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或另一种索引
2023-10-22罗晓玲
罗晓玲
一
我循着从枝丫间透下的微弱光线摸索着往前走,到处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野藤在头上、脚下像巨蟒般四处蔓延,伸向更深的暗处。周围密密的灌木丛里,时而有黑影一闪而过。我突然被一根树藤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潮湿腐烂的叶子贴到脸上、衣服上。狼狈地爬起来,抬头,一头狼睁着绿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一阵尖厉的叫嚣声,把我从梦境中拽出来,上半身像钢筋一样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桌面扳折起来,立直,两眼圆瞪,冷汗直冒。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噩梦吓醒的,还是被那股尖厉的声音吵醒的,它们竟在我的梦里梦外,做了一次无缝衔接。
声音是从幽静的图书馆里破空而起的,没有任何征兆,就像一把利刃突然划破另一把利刃,刀锋划出尖锐的嘶叫。那是钢钻穿过物体发出的声音,像一支利剑直戳进耳膜,我情不自禁捂住了耳朵——但晚了,这声音已经通过耳膜刺到了我的身上——一股烦躁之火已经涌上胸腔,在我的胸部熊熊燃烧,我的胸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许多次,我都想冲过去对她说:你钻书之前能不能先打声招呼?但始终没有勇气,这本来就是图书馆常规得不能再常规的工作,就像在工地上,钢锯和搅拌机随时都会轰鸣而起,他们不会在发声之前先给在一边砌砖的工人打声招呼。而且我还听说她也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我害怕那些无法预知的情绪雷暴。错在自己,那些不良情绪总是像一颗丢在火堆旁的炸弹,随便沾点火星就能引爆。
我望向她工作的过刊室,叫嚣声像横冲直撞的幽灵不停地飙出来,其中一两只就站在我的对面冲着我阴冷地笑。
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县级图书馆,它建在城乡接合的边缘地带,往东走几百米是闹市区,往西就是人烟稀少的郊区。图书馆是个分界点,在繁华与落寞之间等待着别人的选择。据说它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曾辉煌一时,每天来借书读书的人络绎不绝,但到了九十年代末,读者急剧减少,图书馆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几近无人问津,馆内日渐清冷森然。我在新世纪初来到这里,没有选择地没入了它的清冷孤寂,仿佛没入茫无边际的黑暗森林,周身常常不经意地生起因恐惧和抑郁而产生的幻象。
二
快一年了,那种疼痛如影随形。它几乎每天持续地胀痛,偶尔还来几下针戳似的锐痛。那是一座丛生的密林,密密麻麻的导管朝着四面八方延伸缠绕。现在,那些根茎上长了许多的疙瘩,像一个个垒起的蜂巢或蚁窝,野蜂和蚂蚁在根茎上爬来爬去,又咬又蜇,让我痛苦难耐如坐针毡。
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有数据显示:乳腺癌已超过肺癌成为全球第一大癌种。乳腺癌在中国女性恶性肿瘤发病中高居首位,并且发病率正逐年走高,且发病人群呈年轻化趋势……
要命。每当痛感涌起我就会想起某本权威医学杂志上的这段话,内心更趋于紧张和多疑。这种紧张多疑又导致病痛加剧,它们像两条毒蛇缠绕在我的身体里,翻搅出身体和情绪的恶性循环。
我是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穿行在书架与书架之间,与十几万册书籍打交道,沉浸在世人眼中的“书香”里。有个宋朝诗人如此形容书的作用:“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对于爱书之人,后两句还算贴切,前两句则未免不切实际,在经济仍不景气的边远小县城,在六元一斤的猪肉和六元一本的书籍面前,绝大多数人选择的永远都是前者。而作为一份普通的工作,在这里,铅印书的气味,其实是铅味、霉味和灰尘混杂在一起发酵的味道,这股味道常常让我的眉头紧锁或喷嚏不止。
“铅具有肿瘤促进效应。”医学杂志里如是说。我时常想象我的病会在铅的作用下,一步一步走向恶化。这也是我惊惧在这里上班的原因。如果不是读书之人,图书馆工作,其实是一份有风险的工作,它看上去并不似常人眼中的那种书香飘溢并散发着神圣的知识光芒。
在图书馆里,我看得最多的书,就是医疗保健类。我查阅了很多与自己的病兆有关的资料,一点一点地对比着症状,不停地从书里证明自己目前的状况就是良性的增生而已。
但不同的是,我的症状比资料上描述的要重很多,所以我经常怀疑它已经在铅的作用下发生了恶变。在此之前,那种叫B超的仪器一次次地滑过我的肌肤,在身体上停留良久,然而每次显示的结果都一样:乳腺增生。我开过很多药来控制,但发现收效不大,药一停,很快又开始犯痛。
“这说明药物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医生说,“你的心情过于抑郁,会影响你的身体,特别是乳腺和肝脏,你应该改变你的心态。”
医生们众口一词,这是对这种病的共性病理分析。医生们也许是对的,那时候我正处在情感和事业的双重挫败当中,相处几年的男友离我而去,在主管部门被白白借调了几年,又被打回原单位。刚刚走入社会,人生就跌入了低谷。我感到前路迷茫,心灰意冷。那段时间,没有人来慰藉,也没有引路者,我像一个在黑夜独自穿过茫茫森林的人,凶险又无助。
三
又一阵长啸,把我从记忆中拉回来。
她又开始给过期的期刊做装订了。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下面阅览室工作人员送上来的报纸杂志分类收集好,按时间顺序,叠得像铡刀切过一样严严整整,积够一个月后,就集中装订一次。
所以,基本上当我们听到这尖厉的声音时,就知道现在是月初。自然,月初还是月尾,在这个地方显得并不重要,因为日子平淡如水,或者说还不如水,如果有风,水多少还有一些波纹,但这份工作,连细微的波纹都没有,日子像镜面,平得苍蝇飞上去都会打滑。今天照在这块镜面上,与昨天一模一样。我们每天的日子就像镜中人和镜外人,一模一样。
叫嚣声停歇的时候,我能想象那个面容姣好但眼角已经长了深鱼尾纹的女人,仰起头,闭上眼,往耳后捋捋头发,迎着早晨倾斜而入的阳光,深深地呼一口气。
有时候,隔着中间的公共厅,我们也会望向彼此——两具同样无聊和孤独的灵魂碰在一起,很快又面无表情地同时低头,继续各干各的事。
这是上午十点,阳光倾洒在她的装订桌上。她坐在木桌旁,像往常那样,拂去桌上的灰尘。桌面靠近她身体的部分,已经被电钻伤得千疮百孔,朝空中发出无声的呻吟。她每一次用电钻钻书报,桌面上都会留下新的钻孔,像一个人的皮肤被子弹射得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每次看到那些洞孔,我都会跟她说,像蜂窝一样肉麻。她笑笑说,对这张桌子而言,这是它最好的宿命了。如果把它扔在角落里,它一定会蒙尘然后慢慢腐朽,最后散架倒塌,现在放在过刊室,除了那些孔洞,它的四肢、骨架依然保存完好,至少,这还是一张相对完整的桌子呀。我隐隐觉得,她说着桌子的命运,又不仅仅只是桌子的命运。
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她说。因为这个时候,阳气最足。她喜欢强调“阳气”这个词,仿佛自己身上缺乏这样的一种气息似的。事实上我觉得这是所有在这里工作的人身上缺乏的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人能生机十足。
手电钻被她从厚厚的报纸中拔出,顺手轻轻地放到一边。那叠连打了五个孔的报纸被她移到桌子边缘,让有孔的边缘部分悬空出桌面,然后拿着大钩针,穿一根粗粗的白色纱线,从第一个孔开始,拉长直接跳到最后一个孔,再从中间的几个孔依次穿出,将经过各个孔的纱线缠绕起来,就这样,这沓报纸就被装订起来了。她把线使劲地拽拽,确定结实了,就狠狠地打个死结。
我的胸侧又被戳了一下,仿佛那个死结打在了我的身上。那些淤堵的结节,再发展下去,它们就可能成死结了。我情不自禁地探摸自己的身体,这回是连片地痛了起来。
四
哈利路亚
神祇的风铃和葡萄架
唱着经文和颂歌的人
用泪水洗脸的人
在穿过林荫的阳光里
你们是有福的——
我坐在医生的问诊桌前,想起这首诗。众生皆苦,何止我一人,我心里这么想着,但仍控制不了内心的紧张。
医生是她介绍的,说是她丈夫那边的一个远亲。在为我望闻问切一番之后,现在,他开始低头神情严肃地为我开处方单。在此之前,我吃着惯常的药,但病症没有减弱,相反越来越重,以至于过年的喜悦都无法覆盖内心的阴郁。旧方子已经不能治好我的病,我只能再去找不同的医生开不同的药方。
“有家属陪护吗?”医生问。我说没有。才大年初三,人人都在开心地过年,我不忍心告诉他们身上的不祥之兆扫了他们的兴致。
“除了增生,我还有别的什么病吗?”我反问医生。但医生只是开着单子,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医生,要不我等初六CT室上班,照过之后再开药吧。”根据我的求医经验,没有照过CT的诊断,仍然不能算是最确定的诊断。
“你这个病不要等了!”那医生突然急急地吼了我一句,看上去,他很生气我对自己病情的无知,好像我今天不吃药,后果会很严重,那表情,似乎我下一秒都可能会倒下去。我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心理作用击倒,接下来一阵眩晕,天花板在头顶旋转,我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还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椅子。这时医生竟又补了一句:“叫个亲戚来吧。”这更让我觉得自己此时应该是病得卧床不起有人侍候着,而我竟一个人不知死活地来看病了,我是有多无知和无畏。
处方单在手上拼命地抖,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想象:我是真的得了癌症吗?难道已经扩散了,我将时日不多了吗?我要被割掉乳房吗?我要被化疗吗?我要怎么对家人说?我怎么对刚刚交往的男朋友说?如果他知道我得了重病,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这是一次泰山压顶似的无助与崩溃。我的大脑混乱到失控,无数个问题像一堆乱麻朝我的脑袋狂扑过来。这种混乱和失控影响到了全身——手上的病历本从指间掉落,我却没有力气弯下腰去捡;重击让我发生了一阵强烈的胃痉挛,那天早餐被我全部都吐了出来。我的身体越来越无力,仿佛陷入一片沼泽,那沼泽正在慢慢地将我往下拖,直至将我吞没。
在等医院CT室开门的那两天里,我一边吃着医生开的药,一边反复揣摩医生的话:
“你这个病不要等了”,是病情太严重等不及了的意思,还是认为我的病根本不需要去照CT,而是随便看看或照个B超就足够?
“叫个亲戚来吧”的意思,是害怕诊断结果太可怕怕我经受不住,还是看到我站不稳,让我叫个亲戚来照顾一下?
…………
我想打电话给她,让她帮问问那位医生我的真实病情,但一想到还是初三,她也许正穿梭在一帮亲戚朋友中间忙得不亦乐乎,又不忍心打扰。我在反复揣摩中煎熬地度过了初四和初五,情绪紧张低落到了极点。
终于等到初六鼓起勇气去做了检查,当我拿着结果颤着腿从CT室出来时,诊断单上写的仍然是乳腺增生,那些黄豆大小的疙瘩并没有转化成可怕的恶性肿瘤。
我像一下子被人从那片泥潭里拔了出来。
五
我决定不再看任何医学类的读物,也不再看侦探悬疑惊悚类的故事,我想我哪怕跟同事在一起扯扯八卦,做个庸俗的女人,也不愿意让那些文字在我的身上发生异常的想象增生与情绪恶变,长出恶性肿瘤。
所以我没有事就到对面去找她说话。我回馆里的时间不长,对她的了解并不深,也正因为这样,我可以用好奇去分解我的无聊。
我跟她绘声绘色地说初三看病的事时,她正把一沓期刊托到最顶端的书架上去。阳光从侧面的窗户投射进来,把她的侧脸照成一幅好看的剪影。她是个美人。
哈哈哈。她大笑,鱼尾纹在眼角卷成一个美丽的旋涡:“我早就帮你问过了,你就是普通的增生,啥事没有,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容易得癌呀。”我一脸的无地自容,又觉得有些委屈,若不是频繁地疼痛,谁又会无中生有地去胡乱揣测呢?
突然她“哎哟”一声,脸扭曲着,扶着腰慢慢地从垫高的矮凳子上下来,我赶紧上前去扶住她。
过刊室有人敲门,一位男士站在门口,说要查阅十年前的一份报纸。她好像突然忘了疼痛,直起腰微笑着走到门口,双手迅速地在围裙上擦了擦,从桌上拿出登记本,让来者先做着登记,自己扶着腰到里面找去了。我跟着她在最里面的一个书架上找到了那天的报纸。她还想亲自把那沓报纸从书架上取下来,被我抢先了。借阅的那张报纸不能从装订好的报纸中取出来,因此要复印就得把整沓报纸一起搬走。她感激地让我拿着那沓报纸领男士到一楼去复印。那沓报纸好重,我佝着背像个九十岁的老妪,还是男士看着不忍心,赶紧接了过去自己抱下去复印了事。
我回到过刊室,扭曲的表情已经回到了她的脸上。她说,腰又扭了。我想这么沉的报纸都是一个弱女子搬来搬去,腰不出问题才怪。就这样,她跟我说起了她身上的病痛,我也跟她说我的病痛。两个人在一起互相交换彼此的疼痛,像找到了参照物和平衡点,那些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一些。
过刊室里林立着几十个木书架,占满了并不算宽敞的室内空间。密林。我仍是喜欢把它们想象成一片森林,那些书架,是用几十年的树木砍下来做成的,书也是用木头做的,那是一片稀里哗啦倒下来的森林。
每种书架上陈列着一到两种报刊或者几种杂志,按月一沓一沓地垒叠上去,整齐得让人不忍去翻乱。过刊室极少有人来,因为几乎很少人来查阅过去的资料,大部分过刊已经许多年没有被挪动过,用手工写的侧贴封条已经剥落,还有的已经长了蛀虫,一拍,里面的碎屑就像雾一样飘起来。
这是图书馆的二楼,由藏书室和过刊室构成,藏书室与过刊室之间,隔着三十多平方米的四方形公共空间,贴着墙的一面,放着一长排的索引木架,藏书室里十多万册书的目录都以卡片的形式存放在那里供人翻找。一楼是开架阅览室,那里面摆放着上百种不同的期刊,任人坐在那里慢慢翻阅。
十几万册图书就堆积排列在有限的空间里,书架与书架之间紧密逼仄,由于设计的原因,房子的采光并不好,哪怕是在光线明媚的夏天,白天室内一样昏暗阴森,需要开灯才能找到读者想要的书。
但我们并不需要十分频繁地找书,因为来这儿的人少之又少,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无人光顾。我把守着整个藏书室,守在借阅窗边,等着有人随时来借阅图书。多数时候没人来,我身后的藏书室一天到晚都不会打开一次。这样的日子,我只有跟楼下阅览室一起上班的同事聊天打发时间,但发现总是话不投机或逃不掉内心关于空虚的惶恐,最终还是找借口逃掉。
偶尔我也会把眼光放到对面那间过刊室里,想象她在干什么,报刊不需要天天装订,她一个人在里面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我又到过刊室去找她,左右看不见人,呼她,过一会儿,她才从某个阴暗的角落不声不响地走出来,从后面应一声。我转身——幽暗的空间里,一个全身猩红的女人,长发纷乱地垂吊下来,安静地站在我前面。我被她狠狠地吓一跳。每次我都说:“快被你吓死了!”她会大笑起来。她的笑一开始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再听的时候却有捉弄的意味在里面。看着她难得的大笑,我也只好跟着笑。过刊室里有了笑声,再加上两个人的说话声,也就没有那么幽暗阴森了。她是个善良的人,无论工作上我向她请教什么,她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与我打开话匣子。
她会做很多的东西,比如笔筒、裙子,哪天她要是觉得某块破窗帘布扔了可惜了,就会选一截从中裁开,做成一副袖套或者一块围裙,工作的时候把那些鲜艳图案的面料包裹在自己身上,在馆里走来走去。她也曾经用一副黑得像棺材色的绒布给我做了一对袖套,但我找各种理由拒绝将它们戴上。想来在没有过刊装订的日子里,她都在捯饬这些小玩意吧。
十多年前,她疯过一次。我回到馆里最先听到的版本说的是她年轻时因为爱上一个男人,却被男人狠心抛弃,她悲伤过度,最后就疯了。之后被送进精神病院医治了两年,虽然治好了,但遇到刺激也随时可能复发。考虑到她的身体和精神状况,组织上就把她安排在了图书馆工作,而馆里又考虑到她的情况,就分配给她一个较简单的工作,好让她维持波澜不惊的情绪。重创之后,她一直单身没有恋爱,不知不觉就蹉跎到了中年。挨到几年前,她终于与一位离了婚还有两个孩子的男人结了婚。婚后,她没有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忙前忙后照顾别人家的老人和小孩。
她每天准时下班去买菜,回家做饭,每次,她看见我们一堆人在聊天,也不打招呼,更不会参与我们的话题,总是熟视无睹地走进她的领地,去到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偶尔我走过去向她请教怎么装订那些粗重的报刊时,她就会变了个人似的,喋喋不休地打开话题,跟我一次又一次地说要领,还一边示范给我看。事实上就是一个简单的手工活,一看就会。但每次当我看着这么简单的技术活,被她当成重要的工作完成时,会生出一股无法释怀的迷茫。我看不出,这样的工作意义在哪里。无数次,我都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在清冷孤寂的图书馆中无聊度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叹气。
她转头看看我,对我说:“这地方太闷,不适合年轻人,你有机会,就要出去。”
六
只有光线在移动。时间慢得可以滴出水来,滴——答——滴——答,水珠从图书馆的天花板上落下,透明的身体倒映着逐渐缩小的天花板、静止的吊扇、空中的蜘蛛网、书架的棱角、排列整齐的书、书名、分类号、拼音字母、尘埃……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里,仿佛只有我不在,我被时间之水抛到了时间之外。
“嗒!”它终于掉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的水珠飞散开来,其中一滴冷冷地溅在我的脸上,给了我一个激灵。
度日如年。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最恰当不过。我计算不出每天二十四小时有多少个一秒,但我的存在不如一滴水,它可以映照全世界。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由水分组成,但我装载的却是一个干涸颓废的世界。
我渐渐地感到一种更深的羞耻和恐惧——想起大学毕业证上“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烁金大字,双眼像被一束灼热的光刺得发疼。那个在校园里唱唱跳跳演讲主持无所不涉猎无所不参与的人,那个动不动就给学校广播室投稿,然后在林荫道上听着自己的散文被读出来就偷笑的人,那个无忧无虑活力四射的人现在在哪里?
眼泪流了下来,“叭”地打在桌面上,散成许多碎片。
我又何尝不知道那片森林里蕴藏着宇宙星辰、高山大海、帝王将相、草根平民、文明与丑恶、更迭与倒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只是我建起了厚厚的情绪世界,躲在自己的茧里把整个世界任性地拒绝在外。
我终于愿意起身,走进那片幽闭阴暗的森林,那片引发我许多的噩梦与臆想的幽暗森林。
我开始把书上喜欢的句子抄在一本笔记本上,此后感觉时间不再是一秒一滴地过,而是像一条小溪不经意间就滑了过去。我渐渐地发现,除了那些能引起我紧张惊悚的图书,还有很多的书让人着迷,比如诗歌、童话、游记。
通过那个索引的窗口
一株玫瑰爬了进来
有时一阵轻风
从大海吹来
我萌生了写作的念头。有一天我拿起笔,写下了毕业后的第一篇散文,投了出去。
没想到散文很快发表在了市报上。这是后来她装订报纸时替我看到的。我没有收到报纸样刊,因为投稿后才想起稿件上并没有写通信地址和联系电话。但我告诉了她那篇散文的题目,让她收集报纸的时候帮我留意。
你怎么会写出“落叶飘过她望着远方的眼眸”这么美的句子呢?她微笑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有天分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应该多写。”
她的鼓励让我有了动力,虽然还没有树立文学目标,但至少找到了一件事可以让我对抗无聊和平庸。我的心情开始兴奋起来。
D848、I247.5、TK42、R74……我渐渐愿意去熟悉藏书室里每一类书的位置,愿意去阴暗角落与被长久遗忘的书试着相处,偶尔翻动它们,替它们掸去灰尘。它们也逐渐给我启示:不掸去灰尘,杀死病毒和蛀虫,它们将被蛀空直至腐朽。人也一样。我也终于明白泰戈尔为什么写:“啃啮典籍的书虫,觉得人太愚蠢,它百思不得其解人为什么不嚼书本”;那个叫博尔赫斯的人,竟然认为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样子,与我对图书馆的认识大相径庭。偌大的宝藏放在我的面前,而我的内心却是杂草丛生。我越来越感到不安,为过度沉沦的情绪,为虚度的时光。同样是穿越生活的密林,有人从中获得了溪流、浆果和奇花异草,我只获得停滞、腐朽与日渐枯萎。
七
我去找她,让她帮修补几本快散架的小说。原来这馆里的小说也不是缺人读,有些时兴的小说比如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琼瑶的言情小说,三毛的流浪故事早就被翻烂了。
事实上我可以自己修补那些图书,但昨天在修补的时候,手被牛皮纸边缘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只好求助于她。
她不在过刊室。
我穿过过刊室的侧门,到阳台上找可以消炎的芦荟。阳台上仅有的几盆用烂铁盆种的植物长得特别肥绿。昙花在某个晚上一下开了十几朵;芦荟叶一年四季地肥厚着;海棠花安静又惊艳。我很奇怪,那些烂铁盆下端并没有打出水孔,有时候下大雨,植物就被狠狠地泡着,又有时候,我们十天半个月也不浇一次水,这些花还是长得好好的,仿佛外界的一切与它们无关,它们只管自己活着,不受任何因素的影响。
“这些年我付出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被她突然吼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一边打电话,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过刊室。她激动地挥舞着手,有时候又会走出过刊室门口说上几句,在外借室与过刊室中间的公共空间来回走,转身又返回去,就这样反复了几次,像一头怒气冲冲的母狮子。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地激动,身体不住地颤抖,声音歇斯底里。
随后我听见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下。我跑过去,笔筒摔破了,几支笔散乱地撒在地上。她呆呆地站在书桌前,身体颤抖,眼泪“哗哗哗”地往下流。我帮她收拾撒在地上的东西,她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你先出去。
像森林遭遇了一场狂风暴雨,大量的枯枝和落叶被击落下来,堆积在树木的根部。但我此时多么希望,那雨要么快点停,要么来得更猛烈些,让湍急的溪流,把那些积压的腐叶全部冲掉。
我回到自己的窗口,远远地看着过刊室。足足两个多小时的抽泣与呜咽,她的声音才消停,过刊室终于恢复了宁静。
她消失了几天,谁也找不到她。
这几天,我盯着大门紧闭的过刊室,脑子里来回地想着她去了什么地方,她会不会又疯了?会不会想不开自我了结?我努力地回忆着她与我的交谈中,提及的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但她从来没有提过。我有时也怀疑她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回到了过刊室,只是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我一个人过去推开过刊室的门,看看她在不在里面。但过刊室门窗紧闭,仍然幽静得让人望而却步。我看到那张被她钻得千疮百孔的桌子,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在的几天,时间又开始变得漫长,我感到窒息而惶恐、坐立不安,深邃的幽静又一次次地把我带入无边的迷茫。
几天后,她像没事一样突然就出现在我的借阅窗前,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又把我狠狠地吓了一跳。我跳起来拉着她的手,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我问她去了哪里,她没有说,转身回到自己的领地,像往常那样整理报纸、装订书册,在书架间走来走去,依然像个游来荡去的孤魂。
阳光洒在桌面上,叫嚣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我看见尘埃在阳光里恣意地飞舞,木屑也在飞翔。我突然觉得那声音更像是伐木声。一些交错重叠的树丫被割下来,露出了大块小块的空白,阳光照下来,留给我们一条明暗交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