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孙刘联盟是如何重建的?
2023-10-23瀛洲海客
◎ 瀛洲海客
三国时期三峡地区形势图(图源:《三国兵争要地与攻守战略研究》,中华书局)
孙刘联盟的分分合合,对汉末三国时代局势产生了深远影响。建安十三年(208),孙权与刘备联盟,并力拒曹,取得赤壁大胜,初步奠定了曹、刘、孙三足鼎立之格局。至建安二十四年(219)末,孙权背盟,袭杀关羽,引刘备发动夷陵之战。此役,刘备虽然大败,但孙权亦是惨胜。无奈之下,双方只能重修旧好。
别有忧愁暗恨生:孙权背盟
胡宝国先生曾说:“历史上很少有突如其来的事情,感觉上的突如其来大都是因为我们对此前的情况并不理解。”孙权背盟,看似临时起意,被曹操“许割江南”所诱,可实际上,就荆州的归属问题,孙刘之间早有嫌隙。原因倒也简单,无论是诸葛亮的“隆中对”,抑或是东吴张纮的“江都对”、鲁肃的“榻上策”,都将荆州视为各自发展的战略重地。
早在孙策时代,江东“二张”之一的张纮便提出了“若投丹杨,收兵吴会,则荆、扬可一”的战略构想。孙权掌权后,鲁肃认为宜先“剿除黄祖,进伐刘表”,方能“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这样一来,江东进可北上中原,以图王霸之业,退亦能坐守长江以南,与北方二分天下。但想要“全据长江”,只有长江下游的扬州还不够,孙权还须得将中下游的荆州与上游的益州都掌握在手中。因此,江东上下不仅对荆州志在必得,也一直对益州虎视眈眈。君不见,前有甘宁主张“渐规巴蜀”,后有吕蒙欲“循江上下”。赤壁之战后,周瑜更将“西进计划”提上日程,甚至倒在了征讨益州的路上。于江东政权而言,若只有扬州一地,其安全性就得不到保障,除非拿下荆州,实现自保,才不至于被人扼住咽喉;若能再进一步,拿下益州,江东还将会有更加广阔的未来。
是以,刘备据有益州,孙权尚能接受,至少蜀汉还能替他分担一部分来自北方的压力;可无论如何,江东方面都不能坐视荆州落入他人之手。然而,在诸葛亮提出的战略构想中,荆州也是必不可少的战略重地。一旦天下有变,便可“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而刘备也“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两路并进,“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可以预见,双方就荆州的归属问题,必然会发生摩擦。建安二十年(215),刘备克定益州,孙权索要荆州未果,大怒,“乃遣吕蒙袭夺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刘备闻讯,亦遣兵五万下公安,令关羽陈兵益阳。至此,孙刘联盟算是正式撕破了脸皮。
尽管孙权和刘备都不愿将荆州拱手让出,但不得不承认,仅凭一己之力,他们根本无法与实力强大的曹操相抗衡。同年,曹操定汉中,张鲁携汉中、巴西民众归附,与之毗邻的益州震动。刘备无奈,只好与孙权和谈,敲定了著名的“湘水之盟”。孙刘两家分荆州,以湘水为界,“江夏、长沙、桂阳东属”,为江东所辖;“南郡、零陵、武陵西属”,仍在刘备治下。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此前已被吕蒙袭夺,可见这次和谈,孙权只是用零陵郡换回了江夏郡。诚然,江夏郡的战略位置更加重要,但这满足不了孙权的胃口。
荆州战略的失策,令江东的对外方向不得不暂时做出一些调整,转而“进图淮南”。欲据淮南,必争合肥。正如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六《南直八》所云:“(庐江)府为淮右噤喉,江南唇齿。自大江而北出,得合肥,则可以西问申、蔡,北向徐、寿,而争胜于中原;中原得合肥,则扼江南之吭而拊其背矣。三国时,吴人尝力争之。”虽然在建安十七年(212),曹操便迁徙了淮南的大批民众,但合肥作为江淮地区的咽喉重镇,仍是孙权暂时舍弃荆州后的首选之地。湘水之盟后,孙权亲率十万大军北上,进攻合肥;不料,他却在逍遥津一役中大败,还成全了张辽“能止小儿夜啼”的威名。战后,曹操乃增辽兵,令夏侯惇督之,进一步增强了合肥防务。孙权对合肥的试探,也暂时告一段落。
建安二十四年(219),刘备击败曹操,在定军山一役中临阵斩杀了敌军主帅夏侯渊;紧接着,关羽出兵襄樊,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昔日盟友突然强势崛起,让孙权有些不知所措。刘备称王,单方面撇开孙权这个盟友;而向来倨傲的关羽,在推动蜀汉最后辉煌的同时,也深深刺痛了孙权。加之曹操利诱,本就对荆州念念不忘的孙权,终究做出了背盟之举。
凄凉别后两应同:互相试探
称孙权“背盟”,或许有些绝对。刘备称汉中王,并未得到盟友孙权的承认。这是因为,刘备若为汉中王,便自然凌驾于徐州牧、车骑将军孙权之上,双方的名分、地位便不再平等,以致孙权凭空比刘备矮了一头。所以,当孙刘联盟再度重建时,名义就成了吴蜀双方讨论的重点,甚至可以说,这一度盖过了荆州的归属权问题。
孙刘联盟是如何“重修旧好”的呢?
据《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载:“孙权闻先主住白帝,甚惧,遣使请和。先主许之,遣太中大夫宗玮报命。”按此,孙权因惧怕而主动求和,可实际上,刘备的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夷陵战后,刘备退守永安白帝城,“吴遣将军李异、刘阿等踵蹑先主军”,屯驻在永安东北侧的南山上;随后,徐盛、潘璋、宋谦等江东宿将也悉数赶到,“言备必可禽,乞复攻之”。不过,陆逊还是没有下达继续进攻白帝城的命令。一方面,永安是蜀地的“福祸之门”,易守难攻。三峡沿线自西向东,分别是西陵峡、巫峡与瞿塘峡。自荆州入益州,走水路必经三峡,而蜀永安与吴夷陵便分别扼守着瞿塘峡与西陵峡这两个进出口。正如刘备无法轻易突破夷陵,陆逊也难以突破瞿塘峡;碍于蜀汉在永安设下的重重布防,吴军就算能溯江而上,也大概率会被困在峡江古道之内,无法更进一步。
另一方面,一直按兵不动的曹丕也有了大动作。据《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记载:“孙权复叛。复郢州为荆州。帝自许昌南征,诸军兵并进,权临江拒守。”曹丕此次南征为黄武三年(222)十月,早在一月前,“魏乃命曹休、张辽、臧霸出洞口,曹仁出濡须,曹真、夏侯尚、张郃、徐晃围南郡。”孙权见状,“遣吕范等督五军,以舟军拒休等,诸葛瑾、潘璋、杨粲救南郡,朱桓以濡须督拒仁”。彼时,孙权尚未与刘备和谈,他不可能再去得罪曹丕,“孙权复叛”实为曹魏方面的托词。曹丕见孙刘两败俱伤,想要渔翁得利,才会以孙权不送质子为由,调派诸将向江东发起进攻。这样一来,反而加速了孙刘联盟的关系重建。唇亡齿寒,面对蠢蠢欲动的曹丕,吴蜀不得不握手言和。此次和谈,离不开刘备与陆逊的书信往来。
据《三国志·吴书·陆逊传》注引《吴录》曰:“刘备闻魏军大出,书与逊云:‘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逊答曰:‘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余,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
严可均《全三国文》将这两封书信分别命名为《与陆逊书》与《答刘备》,前者是刘备所发,“魏军大出”后,他已有说和之意;陆逊收到信后,亦默许刘备的想法。于是,便有接下来的遣使通亲。对于夷陵战后吴蜀双方的外交往来,双方记载略有出入。按刘备本传,主动遣使求和之人是孙权;但陆逊回信中的“始求通亲”,似乎又表明先低头之人是刘备。又据《建康实录》卷一《吴上·太祖上》记载:“冬十一月,权就吴王位于武昌,大赦,改年号为黄武元年。……十一月,蜀使致书于权,引躬自责,永修旧好。十二月,遣大(太)中大夫郑泉聘刘备于白帝,始报通好焉。”以吴人视角,主动求和的是刘备;以蜀汉视角,主动求和的又是孙权,可见联盟重建之初,双方对名义仍十分看重。
按现存记载,孙权首先遣使入蜀(见下表)。使者郑泉临行前,孙权特意叮嘱他:“近得玄德书,已深引咎,求复旧好。前所以名西为蜀者,以汉帝尚存故耳,今汉已废,自可名为汉中王也。”这句话透露出了几个关键信息。首先,孙权所云“近得玄德书”印证了《建康实录》中“蜀使致书于权”的记载。刘备大败后,已经理智下来,知道利用曹丕南征一事借坡下驴,主动向孙权示好。当然,在刘备致书之前,也不排除孙权因恐惧曹丕南征已向刘备致去了书信;不过就遣使而言,史籍所见的确是孙权主动。
夷陵战后吴蜀通使表
其次,由“自可名为汉中王”,可知孙权此前的确不承认刘备的汉中王身份;他如今之所以承认,则是因为在刘备东征前,孙权已受封大魏吴王。孙权曹魏藩王这层身份,显然不会被刘备承认。按《建康实录》,孙权改元与刘备致书同在十一月,那么,刘备此次致书很可能已承认了孙权的吴王身份。当然,前提是孙权脱离曹魏,以独立政权自居。孙权启用新的年号“黄武”,即表明此“吴王”已非“大魏吴王”,而代表了独立于蜀、魏之外的江东政权。
值得注意的是,孙权于此时承认刘备的汉中王身份,即否认了他的皇帝身份。故刘备见到郑泉后,会向他发难:“吴王何以不答吾书,得无以吾正名不宜乎?”后者的回复是:“曹操父子陵轹汉室,终夺其位。殿下既为宗室,有维城之责,不荷戈执殳为海内率先,而于是自名,未合天下之议,是以寡君未复书耳。”郑泉默认了孙权的确认为刘备“正名不宜”,并一针见血地指出:曹氏父子篡逆,殿下(即汉中王)身为宗室,不率先讨贼,反而自己称王、称帝,未能考虑天下之人(包括盟友孙权在内),故孙权不予承认。刘备自知无理,“甚惭恧”,并未就这个问题再做计较。不过,“位同权均”的问题不得到妥善解决,孙刘联盟就不可能真正地握手言和。
问谁千里伴君行:同心讨贼
吴蜀虽恢复了外交往来,孙权“犹与魏文帝相往来”,直到诸葛亮执政,吴魏遂断绝往来,这也意味着吴蜀联盟的关系重建也有了进一步发展。上表可见,在223年至225年间,吴蜀两国信使不绝,还互赠特产,维持着较为稳定的关系。至孙权称帝,两国也终于迎来了转折点。
孙权称帝,蜀汉群臣多以为此乃僭越,纷纷要求与东吴断绝往来。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汉晋春秋》记载:“是岁,孙权称尊号,其群臣以并尊二帝来告。议者咸以为交之无益,而名体弗顺,宜显明正义,绝其盟好。”但诸葛亮却深知,吴蜀联盟断不可绝,于是力排众议,遣陈震为使,祝贺孙权称帝。陈震出使东吴时的文书《入吴移关侯》,即代表了蜀汉方面对两国联盟重建的诚意:
东之与西,驿使往来,冠盖相望,申盟初好,日新其事。东尊应保圣祚,告燎受符,剖判土宇,天下响应,各有所归。于此时也,以同心讨贼,则何寇不灭哉!
陈震首先强调了吴蜀两国的密切关系,“驿使往来,冠盖相望”,紧接着,又称孙权既为“东尊”,自当“告燎受符”,即表明对其称帝的认同。东、西二帝,在名分上已是“位同权均”,故陈震有理由重申吴蜀联盟存在的前提:两国须一致对外,“同心讨贼”,这“贼”自然是篡逆的曹氏三祖。对此,孙权欣然应允。据《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记载:“(黄龙元年)六月,蜀遣卫尉陈震庆权践位。权乃参分天下,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蜀。其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造为盟曰……”陈震不仅见证了孙权的称帝,亦代表蜀国与孙权缔结了“交分天下”的盟约。从盟书当中,亦可见孙权给出的回应:
天降丧乱,皇纲失叙,逆臣乘衅,劫夺国柄,始于董卓,终于曹操,穷凶极恶,以覆四海,至令九州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靡所戾止。及操子丕,桀逆遗丑,荐作奸回,偷取天位,而叡么麽,寻丕凶迹,阻兵盗土,未伏 厥诛。
盟书开头,就是将曹氏三祖贬为穷凶极恶的篡逆。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劫夺国柄”,又有曹丕、曹叡循其父祖“凶迹”,以致“九州幅裂,普天无统”。追前人故事,“昔共工乱象而高辛行师,三苗干度而虞舜征焉”,如今天下分裂,谁又当挺身而出呢?孙权的回答是:
今日灭叡,禽其徒党,非汉与吴,将复谁任?夫讨恶翦暴,必声其罪,宜先分制,夺其土地,使士民之心,各知所归。
讨伐曹叡的重任,就落到了季汉与东吴身上。讨伐凶恶,首先要声名其罪状,恰如孙权开头所言;而后通过征伐,夺其土地,使士民“各知所归”。在此,孙权也强调吴、蜀两国应当勠力同心;故而在这之后,双方常约定同时出兵。
吴黄龙三年(231),诸葛亮出武功,四伐曹魏,孙权亦亲率水师东征。又据《资治通鉴·魏纪》:“春二月,亮悉大众十万由斜谷入寇,遣使约吴同时大举。”吴嘉禾三年(234)二月,诸葛亮遣使去吴,约定共同举兵。四月,诸葛亮至郿,“军于渭水之南”,与司马懿相拒。五月,孙权“入居巢湖口,向合肥新城,众号十万;又遣陆逊、诸葛瑾将万余人入江夏、沔口,向襄阳;将军孙韶、张承入淮,向广陵、淮阴”。吴蜀两国每每能协同作战,也离不开双方此前立下的盟誓。
且古建大事,必先盟誓,故周礼有司盟之官,尚书有告誓之文,汉之与吴,虽信由中,然分土裂境,宜有盟约。……故立坛杀牲,昭告神明……自今日汉、吴既盟之后,勠力一心,同讨魏贼,救危恤患,分灾共庆,好恶齐之,无或携贰。若有害汉,则吴伐之;若有害吴,则汉伐之。各守分土,无相侵犯。传之后叶,克终若始。
自孙权称帝,孙刘终于“位同权均”,所以有必要重申盟誓,“昭告神明”,坚定伐魏大业。两国甚至提前划分好了领土。豫、青、徐、幽属吴,兖、冀、并、凉属蜀,位于中间的司州,则以函谷关为界。但是就目前局势而言,曹魏不可撼动,吴蜀两国也只能喊喊口号,将其拥有的各州郡进行“遥领”。所谓“遥领”,即在他国境内设置刺史(州牧)或郡太守(国相)的政治现象,普遍出现在汉末三国时代。尤其是吴蜀两国,为了弥补自身在地理上的劣势,要通过大量遥领北方各州郡,以表明其“不弃是土”的决心与“为汉家除残去秽”的政治目标。这样一来,两国才能摒弃前嫌,一心一意对抗曹魏。在这次盟誓后,兖、冀二州被“划给”了蜀汉,所以吴将朱然、步骘只好卸任兖州牧与冀州牧;同理,蜀汉亦解李恢交州刺史之职。此举即践行了盟书中“各守分土,无相侵犯”的约定。如诸葛亮去世后,孙权仍遣使安抚,以表明与蜀国守望相助之心(见前表)。
还须注意的是,吴蜀在交分中土的同时,也默认了彼此对已据州郡的所属权。换言之,蜀汉据有益州,吴国坐拥荆州、扬州、交州,正是他们交分中土的前提。荆州在东吴手中已是既定事实,蜀汉再去讨要也不现实。当初孙刘交恶,一是为了争夺荆州,二也是因为名义不对等;直到孙权称帝,与蜀汉“二分天下”,这两个矛盾才随着蜀汉的退让而得到了妥善解决。在此前提下,孙刘联盟才能真正做到“勠力一心,同讨魏贼,救危恤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