。”自耳朵知道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开口与人诉说自己的母亲。

“没了猫后,整个人都空寂寂的,走在街上,周围喧闹,身体却有冒着寒气的孤独感,家里比之前更加空荡,特别是黄昏的时候。实在无法停止思念那只猫,无力抵抗它的可爱狂野妩媚。每次我抚摸它,它都会发出愉快的呼噜声,像个孩子。它看着我,那认真的眼神,让人心变暖。人与人交流并非容易,有时会很困难,可跟它的交流与互动让人放松。你甚至意识不到,它只是一个奇异的生灵,你会觉得,它是困在猫身体里的人类。”自猫去世后,喜云第一次开口谈猫。她极少与别人谈自家的猫,就像不过多谈论自家的孩子一样。谈多了,别人都不爱听。

“我一直记得母亲有过一件白地蓝碎花衬衣,那时她还留有两根长辫子。某天放学回家,远远在街上见到她的背影,我边跑边喊妈妈。她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来,两根辫子随之舞动,看到我后,笑立马溢满了她整个脸庞。那天,她穿着的正是那件白地蓝碎花衬衣,衣服素雅合身,让她显得更加白净。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是那么的美,笑起来如此动人娇艳。那天也许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除了是整天忙碌的妈妈,还是个鲜活而生动的女人,她有属于自己的美。”耳朵沉浸在自个儿的回忆中,记忆中妈妈的美,让她眼神发亮。

“先生离世的头一年,那只猫有天跑到我先生办公室的楼道里,很瘦,很谨慎。先生买了香肠喂它,它吃饱后在办公室外的楼道里闲逛,饿了又回来找他,应该是只流浪猫。几天后,先生将它带回了家。我后来想,这是他留给我的特别的礼物。”喜云回忆道。

原本互相倾听,各说各的。

可是耳朵肯定地附和道:“这猫绝对是天意,是礼物。”

“他带它回家后,我替它洗澡送它去体检打针,儿子那时还在读高中,也喜欢抱它抚摸它。它曾流离失所,但身上仍保有一种稀少的优雅。这种优雅绝对是野生的,被自然地保存着的。当它想被抚摸时,会跳到你的腿上;可你想主动去抚摸它时,它会逃开。它很有性格,绝对不会因为你给予它食物、住所和爱,就会听从你或者妥协你。”喜云描述她的猫时,感觉身体某处硬而冷的疼痛不再像石头一样顶着,这是一种难得的释放。喜云相信,耳朵在讲述她母亲时,有着相同的感受。

“孩子也一样,不是你生养了他们,他们就会对你顺从听话。”城市里的风从对面的街道吹进餐厅,耳朵边说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养猫让我体会到一种单纯地去爱且不念回报的放松,事实上,它也确实给我带来情感的慰藉,无数次融化和温暖过我,我对它很感恩。”喜云边说边举起酒杯。

耳朵也将杯子举起来。

“我之前虽不是那种特别叛逆的孩子,但青春期的时候,也是相当的敏感和易怒,记不得是母亲的一句什么话,反正那句话让我相当生气,我差不多有整整一个多月不跟她讲话。母亲照样给我洗衣叠衣(每天早上醒来都有干净的衣服摆放在床旁边的板凳上),照样给我盛饭夹菜。之前她如何对我,在我不与她说话的日子里,她一切照旧。我当时就像是一只刺猬,随时准备着与人针锋相对。她不说教,也不主动靠近,更不唠叨,只是做着她的本分,默默承受着我的冷漠与神经质。现在我自己做了母亲,遇到同样青春期的孩子,才真正感受到她的不易。孩子生气时,我有时比她们还生气,有时会哭,感觉我付出那么多,他们竟然敢如此对我。情绪过后,想起母亲,会觉得自己做得远不及母亲,我一直在学习调整自己,学习更耐心地对待孩子。养育释放了我们身体里的爱,也教会我们不要一厢情愿。”耳朵用手托住自己的下巴,眼眶泛着红。

餐厅外面的街灯已亮,四月的夜色比以往来得迟了些,街灯里混入了黄昏最后那抹艳美,周围的一切因此显出了别样的意味来,喧嚣里含了夜幕真正到来之前的宁静。

两个人喝着酒,继续聊天。

“因了环境,我从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天性,学会与自己的女性气质对抗。小时候,连穿条漂亮的新裙子都怕,怕被人骂‘妖精’。发育出乳房后,不敢挺着胸走,得驼着背走,怕被人嘲笑。似乎整个成长的过程,是身体自然呈现女性气质而内心却为之遮掩和对抗的过程,直到遇见儿子的父亲。在他的赞美、欣赏和尊重中,我缓慢建立起来内在的自信,呈现出原本与生俱来的自在放松。儿子父亲走了后,内心里那些因爱而生长出来的东西,似乎有了枯萎的感觉。”喜云表情落寞。

两个人的酒杯都已见空,又各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知道吗,第一次被你吸引,是因为在人群中看见你独特的美与优雅,我朝你走过去,和你说话。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你比那时更内敛更有气质,眼神更有内容。只是你有时太顾及别人的感受,太敏感太含蓄。我倒是希望我们老去时,能一边敏锐着,一边没心没肺着。就像你养过的猫一样,保有优雅也保有野性。”耳朵习惯了用直接的方式说话。

“竟然二十年了。不过也是,那时我孩子才上幼稚园,现在已经有工作有女友了。”喜云淡淡地笑,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情绪。

耳朵知道,这是喜云的方式,她总是如此,感情不外露,努力做到什么都恰到好处。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带着淡淡的孤独,特别自她先生离开后,更显得郁郁寡欢。“你要重新生动起来。”耳朵道,“我们都要更简单直白起来,要从冷冬里出发走向春天。”

餐厅外面,红灯处,站着位穿运动鞋、短衣短裤的年轻姑娘。绿灯亮起时,她小跑着穿过马路,朝中央公园的方向去。隔几条街外的教堂传来悠扬清脆的钟声。喜云一边听着城市喧闹里“幽静”的钟声,一边看姑娘矫健妩媚的身姿,既恍惚又美好。

喜云想起猫的妩媚。那种妩媚,是猫身上特有的自足与野性,它不在乎主人的看法,更不会自己去评判或者阉割自己。它泰然处之,无论在大宅或者在小公寓抑或在野外,它们应该都是一样的自在。

“自由的生物,有着自由的意志。做一只外表温柔内心倔强的猫,很好。”喜云吞了最后一口嚼细了的鱼,呡了口酒,细声道,“猫看起来神秘,它只是有自己的方式。就像你母亲的沉默,也是方式,很羡慕她一直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椅子’。”

耳朵接住了这句话,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喜云的手。

7

喜云一边抹去刷牙时留在嘴唇上的泡沫,一边看着耳朵发来的酒店链接。那是位于山顶上的一家古老酒店,酒店被湖与群松环绕,视野极为开阔,远方风光连绵。她想象自己站在山顶的感觉,心里荡起难得的涟漪。

“好。”喜云回复道。

吃了助睡眠的药,上床躺下。在黑暗中,脑袋里全是周末要去的酒店和那片无限辽阔的风景,以及自己站在山顶远眺风景的样子。想起多年来穿过不同人生境遇的自己,一时心潮起伏。也不知有多久没出城去了,太需要好好站在无限之地,长长吸气,长长吐气。这眼睛,需要看见更为明亮的开阔之地。

窗外有喝醉酒的年轻人在街头大喊大叫,不远处有车子的鸣笛,还有那些不知来自何处也不知为何而起的只属于城市特有的声响。这些声响一直隐隐地不断涌起,之前听着让人心烦,而此刻,喜云却感受到一种别样的生生不息之力。

喜云把一个小靠枕抱在怀里,将自己如婴儿般卷起来。这是她独自一人生活后最喜欢的睡觉姿势。她试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身体柔软地放松下来,继而进入类似冥想的状态。

喜云知道是药物起作用了,就在将要跌进睡眠之时,她想起耳朵晚餐时对她说的话:“我们都要更简单直白起来,要从冷冬里出发走向春天。”便放松了脸部原本僵硬紧张的肌肉,于是,嘴角自然地泛起了一丝意外的笑意。

喜云带着这抹笑意,滑进自由之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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