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渡”过往
2023-10-22李治本
李治本
渡口成为记忆,是时代的进步。轻舟风、渡口雨,飘摇着不羁的过往,也在我心头浮沉。渡口珍藏着我童年的回忆,沉积着内心情感,溯洄从之,一往而深。
家乡有一条河流,河水静静流淌,日夜不息,从未干涸。河流在大青山脚下有个渡口,大家都称它幸福渡口,是家乡人往返两岸的唯一通道。
大青山是我生长的地方,幸福渡口是我过往人生中的第一个渡口。渡口的那条木舟,无数次地载着我跟随父亲去对岸小镇卖柴火。父亲身体瘦弱,担着百十斤的柴火,在寒风中艰难地行走,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扑簌簌地往下滴。我每次仿佛都可以听到汗珠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声音还时不时在我心中响起。父亲坚持早点赶到小镇上,好将柴火卖个好价钱,一路上不愿歇一歇肩。第一次过河,我才发觉,只有到了渡口上了木舟,才能给父亲歇下来喘息的机会。
望着父亲负重前行的脚步,年幼的我却爱莫能助。父亲平凡而有力的形象,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奠下了我人生路上奋斗与坚持的基石。
父亲脸上挂满了笑容,今天行情好,柴火的售价可心,他悄悄塞给我一根油条,叫我喜出望外。抬头一看,父亲自己手里竟是空空的,天凝地闭,饥肠辘辘,父亲竟舍不得多买一根。那根原本热气腾腾的油条逐渐冻成了冰棍,我一直没吃。回到家,父亲叮嘱母亲将油条加水煮成汤给我喝。家庭贫窭,买根油条算是一种奢侈,一根油条的钱,在当时够买盘菜供一家人吃。我吃的分明不是油条,而是父亲那深沉的爱。
“幸福渡口”一名,由幸福村而来。地处僻壤的幸福村,并没有幸福生活,幸福成为山民的一种向往。我出生在幸福村,小时候年幼无知,对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贫苦没有明确概念。渐渐长大,方知幸福村是个穷山村,交通不便,信息不灵通。
父亲只读过一年私塾,算是村里能识文断字的人。我从小耳濡目染,但因家境穷困,初中毕业后辍学,每天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成为我的必修课。我在幸福村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但与哥哥、姐姐相比,我是幸运的,他们没有上过一天学堂。
回想当年,河道就是屏障,阻碍着人们通行,没有渡口,两岸群众只能望河兴叹,因此渡口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最重。每天,络绎不绝的人经过幸福渡口,渡口就是他们生活的路径,或许这就是穷山村人找寻幸福的起点。
每次跟随父亲去赶集,前一晚总是兴奋得夜不能寐。天没亮,渡口就挤满了人,小小木舟,乘满一船,再乘满一船,来来回回,忙忙碌碌,有时要等上半个甚至一个多钟头,若是冬天,冻得我瑟瑟发抖。无论怎么拥挤,怎么急着赶路,船夫总是面带微笑,心平气和地保持着他自己的节奏。对他而言,撑船就是生活,渡口就是他另一个家。拿起竹篙,站稳脚跟,用力一撑,巧运气力,木舟便在他的掌控中晃悠晃悠地驶向彼岸。船上的乘客闹闹嚷嚷,老人的咳嗽音、年轻人的说话声、孩子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晨曦的渡口是最热闹的地方,也是木舟最繁忙的时刻。
船夫操着本地口音,一定是当地人。他起早贪黑地撑着木舟,木舟成为他最默契的搭档,顶风逆水,浪高波涌,他都能稳稳当当应付。船夫很受人尊敬,如遇到身无分文的乘客,他也不计较,就当免费送客,且随叫随到。不过,船夫有时也会磨磨蹭蹭,甚至推聋作哑。记得一次,我和父亲从小镇上返回时,站在岸边使出浑身力气,张大嘴巴朝对岸的船夫喊过河,可是喊了半天也没动静。船夫可倒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躺在船头晒太阳,还哼着小曲,把我们的喊话当成了耳旁风。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他从容起身,解开缆绳。我正纳闷呢,喊了半天都没动静,待我们刚要坐等时,他倒是抄起竹篙开始撑船。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回头一看,身后已陆续站了很多人,原来他知道我们不急着赶路,干脆就等人聚多了才驶船,好一个“偷懒”的家伙。
摆渡已成为船夫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自从拿起竹篙,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渡口,逢年过节,也只是一个人守着渡口。渡口离不开他,时不时有人要过河,时间长了,摆渡便成为他唯一的生活。
船夫长什么模样,我如今还真想不起来,只记得我最后一次坐他的木舟那天,即将离开故乡的我,在木舟上坐定后,望着他摇桨的背影,一种不知何日再见的感伤心绪涌上心头,总觉得该和他说点什么。“撑了那么多年的船,不厌吗?”我问。他缓缓回过头,晨曦的柔光如水般流淌进他黝黑脸庞上深深的皱纹里,微笑泛在那柔光之上。“能跟这条河在一起,怎么都不会厌的呀,它每天都在给我讲着大自然呢,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我朝他笑笑,说要去参军,这时他才恍然发现我身着水兵服,肩背墨绿挎包。“去当兵,还是海军,好啊!”他高兴地点头说。就这样,我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幸福渡口,再没见过这位我叫不出名字的船夫。
我从安徽偏远的大青山,来到渺远的浙西。部队驻地是一座山水小城,有着大气的名字——江山,是我的第二故乡。江山有一条须江,如同家乡的那条河流,纵横穿越,滔滔不绝。一条流入长江,一条汇入钱塘江;一条称河,一条叫江。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家乡那条河的名字。世上河流千万条,应该有个明确的名字,可我从小就没有听人说起过,只知它叫河,或许河就是它的名字吧。家乡的河、故乡的江,本就是生命之源,将我的生活,也将我的情感牵系在了一起。
我离开家乡没几年,幸福渡口就架设了浮桥,船夫不再摆渡,木舟也搁置在了渡口无人问津。乡愁的记忆,多了几分伤感。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江山我见到了和家乡渡口很像的五家山渡口,名字也是随村庄取的。滔滔江水中,一叶扁舟不停地来回载客,男女老幼、大小箩筐挤满了渡船,我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到跟随父亲去赶集的时候,恍惚中自己仿佛正置身于家乡的幸福渡口。
滚滚江水,汩汩东流,八十余米宽的江面,把西岸的上耀村、缸甫底村以及五家山村四千多亩良田无情地割在北岸。于是,有了五家山渡口。
自古水路航运昌盛,须江为钱塘江源头之一,为水路交通要道,是杭州往返福建的必经水道,所有航运的船只都从杭州经须江到达清湖码头。旅客由此上岸,物资随挑夫经仙霞古道至福建浦城。五家山渡口是当年航运的中转站,也是钱塘江支流上唯一延续了数百年的渡口。
我走向五家山渡口。通往渡口的那条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田间小路是一条艰难之路,不亚于我在西藏行走过的天路。那天朔风凛冽,冷雨中夹杂着雪糁,在耳旁“嗖嗖”作响,雨伞被打得变了形,高筒雨靴也不管用,脚一滑,整个身子往前冲。我本能地将双手撑在地上,强烈的冲击力让手腕一阵剧痛,雨伞被风刮走。我顾不了手上的泥土和疼痛,飞快地去追雨伞,泥水溅得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高筒靴里的水也越来越多,令脚步愈显沉重,外衣被雨雪浸湿,内衣被汗水渗透。越是艰难的路,越要迎难而行,这是我从父亲身上潜移默化学来的。之后,我每年都要去五家山渡口,每次走的都是这条路。
五家山渡口,是须江最后一个渡口。去五家山渡口,不是为乘船,而是为舒缓灵魂深处那一抺乡愁。在五家山渡口,我结识了周罗普,他是渡口的主人,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少言寡语,眼神明亮,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他额头上那道道由时光雕刻的皱纹,是渡口沧桑岁月的见证。当我将记录他的文字、图片收录在书中出版时,他和他的渡船却一起离开了我们。我时常打开那本书,那一帧帧黑白图片,常叫我透骨酸心,泪眼模糊,仿佛周罗普就在那泪目中,撑着一叶扁舟翩然远去。
初识周罗普那年,他五十六岁,已在五家山渡口生活了四十一年。他十五岁接过父亲的竹篙,来到五家山渡口,一撑就是四十一年,“艄童”成“艄翁”,青丝变白发。风雨的洗礼,练就了周罗普刚毅的性格和乐于助人的品格。每天天蒙蒙亮,他就扛着竹篙上船,风餐船头,直到暮色四合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渡口北岸的小屋。
周罗普撑船不嫌人少,只要有人过江哪怕一个人也不怠慢,每天渡船往返多达上百次,还常载有箩筐、稻谷、犁耙、耕牛……自从周普罗掌舵,五家山渡口从未出现过伤亡事故,他还在滚滚的江水中先后救起过十七条性命。百里须江,有多少像五家山一样的渡口,只有一生守渡的周罗普心里最清楚。
一条须江、一叶扁舟、一只黄狗、一件蓑衣、一顶斗笠,还有一袋旱烟,这便是周罗普的“天地”,他用了半个世纪于这片天地间撑着那根竹篙,渡人“渡”己。斯人已逝,扁舟已息,渡口寒风冷雨,寂寞成伤,凄怆与酸辛,唯江水能知。
记忆,在似水流年中趋于模糊,但对渡口的记忆,始终清晰。周罗普就像我的父亲,身躯瘦小,却意志坚强,每当看到他用尽全身气力撑起渡船时,我仿佛看到父亲肩挑重担。有一年,父亲来江山看我,我和他说这里有个五家山渡口,父亲很想去看看,我因工作脱不开身,父亲说下次来时再去。遗憾的是,父亲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渡口,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默诵这首《渡口》,我的思念从此扎根在心里,不会湮灭,随着时间的生长,会越来越繁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朝着五家山渡口望去,仅有那几棵熟悉的枫杨树,用它们那年迈的枝干见证着渡口的存在。树荫下那红蓝色栈道,是“一生一世”绿道的终点,漫步者中,却少有人知道这里原是五家山渡口。也曾传说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位富家小姐,带着连心锁携丈夫千里迢迢来到五家山渡口,他们把连心锁锁在船头,将钥匙抛入江中,以示此爱不渝,寄托永结同心的美好心愿。他们以这种形式,来传递着彼此同心永相随的契约,这不正是“一生一世”的诗意诠释吗?
每当说起五家山渡口,我总是动情的。从朋友航拍的五家山渡口照片中,我发现渡口的地形宛若一艘航行的扁舟,虽在风雨中飘摇着,却总能乘风破浪。这就是周罗普撑起的一叶扁舟!我急切地奔向绿道终点,一幕幕往事又浮上心头。
江水微漾,和风拂岸,我独自坐在五家山渡口,聆听扁舟的诉说。在烟波浩渺的须江,静守一轮明月,浮晃若梦,终化紫陌云烟随风而去,寂寥、孤独、忧叹,我扯开嗓子大声呼唤,悠长的声音,回荡在须江两岸。
或许,你曾到过幸福渡口和五家山渡口,乘过渡船,无论是远行还是送客。在桥梁发达的今天,渡口已离我们远去,唯有心灵的渡口越来越近。一个用心灵去怀旧的人,过往总能化为血液流淌于全身,让已逝的成为一种力量,让思念化作万般柔情,为心灵注入新的能量。
幸福渡口是我的乡愁,五家山渡口则是我心灵的慰藉。这两个渡口有父亲的身影,有周罗普的样子,有许许多多肩负重担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还有那位不知名的船夫,他们夙夜不懈的精神至今不灭。心怀善良与感恩,我始终能够在人生并不平坦的路途上努力前行,在风霜雪雨中步履坚定。
世事总无常,渡口就是一场修行。人生的每个路口如同渡口,每段时光犹如木舟,风里来雨里去。幸福渡口与五家山渡口虽已销声匿迹,但这份思念与牵挂,这种不舍与深情,且行且珍惜。
青山巍巍,江水悠悠,乘着心中的渡船,向心海深处涌动,人随心走,心随人动。
流年转逝,岁岁不息。河水和江水夹卷着自然的更替及形形色色的人、事、物,于天地间以水、雾、气的形态交替切换着。而那一个个渡口,就如一个个驿站,让那流淌、更替能稍作停留,能短暂交融,让摆渡人的竹篙、木舟于这漫漫人生路途中能渡你的身与心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