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面之夜
2023-10-23张象
张象
1
那天晚上,肖滨喝酒了。
本来,他没打算喝。一出会场,雨像青草一样往下倒,路上水晕飘摇,刘老师看打不上车,就拉肖滨去吃饭。肖滨说不喝酒,刘老师表示啤酒没事,可以少喝点。但一喝就是三瓶,肖滨红了脸,握着啤酒瓶上的寒气说,我有个朋友也是楼山的,联系不上了。刘老师边递烟边问,叫个啥?发给我。肖滨心中涌出那四个字———“半岛小姐”。
“半岛小姐”,其实不是小姐。许多年前,“非典”结束不久,肖滨初中毕业,去一家叫半岛铁盒的酒楼打工。据说,老板很宠女儿,借用女儿喜欢的一个歌手的歌名,将酒楼取名为半岛铁盒。半岛铁盒主营粤菜,厨师长是个光头,号称来自香港,拿手菜是避风塘炒蟹。大堂经理则说是台湾的,长得像侯佩岑,说话声软糯,一头长发像波浪,身材也像波浪,也是酒楼的一道风景。这家店的装修是港台风,客人们发现点餐不必看菜谱,看橱窗里的真菜就行。后来才知道,那并不是真菜,只是模型,纷纷感叹模型做得比真菜都真。这店里的服务员,也不叫服务员,而是学“香港小姐”叫什么“半岛小姐”。服务员和保安,都归大堂经理管。第一次例会点名时,经理喊,李彩凤。有人说,到。经理没对上号,又喊,李彩凤小姐,出列!结果,就看到一名身高一米八五的黑脸汉子,一脸无辜地走出来。原来李彩凤不是小姐,而是保安队的靓仔,来自楼山。同事大笑,连经理也忍俊不禁。从此以后,“半岛小姐”就多了一个义项,专指李彩凤。事实证明,这义项牢固得像啤酒瓶上的标签,想要剥,却怎么也剥不干净。
肖滨也做保安,和李彩凤一个部门,一起出入生死。一般来说,饭店的保安而已,和生死还挨不着边,但半岛铁盒的保安,除了常规的引导停车、挪车外,还被赋予重任,就是真的“保境安民”。那个年代,小城市的治安还没那么规范,有些混混酒后闹事,保安队就得发挥作用。有时候竞争对手搞小动作,保安队就得发挥更大的作用。李彩凤二十来岁,人高马大,长得又黑,打架狠不狠另说,人往那儿一站就有气势,保安队队长很器重他。肖滨就不同了,他初中毕业刚满十六,个子虽不低,但身板单薄,胆子也小,每次执行需要打架的任务时,都找借口请假。实在请不了时,也是畏畏缩缩,能躲则躲。领导和同事都不喜欢他,嘲笑他不该干保安,应该去干服务员,去当“半岛小姐”。
肖滨曾不止一次想,要不是他的表叔和老板是战友,估计保安队队长早把他开了。同事中,只有李彩凤对肖滨没有偏见。肖滨以为,那是他换来的。整个酒楼,他几乎是唯一一个只喊李彩凤名字的人,别人都喊李彩鳳“半岛小姐”。但后来,肖滨发现,其实那不只是换来的。
雨停后,肖滨和刘老师告别,自己打车回到家。客厅灯还亮着,妻子在沙发上斜倚着玩手机,好像在打字,那个小熊图案的玻璃杯里泡着玫瑰养生茶放在茶几上。看肖滨回来,她竟有些慌乱,放下手机,低声抱怨,怎么这么晚?肖滨知道孩子睡了,踉跄着换好鞋,走过去,打开背包,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正反面吹了吹,笑眯眯地递给妻子。妻子接到手里,捏了捏说,不少啊。她把钱倒出来,数了数,高兴地说,三千呢!肖滨挨她坐下,边搂她肩膀边说,包含发稿费呢。哎,新认识一个……一个记者朋友,他说可以帮我打问……
妻子推了他一把,眉头皱得像个王字,我的天,谁让你喝酒了?
肖滨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含糊不清地问,你们———你们晚上吃的啥?
2
次日送完孩子,他们顺路在名为南肖墙丸子汤的小店吃早餐。肖滨说了头天晚上的事,妻子只是笑笑,头也不抬,继续用她自己带的碗和勺,喝韭花加得像抹茶似的豆腐脑。
等到中午吃饭,肖滨又说了一遍。妻子说,我的天,你喝多了乱说话我能理解,酒醒了,你还要找他吗?肖滨愕然地问,怎么了,不能找吗?妻子呵呵一笑,能找能找,但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你找到他,他过得很……他要跟你借钱,你借还是不借?
肖滨红了脸,擦了擦镜片上的水雾,说,那,要看借多少。也不一定,没准你想多了,没准人家现在过得很好,大老板呢。妻子冷笑着说,这人,你也不是第一次给我普及了,大老板,你觉得他可能吗?他就是真成了大老板,我也不稀罕!别的不说,这么多年不联系,你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人?就算不借钱,如果他隔三岔五有事跑省城,要来咱家住,你是让他住,还是不让住?
妻子有洁癖,喜欢清静,平日里娘家人来都嫌烦,肖滨想到这一层,顿时语塞,额上冒出细汗。妻子吸溜完最后一根面条,喝完最后一口汤,抽纸巾在嘴上摁了摁,手伸到脑后拽掉皮筋,长发又披下来,好看得像波浪。她站起来,拿着手机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把她的绿色小包提在手里,红着脸说,我得早点回公司,总部来检查晋升考核的准备工作,我去准备材料。临出门,又不放心地探回头来,严肃地说,成年人,凡事要看利益,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别干,你可千万别冲动啊!
冲动?肖滨感觉妻子有些异样,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妻子走后,他没急着去收拾碗筷。因为他有一个公众号,中午刚发文,此刻正一条一条精选读者的评论。
肖滨自认为不是一个爱冲动的人。在三十多年的起落沉浮中,他最接近冲动的一次,还是发生在半岛铁盒打工期间。也是因为那一次,让他和李彩凤结下“和而不同”的友谊。
那时候,肖滨已经干了半年多保安,但是领导看不起他,他也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算了算,几个月攒下两千块,准备找个机会辞职。半岛铁盒隔壁正好开了个电脑培训学校,他想去学排版打字。
有一天下晚班后,保安队队长去见女相好了,李彩凤和另一个同事去了溜冰场,剩下的同事们又窝在地下室宿舍里。几个玩牌的边喝啤酒,边聊女同事。胖子抽着烟,叭叭地说,胡晓丽不错,就是瘦了点,谁要娶了她,估计能硌起泡来。二毛响亮地甩出两张纸牌,满脸坏笑地说,对五,一看你就没经验,瘦是因为缺乏男人滋润,滋润多了自然就丰满了!胖子不服气,提高了音量,就你有经验,那你看老板家女儿也很丰满,人家才上初中,你怎么说?二毛咕咕地灌了半瓶啤酒,脱掉短袖,光着上身说,初中生怎么了……肖滨不会打牌,也不和他们喝酒,趴在自己的床上看书,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说,过分了啊,人家还未成年呢。
坐在小马扎上的二毛,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上铺的肖滨骂道,你他妈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肖滨放下手里的《笑傲江湖》,俯视着二毛胸前的黑毛,说,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按时发你工资,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家女儿?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在二毛脸上碰撞,溅出各种形状的意味深長。二毛像被刺痛,腾地站起来,呀,那你说说,你凭什么每次不出力,还和我们领一样的工资?肖滨愣了一下,猛然坐起来,头不小心碰到房顶,也顾不得疼,忙说,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岗位嘛……二毛刷地扔掉牌,拎起一个空啤酒瓶,瓶身上还挂着残留的液体。
肖滨往后一缩,身子紧靠住墙。二毛却把啤酒瓶塞到肖滨手里,指指自己因打架被咬掉一坨头发的脑袋,傲慢地说,男人要靠本事吃饭,你是靠本事吗?有本事你捣我一下,你捣我一下,就算你有本事!
肖滨梦游般握着寒气逼人的啤酒瓶,手心都是汗,低沉地说,我捣你干什么?我和你又没仇……
二毛跳起来就是一个嘴巴。
肖滨脸上一辣,像被放在火上烤,嘴角有些咸,估计流血了。但他还是不想打人。
二毛叉着腰,瞪着眼,一直在挑衅,现在有仇了吧?你倒是捣呀,捣呀,货!说着又探出脑袋,手还指着掉了一坨头发的地方,仿佛那是他长在身上的军功章。
肖滨感到自己有点晕眩,脸一边大一边小,他捂着自己大的那边脸嗫嚅道,你打我,是你不对,你,向我道歉。
二毛回头看了看那三个人,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笑而不语,袖手旁观。有的手里还捏着扑克,劝二毛算了,别耽误打牌。二毛大笑,又扇了肖滨一耳光,嘴里骂,我道你妈,我道你妈的歉……
忽然之间,一声钝响,世界安静下来。
肖滨看见二毛,像一株被镰刀收获了的玉米秆,重重地倒下去。二毛的肉脑袋和瘦瘦的啤酒瓶,一起开了花,红的绿的,争奇斗艳。肖滨看着自己手里残余的绿色寒气,像梦境一般抖作一团,完了完了,完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怕他个毛,你如果现在都不捣他,你还算个男人吗?
高大结实的李彩凤,不知何时飘然而至,是他握着肖滨的手,砸出那红绿相间的场面的。
二毛流了不少血,却没有死。医生说只是皮外伤,轻微脑震荡,休养休养即可。但二毛的表哥就是保安队队长,保安队队长是饭店第二股东的非正式小舅子……关系有些拗口,背后似有激流暗涌。年长几岁的李彩凤分析一番,建议肖滨主动辞职。
办完手续,肖滨回宿舍收拾行李,想和李彩凤告别,看见他也在收拾行囊,便问他,去哪儿?李彩凤头也不抬,边卷铺盖边说,那天也有人看见我了,没意思,我也辞了!
肖滨心中内疚,问他,什么打算?李彩凤说,准备到省城找份工作。肖滨低头说,自己准备去学电脑。李彩凤正拿着蛇皮袋装被子,喊肖滨搭把手,又接着说,你换个地方吧,在这附近,他们还会找你麻烦的。
肖滨帮着装完铺盖,忽然说,要不我也跟你去省城吧?电脑可以以后学。李彩凤却摇摇头,眼神复杂,拍了拍肖滨的肩膀说,回学校念书去吧,我们这种,不适合你的。
3
下午洗完碗,擦完地板,又刷了马桶,肖滨小憩片刻,去楼道抽了根烟,继续回书房忙碌。他把上午没写完的宣传稿收了尾,又拿出峰会给的通稿资料核对两遍,确认没有纰漏,复制到公众号后台,配上图片、视频,排好版,给对接人发了预览。
十几分钟后,电脑微信闪烁,肖滨点开一看,不是峰会的人,而是头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刘老师,发来几个字:兄弟,在忙吗?
肖滨想起昨夜说好给他发信息的,就在对话框里打出李彩凤的名字,以及记忆中的籍贯、出生年份。但在点发送之前,他想了想,又全部删除了。
该给刘老师发什么呢?肖滨犯了愁。总不能说昨天喝了酒,一时冲动,而今天酒醒后,不想找了;也不能说还没想好;更不能说,名字忘了,等想起来再发。一时无言以对,便先准备次日的推文,一边上网浏览热点,一边想着找李彩凤的事,是主动收场呢,还是静待不了了之?许多事情是这样的,搁置,等待,到最后就会不了了之。
肖滨的公众号做了几年,有十几万粉丝,内容以犀利风趣又富建设性的时评为主,追热点是必修课,有大热点得熬夜,没热点也会偶尔发点别的,或者转载。但无论如何,每天更新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数据才会稳定,数据稳定了,才有客户投广告。这事情,肖滨干得得心应手,虽然熬夜多,压力也大,写稿卡壳时还学会了抽烟。但相比之下,这算好的,肖滨此前干别的工作时,远没有这么顺畅。
那年离别后,李彩凤不知所踪。肖滨本想重返校园,没返成,几经周折,在第二年的春天,经亲戚介绍,去了一家央企的市郊加油站。
加油员的工作是三班倒,吃住都在站里。肖滨所在的宿舍是两人间,同一时段,一般只有一人在。肖滨难得清静,常在休息时看书读报。但加油站的图书室藏书有限,肖滨很快扫荡一空,百无聊赖,又不愿挤到女宿舍去看《马大帅》,就找来平时学政治用的纸和笔,自己给自己写故事玩。
肖滨对工作却不太精通,老是记错那些专业术语,比如把卤代烷灭火器记成卤煮灭火器,把干粉灭火器记成粉条灭火器,每月业务考试时,成绩总拉后腿。
一次上夜班,肖滨加油收到一张50元的假钱,同事建议肖滨“洗出去”:有个骑摩托的大爷,总喜欢黄昏时来加油,他眼神不好,如果把这假50给他,他一定不会当场发现,而等他发现了再回来,事情就讲不清了。但是肖滨不同意,他宁肯挨批评,让单位从他工资里扣。虽然50元对他而言不是小数目,是他月薪的六分之一。
一个夏天的午后,空中飘着细雨,肖滨给一辆红色的大巴加完油,交钱的人却打了他一拳,他也打了那人一拳。然后两只拳头展开,紧紧地握在一起。
原来那人是李彩凤。李彩凤和从前比变化不大,依旧高大壮实,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只是头发留长了,风一吹,气势磅礴,像电影里的古惑仔。
问他所为何来,说是在跟堂哥跑车。堂哥闹了个客运生意,在省城和楼山县间往返,雇了司机,让李彩凤跟车,代表堂哥卖票收钱和负责支出。此前,大巴曾好几次路过这里,都未停留,直到这次,顺道加油。返程车乘客寥寥,车票已经收过,李彩凤说自己留下来有事,让司机拉人回去,第二天上省城再顺路接他。
晚上下班,雨歇了。肖滨请李彩凤在加油站对面的餐馆吃饭,一肚子话蠢蠢欲动。李彩凤却神秘地说,今晚我不跟你回宿舍了,去找女朋友。肖滨嘴张得碗大,问,女朋友?李彩凤又干了一杯啤酒,笑得光芒万丈,你也认识啊,在城里的移动营业厅上班。肖滨脸上的疑惑更盛,移动营业厅?我不认识人啊。李彩鳳得意地拍了拍肖滨的脑袋,不认识?咱们以前的同事胡晓丽啊,你不认识?一个瘦弱娇俏的女子,浮现在肖滨的脑海。他们何时好上的,肖滨想不通。
第二天,李彩凤来肖滨宿舍,对他说,加油不是个长事,不适合你,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念书。他随手拿起肖滨的笔,在一沓纸上留了一串号码,说,有事打这个电话。
两个月后,肖滨自娱自乐写的故事,被站长暗访宿舍时发现,拿到市里的日报副刊发表了,站里深以为荣。
一所高中的校领导,看到肖滨发表的文章,又看了作者简介,一个电话打到加油站,点名要找肖滨。肖滨接起电话,对方说,你是肖滨本人?肖滨说,是啊,你是谁?电话里说,小伙子,写得不赖。我是念德中学的校长,姓冯。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学校念书啊?肖滨一愣,心中一热,随即说,愿意是愿意,但我没考试,而且我怕交不起学费。冯校长笑着说,你愿意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管了,明天上午,你来学校找我。肖滨挂掉电话,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把站长的茶杯都震碎了。
一个金色的秋日上午,肖滨的人生列车飞速驶入另一个世界。列车到站,等他再次见到李彩凤时,已是三年后的夏天。
4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先是地震,后是奥运,人们的心情也随着起起伏伏,阴晴不定。
奥运前两个月,肖滨高考完,一脚踩在暑假里,感觉前路有如遥夜,漫长且看不清,便想去干点什么,以打发焦灼的心情。他想起李彩凤,想去看看能不能跟着他勤工俭学,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涯存点学费。他还想,去了楼山,可以顺便见见一个高中女同学,听她说,她假期一般都在楼山外婆家。翻出他留的号码,到公话亭一试,居然通了。电话不是李彩凤接的,几经辗转才联系到他。李彩凤在电话里激动地说,你小子没死啊,三年不联系!赶紧来,让你嫂子给你做好吃的!
坐班车到了楼山,天气很热,树影稀薄,太阳把蝉烤得鬼说,街上的流浪狗吐着猩红的舌头。肖滨没见上女同学,他没有提前联系,到了才知道,女同学的行程计划有变,她没去外婆家,外婆去了她家。她家在隔壁县,离楼山还有一百多公里。
公用电话亭旁,李彩凤骑着一台蓝色的二手摩托车,接上满头大汗的肖滨。肖滨看见李彩凤剃了个凉快的光头,头顶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上身穿一件湿了一大片的蓝色二股筋背心,问他,头怎么闹的?李彩凤笑着说,跑车时打架,有一段时间,车上老有扒手。
肖滨在村口买了一个大西瓜,到了他们租住的平房才发现,李彩凤所说的嫂子,并不是胡晓丽。她没有胡晓丽漂亮,但比胡晓丽丰满,可能因为怀了孩子。怀孕的嫂子,在电磁炉上做了几个菜,蒜苔炒肉、醋溜土豆丝、凉拌火腿肠等,摆在一张简易的塑料圆桌上。李彩凤出去买了几瓶冰啤酒,回来和肖滨一人一瓶吹。李彩凤说,考得不错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和我们不一样。肖滨提起寒冷的啤酒瓶,恍惚又回到梦境,只说,感谢款待,祝贺你们荣升家长!
三年不见,肖滨发现和李彩凤之间的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说起他要找的女同学,李彩凤问,长得怎么样?身材怎么样?胸大不大?问得肖滨十分不适,急忙调转方向说起自己想勤工俭学的事。李彩凤摇头,认真地说,我们厂不缺人,而且苦太重,不适合你。
饭后,李彩凤给肖滨一支烟,肖滨说不会。李彩凤就自己点火吸起来,扭头安排正洗锅的妻子去切西瓜。西瓜甜中带酸,两人无话可说,吃了许多。为了打破沉默,肖滨主动提起一些名字,胡晓丽、胖子、二毛、保安队长、大堂经理……结果发现,他们的话题已经褪色。
肖滨说,我去找旅馆。李彩凤说,不用,家里能住下。肖滨看看他们只有一张大床,好奇怎么安排。最后才知道,李彩凤的安排比他们的餐桌都简易:他自己睡中间,老婆靠墙,肖滨靠外,完了。大功率的电扇,在蚊香的缥缈中响了一夜。肖滨又感动,又不敢动,几次想放屁,都气沉丹田,硬生生憋回去。
翌日晨,太阳出来,肖滨踏上凉爽的班车。李彩凤在车窗外热汗淋漓,挥手喊,上了大学好好学,有事打电话!车子很快开动,肖滨回头,看见李彩凤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从此以后,肖滨再没联系过他。
大一时,因为没有手机,联系不便。大二有了手机,又觉得不知说什么,真有事找他,他也不可能解决。再后来,毕业,工作,跳槽,换城市,辞职,自己做自媒体,手机换了好几个,渐渐的,他的号码也找不到了。至于是故意搞丢,还是不小心丢的,连肖滨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者说,他压根儿就不愿去想。
5
晚上,肖滨早早做好最拿手的青菜鸡蛋疙瘩汤和葱花烙饼,这些是孩子最喜欢吃的,也是妻子盖章认证的“绝配”。但是,妻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下班顺路接孩子回家。
快放学时,妻子打来电话,说这次晋升只有两个指标,竞争很激烈,领导说她的希望很大,特意安排她下班后,和总部的人小范围聚餐。“小范围”三个字,她说得很重,言下之意好像是说这次吃饭意义非凡,大概进了这个小范围,晋升就多一些把握。但是肖滨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他还是配合地说,好,我去接孩子。
父子俩没太多交流,默默地吃完饭。妻子还没回来,肖滨教儿子写作业。儿子是个聪明孩子,刚上三年级,许多古诗,他读两遍就能背诵,但一回家,就想着看小视频,作业能推则推,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动笔。这天晚上又磨蹭,肖滨发了两回火,戒尺都翻出来拍到桌上,他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书桌前。教作业期间,肖滨收到客户回复,预览通过,可以按时发布。
好不容易一切就绪,给儿子洗完澡,又哄上床,他却不肯睡,非说要等妈妈回来才睡。
肖滨看看表,十点一刻,再看看微信,妻子仍然没动静。肖滨烦躁起来,和儿子说,你先睡,妈妈加班呢,忙得很。儿子在床上四仰八叉躺着,眼睛却睁得老大,不服气地说,奇了怪了,妈妈平时从不加班,今天为什么要加班呢?肖滨说,因为今天很重要,平时不加班没什么,今天不加班的话,妈妈可能就不能升职了。儿子闭上眼睛说,哦,爸爸,绿帽子是什么意思?肖滨心里一跳,捏住儿子的脸蛋,生气地说,你说什么混账话,从哪儿学的?赶紧睡,以后不准你看小视频!儿子哇地哭了。肖滨赶紧松开手哄,好话说尽,仍大哭不止,最后肖滨承诺给他买一台带拍照功能的无人机,他才破涕为笑,渐渐地,带着泪痕睡着。肖滨看着他的小脸发红,一阵后悔,把他蹬开的夏凉被盖好,又插上电蚊香,关上台灯,悄悄退出来。
要去书房设置“定时发送”,听见门外钥匙响,妻子回来了。肖滨又看看表,差五分十一点,时间倒不算太晚。
妻子进门,肖滨迎上去,这么晚了,怎么不提前发个消息?妻子换上凉拖鞋,转身往卫生间走,边走边说,领导送回来的。肖滨跟上去,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你喝酒了?妻子打开水龙头,抹香皂洗手,好像没听见。
肖滨等妻子擦干手,拉她到沙发前坐下,拿手机给她看刘老师发来的消息。妻子脸红得厉害,眼睛里像有两只小鹿在跳,小鹿跳着说,我的天,你咋还没想明白?肖滨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说,好大的酒味,事情办得咋样?妻子脱掉上身的白色短袖衬衫,露出里边的黑色吊带背心,又解掉胸罩说,渴,你能不能去给我倒杯水?
肖滨找到妻子常用的玻璃杯,去给她冲了杯玫瑰养生茶。肖滨说,理性一点,好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从感性上说,我总觉得,年龄大了,越来越愛怀念往事,细想一下,如果不是他当年一直鼓励,我可能还不一定回去读书,不回去读书就不会认识你,也就不会有我们的现在。我感觉年龄越大,越不容易交新朋友,就想见一见老朋友。
妻子看着杯里的水雾缭绕,将水杯放在一旁,握住肖滨的手说,我知道你重感情,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比如你当年去找我,没见上,可后来我们不还是在一起了吗?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绕弯八曲,最后还是会发生的。
肖滨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为何,儿子说的“绿帽子”,和妻子说的“会发生”,这六个字没来由地在他的脑海里交叉盘旋,像乌鸦又像鬼魂。他很想抽一支烟,但是没有,他看了看妻子的手,洁白柔软。
肖滨说,对了,李彩凤还是孩子外婆……咱妈的老乡呢。妻子端起那个玻璃杯,喝了一小口玫瑰养生茶,说,不用你提醒。肖滨看了看客厅的窗户,深夜的窗户是黑的,夹着些许明亮,两层玻璃,隔绝着外面的世界。
妻子又说,正因为是我妈的老乡,我太知道那些人了。我的天,咱不是说好了小事听我的,大事听你的,你今天是怎么了?
肖滨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他站起来,走向窗户。他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潜意识里,自己也许压根儿不想联系李彩凤。要不然,这几年在公众号上发一条寻人启事,微信里转一转,应该也能找得到。
他看到自己的手机亮了一下。
是刘老师。
但刘老师并未催着索要楼山老乡的消息,他只是分享了一个链接。肖滨点开,是一条新闻快讯,配图显示错误,正文可以看到:
近日,环彩集团总部向我县捐赠善款一百万元,定向用于楼山县118所中小学校园绿化。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环彩集团成立多年来,坚持高效发展,为社会创造经济效益的同时,重视履行社会责任,特别是对教育领域的公益事业十分热衷,迄今已累计捐款捐物,两千多万元。
据了解,环彩集团总裁李彩龙系楼山县合龙镇人,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EMBA硕士毕业,因在经济建设和慈善事业方面的杰出贡献,屡获政府表彰。
肖滨脸色茫然,望向妻子,你们公司挺有钱啊。妻子打了个嗝,凑过来,恍然大悟般说,我的天,李彩龙,李总,他是合龙的?他,他该不会和李彩凤是兄弟吧?
刘老师发来一条语音,肖滨转换成文字:兄弟,你不是也接广告吗?这个公司搞宣传,想投一些本土公众号,可以采访他们大老板,你看有没有兴趣?肖滨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刘老师找他不是说李彩凤的事,而是说李彩龙的事。
妻子抢着说,当然可以,快接快接啊。她转身走到白色的饮水机旁,给自己杯子里加满水,端给肖滨,颤抖的嗓音中仍难掩兴奋,如果他们真是兄弟,我晋升不就更容易了吗?
肖滨机械地接过她的杯子,没有喝,搁到窗台上。他打开窗户,颤抖着点了一支烟。夏夜的风灌进来,夹杂着雨,把烟雾砸得倾斜。对面楼上的灯火稀疏,黑幕里的雨下得像个孩子,午夜梦回的孩子,有一半的清醒,有一半的梦境。梦境里,肖滨在妻子转身的瞬间,看到她身后的黑色包臀裙上躺着一簇触目惊心、来路不明的污渍。他摘掉眼镜,清醒地把一张灼热的脸和玻璃中冰冷的脸贴在一起,寒气传遍全身,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贴在一个遥远的绿色啤酒瓶上。他把烟灰弹到小熊图案的水杯里,迅速回头,冷冷地说……
责任编辑:柏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