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孙满堂
2023-10-22◎杨娅
◎杨 娅
春风轻拂,山野染上了绿色。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变得苍绿了;近处茶叶渐渐地睁开了蒙眬的眼睛,偷偷地挤出新嫩的芽苞,嫩生生、绿油油,尖尖的小芽全身都是白色的绒毛,更显嫩芽的鲜嫩可爱。她拄着拐杖看着这偌大的茶园,鸟儿从头顶掠过,也许只有她这样的风中之烛才会在意新茶鲜活的青绿。
这些茶都是大集体的时候种下的,后来包产到户分到了她家。丈夫是村里茶所制茶的老手,他爱茶,对茶近乎痴迷,女儿们没出嫁时,一到采茶的季节,他便撵着她们来采茶,女儿们也喜欢干这种轻松的活。那时的茶园,风鸣鸟叫,笑语欢声。她温柔地抚摸着一株老茶光滑的枝,似是又听到了女儿们的欢笑声。
“阿孃!阿孃!”她寻声望去,是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她在记忆库里搜寻着他们的脸,八十多年,她见过太多太多人……
女人忙对孩子说: “快叫大婆。”只听两个孩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还是没能找出他们的脸。女人看她愣愣的,说道: “阿孃怕是记不得我了,我是星慧啊,小时候你天天领着我放羊。”她看着女人连连应声,脑海中闪过一张黑瘦的脸,怎么也无法将她与眼前丰腴白嫩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但她并不怀疑女人说她是星慧,毕竟她已经十几年没见过星慧了。
两个孩子在茶园里欢快地跑,男人跟在后面不时提醒他们慢点,欢声笑语充满整个茶园。小男孩和她的小曾孙差不多大,看着一样的调皮可爱,她不禁笑起来,女人也笑。拉着她坐在枯草堆上,说她身体好,家长里短的,又说到自己这次是带男人和孩子回来看看她死去的爹妈。
“阿孃,我是苦命人,爹妈死得早,在阿婶手里难过活,我爹妈也是没福气的,没享过一天福……”女人有些哽咽。她脑海中闪过星慧阿婶那尖酸刻薄的嘴脸,拍了拍女人的手,女人却冲她笑笑: “阿孃,没事的,我就是看到你很感慨,走了十几年了,回来还能见到你,如今儿孙满堂,精神好,你有福气!”
她笑着回应。星慧这话并非恭维,她的确是有福气,今年八十八,儿孙满堂,身体康健。
星慧他们走了,她拉长了视线,也没办法追上,背影越来越模糊,欢笑声越来越远,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和时不时地鸟鸣。这样的画面与她脑海中的多个画面重合,不禁润湿了眼眶。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旁边的松林,松枝轻轻摇曳,似是在向她招手,捡起拐杖缓缓走去。松林里是一条曲曲折折的松毛小路,微微抬头,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暮沉沉的林荫照得通亮,不至于看不清路。只是终究是年纪大了,腿脚也和人一样不中用了,她只能拄着拐杖慢慢挪,过了很久才到一片熟悉的空地。
她收起拐杖坐在地上锤腿,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慢慢平稳下来。悠悠地起身,折了一把松枝扫去墓门上的蜘蛛网,拔去旁边的杂草,又扫去空地上已经泛白的炮仗废屑,才又走过去坐下。小小的一座坟,碑石已经开始泛黑,还长出了藓类植物。 “老头子,我好久没来看你了,本是过了年要来的,可这腿脚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咯!今天遇到了星慧,就庭裕家那姑娘,她走的那一年,你还能和我一起采茶哩。”回应她的只有松树的沙沙声,她似是习以为常。 “已经好多年没见着了!”低低的呢喃几乎淹没在松声里,不知是说星慧,还是她的丈夫。看看这冰冷冷的墓碑,又自顾自地说: “孩子们都忙,过年只有阿春和阿冬回来了一趟,老二家孙子没回来,孩子小,孙媳妇又忙着上班,两个孙女家里也忙,年过得冷冷清清。”她轻轻叹息,垂下头一脸落寞。
最近她总是梦到从前,爹妈还健在,她总是告诉阿妈等农忙结束就回去,可家里的孩子伴着她,家里的牲口伴着她,农忙结束了,而她的“农忙”却从未结束。当时她不明白,每次离开,阿妈送她出门总有一句“走吧!别回头看!”如今她成了老阿妈,也巴巴地望着孩子归家,每次孩子离开,她也总是说: “走吧!别回头看!”从前她不曾回头,想来阿妈也是一直目送她,直到看不见吧!脑中是一幅幅孩子离家的画面……
坟墓两旁长出来的松树,好像比她上次来的时候高了一些,旁边又长出了一些小苗。看着看着,满是褶皱的脸上爬上了一丝笑意。 “星慧说我有福气,儿孙满堂,身体也好。老头子啊,我是比你有福气,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十二个曾孙,他们个个都能跑能闹,追着我喊太太哩!”似是忆起了什么,笑意更深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地道: “真是好福气!”
她与丈夫结婚后生了六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儿子,后又生了四个女儿,婆婆给女儿取名春夏秋冬,说是四角齐全,知冷知热,日子虽清苦却也舒心。孩子们渐渐长大,也都结婚生子,老大去隔壁村老王家做了上门女婿,四个女儿都嫁去了不同的镇子,二老就只能和老二家一起生活。可老二媳妇是个厉害的女人,老二又是怕媳妇的主。随着丈夫去世、年纪渐长,无力感也渐深,儿孙一波波长起来,同年龄人一波波离去,她这个民国时代走过来的人,在这个新时代显得越来越突兀。
她往丈夫的墓碑旁挪了挪。 “可是老头子啊,我也羡慕你,没遇到过那些糟心事。老咯!做不动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孩子们忙,家里常年就老二两口子,我年纪大了不中用,没见过那些新奇玩意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如今我是聋子,是哑巴,是惹人嫌的老太婆……”絮絮叨叨,脸又爬上了忧愁,望着远方,思绪飘远……
太阳高高升起,照亮大地的每个角落,似是已经中午了。她望向厨房,没有半分烟火气,平日这个点老二媳妇已经在做饭了。她喃喃: “今日怎的冷冷清清?”想了想还是走进厨房生火做饭。老二夫妇从外面回来,她忙迎上去说饭做熟了。老二媳妇放下茶叶,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没说一句话。她也不在意,老二媳妇就这样,不喜欢和她说话,脸上总带着将爆炸弹般的表情。
她转身拿碗筷,只听老二媳妇扯着嗓子: “入口的东西要干干净净,脸不洗,手也不洗,什么鼻涕口水的,恶心人……”她讪讪缩回拿碗的手。 “砰!”她干瘦的身子一颤,只见老二媳妇将她做的菜撒了一院子。鸡鸭看到吃食,一窝蜂地涌上来,你争我抢,似是从未吃过这样的大餐。她只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说不上来,此刻她只能是聋子、是哑巴。
她该记得的,几个月前老二媳妇就说过不让她做饭,说电饭煲煮饭才香,她做菜不卫生。可她明明是那么讲究的一个人啊!菜洗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从里面吃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做姑娘那会儿,家里兄弟姊妹多,缺衣少食,可她总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是街访四邻称道的对象。如今年纪大了,就更怕别人说她脏,每日早起就收拾好自己。可终究是老了呀!
她悠悠转出厨房,身后是老二媳妇的咒骂声,什么老古董,什么恶心人。老二挠挠头,走进了客厅,终是一句话也没说。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她又期待什么呢?老二呀,也是聋子,也是哑巴!鸡鸭在院子里吃得欢快,绕着她东蹿西蹿。毫无光彩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越照越冷……
“布谷,布谷”,不知何时飞来的布谷鸟唤回了她的思绪。重重地叹了口气,竹节般的手轻轻抚上了墓碑。“人人说我有福气,儿孙满堂令人羡慕,可谁又知,我每日面对的糟心事!每年只一次的相聚,我巴巴地望啊!数着日子等孩子回家,却永远只记得他们匆匆离开的背影……”
“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她的话,她左翻右翻,终于在最里层衣服的衣兜里掏出了手机,电话是阿春打来的,手机也是阿春买的,还让小孙女教她接电话。女儿们的电话,成了这死水般生活里的一丝涟漪,只有在听电话的那短短几分钟,她才不用做聋子,做哑巴。她起身抖抖身上的枯草,捡起拐杖笑盈盈地走向松毛小路。只听她说: “我什么都好,你哥嫂让我闲着,能吃能睡的,不用挂念……”
许是和女儿讲得高兴,松林里不时传出她爽朗的笑声。 “沙沙沙,沙沙沙”,风吹松林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太阳渐渐往下落,茶园似是蒙了一层灰色的纱幔,失了白日的鲜活。暮色里,一个拄着拐杖单瘦的背影,缓缓走向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