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掩映的小院
2023-10-26李方
李方(宁夏)
西北高原,干旱少雨。黄土直立不塌,在崖下掏土成窑,可居住储物,这是先民们在长期艰难生存中对人类穴居模式的延续和生活智慧的升华。而我生活的地域,是黄河的重要支流清水河河谷地带,两山一河,中间是较小的冲积平原,失去了靠崖挖窑的便利,只能建箍窑以居。
箍窑,是颇费时间和苦力的活计。我并未见过身怀绝技的箍窑师傅,是怎样把那一块块干硬的土坯巧妙地衔接在一起,砌成四面直立、中间穹拱的窑洞的,但我确曾是在这样的箍窑内出生的。这样的箍窑,全部用厚实的土坯砌成,只有一面留门,门顶有洞,叫“哨眼”。因为家中的两孔箍窑是东西方向,只有日过当午,才能从“哨眼”和门板的缝隙里透射进少许的阳光。所以这样的箍窑虽然有冬暖夏凉的优势,但也带着低矮、昏暗的特性。人们熟悉的延安窑洞,或者现在所向往的窑洞民宿,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存在和体验式的快乐,而且民宿窑洞内部的陈设和装潢,同宾馆的客房毫无二致,与传统的西北农村窑洞生活是两码事。
那为什么不在平坦的土地上砌墙盖房,却要花费如此巨大的苦力脱土坯箍窑洞呢?自然是材料短缺的缘故。建造那种门窗整齐、四梁五檩的“安架房”,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若非家境特别殷实,简直是奢望。最普遍的,是“厦房”。“厦”发“洒”音,四面土墙,后墙高而前墙低,两面山墙也被削成前低后高,一根横梁担山墙,粗细不等的椽子一头搭在土墙上,一头钉在横梁上,盖上“雨笆”,抹上黄泥,铺上青瓦,在前墙上安装好门窗,一间“厦房”便基本成型。即便是如此简陋的“厦房”,也不是想盖就盖、家家都能盖得起来的。横梁、椽子、雨笆、门窗、砖瓦,这些材料,都必须用钱购买,即便是口袋里有三两碎银,也不见得就能买到心仪的大梁和椽子。
我家除了两孔土坯箍窑,还有这样的“厦房”两间,分布在院子的东面和西边。小院坐北朝南,大门正对的北面,也就是应该建堂屋的地方,空荡荡的闲置着,用黄土夯筑了一块很大的平台,既像是对全家人伤害很深的疤痕,又是一个无限巨大的诱惑。想想看,如果在那块地方,耸立起一座高大、结实、美观、敞亮的堂屋,那这座被各色树木掩映的农家小院,无疑是人间的天堂。
这个愿望,终于在我满10岁的1975年,变成了现实。
其实早在那之前,爷爷就像一只不知疲倦、贪得无厌的蚂蚁,一直都在悄无声息地积蓄着一切,一直都在一砖一瓦地堆积着那座华屋的骨架和血肉。爷爷有底气这样做。底气来自他经营的一坑“雨子”。面积有二分地大,是一个有半人高的土坑里。雨子是一种多年生根茎植物,芦苇的一个变种。芦苇是喜水的植物,但是这个变种,仅靠着自然的降雨,也长得葱郁葳蕤,茎直株高,可达3米,茎粗而韧,如竹有节,中空。到了秋天,把雨子一根根砍倒,编成芦席,我们叫它“雨笆”,可以卖钱。其实,爷爷的雨子是数着卖的,每根2分。那坑雨子,每年大约可以赚到200元。在20世纪六十年代,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有了这个底气,在每一个逢集的日子里,爷爷从集市上回来,从不空手。有时候是一包银光闪闪的钉子,有时候是几片叮当作响的合页,有时候肩膀上扛着两根长短粗细一般的松木椽子,只要是他能拿得动的物件,总会带回来一两件,然后堆放在院子北面的那个土台子上,奶奶就细眉笑脸地用雨笆仔细盖好它们。1975年夏天,日积月累的期盼汇聚成盈满内心的喜悦,爷爷请来了村里手艺最好的王应东木匠,带着他的斧子、刨子、锯子、凿子、锤子、卷尺、曲尺,炭芯又粗又扁的铅笔,还有那象征着他木匠身份的神奇墨斗。王应东五短身材,左眼大右眼小,人们说那是他长年累月眯着右眼“相木料”、弹墨线的缘故,我却不大相信。他的那支特大号的铅笔,经常夹在耳朵上,不像很多乡里人都在耳朵上加着纸卷的旱烟棒。但是他说他不吃鸡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世界上还有不吃鸡蛋的人呢。“我有胆囊炎,吃了鸡蛋胆囊疼。”大哥对此也是不信的:“他只是想借机吃肉。”大哥肯定地说。果然,在王木匠钉起架子、搭起操作台之后,“厦房”里果然飘出了久违的蹿鼻子的炒肉香。
那是在暑假里,我有的是时间整天绕在王木匠的身边。看着他用刨子一前一后来往着修整木料,卷起的刨花从刨子上面的开口处如浪花一般涌出来。“你如果走开去耍,我就用废料给你做一把木头手枪。不然,刨花会溅到你的眼睛里。”王木匠好心好意给我说。但是我就是不想走开,看着各种方的、圆的、粗的、细的、长的、短的木头,通过他的手,在斧子、刨子、凿子、锤子的不同作用下,那些木头变得温顺、圆润、光洁,露出各种好看的天然花纹,成为大梁、支架、方格窗子、门扇和门槛。当然,他没有失信,用废木料给我真的做了一把木头手枪,安装上了自行车上的链条,有扳机,皮条做拉力,装上火柴或者灌进去火药,能打响的那种。我高兴得一夜都没能睡着。
起屋盖房是农村人的大事,来帮忙的人简直是争着抢着来拉砖、接瓦、和泥、砌墙、上大梁的。因为盖房子的时候,主人是管饭的。尽管只是很简单的面条、饸络、黄米饭,很少的在饭里面撒调料般地加入零星碎小的肉疙瘩,但完全可以放开吃,吃到饱,吃到撑,只要你能吃得下去。而那个年月,平常是很难吃饱饭的。
前墙、后墙和两面山墙都已经砌好了,四方四正的松木门窗像房屋的“眼睛、嘴巴”一样都安放到了位置上,要“上大梁”了。这是盖房最重要的环节。啥叫“挑大梁”?就是一座房屋的脊梁,將要撑起四面墙壁上的一切。爷爷为此准备了将近十年,费尽了所有的心血。为了“大梁”能够很好地承重,在前后墙搁置大梁的地方,专门在墙体内对应树立着粗大结实的木桩,俗称“土柱”,那么好的木料,堪做大梁,却被砌到土墙内,看不见,是真正的“无名英雄”。为了分散大梁的重量,王木匠在大梁上做了造型酷似“五”字的结实美观的支架,榫卯紧扣,不用铁钉,堪称完美。大梁就像一个被美颜打扮的新郎,披红挂彩,贴上对联:上梁正遇紫微星,封顶喜迎宅神爷。王木匠深吸一口气,蹲下身,直起来,喊:“上梁——”众人各执其职,抬的抬,拉的拉,顶的顶。我的职责是大梁安放到位,放鞭炮。骑在大梁上的人,怀里抱着木升(盛粮食的用具),从木升里掏出糖果、核桃、红枣、花生和香烟,撒向院子里围观看热闹的人。自然,挂在大梁上的红色绸缎被面,要解下来,送给房屋的主要建造者王木匠。
这种房子,被称作安架房,也就是有房脊,分前后两面斜顶,砖混地基,全部松木大梁、檩条、椽子和门窗,青瓦盖顶。它是那样耀眼,在全村低矮一片的“厦房”和箍窑中,牛马群里的骆驼一样高大显眼,甚至成了村庄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谁要到我家来而不知道具体位置,别人会给他指点说:“直走,就是有安架房的那一家。”
这份荣耀差不多保持了二十年。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农村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土地承包到户。农村、农业、村民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在土地上辛勤耕作的人们,再也不愁吃不饱肚子了。在竭尽全力让有限的土地生产出更多的粮食之后,人们迅速地调整了种植业的结构,大面积种植经济作物,要在吃饱肚子的基础上,让腰包快速地鼓起来。种西瓜、种胡麻、种向日葵、种枸杞,终于瞄准了产量高、赚钱多的糖萝卜,也就是甜菜。中国制糖南北有别。南方制糖以甘蔗为原材料,北方则用糖萝卜。那些年,银川糖厂敞开大门收购甜菜,农民则大面积种植甜菜。每亩甜菜至少能够收获七八吨,田间管理扎实的,最多可达十吨。而每吨甜菜的收购价是300元。甜菜种过三年,庄子里掀起了三股热潮:买农机具、娶儿媳妇、造大房子。
这时候造的房子,结构、造型、材料、装潢,已远非我们家当年盖安架房可比。盖房子跟建楼一样,需要“大开挖”,需要砖混结构处理地基,砖混结构处理墙面,四围钢筋混凝土圈梁,预制板盖顶,琉璃瓦房檐,铝合金门窗,全成平房。木料已一无用处,雨笆早被淘汰。不仅城市里房地产成为经济增长的晴雨表,就是农村的这股建房热潮,带动建材市场热气腾腾,钢材产业坚挺不倒,砖瓦制造供不应求,乡村建筑队多如牛毛,砖工瓦匠日益抢手。而像王木匠那样的人,很快便英雄无用武之地失了业。我家被树木掩映着的小院,小院内原来是鹤立鸡群的房子,在全村明灿灿一片的新式平房当中,显得那样老旧、落伍,布满岁月沧桑的苔藓。
到了2007年的秋天,爷爷、奶奶已经离开他们为之付出、为之奋斗而建造的房屋六年时间了。堂屋建造起来,已经32个年头,但父母还一直居住在里面。国庆长假期间,弟兄们都回家过节,遭遇连绵秋雨。有一晚,正当我们坐在老屋的热炕上和父母闲聊的时候,房屋北面的房顶突然塌了一个洞,泥水、瓦块掉落半炕,幸亏我们都坐在南面靠窗的一边,没有造成伤亡。连夜在大雨中将老屋里的东西转移到其他房间,将父母安置到大哥的家里,眼睁睁看着老屋在秋风秋雨中一块块掉着泥巴,一片片滑落下青瓦。
父母一共生育了九个孩子,最大的是姐姐,嫁人离家,然后是我们一母同胞弟兄八人。让父母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居,是我们弟兄八人的责任。依当时我们的财力,拆掉老屋,为父母建造一座新屋,当然不成问题。但现实的难堪是,随着城镇化建设的快速推进,农村土地流转,进城务工热潮不退,老家已无人可守,即便是建造出多么富丽堂皇的华屋,父母都会成为空巢老人。九个孩子,成家立业,像长出了翅膀的鸟,全都飞离了老宅。所以,是在城市购买一套住宅楼将父母安置到他们从来没有居住过的狭小的空间里去,还是推倒老宅重建家园,让父母在他们熟悉的环境里安度晚年,则成为焦点。但每一次争论都不欢而散,毫无结果。这件事一直拖到了2008年春节之后。在春节阖家团聚讨论仍无结果的情况下,我和最小的弟弟私下商量,并征求父母的意见,决定不再拖延,推倒旧宅,重新布局。条件是:房屋的产权归最小的弟弟,建造费用我和他共同承担。他在家乡打工之余,照看父母的生活起居。
整个正月里,将所有原来在旧宅房屋里的可用之物,全部转移到邻近的大哥家里。正月二十三,是个节日。过了这个节,传统的年,就算是过完了。正月二十四,八弟叫来了推土机,停到大门楼前,烧了黄表纸,燃放了大地红鞭炮,在弥漫着浓浓的硫黄味和满地的红纸屑中,推土機轰鸣着向前,就像历史,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携带着岁月的风尘,摧毁了一切,掩埋了一切。然后,一切都不复存在,空留一片干净的土地,被四面尚在深冬里落光了树叶的树木包围。在这片土地上,夯实,划线,埋砖,砌墙,造屋。和村庄里那些明灿灿的平房一样,一座新的宅院,像春天探出地面的嫩绿芽苗,或者盛夏拔节抽穗的庄稼,又像深秋金黄的果实,掩映在绿色树木中的农家小院,重新出现。那是个梦境,也是现实的天堂,蕴含着农耕文明深沉久远的传统。天堂里,住着我们的父母,那里,依然生机勃发地萌生着漂泊在外的我们的根。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