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给上苍的歌（组诗）

赵剑颖

暮色中

手捧一把卵石

也窥探不出它们真正的秘密

那么多偶然成就了此时的稳固

我只是随意一瞥

要如何解读蛰伏其中的全部意义

所以我缄默

一条灵魂出窍的河

带着卵石、沙砾夺路而逃

抛弃种子、雏鸟、鱼卵、芦苇根

一条灵魂游弋的河

抛下创造出来的根本属性

它带走的恰是需要抛下的附庸

暮色干净，万物不停赶往更深的深处

中间混杂了多少悖论，又有多少清醒的认知

有时，我假装沉湎在这乱象丛生之地

像一片随波逐流的断叶

其实，我从未放弃抵御消耗生命的入侵者

我知道，能让我袒露弱点的除了共情

还有村庄上空看不见的炊烟

时间到了，一切的克制与压抑

都抵消不了拂过耳畔的那声呼唤

等待

灰黑色薄雾就要散去

像时间空有形状的培养皿

在自省中黯淡

为了对抗时间，我学会了屈从于时间的冷漠

为了销蚀光阴，我沉默地走进光阴的核心地带

让我摇摆不定的，我会毫不犹豫地直接面对

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夜里，我听见流浪猫细瘦的哭

像遥远的幸福一样磨人

我想着云端上星星终年明亮的孤独

心里为它难过，还有多少时日

能这样在惦念与牵挂中度过

像树梢的风，走或留，来去自由

不怕失去，不怕融化

这变换不定的命运

这皱巴巴的人生之路

留恋与回望使我落入尘世深渊

多少个宝贵下午，无数个安谧午夜

在虚度中让回忆与假想鞭笞内心

为了爱你，我在火山顶上静悄悄地活着

再次回到，再次别离

对这片腐熟而陌生的土地

说爱，有撒谎成分

说不爱，有明显的羞愧和忘本的罪愆

它总是缄默，也许听惯了敷衍的即兴赞美

看多了太多虚张声势的表演

所以什么也不会坦露，就那么缄默着

而我眼前，总是浮显出薤白颀长的花葶

在一场雨后扑倒的弧度

倒地，她还是会捧出浅紫的花序

远处有青黛终南山，脚下是恒固不移的大地

早春短命的野草坐籽后死去了

斜坡上，一丛滨草细碎的穗子无风也摇曳

我突然觉得，那么多美好竟然无用

只是静静地占据一寸泥土

我知道，所有存在都有自己的道理

放弃了宏大叙事的，也许有过膨胀往昔

它们选择娇弱，以一种被忽略的方式存活

于世

这万物的法则，这喧嚣中安谧的小世界

凌晨三点钟杜鹃从一棵梨树跳上一棵楸树

卷起一股风，豆娘闭合蓝翅

落在益母草唇型的花瓣上，轻轻睡去

时间停止，万籁无声

昼夜之间

这充满暧昧气息的暮霭

这霞光刺绣的丝绸天幕

这条光阴的河，流水中缄默的石子和身怀

卵粒的鱼

以及，我并不确定是否裹着珍珠的蚌

共同打开通向深夜的闸门

我将逆流而上，重回《诗经》里

在并不清澈的薄雾中，穿过杂树林

穿过那些无人栽培、自由生长的杨柳树影

和桑树有序交织的心形叶脉

向着夜深处漫漶的白昼掘进

耳边是林间百虫的清音，水流断续的激响

四周混沌，我怕迷失在探寻的路途

我确定的是一直走，终会抵达

就算晖光从侧面斜着掠过

也会在某个时刻落上我额头

提醒我，这皱巴巴的尘世

就算用一生时间也抚不平生活的折痕

我接受残缺的表象，心里从未屈从

我对抗泯灭，哪怕白昼还会走向深夜的窄门

我还是会在时光的流水中

打捞游鱼和珍珠

寂静之声

坐在缄默如绸的河边

看风翻开河水册页柔滑的手法

我会沉沦，喧嚣的尘世间如果还有一种净

并不清澈的沣河是一种

也许有偏爱，肯定是依恋

载着初始记忆的河流，就算沙床裸露

想到时依然蒹葭萋萋，白露凝珠

就算浊浪汹涌，也留下回水湾让鱼群避难

是的，躲避天上人间的苦难

我说不出一句慰藉的话

为忠魂，为故人

为写下和吟唱诗经的人

为敲响木铎从风里抽线，在竹简上雕刻文

字的人

为不识字却总能哼出歌谣的老祖母

为瞎眼的剪纸大师

为我从未见过却在梦里私语的人

为搁浅在泥淖的灵兽化石

和那些仿佛鸟卵般的巨岩衰老的终点

我无法拯救他们，不能给他们别样的重生

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这里

在我灵魂的栖息地，没人看见也不消失

一条从村子中挤出通道的河

一条留下神话与爱情传说的河

看起来那样寂静孤独

像被终南山遗忘的珠链

牢牢牵着我，一生的走动

坐在门口剪纸的老人

在门口剪纸的老人

与在城市楼群夹缝讨生活的儿女渐行渐远

用旧的院落里新盖的大房子顶着彩钢瓦

风过如诉，雨来如泣

桐花的甜里夹着隐约清苦

她剪花，剪娃娃，剪十二生肖

她剪掉红纸实的部分

落日余晖能否填满镂空的虚处

傍晚的蓝鹊大声叫唤

心怀念想的人木讷，不说话

多年之后，想起村庄

养活我们的土地在轻轻颤动

唤醒我们野心的天空如新

缓步也能走到日子边缘

先我而去的亲人，在天地间安静

他们占据昨天，不再忧心难测的变数

梦里有光，他们是幸福的人

留下不被善待的我们

像老人的剪纸，守着窄窄门楣

接受自己日益褪色卷边的真面容

结香

枯枝头开满结香

低垂金黄花蕊的结香

散发着清苦气味的结香，还没有长出一片叶子

去年的枯叶早就落尽

今年的新叶在等花朵盛放

之后，叶子才会一片一片舒展开来

在风里，在细雨中

铁青的枝干柔和了线条，仿佛青潭与绿羽

谁在这个季节死去

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重生

没有结香花的地方有连绵的雨

脚步轻轻的雨，让人走不出苍茫的雨

让履痕深深刻进石头的雨

不断加入的云也变成雨

从遥远的纯蓝天空赶来的云

带着拭雨的纸巾，而雨还在飘

如同送别人手捧的黄金般的结香花束

唱给上苍的歌

在他眼角的波纹里游泳

池子那么小，装不下一点罪恶

水那么净，不留破绽

无声，吐泡泡

有些歌只能唱给上苍听

时间好动的指针，按节奏运转

没有暗示和隐喻

生命是积极的悲观主义

万物在死亡的废墟上成长

成长的尽头还是死亡

面对真理般的水波

我放弃暧昧、喧嚷与哗众取宠的表演

保持孩子般纯净的凝视

独处，回归自己

我把无法绕过的现实拉到五岁的仲夏夜

繁星流萤般寂灭，短暂不可描述

我在诗歌的长河里漂流

我在词语的浪尖上起伏

在一个人眼角的皱纹里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