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小说评论
2023-10-23冯祉艾
冯祉艾
杜斌2022年的三篇作品《唐诗三百首》《如影随形》《神龙》,由商业入人文,探寻现代人在商海浮沉当中的心灵世界,给读者带来一种全新的商战小说体验。
作家杜斌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农民、士兵、官员、商人、作家,多样的生活经验使得作家有了编织文学世界的可能,借由小说,作者表达了他对于人和人性的思考。这三篇小说中,《唐诗三百首》以诗意田园的方式讲述了人由少年青年到中年,一直保持初心,追逐梦想的故事,尽管两个人从青年到中年,各自走向政界和商界,记忆里那个晋面香就是光头和马尾辫的精神乌托邦。而《如影随形》和《神龙》则完整地再现了以“蛇城”为背景的消防行业故事。这样的书写继承了文学史的自叙传统,作家以其现实生活中的经历为素材,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消防行业商战故事。在《如影随形》中,杜斌塑造了刘国瑾、陈馨、王琼、梁三友、王木德等一系列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的人物。在《神龙》中,则以号称价值一点五亿的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工程项目为契机,写了蛇城消防行业的几位头面人物———王银、任乐安、林箫白、郭子明等人为争夺项目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故事。可以说,杜斌对于商战小说的现实构思是足够精准的、深入的,文学意蕴和对精神世界的探索也是足够丰富的。
一、人物内心的探寻———从亲情的缺失写起
不同于以往商战小说的通俗写法,把商海浮沉的商人们写得如同三国时期的谋士,杜斌把他写作的重点放在人物心灵上。商战小说固然脱离不开商场人物的明褒暗贬、钩心斗角,可文学———尤其是严肃文学,其本质还是拷问人们的心灵。人的心灵在这种商海的浮沉当中走到了哪一步,如何在利益的追逐中“毫不留情地腐蚀着彼此,还有她自称已百炼成钢的金属心。”①以《如影随形》为例,这种笔力的浸透特别体现在刘国瑾和陈馨两人的关系描写上。就人物关系而言,陈馨是蛇城消防职业培训学校校长刘国瑾的情人,也是他的仇人。刘国瑾,一个坐着蛇城消防培训行业的头把交椅的人,也是一个颇有魅力的中年男人。在公众面前,他是蛇城消防培训学校的校长,是人民医院急诊科王琼主任的好丈夫,跟蛇城桃花集团、蛇煤集团、蛇城煤电等大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而实际上,刘国瑾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中年男人,陈馨恨他,因为刘国瑾曾经亲手葬送了与自己亦师亦友的陈登第———陈馨的父亲;陈馨也爱他,因为刘国瑾是那样有风度、有谋略、有魅力,又跟她有着精神共振的一个男人。在现实世界当中,这无非是成功男人与年轻女下属之间的桃色绯闻,可是在《如影随形》这个故事中,陈馨和刘国瑾是互相攻讦又互相成全的一对爱侣。陈馨无数次想置刘国瑾于死地,也曾无数次为刘国瑾的消防职业培训学校立下汗马功劳。刘国瑾呢,一方面扮演着照顾陈馨的“父亲”般的角色,一方面借陈馨排除异己。即使知道陈馨的心中有恨,他也总想救赎她。
文学批评中历来有研究父亲角色的传统,父亲角色的在场与不在场往往都能揭示具体的文学内涵。在《如影随形》当中,陈登第是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已故人,是陈馨的精神寄托,也是陈馨成长过程中在她心里渐渐消弭的一个角色。而刘国瑾年龄上大陈馨如此多的岁数,除了是他的情人之外,也像父亲一般爱护她,在她犯了小错的时候允许她胡闹,帮助矫正她的行为。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曾作过这样的论断:由于人的欲望在现世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便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表现在睡梦中。同时,弗洛伊德还认为,由于梦和文艺创作都是被压抑欲望的一种表达,所以两者有很多共同之处。其中一点就是:梦的显现内容与潜在思想之间的关系犹如文学作品的形式与意义之间的关系———都通过伪装或象征表现其意义。文学也好,梦也罢,究其本质不过是一种思想或者意识的替代物。小说《如影随形》中,于陈馨而言,陈登第这个虚构的不在场的父亲和刘国瑾都是一种自我救赎和自我表达。在陈馨未成熟之际,她疯狂地想要报复刘国瑾,因为她认定了自己的爸爸是刘国瑾害死的。与此同时,陈馨除了在心里认定刘国瑾害死陈登第这一事实,刘国瑾还埋葬了她成为公主、住进大别墅、有人疼爱等这样的人生理想。因此,刘国瑾对于陈馨胡闹的回应,不仅仅是出于对情人的爱护,在理智上而言,他的回报是具有补偿性质的,具有陈登第第二的代替性作用。而这种长辈对晚辈的关照,又与男女的欲望和他们二人的成长纠缠在一起。
亲情,对于中国人和中国文学而言,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中国人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也往往为亲人的各种道德绑架所伤害。在杜斌笔下的文学世界中,商业角斗无疑是对亲情的一种削割,这里的人只争夺利益、项目、单子和龙头老大。而丈夫、妻子、儿女这样的亲情关系,往往薄弱得不堪一击,唯一有所保留的是中国传统上历来所重视的“孝道”。与此同时,还有男性和女性角色的悬殊,但是在残酷的商业世界中,女性往往被捆绑成筹码用于交换利益。比如《神龙》中郭子明的女朋友,这是一个没有着墨太多的脸谱式人物,她的标志就是“长得像高圆圆一样”,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作为老板郭子明身份、地位、品味的一种象征。她把卫生巾当创可贴用,给任乐安添丑,没有人会说她如何无礼,而是指向她背后的老板郭子明,“郭总,你做得不地道。”②即使是走上权力和财富巅峰的人也不能逃脱这种命运。林箫白,她能成为蛇城消防工程的龙头老大,因为她是爬在男人身上上去的,这样的财富和利益不过是一场幻梦而已。没有亲情、没有爱是这类人最大的可悲。而这样的可悲也造就了另一个维度上他们的自负,小说中林箫白的自白中,总是带有“呵呵呵呵”这样的笑声,她并没有把身体交易看成是一种肮脏的行径,而是藉由这种肉体交易无限放大了自己的能力,認为自己今天的成绩是刀口上滚出来的,是自己应得的。“呵呵,我以钱为底,权为笔,色为媒,呼风唤雨。”③林箫白打个喷嚏,蛇城消防界都要跟着抖三抖,而这样“呼风唤雨”的功绩背后,是林箫白“每天都在刀尖上舔血,每走一步都虚汗淋漓,一步岔了,就是天翻地覆,人鬼两界”④的生活状态。
父亲角色的缺失、亲情的缺失、女性独立地位的缺失,其背后都指向了作者着力想要描摹的人类心灵的缺失和迷茫。在追寻俗世幸福的同时,人类的情感该如何安放,人类的心灵又能过得多自由呢?正如《红楼梦》中《好了歌》所唱的一般:“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二、嬉笑怒骂皆文章,行藏去留尽话题
小说囊括的是人的精神世界,而如何展现这种精神世界,又用何种语言描摹这种精神世界,是作家格外需要注意的问题。杜斌在描绘商战世界时,整个文章都呈现出一种“大文学”的书写态势,他的文章囊括了很多不同的语言风格。他的文字带有钱钟书《围城》的韵味,戲谑讽刺,细微处见真情。杜斌的语言完全不是传统纯文学的风格,尽管他能够驾驭传统纯文学的语言,但是整体来看,他笔下的人物掺着英文、网络流行语、脏话,叙述者的声音又能够将古往今来的文史常识信手拈来,哲理金句频出,连模仿官方腔调的公文写作也是一把好手。比如这一段刘国瑾在学校危机之时面对员工的讲话:
我们一定要上下齐心,努力适应新发展阶段,更新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用政治眼光观察和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坚持问题导向、目标导向、结果导向,抓重点、补短板、强弱项。坚持创新、开放、协调、共享的办学理念,坚持学规矩、懂规矩、守规矩的行为方式,坚持人事统一、财务统一、教学统一的管理模式,全面提高我们的办学能力和竞争力,加快学校现代化体系建设。⑤
这样的语言,对于经常接触公文写作的人来讲想必是再熟悉不过了。但是除了这样贴近现实生活的语言,还有将现代信息与文学色彩完美融合的表达,比如在学校遭到抹黑时,“网格上好几个炮制话题、左右互搏的营销号也加入了倒刘的行列,它们的出现预示着它们养大的KOL(关键意见领袖)矩阵披挂杀来了。大V号召、网络煽动、造谣引战、舆情操控,千万级别的阅读、百万级别的转载评论像晋河水库大坝崩塌,大水漫灌之下的学校能不能撑住,着实让人心焦。”⑥短句并列,比喻频出,新时代新词语混杂在其中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可以说杜斌给我们上了一场语言上的新奇盛宴。值得一提的是,无论作家所用的语言是如何新潮的网络语言和新奇术语,它的内涵和指向性是大大区别于网络语言的。在现实世界中,商家的术语是为了营销而服务,网络语言往往是出于博人眼球的目的被创造出来的,而在小说中,这样的语言绝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肤浅语意,而是有着独特的作用,一是为表现人物填充血肉,二是为文学作品的审美性提供纤维和血管。他的语言杂而不乱,往往点到多种要素,但是每一种要素又能够贴合现实的语境,为叙述整个故事而服务。在《如影随形》中,他写到了西西弗斯、郭靖和梁子翁、《红高粱》、音乐《今天是个好日子》《金蛇狂舞》、电影《让子弹飞》中鹅城百姓可能冲进地主黄四郎家里抢粮的故事。作家写到主人公爱吃蛇城的老鼠窟元宵,又将老鼠窟元宵与广东的许留山、上海的宝记、福建的五条人、台湾的鲜芋仙、美国的哈根达斯相媲美。总之无论是古是今,中国还是海外,各个领域、各个行业的术语、元素,作家都能信手拈来,仿佛真地罗织了一张商业世界的大网。在这张大网之下,无论在商界如何呼风唤雨的人物,也躲不开与其他人物利益的纠缠和命运的捉弄。这大抵是这种丰富的语言盛宴最终的意义。
此外,从叙述角度考察,这三篇小说都采用了零聚焦叙述视角,且叙述声音是冷静而客观的第三人称为主,偶有小说人物的内心独白。这三篇商战小说给人的感觉格外的冷静,而且是一种暗流涌动之中的冷静。小说中的人物在商业场上的血雨腥风之中拼杀,一不小心就会堕入万丈深渊,但是每个人物总能保持客观镇定,用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除了像《神龙》之中任乐安是一个较为暴躁和粗鲁的人物,其他人物各有各的面具,各有各的神通。这种文学效果的呈现,其实是通过不带引号冒号的直接引语来呈现的,连人物的对话,也是这种不以冒号和引号来标注的直接引语来呈现的,而且人物的语言往往与人物的内心独白相交,把读者带入故事之中跳脱不出来。此前已有很多中国作家进行了这类文学尝试,如王安忆最初连载于1995年《钟山》杂志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就是采用的这种叙述策略。《唐诗三百首》中,马尾辫和长发(光头)的对话都是这样冷静的客观叙述。《神龙》和《如影随形》则更加明显,尤其是小说开头林箫白的那一大段独白。这段内心独白,既有给读者介绍人物的作用,也是林箫白的“语言”描写,只是这种语言,不是以传统的方式呈现的。而《神龙》的全篇,又是以冷静旁观的零聚焦叙述视角写成的。这种冷静的语言背后,展现的是小说人物退一步万丈深渊的处境和商场明争暗斗的险象,牢牢地抓住了读者的心理,越是往后看,使人越好奇这种平静之下的暗流最终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雷声大的,往往雨点小,比如任乐安、陈馨这类角色,最后的结局总是归于没落或者平静。小说的结局最后往往突破读者的期待视野,能够做到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在小说的语言上,除了内容的丰富,还有一点就是语言风格贴合小说内容,符合商业世界的特点,写出了商场的混乱、庸俗。尤其是写到人物谈生意、饭局等场合时,再现人物的油腻达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在描写任乐安陪同客户听到项目被人抢走受惊时,作者如此写到“……200多斤肥肉像一扇猪肉一样扔在木制地板上了。身边的三个甲方领导的手分别塞在美女裤子里或是停在胸前的大乳房上,他们心无旁骛地忘我运动,笑眯眯地把调情向高层次向纵深处发展。”此种语言,读来令人反胃,使人切实感受到人性之丑恶与肮脏,而又不得不佩服作者功力之深。作家的小说是艺术作品,要想使作品达到一定的艺术境界,就一定要抓住作品的文化意蕴。汪曾祺老先生曾经讲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形式的完善、语言的陌生化、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化再现,都体现了作家创作的功底。嬉笑怒骂,雪泥鸿爪,作家在语言上的雕琢更强化了小说虚构世界的整体氛围。
三、文学的现实生活底色
关于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别林斯基曾经做过一个精妙的譬喻,他说“现实之于艺术和文学,就好像土壤之于它所培养的植物一样。”⑦同其他所有的艺术创作一样,没有现实生活这个土壤,就根本不会产生艺术创作。现实中人们面临太多的桎梏,但是在想象的世界,人类反而获得了自由,藉由创造这种独有的行为,人类的主体性地位得到强化和彰显。
在杜斌的商战小说中,商场上人们的灯红酒绿、尔虞我诈是将描绘的场景由现实世界投射进了文学世界,而人物内心深处那心灵的挣扎和成长、延续传统作家自叙形式的创作思考才是文艺作品着重想要表现的另一个“人”的世界。现实中的人们无法跳脱出时间之狱,摆脱时间掌控,也就更加渴求心灵的自由。著名作家纳博科夫曾提出“彼岸世界(other world)”的观点。他相信,在文学世界中存在着一个超验的、永恒的,可以摆脱时间之狱的彼岸世界。在他看来,只有超脱了时间禁锢的彼岸世界才是真实的,而为时间所羁绊的世界却是虚幻、不真实的⑧。杜斌的《唐诗三百首》虽然是一篇只有不到四千字的短篇,但是却竭力给读者展现了小说中人物对心灵自由的追求。考上大学之后,小说中两个人物马尾辫和光头进行了这样一段对话:
马尾辫说,从此后,我从政,你经商,咱俩是两股道上的车。
光头说,不就是你爸成天挂在嘴上的当官不發财,发财不当官嘛。
马尾辫说,咱一别两宽。
光头说:没门。科学说,几万里外还纠缠呢。
这两个人后来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光头家的产业三福堂和牛家豆腐签了三百亩豆腐产业园。而马尾辫则继承了市委书记的爸的路子———走上仕途。这是一地鸡毛的现实世界,马尾辫和光头要操心各自的政绩、盈利、数据、关系……而小说中描绘的二人时常喝酒小聚的餐馆晋面香,则更贴近于文学要展示的心灵世界和纳博科夫所言的彼岸世界。光头和马尾辫在晋面香中,就着酒和下酒菜,将他们的人生思考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在小说结尾,作家借助两人喜好的音乐将其精神世界进行了升华:
那个熟悉的光头坐在老位子上,他对面的位置空着。
他的目光守在门口,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舞蹈。
如期的琴声高山流水般向马尾辫倾泻过来。
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随着旋律起飞,精神玫瑰在心灵深处铿锵开放……
我们可以藉由这样一个问题思考小说的旨归,就是人物变与不变的问题。马尾辫再度回到晋面香,她是否变了?从现实世界的角度考量,马尾辫不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个舞台上唱歌的小姑娘,也不是青年时代充满活力又不失狂妄的高中生,还不是考上大学认真考虑前途的年轻人。可是从追求心灵自由的彼岸世界考量,马尾辫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晋面香,与光头赴约;一次又一次地跟光头在这里喝酒、闲聊艺术;一次又一次地与光头聊起自己的人生期许和未来规划。在最后一次如期跟光头在晋面香赴约时,她看到了光头以桌为琴十指翻动的弹琴场景,她听到了琴声。她的身体和灵魂不由得跟着这琴声得到了升华。马尾辫变了,她的样貌、身份、人生打算都一直在变。可是也有不变的部分,不变的是她跟光头的友谊,不变的是她想要畅快表达的欲望,不变的是她对自由的追求和艺术品般玲珑的心。
文学是现实人生的彼岸世界,现实生活的底色填充了文学最广阔的天空。杜斌的书写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丰富且十分具有张力的文学世界,对现代人精神的拷问和对心灵世界的追问也提升了商战小说的审美价值。在文学创作的求索中,作家和读者都能得到心灵上自由的慰藉。
注释:
①、②、③、④杜斌:《神龙》。
⑤、⑥杜斌:《如影随形》。
⑦别林斯基:《别林斯基论文学》,第111页。
⑧汪小玲:《纳博科夫小说艺术研究》,第54页。
责任编辑:宁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