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诗选

群山之间

◆◇吴春山

抬头看见屋顶

屋顶有水塔、鸽舍、杂乱的通信网线

招揽蜂蝶的小花园，有麻雀腾空位置后

缺失的想象，

最初，它们并非构成我抬头的

理由。大概是一个趋同的下午

需要一个支点，又或在虚度时间中

忽然被什么物事，猛击一掌

看看吧，比如忍耐

会组成另一座荒废的花园，

看看吧，空气正绷紧，几乎尖叫

天空铅灰色的剧场，仿佛演绎经验的命运

天气预报中的阵雨还在赶路，在同一条道

路上

词语拥挤，风尘仆仆

它们带来意志、秘密和汗味

它们藏身于我的发丝，额纹缝隙，为一阵

风磨亮刀子

振臂高呼，又为开垦出一块贫瘠的土壤，

而雀跃

所以现在我想说

屋顶的水塔、鸽舍、通信网线、花园

以及麻雀腾空位置后缺失的想象

因我而产生

一种存在的状态，一种节奏

与一枚词语的仆从签约

事实上，一个趋同的下午

谁会关心，我如何夯实

支撑它的思想基石

当我垂首，屋顶的事物早己恢复原状

群山之间

低垂下来的是季节，群山活过秋天

要相信，所有的阳光都是重新普发给大地的

金币。每一座山，都似在赶赴

另一座山所设的宴席，有时候是一条大河

横旦在它们之间

兽虫练习隐迹，草木从不反对

命运简朴，孤寂为王，被石头簇拥，

死者在山坡

席地而坐，只有未经开采的石头才叫石头

只有语言未能概括之境才叫辽阔

此刻，仿佛一个声音命令我：“取下腕表，

远望群山”

——并没有什么事物能被全部遮蔽

有时候是一个放牧人，替群山

生长，一种浩荡的古老、粗犷和神秘……

散步

大象在野象谷散步，灰鸟在一个枝条

与另一个枝条间散步，流水在河床散步

云朵跨过国界，在天空中散步

星辰在苍穹，高过斜剖面屋顶的想象

一列火车能否模仿时间，在大地上

散步。想起一个人踩着松软的泥土和落叶

走在城郊的一条小路上，其实每一条路的

思想

都是一个人的思想，所有的命运和结局

都需要散步。散步好呀，想想此时的文字

也在纸上散步，它们正委托黄昏

指挥城镇和群山收敛形状，仿佛指挥着

内心的车水马龙与高低起伏

人文三絕

◆◇吴家凤

紫霞湖

水到这里坐拥一湖蓝

山与湖凝视、伫立

一叶舟摇曳的桨声

惊起白鹭的弧线

刚好阳光抵达这里

把光芒弹奏得深沉而悠远

坐在湖边的村庄

蜗居月色你会惊讶地发现

叶片上悬挂的露水

一些湿漉漉的细节

湖的心思在分叉

其中一条举出赞美

流向低洼的故乡

古戏台

前朝的月停留在斑驳上

青石、檐角、雕梁、画栋

不见昨日佳人袖口生香

谙音完美的假象

把胭脂出嫁

夜深了，那些扑腾的萤火

本身就是要熄灭的

村上的人在一把蒲扇里叹息

其实，爱可以相拥

只要嘁一声乳名

如同夜色将我掩埋一样

吊脚楼

当夕阳偏西的时候

景致极具真实

木楼探出多情的面孔

一个小孩走来

能在水中洗亮童年

窗棂上沾着悄悄话

风筝和蝴蝶都有去向

柴门无法阻挡出走的信息

村姑手中的棒槌

翻转四季，一场雨有它的弧度

远行的人此时赶回来

为春天送行，这种炫耀

只有风知道

又见风铃木

◆◇森森

遇见凤凰树

一不注意，这些路边的凤凰树

就已经把枝叶伸得很低，到了肩头位置

一不小心，这些羽状细腻的凤凰叶

就与低头走路的我，撞个满怀，软绵绵的

令我意外，又心生惊喜

夏天已到了尾声

凤凰花开的时节己过，满树没有一丁点儿

艳红

那一瞬间，我竟因为

我的视而不见，或者我的偶尔低头

看不到这温柔的绿，而心生歉意

又见风铃木

为了去看一棵风铃木

我回到多年前住过的地方

并且选择四月，在它花开最艳的时候

那一年的花事记忆太深

它立在公园的路旁

粉红色的花开满枝条

连叶子也被遮盖，且在芳菲尽的春末

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众多目光

被光影定格，舞蹈衬托，诗歌赋情……

一棵开花的树，每年真实地开

又虚拟地开在我的记忆里

多年后当我再次走近

它己被身边长高的树木包围

花色翻不开翠绿，空气中少了热烈轻狂

当我靠着它的躯干，一缕阳光

恰好落在重逢的柔情上

火山榕

我站在火山村落的一棵榕树下

仰望，它粗壮的树干

正怀抱着一棵更大的见血封喉树

在另一棵榕树下

我看见密叶间夹杂着凤凰树的叶子

我顺着叶子仔细辨别，用目光

解开了相互缠绕的枝条

空中飘荡的气根多么细微

你可能会忽视它们

而土地不会，它们伸到哪里

哪里就会，枝繁叶茂

美丽的碎片

◆◇野兰

烟花散尽

為了不被夜晚掩埋

我在灯下黑影里，翻找古老的经卷

你打开一扇又一扇的门窗，走出去

在一千种思想的荒草中，找到路

走到语言变成烟雾的地方

伸出手，点燃站在低处的玫瑰

那些细碎的、倔强的光芒

有一瞬间照亮了你我

为了让自己的影子高大起来

我们试着点燃一首诗，并大声朗诵

消逝的事物在高处，撒下美丽的碎片

一条大河从我们掌心出发，缓缓流过苍穹

更多的星星，化成了云烟

带走了某个村庄的黄昏，和群峰上的满月

我们看见自己的一部分是黑夜

但坚持站在有光的一边

上个世纪的夏天

薄雾在群峰中弥散，房檐低垂

落下几只白鸽。蝉鸣

三三两两地，滴在石碾上

这是上个世纪的夏日清晨

我在树梢的微风中醒来

你带我去钓龙虾，采捻子，捉蜻蜒

我只带你去安和桥，听蛙声在莲叶间起落

后来你去了哪里？我固执地留在桥上

延展为桥边的垂柳，与年年拍岸的潮水

每个梦我都只去同一个地方，只见同一个人

他为我敞开一方晴空，一个永远的居所

稻田里

◆◇予衣

插秧

属水的孩子需要着床

需要平稳的阳光和立体的风

引路的人，必须以退为进

在方寸之间排兵布局，指点江山

春天的脊骨与秋天的弧线

暗藏惊人的玄机

蹲下去，隐忍的时间

是田野最美的高度

锄禾

天空在脚下安顿下来

再浅的水也是一面镜子

森林里有野兽出没

每一片叶子都藏着火辣的刀锋

柔软是最坚硬的盾牌

除根之前，先得除掉那些看不见的杂草

脸和心都低过每一片叶子

天空就会在身后让出辽阔

一张弓，将误点的月亮射落

掌心，浅浅的湖水里有炊烟闪烁

打谷子

以天地为鼓皮

田野里的搭斗，需要

顶天立地的鼓手

平地两声惊雷，打开山谷

一望无垠的原野一身轻装

猫着腰，踩着云朵奔跑

有人在暗中挥了挥长鞭

河流的心跳不断加速

凌波微步越来越急促、短暂

拍岸的惊涛向着高处狂奔

在即将窒息的山顶

隆隆的战鼓戛然而止

一场暴风雨

被抡起的胳膊架在半空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人

天生就是最好的鼓手

从胸口迸出的鼓点，每一声

都带着火星，撞击天地的灵魂

落地生根

◆◇老影子

我写到被风吹落的夕阳

我写到苦楝树、灰麻雀，村庄宁静

暮归的羊群被赶进羊圈

一首诗写到隐喻的部分，一些动词蠢蠢欲动

一条河流传来秋天的喧嚣

写到炊烟生在屋顶，明月挂上槐树

母亲正围着灶台忙碌

一首诗写到抒情处，炉膛里

浓烟呛出两行泪水止不住

写到游子远走他乡

像蒲公英一样落地生根，每逢年关

大门口，老母亲都会拄单拐守望

一首诗写到结束，我己哽咽无语

盛夏辞

盛满雨水的黄昏，孤独的池塘

在时间之外满含内心的荒凉

喧嚣被围剿的东岸

夕照毫不吝惜。磷光。云影

金黄。迷离的深沉之下

一切平静像在拒绝梦的开始

涟漪试图划动一片叶子，顺着秋天的脉络

逃离一棵树不舍的束缚

你只是独坐在岸边无动于衷

傍晚的雾气藏起远山

看不见身影的鸟鸣一唱一和

你所喜欢的时辰。或逃逸，或重叠，不尽

人意

树梢摇下一些晚风

唯独不愿放下那枚落日

天空一贫如洗

或许已经有某种事情发生

我们互不妥协，只被薄暮轻轻包围

夜空

◆◇杨龙美

1

夜空是深不见底的湖

我潜进湖里

笃定一个拉我上岸的人

那么多温软的注脚

该在哪里安放

天空的空

需要用思念填充

而思念的空

翅膀张开却未曾飞翔

还有什么可以放下

或者带走

比如一个眼神

一次短暂的声浪的共鸣

2

夜的黑有几重

我被绊住的

是回眸时的碰撞

玻璃样碎裂

那么多的光粒

散乱的文字一样

怎么读

都是欲言又止的犹疑与慌乱

时间会等谁呢

光阴的流转不允许赘言

我总得动身独自去向远方

让心找到适合安居的茫茫草原

3

离开或者固守

没有本质的区别

只要你还在原地等待

只要你心底的绿荫

还愿意遮住我的荒凉

我就会设法穿越深厚的夜

用双脚的踩踏

谱写最贴合心意的韵律

让彼此的心音

悠扬在广袤的天地间

4

但是，夜空的深沉

是一生无法解开的谜

我只是在静静地怀想

静静地把一辈子折叠起来再摊开

命运的玄机比夜还难解

你说过的永恒

或者，是我勾画过的永恒

多像那昙花一现的美丽

我沉浸于无垠的梦境

而梦也深沉

父亲的山冈

◆◇春岸

父亲每年在山冈那一片地里

种上一垄垄红薯

汗和着雨水滴到土里，滋润

红薯叶长得翠绿而茂盛

父亲总在暑热的中午

从山冈割回一担担红薯叶

然后细细地剁碎，喂猪

把猪圈那头年猪喂养得很肥

秋收赶忙的时候，父亲喜欢

赶着牛拉着犁铧挖红薯

犁铧破土，红薯横七竖八翻起

父亲的笑声震得月亮落到手心

如今，父亲和红薯一样

躺在山冈的土里

红薯叶依然青翠茂盛

只是父亲熟睡着入梦不醒

声燥热的午后

◆◇徐作仁

黑蝉的噪声如泼油，用一个中午的时间

把太阳越浇越烈

汗流浃背的黄葛树，甩下火

热烘烘的，围了整个柴院

树根间，一棵花苦荬老态龙钟

兀立两片叶子半朵绒毛

没有一丝风，它小小的企望

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

嗜睡的小孙子，用胖腻腻的梦话

扇动一把大蒲扇和一群山蚊子

嗡嗡的轰炸声，让紧皱的眉头

皱出一脸沟沟坎坎

篱外被挖土机填了一半的鱼塘

滞留着柴油味车轮印

半尺浊水上面，一只瘦老鹳

时不时啄啄灰头土脸的水光

刮一把额头的油汗

朝空门望望，朝小孙子望望

巨大的无聊与巨大的闷热

再次将你合围

在大雁塔下行走

◆◇俞吴杰

列车经过关中平原

我不住地探头向窗外张望

八百里秦川顶着汉唐的积雪

大雁塔的钟声响起

骢马嘶鸣——

在夕阳下扬起红鬃

仿佛，每一阵拂槛的春风

都有着横槊而歌的勇毅

摩诘的琴音，落在长安的夜色

未央宫并不孤单

它只是厌倦了繁华

渭水环抱潼关

跨过历史遗忘的沟壑

今夜，行走在大雁塔的月空下

我只愿做一条

时光深处的小溪

月语

◆◇邢增海

1

月是我写给父亲的信笺

寄不出就抛在天际

天下人都能读懂悲欢

独父亲您不解月语

我到底要挥洒多少星泪

您才肯給我回音

2

我挥动头项的月镰

把思念割晒

心仓装不进

在天空堆成云垛

风吹雨淋

明晚会长出满天的星芽

3

是谁从窗外递来一杯月

我蘸着孤独

醉揭云疤

痛醒天雷

光退到父亲遗照后

风扯出我盈眶的思念

让雨密密缝进夜的苍凉

故居

◆◇柏永

面对一大片芦花的白

我一时语塞

故居躲在芦苇背后

怯生生地看着我

红瓦房这么矮了

屋顶被丛生的草木埋没

一截烟囱向着天空

举起头颅，似乎想要开口

呼唤我的乳名

十月的风携带利器

刺破院墙，刺醒我

那些年失温死掉的记忆

这一瞬间复活

在野马川

◆◇西左

我们去野马川看望

一个刚失去父亲的朋友

而野马川并没有马

要用雾和雨，在山顶或者山脚

拼凑出一万匹奔跑的马

但今天过于阴冷、干燥

到朋友家，我看到了

朋友眼睛里的涟漪

肯定有大海在他胸口撞击

他的悲伤，像这个季节

躲在密叶深处熟透的樱桃

现在，那个己离开的父亲

已经静静躺在盒子里

吃饭时，朋友给我倒了满满一大杯酒

我因为冷，几口就喝光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希说起生活的不如意

我陷入深深的沉默

那些难以言说的疼痛，正被刚喝下去的那

杯酒

像无数把锄头一样在里面挖掘

甘南诗章

◆◇嘎代才让

鹰与鹰纠缠在一起

花与花交心

云自由得像个人

人必须面对无常，生老病死

天空的颜色，不足以呈现美

那就奉上：湖泊、石林、江河

我们有着新鲜的雨和雪

有着干净的阳光

草原安然无恙，牛羊成群

始终怀揣感恩的心

让我们感知宇宙

与前世来生神秘接触

生活很美好，它保持了

所有的安慰和允诺

更多的致敬，来自万物的

真善美

折返

◆◇王武臣

望向山川，感慨经验不足。

我，不会依星辨位，

只在山坡牵出一节湖水，

围着半截桃木狂欢。

晾晒干净的勒规和赘规，

成為藏民全部的行头。

他们年少出山，年暮折返，

庇佑三十里桃园。

无边的桃树浩荡无痕，

褶皱磨平诚恳之心。

桃花比早些年，

更需要清水滋养。

清水会流向深远，流向辽阔，

流向通往心灵的一条新路。

我落地于此，听满天候鸟说着——

折返，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