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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夔:红萼无言耿相忆

2023-10-23筠心

美育 2023年6期
关键词:范成大姜夔合肥

筠心

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由于未能考取功名,终生与仕宦无缘。一介布衣的他却因善诗词、通音律,受到不少文坛才俊,甚至高官的赏识,与萧德藻、杨万里、陆游、范成大等人往来密切。仕途顺利、一度位居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的范成大,对比自己小近30岁的忘年交姜夔的初次印象极佳:“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姜夔最大的成就自然是词,尤其擅长自度曲。他的词有“清空骚雅”之美誉,不凝滞于物而空灵,能意内言外且典雅。同为南宋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赞美道:“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看来,姜夔的粉丝真不少呢!

不过,近代却有两位词学家对姜夔的词有所非议。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批评姜夔写景之作:“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姜夔过于弄巧,导致词作缺乏真挚的情感。顾随也在其讲坛实录《中国古典诗词感发》中直言:“白石太爱修饰,没什么感情。”此论不可谓不尖锐。

尽管如此,年少时初读姜夔的词,也会被他的小令中那清澈如水的真挚感情所吸引;而那些典故堆砌如山,读完云里雾里的中调、慢词就稍显逊色了。事隔经年,重温姜夔的词,竟也能深深浅浅地品味出姜夔小我或大我的情思来了。

让我初读爱不释手,重温时依旧情难自禁的,非此阕莫属: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踏莎行》

姜夔的籍贯在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因随父亲宦游,自小生活在湖北汉阳。14岁丧父后,他投靠了出嫁的姐姐。20岁左右,他开始周游各地,以富有文采的诗词文章博得达官显宦的青睐,成为一些权贵的门客。寄人篱下和漂泊不定的生活使他终其一生都未能摆脱贫穷的困扰。可是,谁能想到瘦弱、清贫的姜夔却有一段长达20余年的深情往事。据词学家夏承焘考证,姜夔为早年在安徽合肥结识的女子写了不少词。《踏莎行》便是其中很出名的一阕,收尾两句,甚至获得王国维的激赏:“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想来也是情难自抑了!

这是一阕感梦之作。姜夔自湘鄂乘舟东下,于淳熙十四年(1187)的正月初一抵达金陵,江上所梦,江上所作。当时,30岁出头的他大约正打算前往湖州,与萧德藻的侄女完婚。可是,十年前在合肥遇见的那个美好的女子,却始终让他难以忘怀。金陵西望合肥,几多深情,几多怅惘?既曰是梦,“离魂暗逐郎行远”的上人终究是要回去的。可是,初一本无月亮,又哪来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呢?应是梦中之景,那孤零零来去的女子,只有一轮冷月陪同……

不得不说,姜夔真是善写梦!但更令人赞叹的,是他的长情。因为十年后,他又梦见了那位女子,又创作了一阕小令,同样动人: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人间久别不成悲”,说的全是反话!正如陆游见到菊花枕,立刻想起40多年前与前妻唐琬的往事,顿时肝肠寸断,不能自已。而姜夔每至元夕(元宵节的别名),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心上人来。包括此阕在内,姜夔有四阕怀念旧情的《鹧鸪天》词,全部写于元宵节前后。何故如此?因为元宵节是古时人们相约赏灯的节日,极易触景伤情。更重要的是,两人最后是在春寒料峭的正月十五左右分别的。“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其中况味,相思与悲哀层层叠加,他和她却只能与陆游一样“灯暗无人说断肠”。

绍熙二年(1191)对姜夔来说,是极其伤感的一年:初春他与恋人分别,初秋回到合肥时,对方却已远行,原来那一别竟是永别!那一年也是其情词创作的高峰期。合肥城中多栽柳树,而别时正是梅花绽放的季节,因此柳与梅成了姜夔的情词中特有的语码: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长亭怨慢》

这是姜夔的自度曲。词中有许多似曾相识的情思:苏轼的“枝上柳绵吹又少”,桓温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秦观的“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韦庄的“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这正是姜夔的本事,他不仅吸纳了前人种种佳句的精髓,还能翻出新意,来追忆自己与意中人的永别。可是,词中那个以“红萼”自称的女子,已经苦等了他十几年,且清清楚楚地叮嘱过他:“千万要早归。”可她这一次竟熬不过半年,便自行了断了情缘。许是这漫长的等待让她哀莫大于心死吧。

可想而知,姜夔内心的失落与悲哀无以复加。1191年的七夕,他作了一首《秋宵吟》:“……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这一年冬天,姜夔离开了令他牵挂半生、既难忘又伤心的合肥,从此再也没回来。也许是顺路,也许是排遣愁思,在漫天飘雪中,他去了苏州西南的石湖别墅,拜访已退隐的范成大,并在那住了月余。恰逢范家南面隔河的玉雪坡上,那一大片梅林花开正艳。应范成大之邀,姜夔自度新词两阕,并以林逋著名的《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作为词调名——《暗香》与《疏影》。

获此两曲,范成大是什么反应呢?小序有云:“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姜夔的才华果然没有令老友失望。同时,身为诗人的范成大又直言,两者相较,《疏影》稍逊,因其堆砌了太多典故,几乎句句有典。这种过分的修饰,令人联想到繁复的巴洛克或洛可可艺术。而读者既不会眼花缭乱,又能获得更多感动的,无疑是此阕: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姜夔沉浸在恋人远去、再会无望的寂寥中,望着范村的梅花,想到的全是从前与她一起在梅花树下的往事……有时,他以南朝梁善写梅花之诗的何逊自比,叹旧日情怀再难追回;有时,他想学南朝宋的陆凯,给恋人寄去“一枝春”。然后最妙的是,他用一句“红萼无言耿相忆”,将梅花之鲜艳、灯火之耿耿与回忆之绵绵三者合并一处,此乃全词的核心。不用说,那片片吹尽的自然是姜夔再也无法重拾的感情。

读姜夔的词有一个印象,就是有关合肥情遇的感思极重,家国情怀的笔触很轻。姜夔大约生于1155年,此时北宋已灭亡20多年,他没有亲历亡国之痛,所以感慨浅薄嗎?但作为一名饱学之士,面对南宋的残山剩水,怎么可能全然无动于衷呢!事实上,姜夔早年初游至扬州时,就有一阕历史题材且自创词调的佳作: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

对于从湘鄂出生长大的姜夔,扬州应是杜牧诗中的繁华模样:春风十里,卷上珠帘;二十四桥,玉人吹箫。可是,淳熙三年(1176)的冬至,他目睹了再度遭金兵侵犯、四顾一片萧条的扬州城。今昔对比之感慨,实际是想象之破灭、现实之残酷的怆然伤怀。所以,萧德藻以为此词有对国破家亡的悲痛之情。那时的姜夔刚过弱冠之年不久,其才华着实令人刮目相看!“波心荡、冷月无声”,凄清空灵,意境极妙;“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虚笔写战祸,蕴藉回味。只可惜,姜夔太过关注个人情感,之后再未能有类似《扬州慢》的大气之作。

人与人天生气质不同,姜夔不是陆游,也不是辛弃疾。他一生漂泊不定,比起南宋半壁江山之存亡,合肥城中的“红萼”或许更令他心心念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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