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扬州府志》刍议
2023-10-27刘建臻
◎刘建臻 刘 玉
(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002)
扬州因与关涉国计民生的漕运、盐业、黄淮水利关联紧密,所以有“扬之志为天下志”[1]之说。而在宋、明时期,共编纂出七部扬州府志:〔绍熙〕《广陵志》、〔嘉泰〕《广陵续志》、〔宝祐〕《惟扬志》、〔洪武〕《扬州府志》、〔成化〕《惟扬志》、〔嘉靖〕《惟扬志》和〔万历〕《扬州府志》。但是,前五部早佚,故“府志以〔嘉靖〕《惟扬志》为最古”[2]。可惜的是,现存天一阁藏本〔嘉靖〕《惟扬志》残缺多达二十卷,故〔万历〕《扬州府志》成为最早且保存完整的扬州府志,值得重视和研究。
一、编纂及刊补
明代是我国地方志发展史上的重要时期,各地热衷编纂,方志数量激增。究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立国伊始就重视志书的编纂。如洪武三年(1370),便由魏俊民等人仿《大元大一统志》而纂成《大明志书》,洪武十七年(1384)刘基等人纂成《大明清类天文分野之书》等;其二,永乐年间使修志规范化和普及化,一方面,于永乐十年(1412)和十六年(1418)分别颁行了《修志凡例》和《纂修志书凡例》,使修志有“例”可据,另一方面,明成祖在永乐十八年(1420)“命天下郡县各修志书上于礼部”[3],明代宗景泰五年(1454)又“敕天下郡县纂辑志书”[4]。一时间,修志蔚然成风,〔嘉靖〕《惟扬志》正是在这一热潮中纂修而成的。
万历二十六年(1598),杨洵擢升为扬州知府。甫一到任,就查阅扬州府志而未能如愿。最终,找到一部六十年前编纂的〔嘉靖〕《惟扬志》,发现缺点明显,“刻既散落,事复残缺”[5]。于是,杨洵便有了纂修扬州府志的打算。随后,因事务繁杂,如惩治肆无忌惮的瓜洲税使、革除濒江兵丁数万军饷的弊端和修建崇雅书院等,修志一事并未提上日程。眼见任职三年期满,杨洵和扬州府推官徐銮言及此事,一拍即合,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开始了编纂工作。
相关事宜主要由“奋然任之”[1]的徐銮负责,一是“检故实,参邑乘”[5],二是“聘诸贤者分曹授简”,如邀请江都陆君弼和仪真李柷等人分工撰写。大家一同努力,很快交稿成册。就在这个时候,徐銮升迁为兵部职方郎中。于是,在北上京城途中,徐銮抓紧编辑,之后,把书稿交给了升为扬州兵备副使的杨洵。杨洵征求诸人意见并做了删改和润饰之后,再行刊刻。这就是后人所称的万历三十三年(1605)刻本。
可有两个疑问:第一,虽然在〔万历〕《扬州府志》卷一编纂者姓名中明确写着“直隶扬州府知府杨洵”,但卷八《秩官志上》“海防兵备副使(驻扎泰州)”就清楚地记述着:“杨洵(山东济宁州人。进士,万历二十九年任)”。换言之,杨洵卸任扬州知府四年后,〔万历〕《扬州府志》方才刊刻,是由谁负责完成这一重任的呢?第二,〔万历〕《扬州府志》卷八《秩官志上》扬州府“同知”:“方尧庚(江西南昌人。举人,万历三十五年任),孙鉝(浙江余姚人。举人,万历三十六年任)”;卷二十七《文苑志·文》所载《维扬郡城南文昌阁碑》:“万历三十四年月日起工,三十五年十月工完”。既然刊刻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为什么会出现万历三十四年(1606)至三十六年(1608)之事?
从国家图书馆典藏的16 册本、20 册本两部〔万历〕《扬州府志》中就能获知答案。在20 册本中,多见万历三十三年至三十六年之事,而在16 册本中,则一无所载。举三例以明之:
其一,16册本之卷一《郡县志上·山》:“土山二(一在南门外西隅;一在新城广储门外。万历二十年,秀水吴公守扬州,浚河积土,筑而成也。旧名土山。树以梅,俗遂呼梅花岭。岭之前有塘,有楼,有台,有池,东西翼以诸州县公署,曰会馆,士女游观无虚日,当道者檄毁之,仅存其堂与楼,为诸生讲业之所,名曰崇雅书院)。”而在20册本中,挖去“岭之前有塘,有楼,有台,有池,东西翼以诸州县公署,曰会馆,士女游观无虚日”三十字,而补上二十八字:“即前土山。万历三十三年,盐政府太监鲁保重修,扬州知府朱锦有碑记。”在“碑记”后则空两字。
其二,卷二《郡县志下》“庙祠”中,16 册本为:“唐公祠(祀巡抚都御史唐顺之。已上俱府城。)大忠节祠(祀宋文丞相、苗再成、姜才、赵孟锦)。”而在20 册本中,被挖改成:“唐公祠(祀巡抚都御史唐顺之)。忠节祠(万历三十建合祀文二年知府朱锦改天祥崇刚中七人)。”显然,忠节祠后附注之文语义不通。细辨之,当为“万历三十二年,知府朱锦改建,合祀文天祥、崇刚中七人”。或许,补刻时写成竖排两行:“万历三十二年知府朱锦改”“建合祀文天祥崇刚中七人”,刻工不明就里,因“忠节祠”下空隔有限,各截取两行前四字为文,次行同样如此,故而出现无以成文的现象。
其三,20 册本卷二十七《文苑志·文》中,沈括的《平山堂记》之后,有《维扬郡城南文昌阁碑》和为万历三十三年(1605)底落成而写的《重修扬州府儒学记》及《重修梅花岭记》三篇文章。而在16 册本中,这三篇未见一字,《平山堂记》后面紧接着就是孙侔的《重修恭爱庙记》。可见,20 册本所增三文是后来补刻的。
同样,卷八《秩官志上》扬州府“同知”的“方尧庚”等人也是补刻的。原因很简单,一方面,16 册本没有记述;另一方面,补刻字体有别,也不齐整。
至于补刻的策划者和决定者,应当就是朱锦。从卷八《秩官志上》“扬州府知府”的记述中可明其端倪。16册本“扬州府知府”止于“张廷相(江西金溪人。进士,万历三十年任)”,后空半行,而20 册则增加“朱锦(浙江余姚县人,由进士万历三十二年任)”。联系到20 册本所挖补和增补者均为朱锦任内完成之事,故增而补之,也就有了20 册的补刻本。
二、类目与不足
〔万历〕《扬州府志》共二十七卷,首有《扬州府总图》和《各州县舆地城池图说》一卷。内容分为十二门类:郡县、赋役、河渠、秩官、盐法、兵防、人物、风物、古迹、历代、方外、文苑。
一府之志仅有十二类,确实十分简要。永乐十年(1412)为修《大明一统志》而颁行的《修志凡例》中,明确规定了志书的二十四个门类:建置沿革、分野、疆域、城池、里至、山川、坊廓、乡镇、土产、贡赋、风俗、形势、户口、学校、军卫、廨舍、寺观、祠庙、桥梁、宦绩、人物、仙释、杂志、诗文。两相比较,不仅门类数量相差悬殊,而且类别名称差异很大,竟只有“人物”一类完全相同。怎么解释这一现象呢?
虽然朝廷有“悉依今降《条例》书之”[6]的旨令,但各地修志时,因地制宜而有所调整。有的基本据《条例》而设类,如〔万历〕《丹徒县志》四卷:卷一为沿革、分野、疆域、形胜、风俗、城池、坊市、乡都、山、江、河渠、物产;卷二为田赋、户口、贡课、马政、公署、设官、庙学、礼义;卷三为国系、封爵、进士、乡贡、岁贡、人物、方技、仙释;卷四为居第、陵墓、寺观、古迹、碑刻、祥异;有的则根据实际情况多所变通,如〔万历〕《上海县志》分地理、河渠、赋役、建设、秩祀、官师、选举、人物、艺文九类。〔万历〕《扬州府志》即属此类。
若与〔嘉靖〕《惟扬志》分类相比,〔万历〕《扬州府志》也要简单得多。〔嘉靖〕《惟扬志》分为郡邑古今图、建革、疆里、历代、分野、五行、山川、形胜、物产、公署、户口、盐政、军政、礼乐、经籍、秩官、秩官列传、人物、人物列传、诗文、杂志二十一类,而且,显然把重点放在《秩官列传》三卷、《人物列传》六卷和《诗文志》十一卷上,这三卷相加就有二十卷,仅卷帙数量就超过了全书的一半。但是,〔万历〕《扬州府志》在十二大类之下,设有六十八个小目,如《郡县志》共设总论(星野、建置、形胜、气习)、山川、城池、公署、祀典、都里、桥梁七目;《赋役志》下设赋役考、正赋、杂赋、马政、户口、芦洲、关税七目;《秩官志》下设历代官制、历代秩官纪、国朝官制、国朝秩官纪、历朝秩官传、国朝秩官传六目;《盐法志》下设盐法考、盐法官制、盐法官纪、盐法秩官传四目;《兵防志》下设兵防考、营伍、卫所、兵防秩官传四目;《人物志》下设历代荐辟科目、国朝荐辟科目、貤封、流寓、历代名臣传、国朝名臣传、循吏传、名儒传、文士传、高隐传、义烈传、孝子传、节烈传、笃行传十四目;《古迹志》下设古城、宫殿、楼阁、台观、堂院、故宅、堤苑、池井、古冢、遗物、逸事十一目,等等,远多于〔永乐〕《修志凡例》的二十四类,可以说十分详细。
〔万历〕《扬州府志》的分类影响很大,清代扬州第一部府志康熙三年(1664)《扬州府志》几乎完全因袭了〔万历〕《扬州府志》的类目名称,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即便是清代名志〔嘉庆〕《重修扬州府志》也基本上沿用了〔万历〕《扬州府志》的分类架构。可以说,〔万历〕《扬州府志》奠定了明清《扬州府志》的类目体系,堪可称道。
但是,〔万历〕《扬州府志》在分类体例上存在着显著的缺陷,主要表现在《目录》和正文的分类不尽相同方面。
首先,是大类的名称不同,如《目录》卷九《秩官志下》正文却改“下”为“中”,《目录》卷二十三《方外志》而正文作“方外志上”却又无“方外志下”,《目录》卷二十六、卷二十七为《文苑志》,正文却无“文苑志”的名称等。其次,小目的名称,《目录》和正文的差异更大,如卷十五至十九的《人物志》,《目录》依次分为十四小目:即卷十五的“历代荐辟科目”“国朝荐辟科目”“貤封”“流寓”,卷十六的“历代名臣传”,卷十七的“国朝名臣传”,卷十八的“循吏传”“名儒传”“文士传”“高隐传”“义烈传”,卷十九的“孝子传”“节烈传”“笃行传”;正文却增为十八小目,且名称多异:卷十五为“辟荐”“科目”“皇明甲科”“皇明乡科”“岁贡”“寓贤”,卷十六为“名臣列传”,卷十七为“名臣列传(国朝)”,卷十八为“循良列传”“理学列传”“文学列传”“戚畹列传”“武勋列传”“寓贤列传”“义烈列传”“隐逸列传(笃行附)”,卷十九为“孝子列传”“节烈妇传(贤孝附)”。
又如卷二十一《古迹志》,《目录》中为“古城”,正文为“故城”,《目录》中的“近迹”,正文无,《目录》“古冢”后有“遗物”,而正文却为“传疑”,《目录》的“逸事”,正文为“遗事”;再如卷二十四《文苑志》之下,《目录》为“经籍”,正文则分为“经类”“史类”“子类”“集类”“类书”“杂类”六目。
三、特点与影响
清代学术名家汪中在《广陵对》中曾有这样的论述:处于交通要道的扬州,“天下无事则鬻海为盐”,战乱兵灾则多“忠臣烈士”,且“文学道艺”[7]兴盛,这是扬州历史发展的三个主要特点。〔万历〕《扬州府志》同样重视这三个方面,但在“淮盐大阻”、抵御倭寇和理学造诣方面着墨更多。
第一,分析“淮盐大阻”的原因及解决之道。卷十一《盐法志上·盐法考》中,在梳理明初“召商纳粟中盐”之“开中法”、成化年间叶淇“课输银于运司”的“折色法”等盐法之后,叙述了“淮盐大阻”的现实状况,并分析了三大原因:一是“正德、嘉靖后,割江西五府(南安、赣州、袁州、临安、吉安)及湖广一府(永州)行广盐”,即销售广南盐运司的“广盐”,对“淮盐”冲击很大;二是“广盐既通,诸越境私贩者不可遏,民间亡虑皆贱买私盐,淮盐大阻”,因为私贩食盐逃避了税收等费用,价格低,获利高,故食盐走私猖獗,致使淮盐滞销;三是“遣内臣查积盐”,其做法是“探巨商积镪累巨万者捕,鞫治,籍其赀以献”,导致“水商行贩楚中者受榷税使祸尤憯急,则鸟举兽散,无复有愿买新盐者”,故而积压严重。“淮盐大阻”深深影响了国家的税收,更使以之为生的低层灶丁饱受其害,流离失所,甚至聚众为盗,成为社会动荡的根源。因此,着力解决就刻不容缓。书中提出了亟先解决的办法:“乃今所急,惟是亟召还诸内使,罢勿遣,然后天下事可得而言矣。”志书多叙往事,述及当代之事且加评议和分析,难能可贵,颇值肯定。
第二,记述和表彰抗击“倭患”的忠烈将士。卷十三《兵防志上》中,先就扬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情形做了说明:“春秋时吴越兵争之地”,魏晋“以扬州为江左外郛,称重镇”,唐代“制府兵在淮南者折为四屯,兵最强”,南宋时“复以扬为边镇”,入明之后,倭寇横行,扬州黄天荡、孟渎河为御倭之“要害”。并且指出,“维扬倭患,至嘉靖甲寅以后极矣”[8]。“嘉靖甲寅”为明世宗嘉靖三十三年(1554),这一年,倭寇进犯海门,四处屠掠。面对不断为祸的倭寇,卷十四《兵防志下》除对扬州卫、高邮卫、仪真卫、泰州守御千户所、兴化守御千户所、盐城守御千户所等营伍、卫所之制加以叙述之外,还专设《武职列传》,以述明朝王介、丘陞、乔基等人之传,表彰他们“倭奴未灭,遑恤其身”[9]等可歌可泣的抗倭事迹。
第三,设立《理学列传》。理学是明代学术的核心,〔万历〕《扬州府志》也多所记述。除卷二十四《文苑志上》记载相关之著如高邮黄谏《尚书集议》、江都葛涧辑《国朝人物编》和江都赵鹤编《正学编》等而外,还设立《理学列传》,先对宋代理学名家胡瑗、王居正、马永卿、孙侔之学做了记述,继而梳理了明代理学家蒋宫、尧允恭、王艮、沈珠、许继、葛涧、何坚、韩贞八人之生平和学术成就,凸显了宋明以来扬州“文苑”中的理学特色。事实上,宋明府志中设“理学”一门并不少见,如〔弘治〕《温州府志》卷十就有“理学”一目,从这个意义上说,〔万历〕《扬州府志》有《理学列传》属自然而然之事。但应当强调的是,〔万历〕《扬州府志》已经注意到了泰州形成理学学术群体这一事实。在《王艮传》中,特意点明“江都沈珠、葛涧、何坚,仪真许继,兴化韩贞皆以正学名海内”的情形,而在末尾之“赞”里,更有“沈、韩、葛、何之流斌斌继起艮,有以风之也”的总结。这表明,〔万历〕《扬州府志》的编纂已然肯定了泰州学派的存在,只是未用这一概念而已。
而谈及〔万历〕《扬州府志》的影响,前揭康熙三年《扬州府志》沿袭其类目名称即可见一斑。此外,从后世摘录和征引〔万历〕《扬州府志》中内容方面,也能窥知所产生的深刻影响。摘录者,如顾炎武名著《天下郡国利病书》第十二册就大量摘录〔万历〕《扬州府志》卷三《赋役志》之文,贺长龄、魏源等辑《皇朝经世文编》卷五十《户政二十五盐法下》就汇集〔万历〕《扬州府志》卷十一《盐法志》之说。征引〔万历〕《扬州府志》者更为多见,举三例以概其余:
其一,康熙二十四年《扬州府志》卷十九《寺观》之“大明寺”条,其中文字虽未标明出处,然与〔万历〕《扬州府志》中的卷二十三《方外志上》“大明寺”内容几乎相同,只是增“明天顺间复建”和李白等人之诗而已。
其二,〔雍正〕《扬州府志》卷二十三《古迹》述及高邮州“多宝楼”,明确注明出处:“《万历志》云:‘在州北门外太干街西,商贾云集,竞售珍异。今止存桥名多宝楼桥。’”
其三,〔嘉庆〕《重修扬州府志》所引尤多,如卷四十三《宦迹志一·苏轼传》:“《万历志》云:‘轼知扬州,尝奏扬民为积欠所压,检察本州宜纵而拘于法者六条,乞往催理,从之。又自蔡京知扬州,宴集为万花会,用芍药数十万枝,吏缘为奸,轼悉罢之。’”
这表明,〔万历〕《扬州府志》的记述是可靠的,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这正是〔万历〕《扬州府志》的价值和影响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