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吃大酒”
2023-10-26张菊兰
张菊兰(彝族)
大學二年级寒假那个冬日的黄昏,我边兴冲冲地喊着阿妈,边匆匆推开我家那两扇笨重的木大门,奔进石板铺就的小院。可还没来得及跟从厨房里迎出来的阿妈搭上话,就听到阿慧在围墙外一迭连声喊我。
阿慧家和我家,隔着小河和一片泛青的麦田,距离至少在三百米以上。她肯定见我到村口,便从不同方向慌忙朝我家赶了,否则咋可能这么快?如此急哄哄地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呢?我狐疑着,把手里的行李递给阿妈后,转身出去会她。
“你总算回来啦,太好了!唉——”阿慧见到我,脸上掠过刹那的惊喜,随即又凝上一层寒霜,一屁股坐在路边枯草上,摇着头,像饱经沧桑的老妪一般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时隔半年的好姐妹相见,喜悦之情不言而喻,可看到她瘦得似乎就要被夕晖刺穿的蜡黄脸颊,我乱蛙样蹦跶到喉管的话顿时被卡住,小心地坐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问:“出哪样事情了吗?”
她巧妙地避开我的目光,伸长脖子仰望着我家房后山顶微红的夕阳,一层雾气从眼中弥漫开来,可瞬间又用牙齿咬着下嘴唇把它驱散,佯装平静地说:“后晚我‘迟嫫叨’(彝语:吃大酒),来请你!其他姑娘伴早就邀请过,就等你啦。”
彝家习俗,该到娶亲年纪伙子的父母,见到哪个中意的姑娘,先侧面打听清楚她家的情况。如果满意,就请一位双方都熟悉,且能说会道的人做媒人,背上一升米、一盒两扇圆形合在一起的红糖、一壶土罐脖子上拴上一支红线的小灶酒和两包香烟,带着伙子上女方家提亲,也就是俗话讲的“说媳妇”。
不需说明来意,把带来的东西往姑娘家堂屋里的供桌上一放,对方父母自然明白来意。媒人要做的事,就是把伙子及其家庭情况介绍清楚。不管有没有当过媒人,他(她)都深谙其道,自然不会吝惜自己的口水,总要把伙子的优点和家庭情况进行锦上添花地描述,缺点却绝口不提。之后再把姑娘及父母夸赞一番,再说“两家如何般配,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之类的话。
姑娘的父母是晓得哪些话该信,哪些话不能信,但不会戳破,只会含笑不语。等媒人口吐莲花般的话说完,女方父母便会借故离开一会儿,比如躲到另一间房子或厨房,对媒人的话进行一番甄别、商量,达成一致意见后,才出来应对。
要是还算中意,他们也不会一口答应,得留出进一步了解的时间,也征求征求姑娘的意见,就出来说:“这是儿女一辈子的大事,慢慢来,急不得!买头牛都得跑几个街子呢!”嘴上如此说,可他们还是会把伙子背来的酒倒出来分给媒人喝。如果不满意,他们就会找出“姑娘还小,先不考虑”等的借口,婉言拒绝,便把东西退还给男方。
酒喝了,事情有了七八分把握,男方回去后,隔个把星期再带媒人来一次,把之前的话说上一遍;再过几天,又来一次,直到第三次,把男方的决心表达足了,女方父母才会点头答应。如果退回东西,那就表明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男方也只能死心。
女方一同意,男方就会趁热打铁,来要姑娘的生辰八字,之后把姑娘和伙子的生辰一起拿去找毕摩合婚。如果两人能够婚配,男方赶紧背上三五升米、十几斤酒、几斤红糖、一两包茶叶和两三条烟等,由媒人带着男方父亲和伙子,到女方去“迟若叨”(彝语:吃小酒),也就是吃定亲酒。意思是这个姑娘已经许给某某村某某家某某伙子了。
吃小酒,一般不邀请亲戚朋友,也不请姑娘伴,就请村里较亲近的家门晚饭后来喝伙子家背来的酒。通知大家姑娘已经许人,介绍双方相互认识,便简要告知男方家情况,感谢平时大家对姑娘的教育和关照。等有了几分酒意,气氛较为融洽的时候,男方借机提出早已请毕摩算好的“迟嫫叨”的时间。如果女方在时间上没有异议,再商议彩礼问题。
围腰上的银链子、银泡,大套头上的银别针、银寿字,手上的银手镯等,自然少不得;要讨论的是酒、烟、糖、茶、米、肉、布料等的多寡问题。女方父母知道,这是唯一一次显示自家姑娘身价的机会,要的东西越多,越能说明姑娘在父母和亲人心中的地位高,因此往往会狮子大开口,男方只能以这样那样的困难为由,不停地讨价还价,媒人在中间耐心调解、折中,最终敲定下来。
阿慧跟我同岁,是我在村中最要好的姑娘伴,可她家兄弟姊妹多、负担重,没机会像我一样上学读书,幸亏她体格好、手脚麻利,干活、做家务样样行,可以说是我们这茬姑娘中最厉害的,加之针线活做得不错,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能常常听到村里长辈啧啧称赞她的声音。在那时那地,这么能干的姑娘,自然是做媳妇的首选。可我还在阿妈膝下撒娇,她就要到陌生的异地,用稚嫩的肩膀担起生活的重任?我的心酸溜溜地痛,可在面前,只能装出喜悦之色,道:“哦,都吃大酒了?哪个腊松(彝语:伙子)恁个有福气?”
“我舅舅家老表!”她扑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脸凄楚地道。
从小没享受过爷爷疼、奶奶爱的阿慧,却有一个溺爱她的外婆。听她讲外婆如何疼她的故事,我的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以至让没见过外婆面的我,梦里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外婆。她舅舅家的生活条件不错,外婆说话又有分量,舅舅舅妈又喜欢她,她嫁过去不会受半点委屈;何况他舅舅家跟我们村就在一条坝子,距离只有三公里左右,不会有异地他乡的陌生感。从诸多因素看,也算是一件好事!
阿慧舅舅家有三男两女,两个表姐早已出嫁生子,大老表也成家单过,在剩下的两个老表中,跟她年纪相当的就是大她一岁的二老表阿彪了。阿彪英俊壮实、活泼机灵,生活能力很强,是姑娘心目中理想的婚配对象。由于彝家姑舅表优先婚的遗风,在当年偏僻落后的山乡仍然比比皆是,就连读了这么多年书的我也见怪不怪,便由衷地替她高兴,笑着说:“好哇!阿彪多优秀啊!又上了中专!”
没想到阿慧的脸色由之前的阴晴不定,转变成骤雨来临前的凝重晦暗,泪珠似乎在眼眶里打着转。好一会儿后,才“呼”地舒出一口长气,说:“不是阿彪,是阿良!要是阿彪,就好了!唉——”
阿良和阿彪虽同出一个娘胎,但真不能同日而语。十七岁的大伙子还拖着鼻涕,话也说得不太利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啊?阿良不是比小你三岁吗?还是小娃娃呢!咋说都是阿彪更合适啊!阿彪……”
一提到阿彪,我的贊美之词便如连珠炮样蹦到喉咙口,可看她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立马把后边的话咽到肚里,拍着她的肩膀劝:“莫难过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找你外婆好好聊聊。她那么疼你、爱你,一定会支持你的!”
“这就是外婆的主意!外婆担心我嫁到别家受苦,想把我留在她身边,而阿彪说他毕业后就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了,不会找农村媳妇,这不就剩下阿良了?外婆的决定,我阿妈咋可能说‘不’?可阿良……唉——”她欲言又止,叹着气低下头。
“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不能含糊啊!”
“我跟阿妈说过好几次,可每次招来的都是一顿痛骂!我也试过跟外婆侃,可她的态度很坚决。今年来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不敢违拗她,怕把她气出个好歹,唉——”阿慧说着,又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偏僻落后的彝家山寨,即使到八十年代中期,父母也不放心让儿女对自己的婚姻做主,他们认为自己吃过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过的桥比他们走过的路还长,他们懂什么?阿慧的苦衷我能理解,但又帮不上忙,再多说不是更增加她的痛苦吗?正在我不知说点什么的时候,听到阿妈喊我“吃饭”的声音,我立马跟她告别回家。
跟阿妈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溜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到了第三天夕阳西下时分,猛然想起阿慧“吃大酒”的事,便到大门外晒场上坐着,想看看来她家“吃大酒”的队伍。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见一行人从夹在南边两座青山间的鸡肠小道先后钻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清了,看清了!戴着羊毡帽、穿着羊皮褂,甩手走在前面的是媒人;中间背着背箩的三个男人,分别是阿慧的未婚夫、大表姐夫和二表姐夫;阿慧的舅舅反背着双手,沉稳地迈着方步,在最后压阵。单从阿慧舅舅走路的姿势,就能猜出他心里的得意!我不由想起阿慧那欲哭无泪的神情,眼眶不禁有些湿润,扭转头跑回家。
晚饭后不久,夜姑娘就用黑布把山村蒙了个严严实实,我正觉得无聊,就听到阿慧在大门外喊我,随即听到一串叽叽喳喳。我断定阿慧带着她邻居家小她两岁的阿英,按照由远到近的顺序,把村里的姑娘伴都邀约来了,等我再跟她们一汇合,所有的姑娘伴就齐啦。一般来说,“吃大酒”时邀约的都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不管年龄大些的,或年龄小几岁的,将来出嫁时都要来做姑娘伴的。
等我们闹闹嚷嚷地来到阿慧家大门口时,见到屋檐下已经挂着亮晃晃的汽灯,灯下摆着几盆红彤彤的炭火,阿慧家两家家门早已帮着忙碌开来。他们每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男的忙着把自家的桌子、凳子往她家搬,女的帮着烧水、擦桌子、刷碗碟,小孩子蹦来跳去看热闹……按礼节,不管哪家姑娘吃大酒,男方都要送给姑娘家36至56市斤酒、一土罐特意为姑娘伴们准备的红糖泡酒和一些烟、糖、茶叶等,以及准新娘的一套衣服、一双鞋子、一条银链子、一只银手镯、十几二十个银泡,如果父母、爷爷、奶奶健在的话,每人还得送一套衣服。除此之外,不出五服家门些都会收到男方送来的两斤酒、一升米、两包烟、两合糖、一包茶。难怪他们忙得那么开心?
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中,阿慧妈笑眯眯地走出来把我们迎进堂屋后,便催着她的大弟去村里请人。阿慧的大弟望望大门外黑漆漆的夜空,拽上正在玩得不亦乐乎的二弟,对我们扮一个鬼脸,飞一般地跑出大门去。
堂屋正上方靠墙的供桌上,摆着一个褐色土制小酒罐,罐里装着糖酒,罐嘴用谷草编成后包上红布的塞子阻紧,一根用谷草编成女人头发辫形状再裹上红布的细长绳子,长长地拖向后面。供桌下方的火塘边,围坐着被炭火光映衬得通红的几张男人的笑脸,毫无疑问就是男方来的客人,准新郎正给他们续水、递烟。
我们没在堂屋里流连,便跟着阿慧鱼贯进堂屋隔壁的卧室。卧室墙上的煤油灯发出微黄的光,地上排着几把八成新的竹凳,床头的木箱子上摆着一盘瓜子、一盘包着红色糖纸的水果糖,看得出阿慧妈早准备好等着我们了。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是一场自由恋爱后的“吃大酒”场面,那应该是很温暖的,可……此时,平时像麻雀一样多嘴的姊妹们,却都变成没嘴的葫芦,一个个悄声哑气的,一个劲相互望着。阿慧觉察到这一点,为了打破这份沉闷,只好端起盘子,佯装出笑脸,热情地劝大家吃糖、嗑瓜子。
吃着东西,也算张嘴了,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约莫过了吃一顿饭的时间,乡亲陆陆续续赶来,跟在大人屁股后边凑热闹的几个小孩,叫嚷着窜进卧室抓糖果。没多大会儿,堂屋里、屋檐下、院中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
阿慧爹喜滋滋地拎出自家烤制的小灶酒,挨个给大家倒了一转,再续男方背来的酒;阿慧的大弟在父亲的示意下,陪同未来姐夫先由爷爷奶奶辈,再到父母辈,后到同辈或下一辈,给在场的乡亲传烟、抓糖。与此同时,阿慧的堂嫂拎下供桌上的“糖酒”进屋,满脸笑意地给我们姊妹每人倒了一杯,再小心地退出去,依旧把酒摆回原处。
炭火暖,瓜子香、糖果甜、酒醉人,堂屋里的人惬意地唱起彝族古歌谣。按照习惯,媒人先来《开亲歌》:
远古的时候,
天也不知地,
地也不识天,
云彩来做媒。
云彩做媒后,
天与地相识,
地与天相知,
相识互开亲,
天与地开亲。
远古的时候,
日也不知月,
月也不识日,
星宿来做媒。
星宿做媒后,
日与月相识,
月与日相知,
相识互开亲,
日与月开亲。
远古的时候,
男也不知女,
女也不识男,
媒人来做媒。
媒人做媒后,
男与女相识,
女与男相知,
相知互开亲,
男与女成家。
媒人和坐在旁边帮着合唱的阿良的大姐夫的声音雄浑奔放,如松涛在绿野风中翻滚,震荡着屋宇,使屋檐下嗑瓜子聊天的妇女禁不住伸长脖子朝里瞧,让院子中喝酒猜拳的年轻男人也不由得停下来,连躲在房圈里的我们也屏声静气聆听。
歌声刚落,阿慧的舅舅和二表姐夫,也不敢落后似的合唱起《求亲来传代》:
我地有大山,
有山没有树,
贵地找树种,
找来种山上,
松树长出来,
满坡绿茵茵,
松果成熟时,
遍地黄澄澄。
我地有水田,
有田沒有秧,
贵地找秧苗,
找来插田里,
秧苗发棵时,
满田绿油油,
稻谷成熟时,
满田黄灿灿。
我地有男子,
有男没有女,
贵方有姑娘,
我们娶新娘,
来传宗接代,
养育九贤子,
九子成九户,
九户成九村。
唱完后,在一阵啧啧的赞扬声中,端起酒碗,约着在座的人喝了一口,乡亲们便和来吃大酒的几个人玩起“斋走”(彝语,一种相互揶揄逗趣的咏唱艺术形式,句子简洁,内容丰富,对答迅速巧妙)。当一阵阵波涛澎湃般“哈——噫——”的朗声大笑,弄得人们嘴都有点酸了的时候,阿慧的叔叔和村里一个男人代表女方父母,开声唱《请喝定亲酒》:
我家小娇女,
定亲在今宵,
今年是吉年,
今月是良月,
今日逢佳期,
今宵正吉祥。
今晚是良宵,
家族聚一堂,
长辈坐上方,
双手捧美酒,
酒碗满当当。
姑娘定亲酒,
一生只一次,
定亲酒难逢,
请快端起喝,
莫让碗歇着。
随即,“喝、喝”声震天撼地,我们也被喊声感染,纷纷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可当香甜爽口的糖酒舒服地滑下我的喉咙,正想也兴奋地大嚷“喝”的时候,却瞥见阿慧绞着双手落泪,我的心陡然下沉,于是带着姊妹们大声唱起吃大酒时,姑娘伴们惯常唱的起那一首散调:“我的阿妈没良心,养儿在家吃家当;养儿在家吃家当,养女换成酒来喝。”
我只能默默地祈祷,阿慧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好一些,也希望所有姊妹的日子能像这“糖酒”一样甜蜜香醇。
责任编辑: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