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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满沟渠

2023-10-22

雨花 2023年9期
关键词:调皮校长老师

响 雷

在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变得不喜欢像正常人那样走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不正常,我自小乖顺懂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拎得很清。我甚至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跟那些上房揭瓦的小毛孩站在一堆里,我会觉得自己是个大人。因此,长辈们教育子女总拿我做榜样,他们见了我,夸我乖、听话、懂事,于是我越发地老实听话,仿佛不如此便辜负了他们。这让我有些不自在,仿佛但凡有一点点出格之举都会自毁形象。

在走路这件小事上,我确是辜负了他们。尽管大人们一再教育我路该怎么走,不能田里一脚岸上一脚。他们说得都对,我也明白走路该有的样子,可我就是不高兴那样做。我尤其不喜欢贯穿村子南北的那条足有四五米宽的大马路。那时它还没有铺上沥青,晴时灰尘迷眼,雨天鞋不跟脚,我不是因为它破烂而不喜欢它,我不喜欢它是因为我更喜欢在沟渠里走。

紧挨大路的两侧,路西一条排水沟,路东一条灌溉渠,沟缓而深,渠陡而浅。灌溉季,渠里有水,我便从排水沟的坡上走,芦柴青草里被我踩出一条蛇形小道。非灌溉季,渠中干涸,我便从渠里走。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渠,渠虽陡,底却平坦,好走。走沟渠有个好处,不用避让汽车、拖拉机、自行车,也不用跟认识的人打招呼,直来直去,通行无阻,冬天还能挡西北风。当然,跟你说这些不是叫你学我不好好走路。

怎么又站起来了?坐啊,以后跟我说话别拘束,随意坐。

你不愿意听是吧?我们换个话题吧,我们来说说你爸小时候。你爸从小学到初中跟我都是同学,在一起读书九年,很难得的。你知道吧,你爸小时候可调皮了,真的。课堂上也调皮,偷偷告诉你,他有一次在课桌上画棋盘,被老师发现了,罚他跟同桌下课时扛着桌子到教室外示众,哈哈,你笑了,你也觉得好笑是吧,笑就笑出来,别憋着。他还非常壮实,体育成绩全班第一,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虾,翻墙摘桃子,没有一样能难住他,他算是我们那一片的孩子王。现在啊,我倒宁愿你能像你爸小时候那样,可着劲儿地调皮,不打紧的,孩子就该调皮,天不怕地不怕,调皮就是活泼,知道不?

好,点头说明知道了,但我希望你能大声说出来。嘴巴不光是用来吃饭的,还可以说话、唱歌、吹口哨。吹口哨会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都会吹口哨,能吹出一整首歌的调子。你爸还会用小麦叶子吹《上海滩》,“浪奔、浪流……”非常地清脆响亮,他常常在我们后面冷不丁一吹,吓得人脖子一缩。当然,我可不是在你面前说你爸的坏话,我只是告诉你,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也非常调皮。我当了十多年的老师,发现每个孩子都调皮,只是有的大调皮,有的小调皮。调皮其实就是活泼,作为孩子,调皮是跟别人沟通的一种方式,你呢,应该也会调皮吧,只是你没有表现出来,或者不敢表现出来。以后慢慢放开点,知道吗?今天你能认真听我说,已经比前几天进步很多了。耐心地听人讲话也是一种沟通方式。比如在课堂上,你如果能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多好呢。

好了,今天就聊到这儿,奶奶在校门口等着呢,你先回家。

再见,小吉。

师专毕业,我被分配到了县城的实验小学,一晃就是十多年。那是全县城数一数二的小学,多少教师、学生想进而不得进。就在我城里的房子装修完毕,准备从农村老家搬出的时候,教育局以均衡教育的名义把我均衡到了离城三十多公里的草集小学。虽然爱人对此诸多抱怨,我却没有一句废话,因为那里是我的母校,我曾在那里度过了六年时光。草集小学离我老家三里多路,走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为了照顾爱人的感受,我选择晚上住进城里的新房,无非多耗些油费。

农村的小学不及城里的热闹,不为别的,主要是人少,出早操的时候操场上稀稀拉拉的。班级少,每个班的学生也少,相对而言教师不缺,这样算来有个好处,工作量没先前那么大。我带的是四年级的一个班,全班只有二十八人。开学第一天,学生对我很陌生,我也对学生很陌生,这不难,先作自我介绍,然后点名,对不上号的喊起来回答回答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半天基本能认全。可是开学第一天,在点到小吉的时候,却没有人喊“到”,我所说的小吉当然不是真名,原谅我不方便透露。我喊了两遍名字,没有回音,便跳过了。教室里确实缺了一个学生,最后一排有个座位空着,课桌上放着书包,说明人应该到校了,可能上厕所去了吧,等等再看。课讲到一半,那座位依然空着,我问班长,小吉哪去了?班长说,他在外面。我说,在外面干什么?班长说,不知道,他一直就这样。我说,你去把他喊回来。班长小声说,我不敢。这让我很惊讶。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正常上课,下课之后我让班长带我找到了小吉。

这小家伙瘦长的个儿,大大的脑袋,像根火柴,两臂从短袖里伸出来,晒得像两根烧火棍。我喊他时,他正伏在围墙的栅栏上,对着外边的马路出神。也许受了惊吓,他一声怪叫头也不回地跑了。班长赶紧落荒而逃。我在操场上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小吉追到手,捏住他的臂往教室里提。他杀猪般的持续尖叫比超声波还要刺耳,把操场上玩耍的学生统统吓进了各自的教室,同时也把校长和老师们引了过来。校长一边小跑一边朝我喊,我完全听不清他喊什么,看手势是让我把人放了,我手一松,小吉便兔子似的蹿了。然后我在众老师的见证之下被校长好一顿教育。你可以招惹我,但不能招惹他,校长最后这样跟我说,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就当班上这个学生不存在。他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想瞧瞧这是个何方神圣,连校长都退避三舍。

上课铃响,大家散去,我接下来没课,操场上就剩下小吉和我。我站在操场中间小型足球场的白圈里,他绕着红色橡胶跑道闲踱。虽然操场上就两个人,我想办公室或者教室里一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我不敢校长屁股一转就公然违背他的命令。所以我没有再去招惹他,我们像地球和月亮那样遥相呼应又相安无事。

小吉的情况全校师生几乎都知道,随便找个人聊聊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刚到草集小学那阵儿,不用问也会有人兴味盎然挑起话题,仿佛那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甜点。

那是个问题儿童,老师们这么给他定性。他三年级时转学过来,上课有时突然发神经似的怪叫,严重影响其他学生上课,所以经常被老师赶出课堂,次数多了,他主动不上课了,习惯于在室外闲逛,老师也懒得理他。他在学校里没朋友,同学们也不敢跟他玩,有个高年级的学生踢球不小心碰了他,被他反手抓破了脸。学生家长们都把他当作危险分子看待,嘱咐孩子离他越远越好。由此恶性循环,他在校园里几乎成了流浪星球,所过之处一片荒芜。而我经观察发现,这孩子一不调皮二不捣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主要问题在于性格孤僻,缺乏有效的沟通。

几乎每个问题孩子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家庭。不少人都这么认为,我也深以为然。治病得找根,我决定先做一次家访。当我看了小吉的档案资料后,我又犹豫了。他父亲叫吉春,这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家庭地址确认了这个吉春就是我所认识的吉春,那个小学初中同窗九年的同学。他的境况我大体知道些,初中毕业后闯荡社会一段时间,后来去南方打工并在那里成了家,去年离婚了又回了老家,在镇上租了一间门面房,修理摩托车、农用车。此前我一直住在农村老家,上下班经常会从他的店门前路过,可是我从没主动跟他打过招呼,他总是屁股朝路蹲在车旁,一身油渍。我说这些完全没有瞧不起老同学的意思,我们上学时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并没有多少旧可以叙,勉强寒暄只会尴尬。经过三天的思想斗争,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家。好吧,一切为了孩子。

可是吉春并不在家,我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吉春娘见老师来家访很是局促,喊我坐,找杯子找水瓶,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她说再吃点,拉扯了好一阵总算安顿了下来。小吉自始至终趴在房间的书桌上看书,头都没抬,当我们不存在一样。我很好奇,他怎么会这样安静地看书。吉春娘小声说,不看书不行啊,他爸回来要是见他不在学习,准得脱层皮。我说,他真在学习吗?吉春娘说,我不识字也说不上来,他爸对他管得紧,要他将来考大学,他现在成绩不理想,他爸都急疯了,还说要挣钱到城里买房,把他转到城里去念书。

我便跟吉春娘闲聊,边说话边等吉春,我们谈一会儿就看看时间,断断续续,直坐到九点,我说,吉春怎么还不回家?吉春娘说,怕是今天又不归家了,他跟镇上一个理发的谈上了,三天两头往人家跑。我说我走了,吉春娘很过意不去,说下回让吉春专门去拜访我。我说不用了,该了解的我都了解了。是的,经过简单闲聊,小吉的情况我已大致了解,要想改变他恐怕不太容易,所以走的时候我跟吉春娘说,以后每天推迟一刻钟来接小吉,我得跟他聊聊。

小吉需要重返课堂,障碍在于他随时可能发出尖叫。他的尖叫不但具有定时炸弹的不确定性,还具有核弹的辐射性,整个校园都在他的辐射半径之内,伤害性极强。我领教过一次,并因此理解了前任班主任和校长的无奈。

小吉的尖叫并非天生,而是从他妈妈那里学来的,这仅是我的推测。据吉春娘说,吉春脾气臭,还没离婚的时候,经常对媳妇拳脚相向。有一次回来过年,年夜饭正吃着,吉春怪媳妇劝他少喝点,酒杯一放就打得媳妇鬼哭狼嚎,那尖叫几里地外都听得见。如果小吉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学他妈妈不是没有可能。加之他性格内向,不善交流,在南方上学时,他一个外地孩子融入班级和校园也不容易。回到当地,再次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这无异于是对他适应能力的又一次考验。很显然,他经不起考验,他一败涂地。

据前任班主任描述,小吉在课堂上的第一次尖叫,是她从教以来遇到的最严重的一次意外事件。她是个年轻女教师,对孩子们非常和善,她仅仅是发现小吉开小差,便向他提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小吉答不上来,她顺势教育了两句,他便火山一样爆发了,吓得全班孩子像小鸡一样乱窜,她也一下子吓得六神无主。有了第一次,她再不敢对他提问了,以为相安无事便能岁月静好,哪知道他又一次突然发作,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她毫不犹豫果断出击,冲过去把他提出教室。事后了解,可能是同桌拿了他的橡皮,捏着不还。事出虽有因,但根本问题在于小吉心理脆弱,反应过激。

为了让小吉回到课堂,我跟他已经建立了良好的沟通,连续几天的交流,他从最初的不理不睬到渐渐有了回应,对我讲的一些故事或者道理渐渐有了认同,渐渐开口说话。他告诉我,他非常怕他爸爸,爸爸要他认真学习,就算在家也没有半点游戏时间,除了学还是学,学不进也得把头埋在书里。他的成绩可想而知,经过我的简单测试,他其实语文尚可,据他说,他喜欢在教室外听同学们大声朗读,哪个班读就到哪个门外偷听,他尤其喜欢听同学们朗诵诗,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把《小学生必背古诗词》背得滚瓜烂熟。其他学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数学基本停留在一二年级水平,英语更是白纸一张,进不了课堂又怎能学得好呢?当然,他家里人并不知道他在学校不上课,要是知道了,他估计会被打断腿。你愿意上课的时候坐到教室里吗?我问他,他点头说,想。你能保证在课堂上不发出尖叫吗?他想了一会儿说,能。情况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尽管如此,我不确定他真能保证不再发出尖叫,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为此,我专门开了班会统一全班学生的思想,小家伙们异口同声说愿意接受他、帮助他。可是第二天上午,校长找我谈话,说我们班的不少家长找了过来,要求给孩子调班,如果不调班就调班主任。校长说,为了一个小吉,得罪整个班级,这不是明智之举。确实是这样,在校长警告过之后,如果我再贸然点燃引爆线,无异于引爆自己,想想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十月份。中秋节前夕,学校组织了一次全校性的“诗词大会”,跟风电视节目,纯属自娱自乐,不过,在小学生看来还是挺有新鲜劲儿的。我毫不犹豫地给小吉报了名,虽然校长怀疑我有故意捣乱之嫌,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意见。其实,他内心里也很希望小吉往好的方向发展。

校长这一关好过,小吉的关却难过。我知道,他是害怕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好在我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诱,他终于从摇头到点头。别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更大的问题是分组,游戏规则是每个班级出三名学生,小组淘汰制。班级里选出来的学生都不愿意跟小吉一组,这不怪他们,我只好另想门路。经过我的积极争取,以及校长的一锤定音,团体赛之外再开设一场个人赛。反过来我又去做小吉的思想工作,单枪匹马出战怕不怕?没想到他这回头点得挺快,他觉得跟其他人配合反而不自在。为把整个事情搞顺,我多方奔走,既当了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又当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

比赛的过程我就不说了,肯定不及电视节目的万分之一精彩。小吉最终也没能发挥正常水平,虽然赛前我一再提醒他不要紧张,但他显然还是紧张了。这是我的错,我知道从心理学上讲,越提醒越容易增加他的紧张,但我总是忍不住,说到底是我比他更紧张,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一紧张就发出尖叫。我不想详细描述比赛的过程,是因为我对赛况毫未关注,把心全都落在了小吉身上,我把宝也都押在了小吉身上。我看到他的手在桌子上筛动,听到他抢答时声音在颤,那一刻我的心像被关进了搅拌机里,从教十余年练就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定力简直不堪一击。我知道,同样紧张的还有校长。现场气氛很热烈,老师同学们都在为自己的班级加油,而我瞥了一眼学生面前向来笑容满面的校长,他的脸像个干瘪的土豆,一动不动朝着小吉的方向。这使得我更加紧张了。因为我跟他做了一次对赌,如果小吉在活动中通过考验,他将排除一切阻挠让他进课堂;如果失败了,本学期内此事免提,并且由我请他喝顿酒。喝酒的条件是我主动加的,他说他不在乎我这顿酒。对我来说,只要小吉不发出尖叫,就是这次诗词大会最大的成功、最大的胜利,名次不名次那都不要紧。好在小吉争气,不但没有尖叫,而且跻身个人赛优秀奖,排在末位(获奖人数占参赛人数一半),虽然他自己一再叹息没有发挥出正常水平。站在领奖台上,在全场的掌声里,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下,小吉突然用荣誉证书遮住脸,浑身颤抖蹲了下来。掌声骤停,全场安静,我听到一丝压抑的、沙哑的,仿佛从地底下传来的声响,继而他慢慢站了起来,举起火红的荣誉证书,我看到他脸庞上泪光闪闪。

好!我大喊一声,全场跟着嚷嚷起来。我知道,他这是多大的忍耐力啊,就算是激动的、高兴的呐喊也憋着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活动结束,校长走过我身边时拍拍我的肩,面容和蔼可亲。我说,改天请你喝酒。他说,我来请你。

我始终认为,情况正在按照我设想的样子变得越来越好,直到小吉走进了课堂后的一个星期。那天放学,小吉的爸爸,也就是我老同学吉春出现在我面前。一般家长接孩子,只能在校门口等,不能进校园,那天门卫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家长要找我,我同意了。

吉春见了我,叫小吉先到操场上玩会儿,他要单独跟我说几句话,这也没什么,有些话确实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小吉走后,他迟迟不开口。我寒暄说,好多年不见了啊。他点点头,突然“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这让我猝不及防,赶紧扶他起来,如果说是我改造了他的儿子,也不至于以这种方式谢我。他赖了一会儿,总算起来了,我们就近坐了下来,隔着一条过道,像邻桌的同学那样。

我求求你。他说话时两肘撑着课桌,把十指插在稀疏的头发里,像在跟桌子说话。

我一头雾水,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没什么,我就这么个儿子,我不希望他将来跟我一样没出息。

小吉最近很好啊,诗词大会还获了奖。我说。

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成绩不好,但是还算用功,不像我小时候无法无天,我想,只要认真刻苦,相信他将来会好起来的。

是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

他一脸苦笑,我最近在县城看了一套二手房,等买下来,转了户口,下学期就能转学了。

好好的,干吗要转学呢?我愣了一下。

我求求你,放过我儿子,有事冲我来。

我怎么着你儿子了?我有些恼了。

最近,听我娘说,上学放学的路上,他都不愿坐电瓶车,非要下车,从灌溉渠里走。

我笑说,只要他乐意,这也没什么不妥,至少不会影响学习。

回来我问他,为什么好好的路不走要走灌溉渠,他说,他的老师小时候也走灌溉渠,然后我才知道是你当了他的老师。

你关心他的学习,连他老师是谁都不关心吗?

不怕你笑话,从小我就怕老师,到现在还是害怕跟老师接触。

所以当年我铁了心想考师专,将来当老师。我半开玩笑地说。

他也笑了笑,说,过去的事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道歉,你别整我儿子,让他安心把这学期学完,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

我从没有整过你儿子,也不会吃饱了撑着要整你儿子,我们过去的事,我从没有跟小吉提过,关于走灌溉渠的事,我仅仅是为了告诉他,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没想到他感兴趣,但这不是坏事。我说,作为老同学,我建议你不要再给他转学了。

我只是想给他上最好的学校。他说,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无奈地笑笑。小吉玩了一圈,跑到了教室门口。我们都扭过头去看他,他又腼腆地缩到墙后。

他跟我小时候一样,胆子小。

你胆子小?我笑说。

真的。他说,我那时仗着长得壮些,到处欺负人,就是想让别人都怕我,其实我胆子很小,又不想让人知道我胆小,你也知道,我从小没有爸爸。小时候的事真的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

放心吧,陈年旧账,早就销了。我说,再说,小吉这孩子我很喜欢,我怎么会针对他呢?

他愣在那里挠头,似乎很纠结。

我说,你先带他回家吧。

他站起来跟我握了一下手,眼神游离不安。我坐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窗前,小时候走沟渠的那些往事像暴雨降临前的鱼一样又一次浮出水面。

当年,村子里跟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有六个,放学都是一路玩到家。不知何时,吉春学来了一种游戏,叫作“打泥仗”,也就是六人分作两派,一派埋伏在沟里,一派趴在渠里,隔着马路互扔土疙瘩。这种低级的游戏我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于是断然拒绝并嗤笑一声。这样一来,就剩下五个人,三比二有失公平,不好组队,玩不起来。是我扫了大家的兴,吉春便联合其他四个孩子孤立我,从此以后不带我玩了。不玩便不玩,其实我对跟他们玩一点兴趣都没有。吉春见我迟迟不向他求饶,有些恼怒,后来发展到连马路也不许我走,我只能走沟渠。

刚开始我很难过,这太欺负人了,后来走走竟然发现,走在沟渠里还挺有意思。沟渠边,茅刺、蛇莓、枸杞、节节草、婆婆纳,那些当时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草,平时没有低头细看,这会儿全都送到眼前,我像逛百草园一样走走停停。这园子百逛不厌,我在里头穿过春夏秋冬,我在里头看过日出日落,在里头扒过鳝鱼洞、老鼠洞,总之,这里头的乐趣是他们永远体会不到的。

后来上了初中,比起小学来,上学时间更早,放学时间更晚,我们都开始骑自行车上学。遗憾的是,车不可以在沟渠里骑,为了跟他们保持距离,我总是落在后面慢悠悠地骑。那时以我们的身高,屁股还够不着“二八大杠”的车座,只能跨在车杠上。他们有时赛车,我在后面看着五个屁股腾起来,在车杠上忽左忽右扭来扭去,总是忍不住想笑,这群幼稚的家伙。有一次下晚自习,他们骑得好好的突然开始比谁慢,我没提防就赶上了他们。我怀疑他们是故意的,他们五辆车一字排着,轻而易举把我别下了渠里。我翻下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我慢慢爬起来,所幸冬天衣服厚,除了脚踝扭伤,其他没什么大碍,但是车受的伤就比我严重多了,龙头歪了,挡泥板折了。我想把车弄上去,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渠的壁实在太陡了。那时大约晚上八点多钟,农村的路上黑灯瞎火,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了。我把力气折腾尽了,想先走回去又怕车被人捡了去,那可是我家为数不多的略值点钱的资产之一。一时万般无奈,万念俱灰,我一头倒在渠里,真想大哭一场。

躺着躺着,心便静了。心静了,便发现夜没那么黑,月亮在上面陪着我,离我那么遥远,却又近在眼前,它像讲台上老师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角落。渠边的枯草渐渐清亮起来,我听到霜花盛开的声音。我几乎就快忘记我和我的车还摔在渠里,忘记我还要回家,要不是回汗之后越来越冷,我都快睡着了,我差点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是一阵车响惊醒了我,有人路过,我赶紧爬起来呼救。巧的是,帮我把车从灌溉渠里扛上来的正是我那身材瘦小的班主任老师,她下班回家与我同路。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那晚的月亮多么皎洁,它把老师的白色滑雪衫照得银亮,并把她手上、袖上新沾的污渍照得清清楚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分不清哪是月亮,哪是老师白净的脸庞。

此后,我总是在下晚自习后多看一会儿书,等老师收拾完了一起走。我们骑着自行车,有时并排而行,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忽前忽后,我再也不用心怀忌惮、小心翼翼,我可以像老师一样匀速前行,也可以猛蹬一阵冲出老师的视线,我甚至可以慢下来,静静欣赏起明光高照下的乡间田垄。那洒满清辉的沟沟渠渠,像极了美术老师在黑板上勾勒出的粉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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