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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永伤

2023-10-23新疆大学陈雨辰

青春 2023年9期
关键词:柳林本子

新疆大学 陈雨辰

眼睛看不见的李泗槿坐在飞机上一声不响,任由我给她系上安全带。她像一个幼儿园小孩一样听话,好像生怕成为我的负担。李泗槿紧紧抱着自己的本子,目视前方,眨眼规律,不仔细看,没有人会发现她看不见这个事实,只会以为是一个人在发呆,或者是盘算什么事情。李泗槿脑袋歪向我这边说:“柳林,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我说:“飞机还在滑行,还得四五个小时呢。你睡一觉吧。”

李泗槿说:“我不睡,我要抱紧我的书稿,我是护花使者,我护送的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宝花。”

昨天李泗槿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下班,穿着紧巴巴的讲解员西装裙,步幅很小地从甲骨文展厅往外走。看到她的名字我还有些惊讶,大学毕业以后,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李泗槿是我们班到目前为止最有名的人,她是个作家,出了两本书,多少有个名堂。其他的同学基本是公务员,也有几个和我一起在图书馆,但不同部门,同样不熟。我没看过李泗槿写的文章,一次也没有。上学的时候她就经常发表文章,我刷到她张牙舞爪(她特别高调)的朋友圈从来都是直接略过。

所以看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出现在手机的来电显示上,我很疑惑。我想了好几种可能,最靠谱的一种,是我猜李泗槿是不是要来我们图书馆做活动了啊。我接起来,听到一个挺纯粹的声音,一听就没累着过,那声音说:“柳林,我看不见了。”

说实话,你害不害怕?一个十多年没联系的大学同学,突然给你打电话,开头第一句是,她看不见了。我反正害怕。我说:“人家那个谁,博尔赫斯,晚年也失明了。”李泗槿说:“你先别说别的,你听我说。你是不是在做讲解员?你们馆是不是要来一批《永乐大典》?”

我说:“是,下个月来,来展览半年。”

李泗槿说:“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里面有没有一卷书,它的作者是……”

“是谁?”我问。

李泗槿说:“每次我想说这个名字,就像掉进了海水里,雾蒙蒙的,全是水汽,漆黑一片,一个字儿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你去医院看过吗?”

李泗槿说:“看过了,西医、中医都看了,检查也做了,就是看不见了,脑子没坏。你来一趟我家好吗?我现在看不见,不方便出门。”

我就去了。乌鲁木齐的地铁只有一条线,从图书馆上车,坐到我们学校下去,四块钱,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比坐公交快,人也少,缺点是看不了景。从地铁站出来,照着导航再走上三五分钟,会路过我们学校一直没变过的校门,也就到了李泗槿家。李泗槿住在一楼,楼房一看就有年头了,是大街上常见的橙色红色相间的外壳。说实话我看到她发来的地址,没想到她离我这么近,我以为她会和那些有名的作家一样,喜欢住在大自然里,开辟一个书院,古色古香。但是她家一点儿也不古,特别现代。原来大作家李泗槿住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房子里,她的客厅里,50 寸的大电视,淡蓝色的墙,棱角分明的布艺沙发,排列有序。她一开门,我根本没看出来她是盲人,她那双眼看上去很正常,一点也不呆滞,瞳孔也不会四处乱晃悠。我见过的盲人要么眼球不会转动,要么眼球四处晃动,要么没有眼球。李泗槿不符合其中任意一条,但是我又一想,似乎她从来都在我的认知之外。

李泗槿说:“柳林,是你吗?”

我说:“不是我还能是谁,你到底叫来了多少人啊。”

李泗槿说:“就叫了你,还好我存了你的号码,我一喊就拨出去了。”

李泗槿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浴袍,头发滴着水,想是刚洗完澡。看她引着我去沙发那里的熟练样子,看来她在自己家里不看也认得路。我说:“你家墙也是蓝的,你穿的衣服也是蓝的,你不是说你的脑子会掉进海里吗?海也是蓝的。”

李泗槿说:“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最开始,我以为是有点儿幻觉,经常能看到一排一排的字,小楷,一撇一捺很板正,很像书上的馆阁体。后来,我甚至能看清楚书页,能看到边上描着的双鱼尾。这些都是在我还能看到世界的时候发生的。”

我说:“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觉得有必要问一句,后来呢?”

李泗槿说:“后来,它开始翻页了。一页一页的,我基本能看懂写的什么,我可以默默地抄写,但每次当我开口念,那些文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书页就成了空白的。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一个男人被起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也可能就是一个女人。那本书就是她写的。”

我说:“可能是命运在指引你写下这部书,让你青史留名,这也说不定。”

李泗槿准确无误地拿起褐色玻璃茶几上放着的半根甘蔗,啃起来。她嚼了一嚼,吐了出来。她说:“这个坏了,肯定发黑了。”我一看,还真是。要不说上帝关一扇门就会开一扇窗呢,李泗槿的其他感官相当灵敏。

这时候李泗槿的声音开始掺杂着某种绝望。她说:“我能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小。”我去看眼科医生,他们拍片子,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我老公说我是疯了。

这时候,李泗槿又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手。她说:“柳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很清醒,很理智,我没有疯。”

我说:“嗯,我相信你。”

李泗槿抓着我的手就不放了,我能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汗正在津津地分泌出来。这时候我终于有机会耐心观察她的脸,她的眼睛正如我进门时所见,与常人无异,光泽透亮,双眼皮弯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她的眼袋很深,分不清楚眼袋还是卧蚕,卧蚕也是黑乎乎的。作家嘛,常年熬夜写作,也正常。她比毕业时瘦削了,岁月像一把刻刀,把多余的冗杂砍掉,她就从小女孩变成了今天这个成熟的女人。我不太相信她真的看不见,于是我开始挤眉弄眼,绞尽脑汁做出一些奇怪的表情——对着她的眼。没有反应。我知道李泗槿笑点低,大一的时候,老师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大家都很正常,李泗槿突然扑哧一声,笑喷了。声音很大,很像放屁的声音,我们宿舍的回去后都猜她有可能是想借大笑掩盖屁声。现在李泗槿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真是快要坐不住了。

李泗槿还在讲述着她的幻觉,我没太注意听。我四处打量着她的家,刚才进门不好意思仔细看,现在发现她真的失明了,我开始一寸一寸挪移着目光。李泗槿的阳台上有很多植物,左边有棵很大的龟背竹,阳光落在叶面镂空的孔隙处,可能是因为叶子的水汽被蒸发过多,甚至产生了丁达尔效应。中间是好几盆君子兰,有一盆开了花,橙色的,有点像小喇叭。旁边是富贵树,叶子分好几瓣,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招财。最右边是窜天高的龙骨竹,瘦削,高挑,像它们的主人。

我说:“我没听清,是通感吗?”没来由的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通感,小学的时候做阅读理解,如果合适地写上“通感”这两个高级的字眼,就会被老师夸奖。

李泗槿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说我每天晚上都做梦,但是醒了就忘了,不过脑子里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儿印象,就是有那么个人,一个劲儿想让我给她正名似的。我猜啊,可能是有个人写了一本什么书,这本书丢了,但是如果被发现,她真能名垂青史,甚至能扭转一部分已知史实,我猜是这样。”

我说:“挺有道理的,那为什么找你呢,找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作家不是更方便吗?”

李泗槿沉默了。她的眼睛长久停留在一块空无一物的地板上,不仔细看真的看不出来并没有聚焦。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一边和你说,一边能看到她的书,一页一页,翻过来,翻过去。我古代文学史考了九十八分,我知道什么样的书是好书。”

李泗槿说:“这是本好书。不光写得好,字也好,装帧也好。包背装,双鱼尾,一看就不是普通杂书。这是给皇帝看的。是经典,经典中的经典。是丢了的经典。”

我说:“我好像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了。《永乐大典》里的集子,基本是这样的,不过丢的丢,毁的毁。其实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就是一打工的,甚至都没机会接触真迹。”

李泗槿的手机响起来:“老公,来电。老公,来电。”李泗槿说:“接听。”电话就通了。虽然早知道现代科技的智能,我还是为之感到一丝丝惊异。电话里传来李泗槿老公的声音,听上去很文雅,他说:“我找遍了所有数据库,没有找到你说的那个名字。”李泗槿又把手放到我手上了。她惴惴着,不聚焦的眼珠子现在开始乱转了。她说:“那你先回来吧,我同学在家里,你回来做个饭。”

电话挂了,我接过话来说:“李泗槿你不是一说起这个名字就跟失忆了一样吗?你老公怎么知道的?”

李泗槿说:“就是跟他说完那一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清醒地念出这三个字过。”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修长,但是骨节处无一例外有突起,像那些男人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我问:“那我可以从你老公那里知道这个名字吗?”

李泗槿说:“可以。”然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李泗槿家钟表滴滴答答转圈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时间在流逝。李泗槿说:“柳林,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想写出来好东西了,所以老天爷来惩罚我,让我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好东西。”

我没说话。我和李泗槿不熟,我哪里知道她的想是有多想。

李泗槿说:“也可能是想跟我说,其实写出来好东西,也不一定就能千古,会被毁,被换个名字,会在雨疏风骤里荡然无存。”

我说:“也是,可能你看到的这个名字,她的主人写过某本了不起的书,冠了旁人的名姓。我们做古籍保护的都知道,署名和本人之间,可以横亘着许多片汪洋的距离。”

还没等李泗槿接话,她男人回来了。他开门的声响不小。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比李泗槿还要矮,和我想象中一点儿也不一样。李泗槿向他介绍我,说我是她的大学同学,在省图古籍部工作。

她男人向我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就拐进厨房做饭去了。我这才发现李泗槿家布局很精心,坐在客厅里,看不到厨房和卫生间。这可能也有什么特殊寓意吧,我不懂风水,但多少有所察觉。我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打打下手?但是又想到,李泗槿既然看不见了,我还是别立在那堵危墙之下了,不合适。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坐在李泗槿旁边,陪她沉默着。

李泗槿说:“柳林,你明天有时间吗?陪我回趟家。”

我和李泗槿,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我说:“明天周末,有时间。”

李泗槿说:“我都快忘了自己家什么样子了。”

我说:“可以呢是可以,就是最近吧,手头比较紧,新买了车,还贷着款……”

然后李泗槿就懂了,她真是个聪明人。她说:“路费我出,这个你放心。”

我说:“行,去几天啊?”

李泗槿说:“不用几天,就办一件小事,很快。”

这时候她男人来叫我们吃饭了。我说:“怎么这么快?”他说:“下的速冻饺子。”李泗槿说:“男人是指望不上的,我已经吃了好多天的速食了。”我说:“素食挺好的,健康,养生。”她说:“一听你就是听错了,速食,速冻食品,不是不吃肉。”

我说:“哦,那是不太行。”她男人脾气不错,我们这么说,他也只是笑笑,说自己确实不怎么会做饭,等请来阿姨就会好很多。

李泗槿说:“钱呢,阿姨来做义工吗,关怀残障人士?”

她男人被噎住了,看我一眼,无奈地笑笑。我也感觉到了李泗槿的怨气,好端端的突然看不见了,要我也接受不了。

跟着他们拐到走廊另一侧,是一张很有民族风情的高脚桌子,和客厅的风格截然不同。吊灯也是明晃晃的,天光还亮,就没有开灯,但一个一个水晶样的玻璃珠子堆在一起,也就有了明晃晃的光,夸张些说可以是五光十色了。我看李泗槿走路很顺畅,感觉已经成了某种刻进基因的程序,知道什么时候左拐,什么时候直行几步,知道自己坐在哪里。李泗槿坐在靠近走廊的一侧,我就坐在她旁边。椅子和桌子是配套的,整体是橘黄色的,上头有着蓝色的艾特莱斯花纹,一看就知道是在新疆。李泗槿家的餐布是康家石门子纹样的。一个一个变了形的小人,一个一个不知道是猛兽还是什么虫的花纹,米白色的底,暗红的纹样,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下饭。

盘子倒是素净,除了镶着金边,之外没什么花纹。我大体数了数,盘子里放着十三只水饺,小小的。李泗槿说:“黄颗(音),什么馅儿的?”

“白菜香菇的。”她男人随后又补充一句,“确实也是素食。”

李泗槿就开始准备吃了。她摸索着找筷子,男人把筷子递到她手上。李泗槿拿起筷子要夹饺子,但方向是偏着的,她男人就把盘子推到她筷子下。这些小动作是无声的,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这个人还行,虽说做饭不太行,但是多少知道照顾人。

我站了一下午给客人讲解,早就饿了。李泗槿吃得很慢,慢条斯理的,一个小小的饺子,她要分三口吃进去。我吃得很快,她男人也跟着李泗槿一起,一个饺子分三口咽下去。李泗槿和她男人吃饭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我就跟着不说话,只是吃。有一个视力正常的男人坐在对面,我不好意思打量李泗槿的餐厅和厨房。我早早吃完了,就坐在原地等,等李泗槿和她男人的细嚼慢咽。我想这个盘子我应当是不用洗的。

李泗槿终于吃完了,她伸手抽卫生纸,她男人就把抽纸盒推到她手底下。李泗槿说:“你不用假惺惺的,做戏给谁看?平时一句一个我是装的,怎么现在不说了?”

我就看向她男人,以一种问询的目光。她男人倒是脸皮厚,他说:“我那不是不知道,你是真看不见嘛!”

李泗槿把脸转向我说:“男的总是有很多理由。不过他也还可以,不管怎样,多少也算是照顾我了。”

我说:“我想去下卫生间。”李泗槿说:“我跟你去,我也去。”于是我们从桌子前起身,我发现她的整体方向感没什么问题,只要不是特别精确的定位,她基本能把握得不错。李泗槿带着我走出餐厅,又来到走廊,原来那个走廊往左是餐厅,往右是卫生间。她们家的卫生间也是民族特色的。我发现李泗槿和她男人肯定是有很多争执的焦点,因为洗手池的装修是民族特色的,厕所却完全是现代工业风了。太突兀了,还好这个家庭没有孩子,不然孩子生活在一个一分两半的家里,会长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李泗槿先去上了厕所,她在门里喊:“柳林,我的马桶坐垫是全世界最好的,这是我姥姥去世前给我钩出来的。”

我说:“你不用喊,我听得见。”她说:“我怕你听不见。”这次声音小了很多。等她出来我进去,我专门多看了几眼出自李泗槿姥姥之手的马桶坐垫,是毛线织的,青蓝色,经常坐的部位已经卷起来毛毛。我坐上去,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像是坐在一颗很有温度的心上(虽然我知道那温热是李泗槿的余温),或许这是这所房子爱意最多的地方。我出去的时候看到李泗槿在照镜子,她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很薄,贴着头皮,不算长,大概到肩胛骨的位置。李泗槿说:“柳林,我刚才没跟你说完,我看不见以后,就不只是能看到那书了。”

我正洗着手,我说:“那是够吓人的,还能看到什么?人吗?”

李泗槿说:“是的,是人。我在梳头对不对?她也在梳头,她的头发特别长,披下来,都快到脚踝了。人家可是世家大族的小姐啊,她梳头的时候,好几个人伺候着。她这是刚起床,穿着一层薄云纱,在对着我笑呢。她在照镜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能看到她了。”

李泗槿的男人在叫她了。李泗槿没搭腔,自顾自走出去。我跟在李泗槿后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一步不偏,一步不摇晃。李泗槿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走路需要举着盲棍?”我说:“是。”她说:“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在家里走了这许多年,早就背过怎么走,走几步是哪个房间,走几步之后往哪个方向拐了。”

李泗槿她男人在书房里了。李泗槿说:“黄颗,那是我的书房,请你离开。”她男人本来是坐在桌子后头,看她走过来,于是站起来,要搀着她坐下。李泗槿把手一甩,不让他扶。她说:“收起你的表演人格。”李泗槿她男人也不恼,从文件包里拿出他搜集到的相关资料,他说李泗槿看不见,他要给念念。李泗槿说:“不行。”她自己拿过来,把几本烂得要碎了的古书摆正了方向,像是在浏览一样,翻一页,又翻一页。我说:“李泗槿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还知道书是倒过来还是正着?”

李泗槿说:“我的眼看不到你们,看不到这桌子,但我能看到书。我的手一拿到它,我的眼就能看到。我的手翻到哪一页,我的眼就能看到哪一页。比照相机好用多了。”

我终于明白自己那句“是通感吗”怎么来的了。我说:“是通感啊。”李泗槿说:“不要用这么俗气的词语来形容我的‘金手指’。‘金手指’你知道吗?网络文学主人公都会有的,我是不是要穿越了?”

我说:“你可能是要穿越了。”但是,在这里有必要澄清,读者朋友们,不要误会,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所以李泗槿不可能穿越。

我和李泗槿的男人站在她椅子一边,看着她认真地一页一页浏览。李泗槿的表情非常严肃,认识她十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慎重。在李泗槿身上,是主刀医生在做一台高精度手术,是主考官在批阅高考试卷,是很多个严肃的人,唯独不是李泗槿,一个天性散漫的写作者。

李泗槿的两只手平摊在大开着的古书页上,这书保护得不算好,已经有些粉碎的痕迹。李泗槿说:“黄颗,这本,她说是她写的。”

我离得比较近,先从李泗槿手下抽出那本书。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要粉碎了的书,除了没戴手套,动作流程全和平时上班一样。我一看封面,傻眼了,这是一本登上中小学生必读书目的经典,任谁怀疑,都不可能怀疑到这书的作者另有其人。

我说:“李泗槿,你确定吗?”

李泗槿的手收起来了,板板正正地放在她的膝盖上。她说:“柳林,说这话的人不是我。”

我说:“所以她希望为自己正名,是吗?”

李泗槿这次沉默了很久。她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视前方,像是充溢着泪水,泪水在张力的作用下没有淌出来。李泗槿说:“没可能了。好几千年过去了,所有能证明的东西,都在朝代更迭中,在战火里,无处可寻了。”

李泗槿说:“我是唯一的证人。在我最开始看见那些书本的时刻,我记录了下来。我写下来了。她的文字,她的样子,我写下来了。”

我说:“她一定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女孩子,能够接受教育,读书认字,写下自己的文字。她是上天的礼物。”

李泗槿说:“是啊,听上去很美好,很幸运,是不是?这是她呀。可是,不能署名,不能拿出去给人看,不能流传。好的文字,不总是千秋的。”

她男人突然从李泗槿的桌子上拿起来一个本子,悄无声息的,至少我没有察觉,直到他要离开。李泗槿伸出手去摸索那个本子,没摸到,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黄颗!你给我拿回来!”

她男人已经快要走出去了。我一下子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我抱住李泗槿,李泗槿在我的怀里挣扎,像是要溺水了一样。我说:“你快走,快走!”

我知道他要拿出去,做一个留存。我知道这将是颠覆人类文明的一个转折,我愿意支持他拿去。李泗槿的眼泪淌出来了,或者也不是她的眼泪。冰冰凉凉的泪水打湿在我身上,我的腹部,我的胸前,我的心脏。李泗槿说:“柳林,你要帮我拿回来,你要拿回来。”

我看着她空洞但依然有神的眼睛,不知如何是好。李泗槿说:“柳林!如果你不想让我死,你就帮我,拿回来。”

李泗槿说:“柳林!我会死的,如果书不毁,我毁。”

李泗槿的眼泪从未间断,她喝进肚子的水一路上行,都变成了她的泪。李泗槿说:“柳林!拿回来。我不想死。”

我听李泗槿这么说,前所未有地坚信她会说到做到。我冲出去,没忘记拐弯,在玄关处拦住了李泗槿的男人。他说,他要去打印店复印一份,然后交给学院,会有专门的学者去研究。我说:“你给我吧,我看李泗槿那个样子,不像开玩笑。”她男人眉头僵着说:“如果不复印,她会毁掉这些文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个本子,封面画着几个女子,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三位主角、两个侍女,台子精致,以瘦为美,应当是《瑶台步月图》。这是一个封面画着宋代仕女名画的硬皮本。我说:“我知道。我还知道,如果复印了,她会毁掉她自己。”

她男人没再说什么。其实我没有仔细看清楚他的样貌,我的心思全在这个本子上面。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打开看,可以说是一目十行,浏览了一个大概。天天和古籍打交道,我已经能够分辨出什么样的文字算经典,什么样的不算。我也能够认得出来,这不是她写的,李泗槿写不出来这样的好东西。我对她的水平没信心。

但这是一本真经典。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踏下去,踩在李泗槿家的木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距离文昌帝君更近了一步。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瑶台步月图》的凸起和纹路,那是人物的身体,感受到某种叫作文脉的东西正在分崩离析。像是泰山要塌下来,海要盖过去,像是黄河的水来了又走,千年的改道进程缩成了刹那。佛祖和祂的青灯长明,往生牌位层层叠叠,《永乐大典》仅存的韵部躺在玻璃柜子里,可能是那其中一部分的抄本,正在经由我的手,奔赴它的坟场。

李泗槿说:“这不是我的选择,我只是,执行作者的夙愿。”

李泗槿坐在椅子上,低眉明眸,宛如一尊菩萨。我双手捧着她的本子,一步,一步,极其郑重地把本子交给她。李泗槿的脸四四方方,下巴却是尖的,下午将尽的日光从窗子里泼进来,泼到她脸上,留下一个万花筒样的光斑。我站在她书桌的对面,向她的落地窗看去,窗外楼体林立,云彩张扬着粉红粉红的色彩,在西北的大风吹拂下极快变幻着形状。她的窗子很温暖,和她的马桶坐垫一样,让人感到踏实。

李泗槿跟我说:“谢谢你,柳林,那么给我吧。”

现在我和李泗槿盘腿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了。

这是我们共同的故乡,从十八岁的出走开始,我们很少回来。我和李泗槿是一个地方的人,新疆这样远,一个省份的人都可以成为相见泪流的老乡。而我和李泗槿不仅来自同一个省份,而且来自同一座城市。一个发达省份的不发达小城,最大的好处是有海,而我喜欢海。在与家相隔三千五百公里的西北,我们并没有成为彼此熟悉的人。即便后来我留在图书馆,她几经辗转又定居在了同一座城市,我愿意相信我们有缘分,但也仅此而已,我们并没有超出普通同学的任何情谊。

直到这次,李泗槿主动求援,让我陪她一起完成这件人类文明史上惊天动地也悄无声息的千秋大业。从飞机上下来后,李泗槿紧紧抓着她的本子,跟在我身后走得很顺畅。她早算好了时间,我们一下飞机,赶紧从西郊打车往东跑,刚好可以赶上海边的日出。

现在李泗槿紧紧抱着她的本子,她一遍一遍翻着她的本子。这是一个料峭的春天,春天没有给予我们它温暖的致意,海洋在春天的授权下吹来刺骨的春日海风。她的手在这风的吹拂下冻得通红,她那修长又柔软的手,一遍一遍摩挲着这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本,本子纸张的边角划着她的手。

李泗槿跟我说:“柳林,时辰到了。”

我说:“你甚至没有看一眼表。”

李泗槿说:“是她说的,在日头将出未出,日光即将穿破云层但未穿破,第一只海鸥从东方飞来的时刻。你看这海鸥,那么就是现在了。”

确实是有一只海鸥从东而来。我说:“但是你看,今天有雾,或许是雾挡住了太阳,或许太阳已经出来了。”

李泗槿已经站起来了。她拍一拍屁股上的沙子,今天她穿着一件刺绣着向日葵的风衣外套,黑色使她神秘。料峭的初春,没什么人来海边,我们是误闯入海岸线的两个小黑点,是要被浪潮驱逐的。

李泗槿很快就走到了海水开合的地带。

我说:“这水很冷,你不要进去了吧。”

李泗槿却说:“要的。”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挑选了一处海水刚好没过脚踝的位置,跪了下来。李泗槿跪得笔直,她的脊梁像一棵树。她的绸质风衣落下来,浸到海水里。我站在她身后海水未波及的沙子上,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她现在一定比昨天还要隆重,还要严肃。我眼见着李泗槿捧着本子的手下沉,下沉,最后下沉到海水里去。

就到海水里去了。

我的心在撕裂,和古籍打交道这许多年,我对经典的古文字始终有一种,怎么说,应当是敬畏。现在李泗槿把这失传几千年的抄本,就这么浸到海水里去了。

我想,她是历史的罪人。

李泗槿说:“我不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沉下去,像是在蹂躏绝世的名花。花朵凋零了,花朵枯萎了,花朵随着枯萎而永生了。李泗槿的手在本子上一通乱抹,让海水充分侵蚀到每一张纸的每一个字。墨色褪去了,墨色流淌了,字和句子们,就沉睡在了海的怀抱里。字们永恒了。海水蒸发了又降下来,降下来再蒸发上去,永远不会再消失了,这本失传的经典啊。

李泗槿说:“那个姑娘说,水火不相容,我把抄本浸到水里去,那些原本被火困住的字的魂灵,就可以再入轮回道了。她也就可以安心了。”

李泗槿说:“我不是罪人,我是好心人。”

李泗槿就又开始哭了,她的眼泪浸在海里的本子上。

李泗槿说:“我也想,想写出来好东西,特别想。”

李泗槿说:“她写出来又如何,文学史上,查无此人呀。”

李泗槿说:“柳林,我好累,你把我扶起来吧。”

我就把她扶起来。李泗槿的身体在发抖,她的眼睛,终于是没能再好起来。李泗槿还是能看到一个女人,身姿摇曳,头发很长,梳一次头要有好几个侍女伺候。那个女人读卷轴书,写小楷字,出口成章,挥笔即就,兴来时,题词作赋,经常男装混入街市,坊间流传着好些她写下的句子。

不会有人知道她是谁,不会有人知道她写过多了不起的文字。人们会记住另外的名字,李生,张生,佚名。千百年的误读,千百年的散佚,恩恩怨怨,也都泡在海里,在水和火的覆亡中一同远远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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