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第一代农民工的进与退
2023-10-25
编者按:2023年4月,国家统计局发布《2022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报告显示,2022年,全国农民工总量达29562万人,平均年龄42.3岁。其中,50岁以上农民工所占比重为29.2%,比上年提高1.9个百分点。
在学术界,上世纪了0年代及以前出生,并于上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间外出务工的农民人群,被称为“第一代农民工”。如今,伴随着第一代农民工的老龄化,“高龄农民工”话题屡屡被学界及媒体讨论,第一代农民工现状如何,未来又将如何?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对此,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吕德文谈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
01活路
种田是没出路的,这是乡里人很长时间的认识。
早些年,为了摆脱土地的束缚,乡里人都要学一门手艺。比如,岳父是石匠,小叔是泥水匠,大姑学做衣服,大姑父也是个水电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岳父和小叔都外出打工了几年。岳父在广东的一个水电站待了一段时间。彼时,农民工的工资并不高,还常常出现拖欠工资的情况。事实上,那时的农民工几乎没有因为打工发家致富的。但乡里人的要求并不高,打工与其说是一个出路,还不如说是活路,有个工作,有点收入,能补贴家用就很满足了。
外出务工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彼时的农民工,都还有“恋家”情节。岳父外出务工期间,家里的农活都要岳母一个人做,且大大小小的事也得她一个人打理,总归是不方便。岳父其实不怎么识字,竟然也给家里写信——彼时都还没有电话。终于,岳父还是回家了。
其实,那时候的农民工,只要成了家有了小孩,几乎都有和岳父一样的困境。打工是“副业”,对家庭收入很是重要,但农村还有田地要种(没有人想过可以流转或干脆荒着),子女要上学,老人要照料,不可能放弃。于是,在城乡拉锯的过程中,“返乡”比“进城”更有吸引力。
天平往“进城”一端倾斜,已经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小姑和小姑父结婚后,两人就双双出去打工。他们一直在深圳的服装厂做事,有技术,且农民工的工资和保障也逐渐提升,和农村的收入逐渐拉开了差距,也就顺其自然地一直务工到了现在。他们的儿子是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带大,现在都大学毕业,工作几年了。
岳父和小叔返乡后,有了不同的境遇。岳父的石匠技术,在农村已经不吃香。毕竟,新型建筑材料和机械设备越来越普及,农民自建房都不怎么需要石匠。于是,他把一套工具都丢了,改行和岳母两人摆摊做生意。在集市摆摊,虽说辛苦,却也是一个出路,也支持了家庭发展,供女儿上了大学,在街上买了房子.还有一点积蓄。
小叔的泥水匠技术倒是一直吃香,但农村的活有个特点,并不持续,一段时间有活,一段时间又没活。虽然赚了一些钱,但都因为混日子耗费完了。乡里茶馆甚多,闲下来的人们都热衷到茶馆打牌,乡里像岳父和小叔这种会赚钱也会花钱的人,当然是茶馆最重要的目标顾客。茶馆提供吃喝玩乐,甚至为那些陪读的爷爷奶奶帮忙照看孩子,幾乎成了很多人的第二个家。小叔待了几年后发现,这种日子实在是没法维系——女儿还没有成家,房子还没盖,还有老人要赡养,前几年就又到东莞打工去了。
而岳父和岳母在我和妻子结婚后,也到了武汉帮我们照看小孩。
岳父一家的兄弟姐妹,都是60后和70后,他们算是第一代农民工。他们有些在进城和返乡之间来回反复,有些则一股脑扎进了城市,但都摆脱了土地的束缚。
02出路
近些年,建筑行业出现结构性变化。一个建筑项目,甲方给出的价格和过去比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人工成本成倍上涨,普工每天的工价是一两百元,技术工工价已经到了三四百元,甚至更多。故而,有相当一部分一代农民工还在工地上千活。但过去被看成是“小老板”的包工头,已经丧失了老板属性,也得亲自干活赚取工钱。
小叔是一个小包工头。但如今,在大工地上,包工头和工人之间在收益上没有多大差异,顶多就是只要总承包商的工钱来了,自己可以优先保证工资到位。去年行情不好,小叔为某个大工地干了一个月的活,结果还有几万元工钱到了过年还没给。当然,要是足够精明,总归还有一点点返利(虽然不多)。表弟也是一个包工头,主要从事扎钢圈的活。扎钢圈虽然没有什么技术门槛,但他和他的工人长期做这个活,也就有了一定的优势。因此,工人的熟练程度以及合作的默契度,就非常重要。他去年在广西接了一个活,干了一个月,平均下来工人每天竟然赚到了六七百元,原因就在于这些工人都是本村或邻村的乡亲,长期在一起,有钱一起赚,都齐心协力,合作程度很高,不存在因管理不当而导致的效率下降问题。
而小叔手下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工人最多的是来自广西,其次是四川、贵州、河南,湖南的也有一些。包工头事实上会面临管理风险。2020年,小叔工地上一位70岁的工人,因为有智力障碍,且不会说话,竟然从东莞徒步到了惠州,小叔为了找他,五天五夜没睡,最后是惠州高速公路交警找到了,他赶紧租了一辆车把他接走,送回老家。虽说找人的成本老板承担了,但这种事总归还是消耗了工作效率。再加上人多了,又不熟悉,总是有一些工人干活不太卖力,包工头的日常管理工作也很是不容易。
一代农民工普遍到了“退休”年龄,但返乡养老的极少。无论是表弟的工地,还是小叔的工地,都是以一代农民工为主力。他们或已经接近“退休”年龄,或早超过了“退休”年龄。小叔手下有五六十个工人,60岁以上的工人超过一半。尽管国家规定超龄农民工不能进工地,但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当建筑工人。因此,工地上有很多超龄农民工,是建筑业的潜规则。他们无法交各种保险,也无法把工钱打到卡上,但老板和包工头会以其他办法保证其权益。工人出了事故,老板兜底。
从个体差异看,一代农民工是否还继续在工地干活,取决于家庭负担的轻重。广西的一代农民工普遍多子;河南等地的一代农民工不仅多子,且高价彩礼也传递了压力。他们打工大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子女。“两湖”平原少子化明显,农民工打工普遍是“自养”需要。尤其是只有一个女儿,又远嫁的,只能靠自己。小叔前两年在老家建了一栋新楼房,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个新楼房可以说是为女儿着想,但更多的是为自己养老做准备。岳父跟我说,如果他不是跟着我们在武汉,肯定也随着那个表弟去外面扎钢圈了。
03退路
五六十岁的农民工,有强烈的返乡“养老”需求。他们当年外出务工,是为了谋生,年纪大了还在务工,是为了自己和家庭的出路,而返乡则是一种退路。
这几年,乡间别墅兴起。一代农民工开始回乡建造养老房,他们中的佼佼者有见识,也有生活质量要求。小叔花了二三十万元建造了一个小楼,今年还计划将庭院、围墙和配套房屋建造好,预算还要花十万元。小叔的邻居也建造了一个园林式的小楼,还专门修了一条公路通往他家房子,总共花了八十万元。
房子历來都是农村家庭再生产的基础,房子的好坏,彰显该家庭再生产能力的大小。上世纪八十年代,盖一栋砖瓦结构的平房,算是很不得了的事。到了九十年代,平房变成了楼房,但结构上和平房差不多,是房间一字排开的走马楼。2000年以后,套房的概念出现在了农村,楼房的样式比较现代,更注重私密性。而2020年代的乡村小楼,不仅讲究建筑的实用性、私密性,还讲究整体环境的舒适性,房屋周围的配套,如花园、车库等也特别重要。
现如今,城镇化仍在快速进行,年轻人结婚都需要在城市拥有一套商品房。因此,乡间小楼的意义主要不是为了子女结婚,而是为了养老和度假。比如,小叔家只有一个女儿,他并不需要为子女结婚在城里买商品房。在乡里建房,主要是为了自己将来退养需要,而乡间小楼也适合年轻人需求,方便将来女儿女婿回来一起相聚。小叔邻居家是大型乡间小楼,主人是医院退休医生,他的几个子女在城里都有正式工作,建小楼既是老年人养老需要,也是家庭聚会的场所。姑外婆年近80岁,她有三个儿子,都在城里成功落脚。但她家三个儿子也在老宅基地上建小楼。表舅说,房子建好以后,姑外婆和姑外公在家可以好好养老,他也方便从长沙回乡吃土菜。
对于大多数一代农民工而言.他们都有都市生活的经验,也希望过上有质量的生活,但他们并没有条件在城市过上高质量的生活。城市,哪怕是县城,他们都不愿意去。毕竟,大多数农民工的积蓄,只够给子女买一套城市住房。而在农村建一套房,还有小菜园,可以过上自给自足的简约生活,又还有点积蓄,是相当完美的。
在岳父老家,这两年推广双季稻成了地方政府的重要工作,公路沿线到处是标语,还有“书记示范田”之类。但深入村庄内部,田野荒芜,良田改种果树的现象到处可见。出门打工的种不了田,位置偏僻或耕作条件差的田,送人种也没人要。留在村里种田的,总得种经济作物才有收益。岳父和小叔家的田都免费给邻居种,“不荒就行”。他们都有非常确定的预期,就是和子女分离,晚年大多数时间要独居,把承包地留着,就是退路。他们拼命给子女创造进城条件,帮助子女在城里买房买车,自己却退守村庄。
04归宿
有一部分第一代农民工的经历,可能预示着另一种可能性。和岳父、小叔不一样,小姑和小姑父都在外地务工,且多年未返乡。小姑父的母亲平常由小姑父的姐姐照料,这几年过年都是表弟回老家陪老人过年。在可以预料的将来,小姑和小姑父怕是不会返乡养老了。但小姑和小姑父将来在哪里落脚,却还不好说。
大姑父早些年从县里的一家企业下岗,这么多年也一直在外务工,大姑则一直在家做点零工补贴家用。尽管家庭条件不算好,但他们拥有单位的一套集资建房,日子还过得去。这些年来,大姑父坚持自己缴纳社保,还有两年就到60岁,可以领养老金了。大姑父说,他这两年还有些压力,为了缴纳一两万元的社保,就得出去务工。但到了60岁以后,他就打算到乡下去养老。大姑父对钓鱼到了痴迷的程度,岳父在老家有两口大塘,他早就看中了,打算今后好好打理一下。
县城是城市的尾,农村的头,年轻人要进城享受都市生活。县城的房价三四千一平方米,生活配套也不错。表妹在县城买了一套新房,还有20多万元房贷。大姑父说,表妹两口子压力还是比较大。表妹在一家企业上班,除了交社保,拿到手的工资很有限。表妹夫当了12年消防员,今年夏天转业,会在事业单位上班。按当地工资水平,一个月有4000元左右。
实际上,大姑父对一家未来生活的安排也只是相对理想状态。年轻人可以在县城上班,老年人也在县城有住房,还在农村留有退路,加上又有社保和医保,不会给年轻人增加多少负担。并且,一旦到了无法“自养”的时候,还可以回城,依靠城市比较完善的养老服务体系应付养老需求。
其实,对于大多数一代农民工而言,“走一步看一步”是基本策略。他们的决策,并没有完美方案,只能是按照事项的轻重缓急解决。他们得优先解决子女结婚和进城问题,大半辈子的打工收入都用在子女身上了。当子女在城市立足以后,他们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养老生活。家庭条件差的,“超龄”也得务工,为自己养老留点积蓄。家庭条件还可以的,就可以较早谋划自己的退路,在乡间盖上房子,提高养老质量。至于说到了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怎么办,他们还没考虑到这一步。
世界变化太快,谈归宿有点奢侈。岳父说,到时能怎样呢?还不是子女说了怎样就怎样。
摘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