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河
2023-10-22□三三
□三 三
艮其背,不获其身。
——《周易》艮卦第五十二
1997年夏天,我在一辆巴士里醒来。刚落过雨,云影阴沉,天色还未从一片幽暗里恢复过来。我用手指弹一下车窗,水珠大幅度地在玻璃上斜行起来。外面是高速公路,植物迎合时令,已然绿意深深。车厢里空调温度很低,我觉得冷,就把双手塞进前排座位的椅套。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处叫“太阳岛”的露营中心,驱车三小时,穿过一带湿地便可抵达。太阳岛完工于八十年代末,或因地势郊僻,即便逢旺季,游客量也只是差强人意。有一年,露营中心的市场部门灵光一现,与诸多学校谈成了夏令营合作计划。自此,一到暑假,源源不断的中小学生来到这里,踉踉跄跄下了大巴,跳进为期一周的集体户外生活。在那个年代,露营属于相当先锋的概念,大部分人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一些相关场景。我的父母当时还年轻,有能力为幻想承受一定的代价。所以学校下达通知时,他们第一时间替我报了名。
巴士开进太阳岛的停车场,热浪袭面,天气竟已完全复晴。我低头看一眼手表,11点不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前方的空地上等候。按照行政区划,参加露营的学生被分为七组,我们组一共十九人。只有四个男孩,其中数我年龄最小,开学也不过刚升三年级。我们的领队是一位女老师,皮肤白得剔透,满脸汗渍使她的笑容显得很费力。她伸手作出围拢的动作,向我们作自我介绍——她姓陈,我们可以叫她Miss Chen。她发“Ch”的音节时混着一种翻译腔调,别扭而动听,我们忍不住哄堂大笑。并且,伴随更意味深长的窃笑,背地里,那些高年级的男孩叫她“细腰”。
细腰把我们领到休息处。那是一座搭得很草率的棚屋,或许为追求乡野风情,刻意配了一顶茅檐。我们的队伍蜂拥进去,到处嬉闹,不时传出几声兴奋的尖叫。我环顾四周,一片嘈嘈切切中几乎无人落单。我们组里有些人本就是朋友,另一些也在漫长的车程中寻到了友谊。唯独我怔怔坐着,拨弄手表外层的橡胶制托马斯火车头。
“他们真无聊。”忽然,一个女孩坐到我旁边。
“谁?”我有些惊讶。
女孩比我略矮一点,梳着一对麻花辫,神情却露出一种意外的成熟。她的双眼异常清亮,聚焦于任何一处,看起来都别有深意。她对我下意识的提问置若罔闻,转而说道,“刚才我坐你前面,你一直动我的椅子。”
“对不起。”我顿觉面部烧红,想解释是为怕冷,又担心她因此小看我,不由得更窘迫。我磕磕绊绊地说,“回去路上,我一定会注意的。”
“算了。”她冷淡地说。
“你是哪个学校的?”我问。
“我们学校很烂,不说了。”她摆摆手。
“我听以前来过的人说,营地的北边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即使在半夜,照灯也会全开,草坪绿得发光,见过的人都以为在做梦。解散以后,我们可以去找找看……”我说。
她仿佛并不在意我说的话,没有直接回答,但察觉到我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看什么?”她瞥了我一眼。
“……你这边辫子松了。”我迟疑着告诉她。
她抬臂一摸,把一撮逸出来的发卷抓在手里,又站起来,往附近张望一番。烈日生烟,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她大约想找镜子一类的东西,但终无所获,于是坐回了我旁边。
“我故意这样梳的。”她慢慢松开手。
入营第一餐,订在休闲区的一家酒店。我们跟着细腰走进大堂,只见十几台铺了绸缎桌布的圆桌,上面已摆好凉菜。四盏巨型宴会灯高悬在头顶,光线穿透琳琅的水晶装饰片,一道人造虹影被折射到白墙上。我望得出神,想告诉那个女孩,但没看见她。等我们开了饭,她才匆匆地跑进来,在旁边一桌入座。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打量那个女孩。她的身形很瘦小,坐在位子上,像围栏中因朽蚀而下陷的一根松木。她几乎不动筷子,也不参与周围人的话题。多数时候,她低着头,剥手上的肉刺。她的头发重新梳过一遍,此时,两条辫子齐整、干净,非常均匀地箍在粉色皮筋里。只是不经意地,她会伸手去摸原来松散的地方,反复确认这些发丝已改邪归正,全然听从了她的心意。与我不同,她似乎无意观察外界,任凭自我蜷缩在无形的盒子里。然而,当我吃完准备离开时,她跟了上来。
我就是这样认识文英儿的。凑巧的是,夏令营第一天,营地安排我们住别墅,我和文英儿因同组而分到了一起。别墅以全球国家命名,我们所住之处叫“土耳其”,而我幸运地入住了唯一的单人间。
“我有个叔叔在土耳其。”文英儿说。
“真的吗,他去那里干吗?”我正收拾行李,饶有兴致地停下来。
“做生意呀,赚钱。”她一副怪我没见识的样子。
“赚到了吗?”我问。
“当然,土耳其人特别喜欢中国人。他赚了很多钱,打算在当地买一座小镇。”她说。
“太厉害了,他会接你们去玩吗?”我半信半疑,那种生活过于遥远。
“会吧……会的。”她站起身,在我蓝色的床铺上留了一道褶皱。午后,室内外的温差高,窗玻璃上有一层细小的水珠。文英儿用手掌小心地擦拭,一片清晰的视野从中浮现。我们可以望见远处的树林,千万张绿叶当空细闪,容留暖风赋形。低处遍布着不知名的野花,是夏日了,一切色彩的灵韵在蒸腾中被唤醒。再往后,就是那块即将扎满帐篷的空地,我们的露营也会随之真正地开始。
到了下午,我懒散地踱到游泳馆。细腰已经等在门口,递给我一份储物柜的号码牌。小黄鸭造型,翅膀上刻着一个暂时属于我的数字,在我手心轻轻发烫。泳池是露天的,周围以人工沙滩造景,外圈还种了一些绿植。我认不出具体的种类,只是模糊地想到,它们在热带也许是常见的。为了吹起救生圈,我不得不长久地蹲在岸边。许多人从我身旁经过,沙滩上的足迹被一遍遍重置。其中也包括细腰的,她穿了一件印满草莓的连体泳衣,快步跳入水中。我有些晕眩,好在救生圈差不多吹成,于是堵上了橡胶塞。
泳池很大,靠一点想象力的弥补,它就能成为真实的海。我的泳裤是去年买的,穿在身上却已有点紧。稍划一下水,下肢崩得窒息,就停在了池中。有生以来头一次,我感到自己像一座小型岛屿,迟钝地浮在水上,承纳落下的光线、灰尘与寂静。就在这时,文英儿抓住了我的救生圈。水淹到她的下巴,可能蹚过来的途中呛了水,她咳嗽了一阵才开口。
“我想用一下你的救生圈。”她说。
“我这个气吹得不够,你问问别人……”我很为难地说。
“没关系,让我试试。”她说。
“可是我不会游泳,离开救生圈不行。”我几近嗫嚅。
“你又没在游。”她不仅没退让,反而变得更加蛮横。
“我刚休息好,马上就游了。”我说。逃离灾难似的,避开她的注视。
文英儿不再说话。咳嗽再度泛起时,她用一只手捂住口,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救生圈的一侧。我们僵持不下,我只好凭蛮力游动,以为她会被迫放开。谁知我一蹬腿,她抓得更紧了,整个人扑在救生圈的后方。没游几步,她仿佛发现了某种诀窍,也跟着我的节奏蹬——她搭上便车,把救生圈的一部分用作了浮板。见这样行得通,她大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细钢丝拉扯般的嘶嘶余音。来露营中心小半天,我还没见过文英儿如此开怀。那层阴沉的面罩从她脸部化去,紧接着破壳而出的,是一张鲜亮的少女面孔。
我们不知疲倦地往前游。渐渐地,人更少了,日光把空气晒出一种微弱的咸味。突然,文英儿一失神,从救生圈上翻落下去。水面很快吞噬了她的身体,呼吸释放出的泡沫、双手扑腾时打出的水花纷纷涌起,向外扩散出无望的涟漪。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早已游进了深水区。近处没有一个救生员。我极力探出身子,往水下捞那具瘦弱的身形。有一两次,我似乎触碰到文英儿,但电光石火,根本来不及拉起她。我的眼睛胀痛,泪水快溢出来了。文英儿竭尽所能地挣扎,水的棱镜使她身姿更扭曲。某一瞬间,她终于攥住了我的裤腿边缘,继而是腰、上衣。知道她的位置后,我又一次伸出手,一把将她拎了上来。
一场小小的劫后余生,反倒让我们放松了很多。回去路上,经过一家小卖部,文英儿要请我喝汽水。
“我们现在是生死之交了。”她眨了眨眼,说,“这样吧,我们可以交换一个秘密。”
“我没什么秘密。”我想了想说。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秘密,也许有很多个。”她说。
“那你先说一个?”我开玩笑说。
“晚上告诉你。”她说。
我们挑了瓶装的美年达。结账时,文英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硬币。面值都很小,甚至有不少一分、两分的。她数了半天,后面排起长队。我等得焦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纸币,但文英儿并不领情,坚持数出了相应的数目。
作为过渡,夏令营的第一天没有任何任务。晚上,由高年级的学生主导,我们一行十个人,在别墅里玩“你画我猜”的游戏。有一轮,文英儿抽到的词语是“欢乐”,轮到文英儿作画时,别人很快猜中了,她还马不停蹄地继续画着——在那个欢乐的人周围补上海鸥、礁石、发亮的藻类。文英儿画得很好,丝毫不比少年宫里参加美术比赛的选手逊色。然而,已经知晓答案的猜谜者们却不耐烦了。屡说不止,一个初二的女孩干脆夺走文英儿的铅笔,往沙发下丢去。由于两人身形悬殊,大女孩完全可以把这一切做得轻描淡写。至于文英儿,则被迫以虚弱的凶狠来回击——她抓起桌上的白纸,拼命撕扯,送葬仪式似的纸屑撒在他们头上。
“季小鹏,我们走。”她对我发出一道昂扬的指令。
可当我们回到我位于三楼的房间时,她的气焰迅速耗散了。她蜷缩在我床头,像一堆再无复燃可能的炭火。我们不开灯,半敞窗帘,往外借一些零星的光。她没有哭,至少没发出声音,幽静得以在房间里停留。不一会儿,有人踩上楼梯,我们不禁屏住呼吸。所幸,他们不是往三楼来的。
“他们都回房间了。”我小声说。
“随便,关我什么事!”她哑了,话音落在空气里,一把生锈的锯子。
“你饿吗?我带了泡面。”我忽然想到。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好不容易找到热水瓶,里面滴水不剩。为了不让文英儿失望,我提起空瓶出门打水。一打开门,猛地看见许多陌生人聚集在外面。
冰冷的红蓝灯光下,两辆警车如喘气的野兽。细腰正与警察交涉,他们在我十米开外,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在警察身后,有一对苍老的男女。女人面部狰狞,好像要打细腰,被两个警察协力架住。男人则截然相反,始终不语。一件白色T恤罩住他佝偻的身躯,领口、袖口布满小破洞。鬼使神差地,一种诡异的预知力量从我身上焕发——这些人的出现都和文英儿有关。
我吓得连忙锁上门,当时是夜里十点半。
“你是说,当年,孟云娇就是这样被警察带走的?”李贞瞪着眼睛。指间的烟烧出很长一截灰,她浑然不觉。经风一吹,尘烬落满她的手背。
“文英儿……她本名叫文英儿。”我说。
“他们凭什么带走她?”对于我的纠正,李贞置若罔闻,只顾追问。
“她偷了家里的钱,私自报名参加夏令营。父母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到傍晚还不见人影,报警才找到露营中心。”我说。
我想象警车在公路上驱驰,夏季的黄昏空前辽阔,云火燎原。文英儿的父母坐后座,光流自下而上涤荡他们的身体,循环往复,像一种抽象的洁具——但没有什么被清洁或改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黑夜将至。
“不过她只偷了两百。”我向李贞解释说,“夏令营的费用是两百七。就是说,有一部分钱是她自己存下来的。”
“嗯,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李贞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态度,故意说。
“也不能这么说……”我说。
“你们后来有联系吗?”她问。
“她被带走前,塞给我一张纸条。当时太混乱了,她远远地用唇语对我说,‘给我写信’。纸条里是她的地址,字迹很模糊。”我说。
“你写了吗?”
“没有。”事实比较复杂,但这个回答大体上是正确的。我说,“又过了七八年,应该是我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每人拿着红十字会的袋子,去各个路口为小儿麻痹症患者募捐。我负责的路口靠近文庙,结束后闲逛,突然想到那里离文英儿家很近。我是说,她过去的家。那条弄堂早就动迁了,但房子还没拆完,拆到一半项目暂止了。残破的房屋定格在那个瞬间,有的被穿破墙垣,有的甚至被劈出了一个横截面。满地都是发黄的雨水沟,很脏。没走多深,我就想回头了。然而,转身看到的却是类似的画面。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站在废墟里了。这时我想到文英儿,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跳出来:她留给我一片废墟——当然,那时候我也小,容易沉浸在恢弘的想象里,不怎么明白废墟的真正含义。”
在我讲话的过程中,李贞不时微微仰头,像要从高空中检寻某种神秘的信号。等我停下,她关掉录音笔,抱歉地一笑:“要下雨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我快速喝完剩余的咖啡,让李贞在露天卡座稍等,我则去停车场取车。十分钟后,我驾车回到原地,大雨从空中暗黄的裂缝间灌下来了。李贞匆匆跑来,坐进副驾时,灰色西装已沾上墨点般的雨迹。她压低了喘息声。
“一起吃晚饭吗?”我问。
“今天不了,孩子最近住家里。”她说。
我和李贞相识于两年前的圣诞夜。那是一场艺术从业者的集会,四处散发着奇形怪状的自由,人人亟待酒精与狂欢的重铸。我的天性与张狂相悖,对那些被幻觉浸泡过度的自我展示一贯警觉,反而注意到一夜缄默的李贞。当时,李贞刚离婚,但丝毫不曾受困于婚姻的崩塌。她有一个刚念小学的女儿,因工作缠身,由她父母代为抚养。
我们很快见了第二次,李贞来我家。她做了饭,重新叠好床边的衣服,把杂乱堆放的物品全部归类。接着是性,如此自然地发生,甚至罕有色情的意味。李贞比我大几岁,好像一个熟识已久的姐姐。她深谙我的诸种需求,慷慨地一并打理,而做这些似乎费不了她多少精力。自此以后,李贞大约两周来一次。相处日益长久,我逐渐察觉李贞的独特之处。她的性格中潜藏着一种硬朗,使她永远望向前方,奔跑的每一刻都令她安心。正是基于此,没有什么精神困境能羁绊住她,她也很少向我袒露私事。
不久前,市里彻底破获一起陈年旧案。罪犯疑有两名,是一对情侣。男嫌疑人于十五年前被捕,执行了死刑。女嫌疑人孟云娇一直在逃,隐姓埋名,终于在一次集体血液采集中暴露行踪。到处都在谈论这件案子,从早到晚,电视里轮播着昔日凶案的各种细节。
有一天下午,新闻里恰好放到孟云娇在看守所的录像。出逃多年的嫌疑人,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我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孟云娇长相很美,艳丽、娇柔,正属男性会为之血脉偾张的外形。让我惊讶的是,孟云娇的表情很特别,我好像从前在哪里见过。我盯着屏幕良久,神经元怦然跳动,脑颅涌起一阵轻微的疼痛。我意识到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这个被媒体传为“蛇蝎美人”的孟云娇,就是当年的文英儿。我把这件事告诉李贞,出乎我的预料,她大为振奋。原来李贞早有计划,要将孟云娇的故事拍成电影,参投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既然我与孟云娇有过交集,无疑是一座可开掘的灵感矿山。而我也是那天才得知,李贞在戏剧学院任教职,已拍摄过两部独立电影。
雨刮器重复擦着车窗,像一对鞘翅目动物的触角。晚高峰期间,我们移动得很慢,车灯、街灯、交通灯在水迹中晕开。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一片模糊之中,夜晚的信号不动声色地显现。李贞抱着双臂,尚在回味关于孟云娇的往事。“你们后来见过面吗?”李贞问。
“没有。”我回想罢说,“其实有不少机会,好几次差点约见,但最终没成行。”
“哪一年的事情?”
“读本科时,我和文英儿再次联系上,她找到工作了。当年在营地,我一直以为她比我低一两级。她长得非常瘦小,看上去就像刚升小学——可后来我倒推出来,她那时已经念五年级了。”我说。
“难怪她表现得那么早熟。”李贞若有所思。
“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我笑了,想到文英儿言行举止里卖弄的成分。时过境迁,那些已变得不再重要。在漫长的追忆中,事情表面的翳层脱落,我终于能看见更真实的一切。
“照你说的那样,文英儿谎言连篇,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李贞说。
“也不全是,有一些东西是真的。”我说。
“比如?”李贞挑眉问。
“我说不清楚。”
不知为何,我心中恍如升起一障水雾,难以名状。待它缓缓散去,我几乎触摸到那个时常抑遏着我的暗穴洞口。
李贞没有追问下去。我打开广播,一首叫不上名字的粤语老歌响起来。中途,李贞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的孩子打来的。她的语气异常柔和,假如不是亲眼见到,我甚至无法相信她有这样一面。我蓦地发现,一夜又一夜的激情,并未使我们更了解彼此——性是一条缠绕着幻景的虚线。临告别前,李贞想起什么似的,特意转身问我。
“对了,她晚上告诉你秘密了吗?”
“说了。”
“是什么?”
“她说……”话到喉咙口,我才感到说出来很费劲,“她说,她和邻居模仿过大人做爱。邻居和她差不多大,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当时我怔住了,没有细问。”
实际上,我给文英儿写过信。
经年累月,尝试了很多次,但没有一封是写完的。如今回想起来,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我都萌生过给文英儿写信的想法。有时是突发奇想,有时构思再三,一个念头在脑中盘旋数日,等静下心来才付诸文字。为防止父母窥看,那些写到一半的信都撕了。即使后来用电子文档写,情绪消失后,我通常也会删除。前几年,我去健身馆练习壁球。小小一颗黑球,与墙壁撞击后又弹回我的拍下,不断循环。当我大汗淋漓,蹲在一旁喘息时,忽然明白,从来没有真的收到过信的文英儿,就是那面墙。
有一回,我在一个中学时代常用的USB盘里,找到半封写给文英儿的信。在不同的信件里,出于一种儿童的游戏心理,我曾随意地为文英儿取昵称。而这封信的顶格,却赫然写了文英儿的全名。
文英儿:
好久不见。这是我们认识的第六年。我现在在光明初级中学念书,初二了,成绩还算过得去。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回望容易让人误解,以为时间是瞬息而逝的。然而,切实地去度过一天又一天,就会发现六年非常漫长。我仿佛坐在一条小船上,每一秒都离你更远一些,而那种距离是永远不可能挽回的。
最近,我们地理老师在课上讲到了太阳岛。你能相信吗,原来有一座真实存在的“太阳岛”,就在哈尔滨松花江的北岸。据说,那里有很多异国风情的别墅,是二十世纪初搭中东铁路进来的外国侨民兴建的。我们老师还放了一首颂扬太阳岛的歌曲,歌词里有“带着露营的篷帐,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小伙们背上六弦琴,姑娘们换好了游泳装”——这和我们初次见面的露营中心多像啊!可六年前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仿造的假“太阳岛”。我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想起很多当时的细节。傍晚走在路上闻到洗发香波的气味、那间别墅木制楼梯扶手上的划痕;还有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群男孩去踢足球,草从小腿上划过的微刺的感受。怎么能说,那个太阳岛是假的呢?
这六年来,我更加明白你所说的那个秘密。当年你告诉我时,我其实有点害怕,而且要到几年后才愿意承认这一点。或许在潜意识里,我隐隐感觉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罩在上面。它让我皮肤发痒,以至于六年以后,我仍然会经常想起你的秘密。希望你不要为此生气。至于我拖欠你的秘密,我现在想出来一个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从小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恐惧!我觉得我们最终会失去所有东西,越在意的,失去得越快……
在重新读到信时,我对事物的看法已经改变了。对于“非常强烈的恐惧”,不仅无法与当时的自己共情,反将其归结为少年时代易犯的一种幼稚病。
我关闭电子文档,把USB盘从电脑上拔下来,放进一个黑色的小木盒里。
那一年,我考入一所政法大学。学校位于郊区,往东南步行四十分钟,就能抵达一片叫“望仙园”的墓地。而联结墓地与学校所在小镇的,是无尽的荒田。闲暇时,我沿着单车道宽的小路散步。偶尔遇到住在附近的农民,他们往往穿着随意,皮肤因长期紫外线晒蚀而布满褶皱。他们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混合了焦炙与汗水。不经意地,我总会想起遥远的露营生活。
我就读的专业是国际经济法,隶属于法学院。第一学期,基本上教的都是一些通识课。全专业的学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在讲台上大谈《萨利克法典》中继承问题的缺陷,或是《十二铜表法》允许父亲两次出售儿子的法理性。我听了几节,始终无法摆脱困意,很快便确认自己对法律并不感兴趣。不出两个月,我干脆放弃了课堂,将大学时光馈赠的自由全部付与玩乐。我和一群朋友天天出校,通宵流连于网吧、KTV、棋牌室。那是我人生中最放浪形骸的一段日子,也是与人交往最频繁的时期。后来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置信,我的性情中竟隐藏着这样一个陌生人。冬天来临时,我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找了一份管理员的兼职。由于是男孩,老板安排我隔天值夜班,工作时间为晚11点至早7点。
我的兼职内容不算复杂,只需坐在前台,负责当日顾客的开卡、结账、零食消费。除了周末以外,来包夜的人不多,但随时可能有事叫我,即使小憩也睡不安稳。为打发彻夜的空闲时间,我找了很多在线小游戏。有时厌倦了,另寻消遣。就上一些学习网站,做修改病句的测试题。那些词句中无关紧要的意境,像许多块关于外部世界的小巧拼图,使我着迷。
我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例病句:在平原地区看到松鼠是很少的。
有一回雨夜,顾客寥寥无几。我连续玩了几个小时《反恐精英》,流血图像和旋转的视角令我头昏脑涨。被迫从游戏里抽身,大约是凌晨3点出头,我打开一个叫“Loster”的网页,是那几年高校学生常用的社交网站。通过搜索姓名,很多昔日的同学、旧友重又联络上了。那天半夜,我盯着搜索栏发呆,大脑一片空白。忽然,我手指不自觉地动起来,接着“文英儿”的名字出现在条栏里。搜索结果跳了出来,一共有三个“文英儿”。其中两个账号信息全无,一看就是随机生成的虚拟僵尸号。唯一一个可能是她的账号,用了一张卡通头像,性别没有注明。
我点进主页,发现账号的主人很少更新生活状态,只有零星几条。最近一条发布于去年6月,是一行“干杯”的表情。还有一条更早些,在一个春天的黎明时分,内容非常简短:“还有人没睡吗……”有意思的是,根本没人会看见这条消息,这个账号连一个好友都没有。除此以外,账号的主人上传了很多照片。我急于寻找人像,快速通览了一遍相册。有一个专辑收录旅行时拍的风景照,多为江浙一代,最远到过黄果树瀑布。在一张背衬山林的照片中,摄影师本人露出一个“V”字的手势,可以看出她的指甲很长,深红色的指甲油平添一股女巫的气息。
我等不及再作细究,在留言栏里用悄悄话功能写道:你好,冒昧打扰,你很像我很多年前的一位朋友。当时近凌晨4点,雨停歇多时,天空吐出一层微带荧光的褐红。南方的冬天湿冷,我起来把过道上的窗关紧。待我回到座位,网页提醒有一条新消息,点开赫然显示着:季小鹏,原来是你,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我完全没料到,她回复得那么快。望着屏幕,我有些不知所措。紧接着,文英儿又发来了消息。
文:挺会熬夜的嘛。
我:明天没课,打完游戏晚了。
文:你应该还在读书吧,是念了大学吗?
我:对。
文:还是读书好。就知道你是好学生,我不会看错人的。
我:一转眼,我们都快十年没见了。
文:你记得我当时给你留过地址吗,没过多久,我就搬家了。本想等稳定下来,再想办法联系你,但飘飘荡荡,时间也就过去了。
我:其实我经常想起你,是真的。
文:你有女朋友了吗?
我:嗯,一个隔壁班的同学。
文:真好。
我不想和文英儿详谈女朋友,便转开话题,说起学校后面连绵不绝的荒田。到了冬季,树丛因凋敝而显得灰暗,大堆枯草在风中翻腾。远远观望的人根本弄不明白,植物的那些遒躁舞动究竟是在召唤,还是在挥别。我告诉她,等开春以后,请她来我们学校玩,那时我们可以看到新生的田野。我打了一堆字,但自“真好”以后,文英儿不再回复我。她像高空中一粒忽然不知所终的行星。
孟云娇的案件一审采取公开审理的形式。法院通过互联网进行直播,一时观众云集。庭审当日,我刚好参讲一期工作相关的论坛,理所当然地避过了观看。尽管难以承认,但仅仅是想象这场审判,我都痛苦不堪——那种痛苦没有具体的指向性,就像一道刺眼的强光,使人想移躲。只是这件案子的声势盛极一时,庭审结束后,诸多细节在媒体间广为流传。在二次发酵的过程中,我也陆续看了一些。
7月将尽的一日,李贞来我家小坐。自从她全心投入孟云娇的电影,我们每次都有繁琐的具体事务要谈,不觉已很久没有做爱。不过,通过性开辟出的亲密,竟能长久地留存于彼此之间。李贞喜欢那张墨绿色的麻布沙发,我们一起瘫卧其中。久之,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是一对相处了数十年的夫妻。
在李贞点开的一条庭审视频中,孟云娇端正地站在镜头中央。她的身后是两位高大的法警,衬得她薄薄一片。孟云娇时年三十七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憔悴得多,但苍老丝毫没有影响她的魅力。大厅中央,肃白的光线洒下来。一种明亮禁锢着她,令她惶然。
对于法庭提出的所有问题,孟云娇都答非所问,逻辑混乱。当问及与另一名罪犯帅正雄的关系时,孟云娇的眼中充盈起泪水。她说话很轻,发声介于吐字与喘气之间,又带有港台式的甜美。孟云娇说,他是我的男朋友。他有点好莱坞黑帮的风范,杀人的时候冷酷、利落,但他相信,最终他会死在他儿子手里。他最对不起那个孩子。问到是否在帅正雄绑架杀人时予以协助,孟云娇一口否认。孟云娇说,我是正经家庭教育出来的,从来都与人为善,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心疼很久,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就像忽然体察到眼泪的好处似的,孟云娇一发不可收拾。此后不论答什么,都伴随哭腔。主审法官与检察官轮流盘问孟云娇,孟云娇只是啼哭不停,一度出现情绪崩溃,被当庭叫停数次。
在另一条截取的视频中,孟云娇似乎平静了很多。根据她的陈述,可以大致推断她回应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不回应警方的传唤,而要隐藏身份潜逃十五年?视频下方不少人评论,认为这是整场庭审最具戏剧性的一幕。
孟云娇说,我没有逃跑。我只是想挣脱过去,重新开始生活。当时我年纪还小,才会被帅正雄骗,过这种亡命天涯的日子。前两年我去一座山里,碰到一个算命的道士。我问他我的命怎样,他不肯回答,却讲了《聊斋》里的一个故事,叫《叶生》。(法庭阻止与本案无关的交流,但孟云娇坚称这一部分很重要。)讲的是一个落魄的书生到了绝境,突然走运,逐渐当上大官。多年以后,他回到老家,发现自己的棺材停在房中央,因为家里穷而始终没入葬。他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早就死了,所谓的走运只是亡魂的一场大梦。那个道士说,从我离家那天起,就已经成了一个亡魂。
听审团传出窃窃私语,法庭不得不维持秩序。孟云娇捂脸恸哭,但这次没发出声音。镜头忽切至一个近景,透过指缝,孟云娇狰狞的面部暴露在观众眼前。她的脸色泛红,细纹如刃。她的嘴开阖不停,似在把某种剧烈却无形之物吐出口。
“我不想看了。”我说着,关掉视频。
“她身上有一种张力,确实很迷人。”李贞说。
“她表演得太拙劣了,却不自知……”我还没说完,李贞打断了我。实际上,这种拙劣所唤起的是我的于心不忍。
“表演,你认为她是在表演吗?”李贞问。
“大家都这么想吧。”我一迟疑,“你说呢?”
“我不知道。”李贞笑起来。为了抽烟,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回头望向我,她已恢复平日里冷静的模样。“但法庭这个场景不好,太沉重了,让她显得很别扭——我是说,拍电影的话,我肯定不会拍到庭审这一步。”
“你打算正面拍凶杀案吗?”我问。
“正面?”李贞重复了重音。
“就是重现十五年前的场景。”我说。
帅正雄被捕后不久,报纸曾刊登过一张现场的照片。拍摄时,尸体已处理,原所在地用白色粉笔画出一个人形。椅子是当年常见的款式,仿皮质,以合成金属作为支架,在近肩膀的位置有一小块靠垫。报纸滤去了色彩,但从那个时代生活过来的人,都知道这种椅子是红色的——和地上尚未擦洗干净的血迹同色。餐桌与尸体呈一条直线,从照片里只能看出小半张桌子。桌面上摊得很乱,有一支笔、一瓶看不清名称的药、一副金耳环。在这些东西的后方,摆着一只花瓶,里面的玫瑰干枯已久,残瓣垂落。
那几年,帅正雄与孟云娇混迹于长三角地区。两人一路游荡,靠绑架勒索获取路费,再挥霍一空。被捕时,帅正雄作案七例,其中两例绑架致人死亡。最后这一件案子中,被绑架者的亲属联合警方提前部署。帅正雄前往公园取钱时,警察一拥而上。根据帅正雄与孟云娇往常的合作方式,假如他12点未归,就由孟云娇实施撕票。等警方前往帅正雄的租处,死者已矣,房间内别无他人。帅正雄坚称自己独来独往,一口顶下所有罪行,但孟云娇的身份仍然很快被锁定。根据推断,最后一位死者应当死于孟云娇之手,不过并无直接证据。
我们讲到报纸上的黑白照片。李贞抿紧嘴唇,烟从她的鼻翼里轻轻溢出。天色向晚,交杂的彩焰在视野尽头闪烁。夏日的风吹入窗,热气腾腾,我闻到一股草茎燃烧的味道。
“不,我想把重心放在她逃亡后的日子。从一路化名隐藏身份,到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是一个全新的人,她的心理变化很值得探索。最后终于引起公安的注意时,她的回忆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形式复苏了。真正击溃她的,正是这种醒悟。不过,我还没想好电影的结局。”李贞说。
“现在拍多少了?”我问。
“剪辑以后,至少有二十分钟吧。”李贞关上窗户,重新坐到我身边。她打开电脑,突然燃起兴致似的问我,“你想随便看看吗?”
我点头,李贞点开桌面上的一个片段试剪版本。影片从深红色椅套下的一只手形开始,镜头慢慢拉远,逐渐释放出大巴车的整体空间。一个男孩斜倚着玻璃,湿绿的外景映在他脸上。他的性格被那副表情所象征:犹豫、容易疲惫,终其一生将受困于内心幽暗的火苗……
“忘记告诉你了,在这部电影里,你是男主角。”李贞说。
“我?我一个普通人,拍得出什么?”我说。
“不,你很重要。”李贞一笑,略作停顿,“而且,我觉得恰恰相反。在你的讲述中,我常常感到一种隐蔽的激情。你对孟云娇,好像怀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
我心中一凛,手心竟在炎炎夏日之际发凉。电脑屏幕里,电影还在自动播放。学生们涌向各自的队伍,我依稀认出“细腰”,四肢白皙发光,胸部在奶黄色的T恤下高高隆起。演员的眼睛很大,盼顾生辉。虽然李贞在选角时,采纳了我对细腰外形的描述,但她似乎刻意把细腰拍得过于性感——无论是她的造型,还是她投向孩子们的充满讨好意味的眼光。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一点,李贞按下暂停键。
“你看,这个就是孟云娇。”李贞用指尖圈出一个瘦小的女孩。
女孩出现在画面边缘,梳着熟悉的双马尾。外圈镜头畸变,将一种不自然的弧度置入她的形象。某一瞬间,她的眼睛紧盯着摄像机,一具捕猎前唤醒全身感官的鹰隼。但那一帧很快过去,女孩向遥远的队伍扬起笑脸,我不禁怀疑此前只是一种错觉。
有一些日子,我如同失忆者一般醒来,分不清自己正处在时间轴的哪个位置。恍惚间,我总以为自己还在念大学。那扇由石狮子与重雕铁栏守护的校门无异于一道魔闸,顷刻之间,初成年的我们获得了超额的自由,并多少为此失措——但至少,爱、性、异性之间的夜行变得可以谈论。不再有幼稚的试探,也无需将欺凌女孩作为泄欲的替代渠道。我很快明白过来,作为“独立”的诸多效应之一,成人世界也意味着欲望的合理化。我把大量时间花在娱乐上,不计后果地日夜颠倒生活。那些夜晚,球灯转动着银鳞,四面喧哗。在光影芜杂的房间里,我一个接一个地,靠近逐渐变烫的女孩们。有时她们也会有所反馈,明示或暗示。然而,我从来没有真正跨出那一步。当我意识到一切即将成真时,肉体便自充胀中返回,在周围的环境里辨认出蛇的原型。
除了这些夜场的冒险,我还交过一个女朋友。刚开学时,我们同上好几节公共课。她坐在前排靠边,摊着厚厚的笔记本。无论老师讲什么,她都埋头记录,脖子后微微露出一粒椎棘突。有一次我经过她身旁,无意中发现她并不是在做笔记,而是在素描。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模样。她的头发很长,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使她的五官比实际显得小。当时我对她并无追求的意图,只是觉得亲切。直到我不上课以后,她作为组长,指导我写课程论文,我们才熟悉起来。她是隔壁班的班长,尽管课上不务正业,依然属于标准的好学生。我们关系的渐进,几乎都是她推动的,我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那阵子,我在网吧兼职夜班,女友偶尔来陪我通宵。她不打游戏,为了消磨夜晚,便一部又一部地看电影。实在困倦,就趴在座位上入睡。
“明天还要上课,回寝室睡吧。”我伸手摸她的额角,柔软,像一块绒布。
“现在叫阿姨起来开门,会被骂的,还是明天直接去吧。”她歪着头说。
我的QQ响起来,一个兔子的头像在角落里闪动。犹豫之下,我还是点开了,是文英儿。我们已互相加过好友,她知道我习惯于彻夜不睡,经常与我聊几句。女友凑过来,把消息小声念了一遍:今天上班运气不好,袜子都刮破了。
“她上什么班?”女友不屑地问。
“一个护士朋友,值夜班。”我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她连这个都跟你说。”女友不放过追问。
“我们小时候参加过一个夏令营,最近刚加上好友,连面都没见过。也许她生活中朋友不多,才来找我聊的。”我说,尽可能回答得周全。
女友狐疑地望着我,显然言辞已无意义,无法改变她对文英儿的不满。自此以后,她旁敲侧击,不时打探文英儿和我的关系。出于某种戒备之心,我并未将与文英儿的往事和盘托出。稍微具体一些的问题,我只推说忘了——毕竟十多年过去,所有边界理应为时间的渗透而模糊。女友似乎对文英儿充满兴趣,甚至要我约文英儿,三人见一次面。我一贯不懂女孩的心思,只觉得匪夷所思。但在她多番提议下,我不禁也对文英儿的现状好奇起来。细想之下,那不过是一场旧友的小聚,也算合理。
我小心翼翼地对文英儿说起这件事,没想到她一口应承下来。她说,她在外地的医院工作,不过定期返乡,下次回来就约我。我在聊天框里删减数次,最后还是打了出去:我女朋友想见你,她也会来。文英儿很快回了消息,大方地说也想见她,看看我如今的品位。她的用词非常热情,仿佛一直在等我邀她见面。尽管如此,数月瞬逝,文英儿从未真的约见我。当我再次问起她,已至盛夏。学校后方的田地中,野草患有热病似的疯长。我从深幽之中穿过,浑身弥漫着一种咸。到夜晚,我才收到文英儿的回复:最近实在太忙了,有机会回来一定叫你。我对着巨大的显示屏发愣,总觉得这是病句,却挑不出语法错误。
那时,我和女友已有过性体验。事实上,我们尝试了近半年才成功。最后,不再有烛光、花瓣之类的氛围营造,也省略了从网上学到的预热前戏——那些都是可笑的,我越遵循指导,越感到自己的无能。所有灯都关了,一片漆黑之中,我抵住女友的身躯。我忽然明白过来,能通向那条潮湿甬道的唯一途径,就是粗暴。必须勇往直前,不要回头,否则就会被那凝视着我的恐惧所吞噬。在艰难的跋涉之间,我近乎绝望。疼痛、挣扎、无法抑制的呼救,都是对暴力的诱惑。只有克服一切软弱,才能完成救赎。结束以后,我们并排躺着,一言不发。我闻到避孕套淡淡橡胶的气味。做爱过程中积攒的痛苦,消解在无尽的虚无之中。我听见文英儿在我耳边说话,轻声地,半带吹气。“其实……”她的眼中有蓝色的光,“我和邻居模仿过大人……”接着是一个轻盈的词语:做爱。好多年来,这道声音回荡在我颅内,锯齿拉扯。它让我变得虚弱,每一声回响都更无望。文英儿提前掌握了一种黑暗的力量,不论是否故意,都操控了我往后的人生。其中有一点悖论在于,当我的认知随年龄增长,我对那个伪装成“秘密”的陷阱也会有更深邃的理解,这让我永远无法逃脱它。
“你在想什么?”女友问我。
“放空。”我说。
我感觉像仰躺在海面上,缓慢地被淹没。我想的是文英儿。此刻她在做什么,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是否过得幸福。我已经长大,能接纳更深层的恐惧,有能力承担她更多的信任了。
往后的一周里,我和女友又开了三次房。我们迅速地娴熟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我尽量从脑中剔除了文英儿的影子,开始学会享乐,心无旁骛地。做爱所抵达的快感,超越任何形式范畴。越过巅峰之后,肉体缓慢地松懈下来,像沙滩上一条再无反抗之力的鱼。但那只和劳累有关,一种精神力量的耗散。除非一两帧出神的时刻,否则不会再像初夜那样紧绷,不再和暴力、死亡紧密相连。
女友仍然常提起文英儿,好像她是我们失散的共同老友,又或者是一个在我们儿时就逝世的远房表亲。有时我们一同坐在操场上,星丛吞吐着微弱的光,背后的金属网格递来一种虚幻的冷意。女友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想着文英儿,正在计算一场童年的夏令营究竟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无论女友如何探问,关于文英儿的事,我没有再回应过她。
大三刚开学,隔壁寝室一个兄弟请我们参加他的生日会。二十岁,越过成人的过渡期,是接受真正加冕的年龄。这位朋友一贯阔绰,订了学校附近最奢侈的餐厅。我们也不好意思寒酸,凑钱买了一个双层蛋糕、一双时下热门的Air Jordan球鞋。宴饮将尽,灯光忽暗,服务员推着插满小烟花棒的蛋糕进来。欢呼之下,生日会被推向高潮。我们扫完盘中蛋糕,徒留一堆狼藉。还觉得不过瘾,有人突发奇想,说一起去三公里外那家“金丽豪皇宫”开个包厢。原本只是一个玩笑,却因为起哄和寿星的应承,变成了一种关于勇气的试炼。朋友仗义,当即允诺费用由他承担,我们只要尽情玩乐。
“金丽豪皇宫”是本地一家会所,远近闻名。某年夏日,我和女友曾在对面的馄饨店吃宵夜。短短半小时,各色男女进出不迭。女孩多浓妆艳抹,一眼看不出年龄,身体曲线尽露于穿着之间。女友比我看得更投入,乐于评头论足,但都不是好听的话。在女友眼中,她们受虚荣的蛊惑,自甘堕落——泥潭将终身相随,而她们再也不会得到爱。我反驳她,为这种武断和居高临下,她却并不在意。
那天夜晚,我们打了两辆出租车,兴冲冲赶往“金丽豪皇宫”。两侧门卫穿得西装笔挺,戴白手套,替我们拉开门。一座欧式喷泉立在室内,上有玉石制的裸体女神,剔透光滑。迎宾的女孩领我们往深处走,通道回转,到处都是镜子。这是我第一次来会所,有些本能的紧张。好在我们人多,吵吵闹闹,多少藏住了怯意。跟着迎宾,我们走进一处宽敞的房间。不久,一列打扮各异的女郎鱼贯而入。有穿空姐制服的,有女白领风格的,有走清纯路线的学生——和我们在学校见到的那些不同,她对自己展示的形象是有掌控意识的,这反而使“清纯”具备了一种低级、直率的性魅力。换了几批,我都没选人留下。本想推脱,做东的朋友非要我留一个,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这时,新进门的一批里,有一个护士装扮的女孩。她毫无扬招之意,乍看显得冷淡,在一群女孩中分外出挑。我霎时注意到她,不由得心里一动。
夜场迅速暖起来,筛子声和音乐越来越响。我身旁的女孩说话很少,知道我们是学生后,她心领神会地一笑。
“现在学生出来玩也很多。”她说。她的衣服边挂着编号:18号。
“你想去点歌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垂落的睫毛像一把羽扇,也许不是天然的。她给我倒了酒,气泡从玻璃杯底部往上冒。她说,“如果你想,我可以陪你。”
我顺从地拿起杯子,却并不想喝酒,只好悬于胸前。隔着玻璃,冰液体在我手掌心里凝结起一层水翳。那时我还处在漫长的恋情之中,久不出入夜场。此时在会所里,坐立不安。良久,18号有所觉察,从沙发上探起身,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背部。
“别紧张,就是喝喝酒,把外面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18号说。
“我知道。”我说。
我小小抿了一口,接着一饮而尽。那已无关乎酒,好像是寻求一种液态燃料,以便尽快驶向一片忘我的空间。18号陪我喝了几杯后,神色显然开朗了不少。她说起老家在皖北,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不管信息真假,我们迅速变得熟络。
“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我说。这时,我已喝得头脑沉重,闭眼时顿感神经酥麻。周围的朋友也疯癫起来,有人正和一个女郎接吻。环视一周,世界有些失真。我继续说,“不过,她是一个真正的护士,不是穿护士制服而已。”
18号起初没听懂。我又说了一遍,她笑起来,可以看见粉色的牙龈。她说,“一定是很重要的朋友,你可以把我当成她。”
那晚我喝得几乎断片,一片昏天黑地后,只记得黎明时在路边呕吐。天空黢黑一团,路灯把我的身影裁成细长条,孤零零地贴在混凝土路面上。我浑身无力,肢体前所未有地虚空,仿佛血肉早已被蛀空。同行的朋友们不知去了哪里,我不关心,唯独非常想念文英儿。我胡乱翻出手机,拨了她留给我的手机号码,一心想着接通后该如何开口。很快,一个机械的女声响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她的道歉毫无意义。
东南沿岸的冬季相对潮湿,到12月底才凝结出第一场雪。适逢周末,我清早起来,开车往郊外的一处湖滨公园。前几日,李贞在湖边取景,因初雪降临,心血来潮想多留两天。我到李贞住的酒店时,她还游荡在专属于休假的漫长睡眠中。
外面雪下得不算密,不像任何一场新闻频道里播出的暴风雪。我戴起羽绒服的帽子,独自环湖散步。空气的透光率因为雪而增加了,愈发澈亮,半空中如注满极度细小的银箔。在这样的上午,沿着湖慢慢行走,让人身心舒展。
我们上一回见面,是李贞生日。我提前订了餐厅和酒店,以几乎逾越关系的方式安排了一切。我们带着酒气相互亲吻,故意撞倒台灯,滚上柔软的床面。外套、毛衣、内衣,一件件落地。我竭力想做得更好,却全然无济于事。我没法勃起。试了近一个小时,我们都由内而外地感到疲倦。我向李贞道歉,她反而坦言,她也没什么感觉。李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长河》而消解了,没有性爱的刺激了。我问,《长河》是什么?李贞问,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说,没有。但我说完就明白了,是那部关于孟云娇的电影的名字。我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李贞仰头思量,她的下颌线很美,并未因年龄而松弛。她笑时喉咙外部轻轻晃动,像一座浓缩上亿倍的即将喷发的小火山。李贞说,我以前听到过一种说法。我们都在一条很长的河里飘荡,河没有尽头,人到了临终那天就能上岸。我不太能理解。怎么说呢,这种世界观非常斯堪的纳维亚,对我们来说太梦幻了。但等我亲眼见到那样的河流,两岸辽阔,河水有时汹涌、有时有条不紊地向前流,我忽然什么都知道了。我说,是啊,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李贞说,那种持续而平静的感觉,和海洋、溪水都不一样。我点头,但实际上我说的并不只是河流。
李贞打我电话时,我正往回走。公园附近没什么商铺,这种清寂倒也符合人心意,我们就在酒店三楼的餐厅随意用了午餐。李贞没怎么打扮,却别有神韵。我向她说起上午湖边散步的经历。早在大学时代,我就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唯有在机械的步履运动中,我才能重新整理、收纳自己,不被当时放荡的生活所吞噬。李贞则提供了脑科学相关的一条佐证:据说散步时,人的眼球左右移动,会带来一种“前进”的感受——当然,这更多渗透到精神层面。回房间的路上,李贞挽着我的手。这种亲近并非基于需要,反倒是互相无所求,彼此纯粹的存在才发生了交汇,分外迷人。
客房的户型普遍偏大,典型的欧洲度假风格。李贞住的是套房,有一间明亮的客厅。墙上挂了一块波西米亚式方毯,针脚松弛,鲜艳的撞色几乎要跳溢出边界。另一侧还有一个装饰壁炉,里面的安全木柴正燃烧着,可以听到木料哔啵崩裂的声音。水烧开了,滚烫的液泡翻滚上来。一触茶叶,汤色中迅速淌出一股深红。我们靠窗坐着,看着这意义索然的一切发生,有时也望向窗外的雪。
“我以前最喜欢冬天,尤其是少数下雪的日子。中学里有一天,我逃课去操场上堆了一个雪人。两个小时后再去看,雪人竟然不见了。”李贞搅拌着茶,一边说。
“不是被校工清理了吧。”我说。
“也许是。不过我当时很傻,一心以为雪人是被偷了。好几天都在想,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偷雪人,雪人融化后他又怎样继续生活。第二年,我们在劳技课上学会用录像机,我就拍了一段偷雪人的故事。”李贞说。
“现在还能看到吗?题材听起来很浪漫。”我说。
“不,简直一团糟。”李贞摇头,毫不迟疑,“那只是一种情绪性的幻想,没什么更深的意义。过了好多年,总算认清了这一点。”
“艺术家很容易悔其少作。”我半开玩笑地说。
“也不完全是那样。时间会让事物露出更清晰的面相,一时看见的‘真’是有限的。比如我对于偷雪人者的形象的塑造,全然基于一个女学生的想象,拍成片子很难不做作。相比之下,丢失雪人的失落感却是真实的,是我切身相关的。我一度那么难过,就像胸口积着一块冲不散的金属。当然,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但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常想起这件事。”李贞轻轻撅起嘴,似在道出一种世界的奥秘,“诀窍在于:回望,反复观看。过去不明白的事,再次看到时,一定会知道更多一些。”
“就像我在几年后才知道,真正的‘太阳岛’在哈尔滨。”我说。在晦暗的青春期,每次给文英儿写信,就像划亮一根安徒生童话中的火柴。
“没有什么‘真正’。”李贞停顿后说,“南马尔代夫也有一座‘太阳岛’,在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地方也会有。万物在概念中流动,没有百分百的准确。也许过不了几年,你原本熟悉之物就面目全非了。如果想轻松一点,只有忍受你已经看到的,然后继续去看。尽可能从人生这一连串毫无逻辑的独白中,选出你所在意之物。归根结底,就是那样一场接受与选择。”
“忍受。你说得对。”我低下头。想起刚毕业那一年的隆冬,夜晚阴寒,我从一家酒吧前路过。一群装扮成cosplay风格的男女从玻璃门中出来,他们看上去饮酒过量,一位眩晕的女孩险些倒在我身上。惊醒之际,我看到她破洞的丝袜。接着,一个虚晃的念头猛然跃入我脑中:文英儿根本不是护士,她的生活延续了童年的模式,不过是连环的谎言。过往的种种细节蓦地泛起碎光,我开始深信,她当时应该也在某个夜总会坐台,穿着流行一时的护士服——但这只是一种揣测,并无证据。
“不仅如此。忍受之外,也有更广阔的东西……雪看着要停了,这个钟点太阳或许还会出来,我们去外面走走吧。”李贞边说,边行动起来。
于是,我们重新钻进外套,走向冰雪与日光均未确凿的室外。仍是那条沿湖的小路,却似有无尽的风光可观览。芦苇滑荡间,水波吞吐着整个世界的倒影。树木正值休眠期,其果叶早就掉落,朝天空竖起枝梢,徒生一种清净的氛围。随着我的走动,这些景象被吸纳,逐渐根植于我体内的某一处。这个过程分外美妙。
“文英儿”的名字始终悬在口边。我很想与李贞谈论她,说一些我已重复过许多遍的往事,如同在一个绒球上寻找未曾发现的线头。或者说一说,我对她究竟怀有怎样的情感。为什么从儿时别分那天起,每想到她,我就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起初,恐惧居多,后来则是遗憾。她仿佛从我身上剪去一块,随我慢慢成长,缺口变得不可忽视,使我带着一种隐秘的残疾往激流暗处而去。文英儿——蓝色烟雾中行将隐没的晚星,遥远塔楼中不安的灯火;是她让我体验到,默诵一个名字即一次法术施展。我一度想象,在文艺片或者小说里,我对文英儿的感情会被处理成一种爱,但在现实世界里要复杂得多。我不能说,我巧妙穿过时间的线性结构,爱上那个留在过去的女孩。事实上,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只是一种无来由的、深不见底的遗憾,并返照在我自身的命运之中。然而,我最终没有和李贞提起文英儿。
尽管如此,留宿酒店的夜晚,我重新梦见了文英儿。我在水上,她在水中。为了浮出水面,她拼命想抓住我。她的手掌触碰到我的身体,使劲、轻揉,逐渐演变成一场抚摸。罪恶的快感涌起,令我一时全身麻痹。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当她终于挣脱水的束缚,从一片湿漉漉中扬起脸,我才发现水下的人竟是“细腰”。
自始至终,我都没把这场梦告诉李贞。一来,多少有些羞于启齿。更何况,即使我开口,也无法完整地将我所想传递给李贞。不过,当我们三个月后在咖啡馆再见面时,我对她说了另外一件事。
“其实,文英儿约过我见面。那时我应该已经念大四了,她失联大半年,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让我去浙江的一个临海小岛,说要和我见最后一面。”我说。
“你们居然通过话,你之前都没有说。”李贞很惊讶。
“那通电话来自一个虚拟号码,数字很古怪,乍看还以为是广告。但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她。当然,她的声音和小时候比变化很大。更娇气了,混杂着鼻音,而且有点紧张。”我仔细地回忆着。
“你怎么理解‘最后一面’?”李贞问。
“我没想太多。在那时候,只要她开口,我都会去的。”我照实说。尽管我和女友分手,还要在这次旅途之后。
“所以你去了。”李贞说。
“是的。”我说。
“你们怎么见的?”李贞问。
“我们没见上面。在电话里,她告诉我:岛上有一条著名的步行街叫七七路,路口有一家很大的肯德基。三天以后,晚上8点,她会穿着黑色连衣裙,在店招下等我。她特意叮嘱我,不要叫她文英儿,她的新名字是李美菱。”我说。
李贞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评价,只示意我继续说。
“第二天,我启程出发。地铁尽头换轮船,到岛上天已经黑了。我放下行李,兴冲冲地去踩点,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七七路的两头,各有一家肯德基,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都很大;一家比另一家更靠近海而已。我没有办法再联络文英儿了,唯一可以补救的是,七七路全长在一公里以内,我可以先在一家肯德基的店招下等候,如果没有见到她,就迅速跑去另一家。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也是这么做的。你无法想象,从7点半到12点,我都在这条路上不断地往返。有时因为太累而走得慢,有时则疾速跑起来,好像我若没赶上便会失去一切。可是,我根本没见到穿黑色连衣裙的女性,连一个感觉像她的人都没有。我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于是,第二天我又去了。我在岛上待了将近一个星期,每天7点半开始,我就在两家肯德基之间奔走。岛上的居民见我每天来回跑,似有所寻,有的人还会朝我讪笑。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甚至会告诉孩子:这个人疯了。”
“也许她已经走了。她逃到这个小岛,提前出海,往南方去了。”李贞眯起眼睛,画面经她构建而流动起来,私渡之船在雾霭中启航。
“我不知道。”我说,继而再次跃入过往的回忆。“一星期以后,我回到旅馆。无意间打开电视,看见到处都在播报帅正雄的案子。虽然案发在我们市,但因为作案手段残忍,早就升级为全国级的恶性案件。那时我完全没想到,文英儿会与这个案子有关。我沉浸在剧烈的失望之中,甚至没多关注案子,但我突然觉得,是时候回去了。我在海边坐了通宵。没有路灯,长滩一片漆黑,可以听见海浪冲洗混凝土护面块体的声音。我想了很多事,转念即逝,一夜如同一瞬。天将亮时,我坐上第一班回市里的轮渡,在船里看了日出……你呢,你记得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吗?”
“那时我二十七岁,刚当上老师,一个月工资两千出头。和谈了六年的男友分了手,什么都没有,每隔一段时间都感到身体在垮掉。我在电视里看到帅正雄和孟云娇的事情,多少有点羡慕那种生活——不过,当然是叶公好龙的那种。”李贞说。
“如果那时我们就认识,会很有意思。”我说。
一种遥远的共识性显现了。我忽然想到文英儿,当时她又在哪里。多年以来,我始终无法确定,文英儿究竟是提前逃亡,错过了约定时间,还是那天其实她来了,但在见到我以后,忽然改变了主意。这当中有切近时突来的情怯吗?还是我身上流露出什么东西,使她不安?又或者,她对我抱有一种我永远无法洞悉的误解,以至于她决意不再露面,并且不留下任何解释或说明。无论如何,从岛上回去以后,我似乎以某种方式向文英儿作了告别。那些从我少年时即盘旋不绝的小鸟,仿佛在一夜之间散去了大半——尽管它们不时以更隐蔽的方式重回我心中。
次年春节刚过,《长河》定下最终剪辑版。李贞请我去她办公室,共度一段行将复春的午后,顺便观影。前一年恍如烧尽,过得很快,回忆起来又痕迹寥寥。由于种种事情的耽误,李贞分到电影上只有极少数的精力。我和她见面不多,偶尔闲暇时相约,聊的却又是影片相关的内容。到下半年,影片面临收尾,李贞的神经显然被磨得更细,风吹草动的变化都促使她不安。至于结局,也在频繁的多方商讨之下,修改了许多次。
如今回看,第一个议定的版本颇具浪漫主义色彩:
在一次血液抽检中,警察发现她与十五年前的重案似有渊源,即时展开一系列的暗访。刑侦支队的主任是一位中年女性,镜头移过她签署过的文件:赵霞,一个简练、充满力量感的名字。刑警们赶往孟云娇的住处,小巷口聚集着一群游民,狐疑地打量着气势汹汹的来客。但这些都无关紧要,目标已锁定,无需再保密行事。与此同时,赵霞在办公室翻孟云娇的材料,镜头有意地停留在一张摄于千禧年初的照片。当时,孟云娇与帅正雄在上海旅游,背后是翻腾的南京路步行街。道路新建而成,两头有装饰性的雕塑,上面的黄铜尚且锃亮。两人身形未遮住的商店招牌上,有“大上海……”字样——在既有资料中,这是他们唯一一张合照。刑警们感到不妙,房间尤其干净,经过精心整理似的。四周寂静无声,似乎只要屏住呼吸,就能从这片空间中消失。显然,孟云娇已不在这里,人去楼空了。一位刑警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回形针、铅笔、优惠券、发票……刑警拿出成叠的发票,一张张翻阅。忽然,他幡然醒悟似的,转身往码头跑去。在镜头没有拍进去的时刻,新目的地已在刑警队员之间传开。每个人都加速起来,汗水淌下,略带困惑的喘息,无一不在表现着什么。唯有远在办公室的赵霞持重如故。下一页,是孟云娇在家政服务中心求职时填写的材料。有意思,赵霞想。在“特长”一栏,别人通常会写诸如“精通淮扬菜”,或者至少是“体力好,吃苦耐劳”,但孟云娇写的是“爱好文艺,熟读古典诗歌”。孟云娇的家政工作记录都很短,最长不超过两周,总是不辞而别。在赵霞看来,她是一种“典型”。一个比日历翻得更快的女人,一个自溺于梦中的人,除了法律的洪钟,再无别的事情能够叫醒她。刑警们终于赶到码头,钻进人山人海,在花色各异的旅客和行李间穿梭。他们的队伍已经被冲散了,为扩大搜检范围,分头行动,理所当然——然而,在他们还不知情的时刻,镜头语言已经把一切答案透露给观众:他们散得那么开,个个孤立无援;他们在迷宫之中迷失,并成为迷宫的一部分。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赵霞办公室的电话铃响起来。是那种老派的铃声,充满金属生锈的气息。有时一个人沉浸在这种声音之中,将感到潮水不断上涨,外压使头脑刺痛。赵霞接起电话,停顿,面不改色。一位刑警向她汇报,搜捕无果,等待下一步指示——但没有什么指示了,赵霞沉默。她情绪控制得非常专业,无法从任何微表情判断出她的立场。她抬起头,往远处望去……画面转至海,想必又过了几个小时。今天的海面并不平静,随着镜头推移,我们可以看出浪潮由一种势能变化为一滴滴水,触礁石而破碎。黄昏过去了,波纹中的金丝溃散,取而代之是一片雾霭般的灰蓝。码头上没有什么人,但可以听见隐约的闲谈声音,细听是一种方言。大致在说,那个人走了,怎么回事呢?下次回来什么时候?到时候,我们还会在这里吗?……在几乎被忽视的一角,有一只男童手表,是谁丢弃在这里的。手表的造型是托马斯火车头,很脏,橡胶的边缘有些变形,且布满各种划痕。假如观众足够细心,会发现它在电影刚开头就出现过,它是一件礼物。在许多重要的、恐惧重重的时刻,收到这件礼物的女孩曾把手表紧紧握在手心,但现在,她已经走了。
这一版本拍完,李贞曾请一些朋友观看。那次我有事没去,放映会结束,李贞与我通了电话。据她所说,总体还算顺利,只是对于结尾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二次逃亡的结局过于俗套,积攒许久的情绪仿佛随着孟云娇的消失而落空了。也有人从技术上指出缺陷,比如那群扮演警察的演员选得五花八门,没有统一的范式,这使他们的集体行动显得杂乱。不客气一点说,甚至有点闹剧的意味,破坏了整体的氛围。李贞问我如何看待这个结局,我一时答不上来,只囫囵说,我觉得听起来太文艺,脱离了某种真实的情感。我的表述当然不够准确,李贞并不重视。真正让她下决心重拍结局的,是现场一位朋友的意见:一个犯罪分子,怎么能公然逃脱法律的审判呢?如果这样收尾,整部电影的价值观有失偏颇,后期的运营都会很艰难。
然而,李贞早在构思时就已想好,不要让影片中的孟云娇与“审判”发生直接关联。宏阔的秩序被置于电影之外,唯有如此,自由与美才有可能于虚构的空间中降落;一个人才能回望她的一生,无后顾之忧。为此,李贞试图借助一种过于偏激的规避技巧——死亡。
警察进门时,孟云娇端正地躺在床上,盖着红色缎面的被子。冬天,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冷的,窗户罩着一层淡蓝色的阴影。在床头柜上,有一个倒下的药瓶,隐约可见瓶身上印着“三唑仑”的字样。在影片的前半部分,药瓶就出现过。那时,孟云娇想方设法请人代开了安眠药。她指望着深度睡眠,常常需要一场昏睡来开启新的一日。可现在,她的小小愿望在贫瘠的现实生活中炸开,她把剩余的剂量都吞下了。
当这个版本的结局完成后,李贞才意识到,死亡同样有违她的初衷。假如死亡以这种形式出现,难道它不是一个暴君吗?又或者,是一种设计上的捷径,徒然损害了电影的艺术价值。孟云娇不会被秩序所夺,也不该被死亡所夺。她应当是娇嫩、柔弱的,并且始终无处依附。为此,李贞开过好几次组会,商讨如何修改会更好,但没什么结果。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李贞忽然从剧组消失了。这个剧组由兼职人员拼凑而成,原本就较为松散。他们在拍摄基地等了一天,就着冬夜,喝了成箱的廉价白酒。工作日来临,一部分人回到岗位。他们在剧组的微信群里开玩笑,转发一些有意思的链接,并每天向失踪的李贞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大约一星期以后,李贞终于有了回音。她在群里发了一个定位,让大家两天内集合。我即将看到的《长河》最终版本,就是在那里拍完的。(讲述这段经历时,李贞露出神秘莫测的表情。)
影片从孟云娇的房间继续。
打完电话以后,警察们在楼道里抽烟。一个说,他妈的,快过年了,碰上这种晦气事。另一个警察留着络腮胡,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原来那个继续说,我印象里,那女的早死了,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她跳了海,死前留下遗书,怀念那个男的,特别肉麻。另一个摇摇头。这个说,我能肯定这事发生过,当时还有人找到那女人的QQ空间,里面有写给她男人的文章。你记得有过类似的新闻吗?另一个仍然沉默,烟圈从他嘴里轻轻吐出,一二三。这个警察自讨无趣,喃喃说,很多事情根本搞不清楚……今年冬天太冷了。
救护车开进巷子,远远听见细长的警笛声。孟云娇被抬上担架,装进白色的车厢。她的身体显得很小,尚且柔软,像刚从一个羽毛筑成的巢穴里出来。她保养得很好,脸上细闪着光泽,看上去不像年近四十。汽车飞速行驶,不知不觉竟开上一条老旧的公路。天色渐黑,橙色的路灯是刺破黑暗的一粒粒针孔。这条路究竟通向何处?为什么开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过其他的汽车?车里穿白大褂的人们垂着头,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些异常。他们的头被口罩与白帽子所遮蔽,一眼望去,看不出任何人的特征。忽然,有一个白大褂说了句什么,其他人纷纷应和。司机踩下制动,汽车缓缓停在路边。白大褂逐一跳下车,又半开玩笑似的,把司机拉到空阔的路上。在杂乱起伏的方言声里,一群人不知所往。没有人关门,车门就这样两向敞开,任凭晚风检索它内部的担架床。
不知什么时候,她醒了过来。月亮已升起,往枝梢上镀了一层银翳。四周是意味深长的静谧,间杂一两声鸟鸣。有一些年,她持续失眠,时常在半夜加倍细心地谛听那些寂静。她从车后座翻出一件长外套,裹在身上。沿着路一直向前走,她感到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她以前一定来过这个地方。随着记忆长出细茸,她的大脑里存储时间的部分暗暗发痒。她蓦地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无人能二次踏上的逆行之路上。这条路与时间相关,她一边走,一边重新变得年轻起来,难怪身体在这样的寒夜也能保持轻盈。她又是一个女孩了,也许刚成年不久——羞涩、茫然、对未知怀有期待,每一次对未来的想象都多少带一点祈祷的成分。
草长得那样密了。由于长久无人打理,草茎异常粗犷,不均匀地卧在野路上。草丛里有一排闸机,走近看才发现废弃已久,有的因堵锈而卡住了。女孩尝试几次,才找到一个能过的口子。女孩碎步穿过草坪,迫切而沉浸地,以至于露水沾湿她长外套的下摆都没察觉。夜色那么美好啊,她在心中反复决意,要把这一晚永远记住,无论过多少年都不忘记。接着,一股不知由头的感伤涌上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原因。
在一座几乎看不出原型的棚屋前,一个中年男人等候着她。男人的个子很高,穿一件深色羽绒服。女孩看他很眼熟,却一时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或许他身上有一种职业气质,医生、侦探,看上去是一个可以在迷惑时问路的人。然而,当她久久凝视他时,忽然认出了他的身份。
女孩说,季小鹏,原来是你,你怎么老了。
男人笑了,呼出茫茫白雾。他说,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1997年。
女孩说,你记错了,是1996年的夏天。我坐在你房间里,天热得不行。我太想哭了,说不出话来,你给我吹了一段口哨。
男人说,我一直以为是1997年。
女孩说,不是的。我经常回想那时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被固定下来的瞬间。当时电视里在放《我和春天有个约会》,那是1996首播的,你记得吗?我还学了里面的歌……人人想过好光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男人等她继续唱下去,但她停下了。男人问,你现在还画画吗?
女孩摇头说,有意思的事情太多,我不在乎了。
男人说,你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女孩大笑,原地转了一圈说,我小时候很矮。你看,我现在长高了,就和普通人一样。
男人说,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女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为什么我们年龄差那么多?我们还在一个时代吗?
男人说,不在,我们早就不在了。
女孩问,那你回来干吗呢?
男人一愣,仿佛他还没做好回答的准备。他犹豫地开了口,答案缓缓到嘴边。他说,告别。
女孩理解似的点头,郑重地说,谢谢你特意来一次,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男人说,一个人并不能真的明白自己经历过什么,有时候要花很多年,才稍微意识到一点点。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在漫长的一生中,他在意的东西往往是看不见也无法讲述的。你不知道,我们小时候的那次见面,对我后来的生活有多大的影响。
女孩说,我也是。每次想到你,就觉得世界上还有一些好的事情。
他们忽然抵达了一种尽头,落入超越语言的空间缝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无垠的星图在他们头顶显现,遥远的星光短暂地充盈他们的视野。男人想起中学物理老师讲过,在一个无限扩张的宇宙中,所有星系都在以一种超光速的速度彼此远离。它们发出的光,也永远无法真正到达地球。所以,他们站在这里,见证的不过是一场光线逃逸的过程,而他们所感知到的黑暗才是不朽的。尽管如此,在时间的秩序之外,在错综复杂的命运交轨之间,这一刻仍然使他们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