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鸟试飞
2023-10-23满月歌唱家
◎满月歌唱家
此刻,我正坐在酒店前台,百无聊赖。对面大楼施工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一截塔吊机缓缓地移动,绿色背景墙上隐约的“安全生产”字样,密密麻麻的电线缝隙里漏出灰白的天空……上装修的工人扛着材料袋进来,我收回目光,冲他们点了点头,打开手机备忘录,整理《菜鸟试飞》。
1
大二最后一个学期,我们在学校宿舍关了三个月后,于5月底回到老家。完成线上学习任务后,还有三个月的暑假时光,我便想找点事做,为我这宛如白纸的社会阅历增加一点点颜色,顺便赚一点零花钱。
我先去一家装潢十分豪华的酒店询问他们是否招暑期工,业务经理说,暑期工必须干满三个月,工资是1800元。接着,我又去火锅店咨询,前台让我留下联系方式,就杳无音信了。后来,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工资很低的服装超市……我一连问了三家,都不需要暑期工。晚上,我跟一位高中同学聊天,谈起找工作的苦恼。同学说,火锅店千万不能去,她去年暑假在火锅店打工,晚上一两点下班,工资微薄,有时候碰到客人特别难说话,还遇到了性骚扰……
就在我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妈与朋友出去吃饭,听说汉庭酒店需要服务员,便让我去试试。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面试。临街的办公室坐着一位壮硕的中年男人,平头,穿一身黑衣。我说明来意后,他从缭绕的烟雾中抬起头,睨了我一眼说:“在我这上班,得从端盘子开始,你以前干过没有?”我连忙说:“以前没干过服务员,但在学校当过志愿者,我挺能吃苦的。”听了我的话,他一边在活动椅上晃悠,一边不紧不慢地摆弄他手腕上的佛珠。我心想,又没戏了。正当我感到难堪的时候,一个留着披肩发穿着连衣裙的女人走进来,她瞥了我一眼,我连忙问了声“阿姨好!”她问我多大了,以前干什么……我意识到他们是老板和老板娘,便一一做了回答。老板听后温声说:“你去买一双工鞋,黑平绒那种,后天来上班吧,九点。”我问他要不要签合同。他说:“你能不能吃得了这苦,能干多长时间,都没个准信,签合同干嘛?”我弱弱地问:“您能透露一下薪资待遇吗?”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才说:“工资,得看你表现,能者多得。”我便悻悻然离去。
2
上班第一天,我穿上白衬衣、黑裤子、小平鞋,踩着清晨的阳光赶在8:30去报到。此时,老板正在大班台后面喝茶,他抬起头盯住我瞧了瞧,站起来朝大厅走去。我赶紧跟上去。只听他吆喝道:“刘晓红,给你派个徒弟!”昏暗的长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位身着红衣黑裤的服务员走过来。我仔细朝她看去,只见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刘海,脸上涂着僵硬的白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听了老板的话,她冲我说:“跟我来。”她把我领进狭窄阴暗的物料室,拿出一件散发着馊味的工作服让我换上。我咬咬牙穿上,照着她的样子把马尾辫盘在脑后。
8:50左右,员工陆续聚到前台聊天。几位戴白色高帽,穿紫色工作服的,大概是厨师。十几个跟我一样穿红色工作服的,应该是服务员。置身于这群陌生人中,我感觉惴惴不安。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人群里混入一个紫色的年轻身影,我立马向她走过去,“你好你好,我第一天上班。你叫什么呀?”她说她叫小花,在职高上学,今年刚毕业,比我早一个月来的。
九点钟一到,刘姨就负责清点人数,安排工作。我的工作是拖地。大厅足足能安二十几桌,我拖了不到一半,就感到腰酸手软,便提了拖把去水龙头冲洗。我重回大厅的瞬间,听见刘姨正在碎碎念:“这个女子连地都不会拖,好半天了才拖这么点,拖把也搞得这么湿,别人一踩就脏了……”我的心顿时沉了下来,一股苦涩而委屈的味道蔓延到嘴角。我咬住嘴唇,又拖了起来。刘姨从我手里夺去拖把示范,她躬着腰,拿拖把在地板上画着S形,拖到尾部把拖把用力往身后一甩,垃圾碎屑一下子被甩到角落。我默默地接过拖把,按她教的方法拖起来。她看了看说:“这就对了。拖地跟你念书一样,要用心呢。”
拖完地,我打着学做饭的名义去后厨窥探。厨师听说我在上海某高校念书,立即赞叹道:“你考的大学还是个名牌大学!”杨阿姨一边切菜一边笑着跟我说:“学做饭干什么,你以后又不是干这行的人。”洗碗的孙阿姨说:“你来打工也好,早点认识社会……”我被说得很心虚。表面上看,我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实际上我总是毛手毛脚,马马虎虎,遇到生人畏畏缩缩,干活儿也不是很识眼色。
搞完卫生,大家坐在大厅椅子上休息时,刘姨和周姨交谈甚欢。刘姨说,天热得很,一动就出一身汗,胸罩湿哒哒贴在身上真难受……周姨说,麦子快黄了,再有一周就要收割……这种题材的聊天,在我以前的生活中少之又少。跟同龄人聊天,我们的话题通常是最近新出了什么游戏,哪部番剧的人设很有意思,各种鬼畜题材和搞笑视频通过社交软件相互发送,口里时常不离二次元笑话。像刘姨、周姨这样用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粗言俗语把鸡毛蒜皮的事情放到饭桌上高谈阔论,我很少见过。之前我在自己熟悉的话题上侃侃而谈的能力,在这里完全消失殆尽了。即便我是某“名牌大学”的学生,在这里也是经验和能力最为短缺的小白。
忙碌了一上午,终于熬到午饭时节。十几个服务员,再加几位大厨,分成两批围在一张圆桌前吃饭。桌上只有一盆菜、一盆汤,没有一点荤味。每个人从蒸笼里拿了一个蒸馍,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见橱柜里放着一排碗,正准备去拿,被刘姨拦住,“那是老板家的碗,我们不能用,你要吃到后厨去拿。”我去后厨拿了碗筷过来,菜盆里只剩下一点汤底。正当我因为饥肠辘辘,大口咀嚼馒头的时候,看见老板一家四口从客房部楼上下来,径直走向独立包间。两个服务员立即放下饭碗去厨房,端着大厨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四菜一汤送进去。那一刻,我感觉服务员和厨师就像旧时代地主家的长工。
饭后,我被刘姨指挥着洗碗、刷盘子、扫地、抹桌子……期间,周姨叫我帮她提水壶。我赶紧提了一个水壶递给她。她接到手里左右摇摇,立时瞪起眼来数落我:“你也不试试这壶里有水吗?拿个空壶给我,要是老板看见,少不了挨一顿骂——”我只得接过壶,接上水再给她提过去。她忙完灶上的活回头见我和小花一起拖楼梯,顿时大声嚷嚷:“楼梯就这点面积也要两个人拖?”我脸一红,赶紧说:“抱歉!”
拖完楼梯,我和小花靠在一起歇脚。小花小声跟我说起店里的八卦。领班刘姨很会做事,老板在店里她就主动端饭献殷勤,但上次办婚宴她却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姨爱给人挑毛病,嫌弃她毛手毛脚;客房部的小孙找了个比她大六岁的男朋友……
第一天下来,我就和小花混熟了。下班前,我们互加了微信。我瞥见她第一时间翻开了我的朋友圈,我也翻看了她的朋友圈,自拍加煽情的文案,果然是小太妹会发的动态。
3
跟我年龄相仿的,还有一个姐姐,叫孙倩。我在晨会上见到她时,她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乌黑的头发用花皮筋扎着,圆脸,胖嘟嘟的身材装在一件宽大而鲜艳的橙黄色防晒外套里,走起路来有时蹦蹦跳跳。我站在队伍里打量她:这是个标准的学生妹,和我年纪相仿,八成也是暑假工。午间,她请大伙吃西瓜,我立即认定她是个善良开朗的女孩。我准备跟孙倩好好相处,像和小花一样,和她成为朋友。
在餐饮部工作一周后,老板让我转岗去客房部前台当收银员。这个工作比起餐饮部轻松多了,只需要准时接班,按部就班地在前台负责登房、退房。
与我一同在客房部前台上班的正是孙倩。我上白班,她上夜班。我去接班时,老板让她带我这个新人熟悉工作流程。孙倩换了一身牛仔裙,脸上擦着僵硬的白粉,嘴唇涂着有点夸张的口红。她一走来,我就闻到了她身上明显的狐臭味。
“你来了正好,总算有个人换我班了,之前我连轴转可没累死!”
“登房和退房在电脑上操作,我只讲一遍,你给我好好听着!”
“下午六点之前,把当日的账单和营业额打出来,可别偷懒!要是我来之后还没做好,你就小心着……”
听着孙倩的话,我才发觉我看走眼了。孙倩是个性格泼辣、雷厉风行的人。听小花说,孙倩初中没上完就辍学打工了,看来是饱受社会磨练啊。我觉得她是大姐,我是新人,于是毕恭毕敬,不敢还嘴。为了和她方便联系,我们互加了微信,出于好奇我瞥了一眼她的朋友圈,内容清一色相似:“能让一个女人上瘾的男人,不是他的才华、相貌与金钱,而是他身上特有的真诚与踏实。”“菩萨说,一眼就喜欢的人,从来不是颜值,而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前世未了的情,来还今生的债。”“跟我过一生的那个人你听好了,我可以陪你吃十分的苦,但你不能让我受半分委屈……”
一天下午,我跟孙倩交接班时瞥见她跟一个婴儿打视频电话,我以为那是她的妹妹。没想到过了几天,她忽然在我面前说她还要回家看孩子。我惊讶地叫道:“啊?你已经有孩子了?”她抬头瞪了我一眼,我立马闭了嘴巴。
幼稚与老成在孙倩的身上并行不悖。一面是喜欢在网上发怼脸自拍,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少女;一面又是处事老练性格泼辣还要照顾孩子的年轻妈妈。她只不过比我大一岁,现实就是这么荒诞又真实!
4
在客房部上班半月后,我的一个小失误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平日在一楼接待客人,负责通知两位清洁工阿姨按时吃饭。那天下午接到客房部的用餐电话后,我用对讲机喊了楼上的琴姨后,就飞快地冲出去打饭了。对讲机经常出问题,收不到信号,老板也不换新的。我抱着碗吃得正香时,琴姨下来了,面带愠色。我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对讲机叫你了你没下来,现在可能迟了……”琴姨一听,立马噔噔地朝餐饮部走去,边走边气冲冲地说:“把人圈在这里快三点了还不给吃饭!干的这是什么人事?我要找老板理论去!”
坏了!我赶忙向餐厅冲去。只见琴姨大声嚷着说要回家吃饭,餐饮部的琳琳姐吩咐小花去给琴姨买牛肉面吃。琴姨说她不吃牛肉面,我和小花面面相觑。
下午三点以后,琴姨终于回到了客房部。老板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见琴姨进门,便扯起嗓门大喊:“姚雅琴!中午叫你吃饭你不吃,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不接,现在给你买来了你就不要赌气了。来,把这个垃圾给咱提出去!”
“我不提!”琴姨黑着脸往楼上走去,她一边重重地踩着楼梯,一遍细数着老板的不是,“我干得汗流浃背,你连一顿饭都不给吃,我要是你养的鸡和猪,也不至于这么个待遇!”
“你跟我生什么气嘛!是这个女子忘记叫你吃饭了,你跟我撒什么泼!”老板讪笑道。
“难道就没有你的责任吗?你换位思考一下就知道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人干活干到快三点了,饥肠辘辘还没饭吃,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的!”琴姨向老板怼回来。
老板一听火冒三丈,大吼道:“我只有一个人,不可能把你们全部照顾到,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还等着别人叫你。能干了干,干不了拉倒!”
“嘿!我还真不干了,你把之前的工钱给我,我立马走人!”
老板的脸一下子黑了,“我给你的××!我朝你的脸来一拳你清醒清醒!”老板说着就抡起了手臂,举到半空大概怕惊动客人,又改为拉着琴姨的胳膊向二楼走去。我手忙脚乱地给客人登记好房子,立马冲上二楼,只见老板那粗壮肥硕的手臂正准备挥下来。琴姨在他对面红了眼圈瞪着他说:“你有种就打我一下,来,照着我的脸打,来!”
我冲过去抱住了老板的手臂。琴姨气喘吁吁地拨通了110,“……你们十分钟过来给我把这个事情解决了。”她冲着手机吼道。
我往琴姨跟前踏出一步说:“对不起,琴姨,没叫你吃饭,是我的错。”琴姨红着眼眶,嘴唇哆哆嗦嗦地数落着:“我跟他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不给加班费,中午硬把我留下打扫卫生,难道家里就不需要人照顾吗?他是个老板,瞧不起我这个打工的农村妇女,我还瞧不起他呢!我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找了工作,一月七千块工资,我儿子高考那一年考了五百多分,上的是211,他儿子才考个三百多分,瞧不起谁呢!我一个月工资就拿他一千多块。这么点钱还想让我给他做牛做马,不给吃饭还没有一句好话……”
听着琴姨的诉说,我陷入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惧当中,仿佛我也被别人指着鼻子骂,面临着遭受拳头挥舞的下场。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又怎么回到岗位上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拿抹布抹着前台。公安局的人来了,我被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他们说我太小不适合参与这种事情,让我离开了。
第二天晨会时,老板照例训话,他先用“有些人阳奉阴违,偷奸耍滑,不知天高地厚”给整篇演讲定下了基调,而后又生动形象地引出了昨天琴姨因吃饭而发怒的事情,说琴姨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做,她的小过失自己并没有追究,但是人不能得理不饶人,不能抓住一点点小毛病就不放过对方……那句当时在我听来很过分的辱骂性质的脏话,被他用一个很诙谐的方式处理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最后,他又以“不要试老板的软硬”作为结语。听完晨会,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
“语言真是很奇妙!”“同一件事情经过不同的描述,呈现出来的效果却是千差万别的。”“亲身经历同一件事情的众人,也不一定抱有一致的看法。”“无论当领导还是老板都要有好口才……”那些突然浮现又稍纵即逝的感悟,是我为数不多可以接触象牙塔以外人们的思考方式的机会。这就是社会,人的社会,人性复杂的社会。
5
我在酒店打工的近一月时间里,客房部一直处于装修状态。每天有不同批次的工人来干活。他们衣衫破旧,身上粘着厚重的粉尘,穿着老式胶鞋,抬着器械出出进进,所到之处,总是留下一道道泥鞋印子。如果我拖地时他们路过,就会说,抱歉,踩脏你的地板了。口渴时,他们会腼腆地笑着跟我请求在热水器上倒点水喝。也有喜欢讲黄色笑话的工人,有时会拿我插科打诨。刚开始,我没有任何与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只能手无足措地摆摆手,慌忙解释。时间一长,我也学会了板着脸应对,偶尔翻个白眼反驳几句。
“让我看看你在看什么东西?一天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在和你男朋友聊天吧?”那个穿橙黄色马甲的小个子工人每次从我身边经过时都要大大咧咧地瞟一眼我的手机屏幕。
“无语。脸长在我身上我还不能笑了?”我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男朋友女朋友——”
“嗨!你不知道,人这一辈子,不关心老婆对象还关心什么。”那个身体壮硕的二包工头听见我这么说,立马吹胡子瞪眼,跟我讲他的人生感言。
他们一起做工的一个叫“小泷”的男孩,高中比我低一届。有一天,工头大叔和小眼睛黄马甲坐在一起抽烟喝水,竟然要给我们两个说媒,“你看看这个女娃长得好不好看,我跟你讲,媳妇还是要找咱们这里的人,咱这里女娃娃老实勤快。”工头大叔转过身来问我:“你高几的?”听了我的回答,他又笑着说:“你看看人家都考上大学了,能瞧得上吗?要不然你两个先加个微信聊着!”明知道这些玩笑很荒唐很可笑,我的脸还是有一丝丝发烫。
一天,那个包工头大叔正在测试前台的烟感火灾报警器,开开关关,烦人的音效吱吱呀呀地响着,我烦得在旁边转圈圈。等到他终于搞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开口问他:“叔你不是本地人吧?”
他说,“对,不过是隔壁那个县的。”我说:“对嘛,你方言的个别发音不地道,我猜你不是我们本地的。”我又问他是什么时候成为工人的,今年多少岁了。
他说自己都年过半百了,以前还是个学医的。他早年学医考了医师证,分配到乡村医院工作。那时候他桀骜不驯,喝酒,打架,旷工……丢了工作。为了谋生,他不得不到工地上找活干。“你这是丢掉了一辈子的铁饭碗呀!”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笑笑说:“吃了亏,我才学乖了,现在我根本不会找别人打架,遇到不得已时,我就保护好自己的头部开溜……”说着,他有模有样地背起了当年学医时编的顺口溜,“若要睡得好,常服灵芝草,加油地榆皮,不怕烧脱皮……”人生不能重来。我为他感到一丝惋惜。
6
这个夏天格外热!中午,房间里像蒸笼一样。一天,我嘟囔了一句自己想吃雪糕。一个工人立即起身说:“一个雪糕小意思。”说着转身就走。几分钟后他带着两个巧乐兹进来。在炎热的夏天,干燥闷热的室内,听着呼呼的风扇声,我和工人小哥一起餍足地舔着冰凉的奶油雪糕,他给我讲起了他做工时遇到的“数学难题”。他有一个三十度角的直角三角形材料,不知道如何计算第三条边的长度。虽然这只是初中数学知识中的勾股定理应用题,但是为了让只上过小学的工人小哥听明白,我报废了好几张草稿纸。事后,他自豪地跟我说,现在他一有什么不会的事情,就立即上抖音查找解决办法。他已经用抖音学到了好几个做工的窍门呢!只是这种遇到了才学的知识,未免有点堂皇……
就在我以为他的见识就和他贫瘠的数学知识一样匮乏时,没想到他接下来就问我上不上网。作为一名每天都冲浪的“简中网友”,我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于是他和我开始聊时事,从“唐山打人”事件聊到俄乌战局,从易烊千玺考编聊到当下的就业困难,让我颇为震惊的是,这位工人小哥,在这些方面的认识并不浅薄,反而还有很多独到的见解,他一边舔着奶油一边跟我讲:“小时候不明白,现在才知道,读书不一定有出路,但是不读书一定没有出路。”他以一种怨怼的语气对我说道:“你别看我们这些人,一天可以挣个两三百,但我们的社保、五险一金等等都没有保障,而其他的安稳职业,比如说公务员,虽然死工资手头不太宽裕,但是至少有保障,有办公室坐……”
聊到今年刚出台的房贷计划,他羡慕地眯起眼睛说:“如果你家里有三个在公司上班,你一个人借房贷就变成了三个人借,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最后他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这样才有出路。我默默地听着,想起前几天的一位客人,他听说我是大学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讲:“这个阶段钱不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情,就要把书读好,等你读了博士出来,自然会遇到门当户对的对象;家里的老大是最占便宜的。孩子的学业就像吸父母的血一样,谁先来,谁就吸得多,至于考上了什么牌子大学,也无非是给父母脸上添点光……”现实离我很近,也很远。
有些话是我在学校里听不到的,那是社会上其他人的声音,那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通人的声音。
7
我总觉得老板在某种时候有些不可理喻,譬如拖欠员工工资,大声呵斥清洁工,在晨会上大谈特谈一些漫无边际的时事政治,然后缺乏逻辑地应用到自己的讲话中。但是我又有些怕他,他慈眉善目的表相背后,有着多变的性格和圆滑的处事方式。无论是在预订高考房时,顾客前脚走后脚立马改变价格,还是在托关系帮自己的侄女摆平肇事,他都能两边各出一套说辞。
一次,老板帮我追回房客的欠账,更是让我对他与人打交道的本领心服口服。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对从A市过来的夫妇,定了大床房两天。第二天下楼时他们把房卡给了我,我问那个阿姨:今晚还住吗?她微微点了下头,然后快步走出去了。于是我把房子保留到了第二天早晨,这时房子已经欠费100元了,交的押金不够抵押。我连忙上楼查了那间房,只见房内空无一物。
我赶紧打电话向换班的阿姨求证。她说只发现那张房卡在吧台,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只好拨打客人的电话。一次,两次,三次,电话那头一直是忙音……好不容易电话通了,我委婉地向客人说明了原委。客人说,他昨天下午已经离去,归还了房卡,我们理应查房,然后退还押金,这件事是我们疏忽了,多记入房费也是我们应该自行解决的事情。我又气又急,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话语反驳。客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这时,打扫床铺的阿姨下楼了,夸张地大喊:“305的客人把马桶盖子坐坏啦!”完了,我咋这么倒霉!马桶盖子得50多元吧,两次赔偿就是好几天工资啊。
老板回来后,我战战兢兢地向他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他听后立马吹胡子瞪眼:“必须要回来!”
想从飞走的鸟儿身上拔毛,怎么可能呢!我觉得这是天大的难事。
老板让我给客人拨电话。我便一次又一次拨过去,都是忙音。最后,在老板的授意下,我用威胁的语气编辑了一条短信:请您尽快接通电话与我们沟通,否则,我们将采取法律措施……
短信发了不一会儿,电话突然打通了,对方跟之前一样态度强硬。交涉未果,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老板,把电话递给他。
一开始,他们各说各的。客人认为酒店服务员没有打电话确认,是我们的错。老板先是转弯抹角,说服务员的工作流程不存在什么问题。接着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我这样的孩子打工赚钱不容易,要是扣上几百块多半个月就白干了。后来,老板竟然对客人说自己只是个跑腿的,大老板一直在幕后……最后,他成功“忽悠”客人给我们补交了剩下的房费。
看着客人的转账记录,我情不自禁地对老板竖起大拇指:“您太牛了吧。”
8
一晃一个月了,老板还没有跟我谈工资待遇。就在我惴惴不安时,小花说孙倩下个月准备辞职去兰州。接班时,我试探着跟孙倩打听月工资,“姐姐,你下个月还在这里干吗?”听了我的话,她好像一只被挠了的猫,厉声质问我:“有谁跟你说我不干了吗?”我只好支支吾吾道:“哦,没有谁给我说呀,我自己瞎猜的。”她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问道:“你是想找新人来吗?”我说对。她似乎放了心,说道:“我下个月不干了。”顷刻,她又用小孩般的语气央求我,不要跟老板说她要走的事。我说好。便趁机问她一月工资多少,她说1600块。随即埋怨这破工作整天把人拴在这里。
第二天一早,孙倩吩咐我说,她要辞职走人,让我下午交班前再跟老板说。
下午,老板听说孙倩不辞而别,立即吆喝起来:“她这么走,都不跟人说一声,太不负责了!”老板让我通知孙倩给他打电话,我照做了。
老板与孙倩沟通结束,坐在藤椅上吸着烟,看似随意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实际上对我进行拷问:“孙倩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讲她要走的事情?你一点征兆都没有发现?”我只能按照自己觉得最完美的猜想回复,如果有一丝与孙倩对不上口径,我就要背上“欺骗老板”的罪名。
下午交班的时候,我猛然发现账上少了二百块钱。餐饮部的玲玲姐过来帮我找,仔细算了很久还是不对。于是我拿起电话跟孙倩沟通。谁知她一口咬定早上交班前现金是足够的,不仅如此,她还凶巴巴地给我发来十几条语音。那些质问的话语像石头一样,压得我心头有些难受。这时,我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看,我们只不过是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9
转眼之间,我打工已经两个月了。开学在即,我提前三天就跟老板讲,我干满两月就要离开,让他找接班的人。我不想像孙倩一样给别人一个措手不及。
老板得知我要开学了,略显吃惊地说,这么快!
最后一天上班时,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站起来对藤椅上的老板说:“您给我把工资结一下吧。”老板怔了一下,说:“本来,还不到发工资的时间,不过……也好,你工作还不错,你说该给你发多少?”这样展开对话我没有预料到,内心纠结了一下,说:“老板,你就按正常发吧。”
临走前,我正在抹尘,老板坐在藤椅上看着我整理前台,慢悠悠地开口:“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工作干得不错,我还有点舍不得你走……”我心想,他还没找到替代我的人选吧。只听他接着说:“你父母把你抚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以后你结婚了要记住,任何男人都有事业心,你要把他那个心给激发出来,然后啊,你就等着享福好了。我和老板娘就是这样的。”老板跟我分享他的人生经验呢,我笑着点了点头。
下班离开酒店时,已是黄昏。走到车水马龙的路口,我转身回望了一眼酒店那栋楼,蓝色玻璃装饰的墙壁在夕阳下闪着神秘的光。这两个月的服务员经历让我看到了社会的复杂与人心的多变。我应该不再是那个啥也不懂的“傻白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