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祷祝
——入华粟特人墓葬中祭司形象的新解读
2023-10-25刘新鸽沈正跃西北大学陕西西安710127
刘新鸽,沈正跃(西北大学,陕西 西安 710127)
近年来,随着中原地区粟特人墓葬的发现,葬具中的图像与丧葬习俗一直受到众多学者热追,尤其是出现在石质葬具的圣火祭祀图像引起众多学者的讨论。目前,还没有学者对葬具图像中举行祭祀仪式的祭器进行系统分析。结合图像资料和祆教经典《阿维斯塔》,笔者认为这种图像既不是巴尔萨姆枝也不是“长柄法棍”,而是符合教义的金属火钳。使用“金属火钳”侍奉圣火与“似汤勺器物”的绕火祷祝共同构成完整的丧葬仪式流程。本文结合琐罗亚斯德教经典《阿维斯塔经》以期通过入华粟特人墓葬中的祭司图像归纳出宗教仪式中祆教徒的灵性关怀。
一、祭司持物的相关调查
描绘丧葬仪式和宗教节日的图像反复出现在中亚纳骨瓮与入华粟特人葬具上。在多座入华粟特人葬具中,鸟祭司对称地分布在火坛两侧与圣火坛、祭器以组合的形式出现在石质葬具的中心位置。这种戴着具有宗教含义的口罩,身着宗教装饰的服装及祭器引起了学者的广泛讨论。琐罗亚斯德教教徒的丧礼一开始,通常会进行“祷祝仪式”,主要是为了与不洁净的尸体隔开,给灵魂以善的力量。琐罗亚斯德教徒通过虔诚的“颂火仪式”,将各种复杂的感情寄托在祭祀仪式中。为了增强善的力量,祭司在仪式开始前要进行准备工作,教义认为恰当的行为和语言可以增强祷文的力量。
相似的圣火祭祀图像在中亚纳骨瓮中也频繁出现,但是不同于中原地区粟特人石质葬具上祭司人首鸟身的形象,中亚地区的祭司形象全部为现实中的人,并且祭司形象不再局限于直立侧向火坛的对称形式,例如撒马尔罕莫拉—库尔干遗址纳骨瓮下方祭司与火坛形象就是一跪一站的祭司形象。手持的祭器种类更加多样,长柄器物之外还会出现碗状祭器。在绘制图像的材质选择上,中亚地区也不再局限于石质材料,还出现在壁画中。
在国内外出现的祭司在举行圣火祭祀仪式中,除祭祀用品外,通常祭司手中还持有祭器,对于同一器物学者有不同的见解。但大致可以把手执祭器分为“长柄法棍”“长柄火钳”和“类似汤勺的器物”三类。
二、祭司持“长柄法棍”
祭司手持“长柄法棍”的形象非常多,集中在北齐到隋代的入华粟特人墓葬中。以下是笔者对看过的手持“长柄法棍”图像的梳理。(1)安阳北齐双阙围屏石塌(图1),门阙两侧以减地浮雕加阴线刻的形式绘制两身形象相似的祆教祭司[1],手持长柄器物,戴口罩,身旁有盛祭品的供盘和瓶,中央有冒着火焰的拜火祭坛。(2)美秀围屏石塌,位于围屏石塌底部中央的祭司立于覆莲座上,头戴翼形宝冠,一手扶腰手里悬挂着包裹,一手持“长柄法棍”伸向交龙足部的联珠纹装饰。黎北岚、王东认为持棍,程雅娟认为一手拿着树枝或杖[2]。(3)北周安伽墓圣火祭祀图像出现在门额处(图2),一人身鹰足神,戴口罩,胁下生双翼,双手持长柄神杖伸向供案。案为三足,上置瓶、叵罗、盘等器皿,瓶内插有莲花等象征吉祥的花叶。左下角和右下角各有一形态矮小、态度虔诚的跽坐胡人,应是家火崇拜的典型表现。黎北岚与发掘简报观点一致认为是长柄棍子。(4)隋代安备墓2007年出土于河南,现藏于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图3)。火坛侧旁站立人首鹰身的一对祭司,两腮留有浓须,无冠帽,脸戴防止污染的长形口罩,神情专注,直视火坛,腰系“科什蒂”(kustig或kusti);两人分别手执长柄法杖伸向火坛覆莲形底座。
图1 北齐安阳双阙围屏石塌
图2 安伽墓祭司与火坛
图3 隋代安备墓
三、祭司持“长柄火钳”
祭司手持“长柄火钳”的形象。主要出现于入华粟特人墓葬中与中亚地区。(1)纽约未展出底座石棺床基座中部,两名人鸟祭司站在贴金火坛两侧的莲花座上,戴着口罩,祭司手持分叉状祭器。棍子的末端深入放满了面包等祭品的托盘后面。从图中可以明显看出是长柄器物采用减地浮雕的凿刻手法,表现两根条状的钳子,而并非木棒。(2)史君石堂,发掘简报记载:石椁南壁两个直棂窗下分别各有一个戴口罩的人身鹰足的祭司—穆护手持火棍。但是从图像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祭司手持物为长柄分叉状。黎北岚认为长柄棍子在进行祭祀时所用。王东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新的观点,他认为祭司一手置于腰间,一手持火钳。(3)出土于撒马尔罕莫拉—库尔干遗址的纳骨瓮下方的长方形部位,祭司在火坛两侧一跪一立,有裹头,面戴口罩,长袍上围着腰带。左侧站着的祭司拿着长柄火钳,而对于右侧跪着的祭司学者有不同观点;有的认为正在添炭,或者是拍打一种嘎嘎响的乐器来给念经的祈祷者们伴奏[3]。
四、祭司持“类似汤勺的器物”
祭司手持“类似汤勺的器物”的形象。在中国出土的粟特人墓葬图像中较少,但在中亚地区频繁出现。(1)吉尔吉斯斯坦纳威卡特(Nawekat)遗址出土的纳骨瓮前片也出现了祭祀场景,戴口罩、腰系圣带、手持长勺的祭司向火中投物。长勺在现代琐罗亚斯德教祭祀中较为常见。细看这两位所投的物品不同,左边那个从所持包里取出东西来投,而右边那个则拿着一个盛满奉献圣物的碗。(2)阿富汗巴米扬石窟群中,东大佛窟顶太阳神密特拉神像的两边,各有一位持火炬的半人半鸟神。半人半鸟的祭司形象,戴口罩,一手持火炬,一手持类似汤勺的器物,腰间系圣带。例如在比亚纳曼(Biya—Nayman)遗址纳骨瓮上所绘六位祆教神祇,即“六大不朽元素”的守护神。其中,被称为火的保护神的不朽者Ardvahisht,端着火坛和灰铲的神祇形象与我们所讨论的祭司手持汤勺状物品相似。
除以上三种还出现无手持器物的祭司形象,仅出现在中国出土的墓葬图像中,在中亚地区尚未发现。(1)吉美榻板底座正面中心位置雕刻着两个呈跪拜姿势的祭司形象,手中持着包裹状口袋,可能装有祭祀用品。祭司头上戴着繁复的巾帽,没有覆盖口罩[4]。(2)虞弘墓出土于山西省太原市晋源区王郭村。圣火祭祀图像出现在椁座前壁中部(图4),半人半鸟的祭司腰系一软带,软带在腹前打结,然后垂地,带端也为火焰形状,戴手套一手捂嘴一手扶火坛,无手持物。
图4 虞弘墓圣火祭祀图像
还有很多例子没有统计在内,这些留存在世界各地的琐罗亚斯德艺术中的祭司形象,无论祭司手持哪种祭器,都可以看出极为明显的辨识标志,例如祭司面部佩戴的口罩,腰间配饰的羊毛腰带都反映出祭司形象具有较为严格的规范。
五、图像辨识
根据祆教教义,祭司在室内举行葬仪,首先会进行“祷祝仪式”,主要目的是与不洁净的尸体隔开,给灵魂以善的力量。例如教徒每日清晨吟唱《索鲁什·巴日》,以此驱散黑暗,迎接晨曦的到来。因为索鲁什是亡灵的引导者,故在葬礼开始与每日的五个时辰吟诵,以祈求索鲁什的神佑[5]。祈祷一般伴随“颂火”仪式同时进行,恰当的行为和仪式可以增强祷文的力量,而进行“颂火仪式”通常被认为是功德无量的善行。祭祀过程中的善言、善行、圣火、胡姆等圣物可以使正义的力量变得强大[6]。同时,对供养圣火的燃料亦有规定,最常见的是混有熏香油脂的柽柳木或者檀香木等,因为檀香可以杀死飘浮在空中的邪恶与细菌。
关于所持祭器的属性,学界多有解读,但不乏争议之处。与丧葬祭祀仪式相关的手持祭器形制,除了上文所说的三个观点外,还包括祭司手持物为巴尔萨姆枝(Barsam)的观点[7]。巴尔萨姆枝是拜火教徒举行祭礼时手持的细树枝,通常在专门的仪式中使用。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以葛乐耐为代表,认为祭司形象为“斯劳沙”手中所持的祭器是巴萨姆枝。
关于手持祭器的材质问题,琐罗亚斯德教有严格的规定,严禁尸体和木制的棺具接触,防止尸毒渗透。所以抬尸棺一定是铁质的,并系上圣带,用金属剪刀插入裹尸布中。《万迪达徳》规定了教徒日常应该遵守的一些法律仪规[8]。用“类似汤勺的器物”通常用在开始祷告时,绕火吟咏。因为圣火产生的火灰也同样是圣洁的,所以在祭祀仪式结束之后,祭司用长柄勺将火中灰烬分发到礼拜者手中或者涂抹在信徒的前额。
综上所述,根据丧葬活动中“颂火”的仪式规定,笔者认为祭司手持物为长柄金属火钳的可能性更大。学界现在对于祭司手持祭器并未作细致的分析。例如葬具中出现的长柄法棍,虽然没有看到分叉,但结合教义从宗教习俗的角度分析,手持祭器应为火钳。之所以呈现棍状,或许是制作者刻绘时并未注意的视角误差。再如虞弘、吉美墓,抑或与祆教不译经、不传教的特点有关[9],从中亚到中国的途中,与当地的文化相融合,原本的宗教内涵发生了改变。但不管形制如何,出现在入华粟特人葬具图像中的祭祀活动应该结合丧葬语境来看,出现在中央位置的祭火图像应为死者忏悔或为家属积累功德的礼仪性活动。
六、结语
中古时期,琐罗亚斯德教随着粟特人来华得以传播,多数粟特人因商业贸易留居中国,亦葬于中国。但文化的交流并不是单向输出的,观念也不会轻易改变。在看到粟特人入华“汉化”倾向的同时,我们也要明白,这种汉化多是在外在形式上,不会偏离原本文化的基因底线。不论祭司手中所持祭器是《阿维斯塔》记载的巴尔萨姆枝,还是“长柄火钳”“类似汤勺的器物”,都是在教义的指导下共同构成丧葬仪式中的典型环节。虽然葬具与壁画中出现了圣火祭祀图像,很难确定这是仪式中哪一个精确的瞬间,但超度亡灵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