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青黄
2023-10-22赵春银
◎赵春银
一
草,连绵的青草,从响鼓地奔涌开去,它们冲上大山包顶,涌下龙江大峡谷,翻过望天石山梁,奔向莽莽苍苍的群山,用绿色主宰大地的一切。
野性的山风吹过,草在奔涌,牛羊在疯跑,牧人春生呢,他在天上飞翔!
他像大黑山的雄鹰一样,张开双翅,御风而行。龙江大峡谷尽收眼底、大黑山的山山凹凹尽收眼底、塔鲁村尽收眼底、哦尼鲁村尽收眼底、美丽的青草也尽收眼底……
看到美丽的青草,他意念一转,已经来到响鼓地中央青草最浓密的地方。
草香浓烈,草色浪漫,草地柔软,青草温柔。
在他的怀里,青草羞涩地解开碎花衣服的纽扣,身体像娇艳的花缓缓打开了鲜嫩的花蕊……
春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见青草。
他的记忆永远定格于青草在响鼓地把第一次献给自己的情景,那时的青草,就像这漫山遍野的青草一样清鲜单纯,却又生机勃勃、野性十足,那样的青草早就不存在了。虽然每年草色青黄时节,青草都会在响鼓地中青草最深处和自己鸳梦重温,但她的穿着打扮早已是高大上,身上散发的再也不是鲜甜的青草味,而是春生十分反感的所谓国际大牌香水味,他讨厌那个已经属于城市的青草,但是他没有办法拒绝,毕竟青草是自己一生唯一的恋人,毕竟自己一直幻想着能从她身上找回那个属于青草地的青草。
阳光从望天石山梁漫过来,温柔地洒向草场,牛羊开始慢悠悠的叫唤,在这个百草丰茂的季节,它们一点也不担心它们的早餐,叫唤只是为了早点获得享受阳光、享受跑动的自由。
听着牛羊可爱的叫唤声,春生颓废的脸庞渐渐泛起了生机,他喜欢羊们用夹心玻璃珠一样清澈的眼睛看他,喜欢牛们用大大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看他,喜欢牛羊们涌出圈门,欢快地奔向草场的情景。打开牛羊圈门,把牛羊撒向大黑山草场,是他一天最快乐的事情。他打水洗脸,梳顺头发,把床单和被套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到简易住房外的树干上,然后掏出野生菌腌制的咸菜,啃起燕麦饼,开始思考今天的放牧计划。
羊群要赶下龙江河谷,那里植物种类繁多,藤蔓植物长得好,又有硝盐舔食,能满足山羊杂食性口味,运动量又充足,这样成长起来的山羊,健康绿色,肉质鲜美;黄牛们还是赶上大山包那边的好,那边的树木少,草地宽广,青草长得快,都已经要淹没小牛犊身子了;至于就要出栏的骟羊和牯牛,他也准备放出去,让它们在绿色世界自由自在的活动,它们就要为人类献身了,不应该在最后的日子限制它们的自由。
他知道,这样老板会很不高兴。老板吩咐过,要出栏的牛羊必须关起来喂精饲料,圈养期间不得跑动。精饲料是老板秘密配制的,用皮卡车运上山来,教给春生按流程严格操作。春生发现,牛羊经过这样的喂养,的确在短期内就会显得膘肥体壮,毛光水滑,但牛羊们那种明亮的眼神黯淡了,虎虎生风的气质不见了,走在草地上他们再也不愿意欢畅的叫唤,撒野地疯跑。这让他想起了城市里那些虚胖无力的男人,那些让高级化妆品帮着撒谎的女人。想起被城市奢侈品包裹的青草,心里就堵得慌。
二
昨天老板才上来一趟,今天应该不会来了,给这些被禁锢的牛羊放放风,应该没有问题。
然而,春生刚把羊群放出去,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牛圈门,老板的皮卡车就在大山包前出现了,他急忙把圈养的山羊又赶回去,刚关好,老板的车就到了面前。
“你这个豺狗吃呢,咋就是不听人话,你想干吗?想干吗?是不是不想干了,要不要我扣你工钱?”
“张总,我只是想……”
“想你个大头鬼,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人道主义?快乐的牛羊肉质鲜美?你已经说过多少次!你对他们人道,谁对我人道?他们肉质鲜美了,我的钱就不鲜美了,都说给你,肉质要鲜美,靠的是城里的大厨!不是你个老光棍的那点小心思!”
看到春生涨红着脸,低下头无言以对,老板忽然就笑了: “好啦好啦,别傻愣着了,你说的也对,快乐的牛羊不用靠大厨肉质就能鲜美,我今天就要两头这样的骟羊,要纯黑的,我有重要的事要靠这两只羊去办,你去给我拉两只没有喂过饲料的羊过来上车”。
老板贼得很,他知道好山羊的标准,首先是幼崽就要阉割成骟羊,其次是身体健康、杂食性强、运动量足、有硝盐舔食,最后就是看花色,“一黑二黄三花四白”,好家伙,一来就要纯黑的骟羊,看来是真的上心办事了。
春生用盐巴和玉米粒把羊们聚拢过来,好不容易选两只上好的黑骟羊送上车,一回头看到老板盯着自己刚晒出去的床单被套,心里就有点发虚。
果然这个贼精的人,一开口就一语中的: “呵呵,昨天才洗过的床单,今天又弄脏了?”
春生羞得无地自容。
“你个老光棍呀,给你介绍小妞你不干,给你介绍老婆娘你也不干,你们塔鲁村的人都知道,哦尼鲁村的人也知道,整个大黑山区的人都知道,你就惦记着你那个漂亮的青草,还漂亮个啥呀,都徐娘半老了,做小三也该做到头了,等着吧,迟早我给你弄回来做婆娘。”
“张总,不许你侮辱青草!”春生抬起头着急地叫起来。
“呵呵,呵呵,看把你急的,不说了不说了,只要你给我好好地干活,你要我咋说都可以。哎,我们来谈一笔生意,我把青草给你弄回来做婆娘,抵你一年的工钱,咋样?”
春生转身就走。
“半年,半年总可以了吧?”
春生继续走。
“你个憋不死的老憨雀,我说的是真的,真能让她回来给你做婆娘!”
春生转过身来,眼睛直逼老板:“真的?”
“那还有假?”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看着老板的车在大山包后面消失,春生还舍不得抽回目光。这个人精啊,也许真就有办法了呢!
可是一想到青草住在那么遥远、那么豪华的城市,想到她当年离开自己的情景,春生的心就悬了起来。
这可是草色青黄的季节,也许青草就回来了呢?春生想着,眼光就热辣辣地看向响鼓地中央那一片葳蕤的青草,那是他心中的圣地,他不允许牛羊们去撒野,老板也认为保留那片长势良好的青草,是一个非常好的形象展示。这个事情,不是本地人的老板,是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的。
青草归来,也许就是这几天,也许就是今晚!想到这么多年来他们那个青草地的约会,春生又浑身燥热起来。
三
春生最喜欢的黄昏降临了,在响鼓地,就没有什么比黄昏更迷人,尤其是草色青黄的季节,尤其是青草可能悄然来临的傍晚。
只要不是下雨天,春生关好牛羊,简单地应付好肚子,在太阳要就擦过西山顶沉入苍茫大地的时刻,他一定会来到大黑山生态牛羊养殖基地边缘的大山包顶,放眼巨大的龙江河谷,放眼莽莽苍苍的群山。辉煌的落日,清凉的晚风,铺天盖地的绿色,无穷无尽的山峦。可以大声地呼喊,可以随性地唱调子,可以把彝族三弦弹得像疾风骤雨,也可以安静地思考人生。他的那些悲哀,他身体里面那些羞人的躁动都慢慢消融了。
多少年?这是多少个年头了啊!春生不愿意去计算。他只知道青草跟了城市的老板,把他从城市气回塔鲁村的时候,母亲还一门心思给他说亲,可是一转身,他都已经步入中年,母亲已经垂垂老矣,伤心地搬到自己的大哥家里生活,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成了光棍,春生居住的老屋也成了老鼠们的快乐家园。
成为光棍在塔鲁村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因为塔鲁村的光棍实在太多了,一个不足300人的小山村,光棍已经近20人了!这让春生自己也很不理解,自己是因为青草,后来年龄大了确实也找不到媳妇,可他们是为什么呢?
躲在大黑山深处的塔鲁村、哦尼鲁村虽然贫穷、落后、闭塞,但男人们长得精壮结实,有的是力气,女人们漂亮妩媚,勤俭持家,日子也算过得去。有的人通过打工,已经积攒了不多不少的一笔钱。近几年来,因为生态种养殖的发展,大黑山的土地都已经承包出去,连荒山野岭都有人来承包,人们或外出打工,或在自家门口打工,还能有山林的补贴、土地的分红,还有雨季的野生菌售卖、草药售卖等等不菲的收入,所谓的贫困户早就在大黑山里消失,可是光棍们怎么就是越来越多了呢?
女人们都哪里去了?这很好理解,塔鲁村的姑娘早早地嫁到了外地,过上了他们所认为的幸福生活。外地的女人呢?就不愿意嫁到塔鲁村来了,这就是黑皮常常说起的那个米箩跳糠箩与糠箩跳米箩的道理。
黑皮就给他分析过: “什么叫日子过得去?现在全中国都进入了小康社会,没有谁的日子过不去了,谁还跟你讲要吃得饱,要穿得暖,人家讲究的是生活质量,生活质量知道吗?我是说不清楚,可是城里人的花样多着呢,咱们山区永远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不过也别泄气,上次来下乡的那个大干部说得好哇,要乡村振兴了,要生态宜居了,要乡风文明了,城里人可羡慕咱们山里生态环保的生活呢。说得那么美好,可是咱山里人要想钱来得快当点儿,首选不还是到城里打工!那些基地能用到几个人?你看看,那么大一个黑山草场,就只消你一个人打工哦。”
让春生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就是这该死的打工。男男女女走出去了,女人们往往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不要说那些小姑娘,连有了孩子的小婆娘都被人拐走了好几个。过年回家,塔鲁村、哦尼鲁村打工回来的男人往往都是一脸的丧气。
当年不带青草出去打工多好!青草都已经成为自己的女人了,就差一个小山村里最古老的办喜酒仪式,就差请一班喇叭匠到哦尼鲁村把她接到自己家里来。他就只想让喜酒办得风光一点,让青草觉得幸福一点,他有什么错!
可是一到城里,就由不得春生去打算。女人们的心眼很快就亮了大了,想改变命运的眼光就长了远了,想到老家的男人就觉得土了焉了。眼睛星星般闪亮,腰身青草般柔软的青草,被城市的花花绿绿的气息一渲染,立即就让工头、老板们包围了,等到那个有分量的大款出现,青草的眼光就开始迷乱,尤其是老板让青草及其父母在发达城市过了一段有钱人的生活后,青草看春生的眼光就生硬了,青草的父母看春生的眼光也跟着生硬了。青草对老板也由最初的犹豫,到顺从,到再也离不开那种所谓的富裕生活,即使发现自己最终做的是小三,也无怨无悔。
后来听说春生回到大黑山的响鼓地,孤独地养牛养羊,再也不愿意出去打工,再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一个女人,青草才觉到了一丝愧疚,她在草色青黄的时节悄悄回到响鼓地,可是她没能劝说春生放下自己,反而让他们突破障碍,在茂盛的青草丛中疯狂地相互慰藉。是的,相互慰藉,青草毫不掩饰地告诉春生,城市老板的女人可能都到“小十”了,却又把她管得很严实。他们约好每年草色青黄时节,都要设法在响鼓地见一次。
四
天色已经完全黑透,望天石山梁也已经在视野中变成一道黑乎乎的巨兽身影。看来可以确定青草今晚不会回来了,春生收回目光,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确认没有未接电话。那个等待了一年也没有打来的电话,那个青草交代了万不可主动拨打的电话,春生既怕它响起,又怕它再也没有动静,响起来一年的希望就会过去,他宁愿一直有一个美好的希望永远等在前面。
春生正在放松撒尿的时候,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看到是那个心心念念的电话号码,春生手一抖,尿液就洒在了自己的手上。
刚接上话,知道青草已经到了老地方,春生就语无伦次地打断说:“你、你、你在望天石下等我,我、我、我马上到,马上到……”说着话就跑向那辆已经很残破的150摩托车。但是青草拒绝了他: “我自己开着车呢,先到你们村去,给你一个惊喜,你就等着吧,我一会就回来,不说了。”
挂了电话,春生看到望天石山梁有汽车的光柱向自己的方向刺来,闪了几下,调转车头,向塔鲁村去了,真的没有向哦尼鲁村去,没有回自己的老家!春生的目光尾随着那光柱移动而去,直到它转下山梁,消失不见,心脏还是怦怦跳个不停。
会有什么样的惊喜呢?
这个青草就是改变不了自己爱显摆的臭脾气,才得到老板的好处,回家过年就摇身一变装城里人的做派了,穿着奢侈、出手阔绰。前年村里公路才开通,她第一个就把自己的车子不远千里开了回来,她要告诉乡亲们什么呢?她过得很好,虽然做的是小三,但是她真的过得很好,“我的选择没错,让你们说闲话去吧!”大家都能听到青草这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春生知道,她选择天黑了才来和自己幽会,他不是怕乡亲们,她怕的是她的老板。青草告诉他,老板知道的后果会很严重,要么青草不名一文被赶出来,要么春生莫名其妙受到残酷的报复,甚至在世界上秘密消失,老板不是一般的人。
春生忽然就醍醐灌顶了,难道是自己老板说的话真的有效了?已经说动她回来做自己的婆娘?她就是要先去找自己的母亲认下她这个儿媳?可是,哪有这么快的事情?青草远在千里之外,就算老板上午就联系也回不来,春生自己笑了。找自己的母亲,这倒是可能,青草去年就提起要回来的话,春生只当她是受了委屈说的气话。接受青草,这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事情。母亲就曾经忧心忡忡地对他说: “老幺啊,都这个年纪了,离婚的也行,带小孩的也行,青草要能回来也行,你死活给我找一个女人,成一个家呀,我也才能放心的上路啊。”
春生一阵狂喜,看来真的是有希望了。他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屋,飞快地洗好澡,搬出铺盖跑向响鼓地草地中央。现在的青草早已不是可以在青草地随便乱滚的青草了,他必须把青草地再铺上垫子床单,被子也要准备好,熏蚊子的驱赶蛇虫的药物要备好。也许她要留下来,也许完事就要走,谁知道呢。
草地中的那一片铁线草,那是一种生命力十分顽强的青草。它们铁线一般贴在地皮上扩张地盘,向上升起来的草茎草叶柔软绵密,耐踩耐压,是非常理想的草皮植物,春生第一年引种成功,可把青草高兴坏了。
春生把一切布置好,自己舒服地躺到了草地上,仰面朝天看着满天的星星,自己忍不住嘿嘿嘿的乐。
很久很久,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终于看到望天石山梁上的车灯向自己再次闪刺过来,他忍不住一跃而起,向着望天石山梁拼命地挥动双手,哦火哦火哦火地大叫,他知道青草是不可能看到听到的,但他没办法止住自己的兴奋。
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这个青草,都要来到了,还打什么电话呢?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可是一接通电话,春生才发现自己错了,电话是大哥打来的,大哥焦急地告诉他,听到青草说要嫁给春生,母亲张口就答应了,因为太兴奋,竟然摸黑来到春生已经灰头土脸的老屋,要为他打扫新房,结果一头跌到房前的深沟里,昏死过去了。
春生的热情火焰一下子就被浇灭了,沸腾的心降到了冰点。他急忙让大哥收拾一下,他马上和青草开车回来,送母亲到城里的医院去。
春生急急忙忙地跑向公路,向青草的来车方向狂奔。见到车灯了,他急忙跳到公路的中间,挥舞手臂,大声喊叫: “停车!停车!停车!”。
车停下了,还不等青草打开车窗,春生就急急忙忙地说: “回去,快回去,送我妈上医院,快,快回去……”
青草打开车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等弄明白了春生的意思,她急忙示意春生上车,掉头狂奔而去。
春生没有办法不看青草,还是那么美丽,那么高贵,那么……这样的青草真会嫁给自己?
“老板病成了植物人,我被他家的母老虎赶回来啦,城里的房子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青草仿佛能听到春生心里的疑问,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就解释上了。
“不走了?”
“不走了,春生哥,我真的要回来和你在一起了。”
“这这这,这是真的?”春生用力咬一下舌头,生疼。
“当然是真的,你阿妈都答应了。春生哥,大城市咱去不了,小县城我们还可以考虑,幸亏我还有点底,可以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我可以养活自己,你么在县城再找个事做,我们就去县城安家了。”
“可是我离不开草场,离不开我的牛羊们,你就不能来塔鲁村吗?”
“你觉得我还能在塔鲁村生活下去吗?”
“……”
“再说我习惯住在城市了。”
“……”
“先去救人,我们后面再说。”
“好。”
五
到了县医院,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春生母亲的伤情,就要求他们立即转送省城医院,春生和哥嫂上了救护车,青草只好留在了县城。
春生这才想起牧场这头的事,赶紧电话通知让黑皮去接替自己照料,又打电话给老板说明情况,老板大笑着说: “早就知道她待不下去了,给你讲慢了,便宜你个老小子,可惜你半年工钱我赚不到了嘛……”老板觉得自己笑得不合时宜,改口问了一下春生母亲的情况,说不要着急,钱不够的话可以预支一年的工钱,两年也可以,春生心下一暖,连声感谢着挂了电话。
这才听哥哥介绍青草回家的情况。
青草回到塔鲁村,赶往春生的房屋,寻找春生的母亲,不见,又找到了哥哥的家里,见到母亲,毫不避讳地说了自己的处境,说她不想也不能在那个城市再待下去了。她让母亲答应她,必须既往不咎,不可以看不起她,要回小山村举办正式的婚礼,要请喇叭匠到哦尼鲁村接她过来,要风光排场,钱她可以出,然后你们到县城居住,买房的钱也是她出。母亲高兴地答应了,脚颠颠地就要下去给你收拾房屋,我怎么劝都没有劝住。等我送完青草赶往老屋,母亲就那样了。
母亲还是昏迷不醒,嫂子不时给她掖一下被角,捋一下头发。
哥哥听说了青草的打算,极力赞同,可是春生并不想去城里。
“不用担心啦,你们都这个年纪了,难不成她还要再去找个老板?这也是你摆脱光棍生活的最好机会,不是为她,你也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我们不属于城市,我们属于山区。”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天生就属于城市呢?我也去城市打工多年嘛,来钱确实要比我们山区容易得多,最大的难题房子都解决了,你难道还怕养不活自己,这么些年,你给老板打工,收入虽然少点,但也存下一笔钱了吧?”
“最好是让她来跟我放牛羊得了。”
“莫要瞎扯了,那么细皮嫩肉的女人,怎么可能呢!”
到了省城的大医院,一通忙乱。检查出来的结果,让兄弟俩心都凉透了。母亲只能永远地躺在床上了,行动只能靠手,为了维持生命,还需要高昂的费用。
“唉!”哥哥叹着气说。 “这回我们俩都得重返城市打工去了,你还好,在城市会有一个正常的家。我呢,又得去住工棚了。”
“有什么家?我还不是得跟你住工棚,青草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这回我们再也没戏了。”
“不至于吧,她不是说她能养活自己吗?你挣的钱应该够养活你了吧?你再去打一份工,来帮助应付咱老娘的事还是可以的嘛。”
“我不抱希望了,咱娘的这个病,我们拿出所有的积蓄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啊,将来我们都得给医院打工啦。”
“没那么悲观,不是还有什么城乡居民医疗保险么,医生说可以报好大一部分呢,还建议我们发动社会捐款什么的,能解决大问题呢。”
“但愿吧,我们肯定是要过最艰难的日子了。”
青草来到病房的时候,娘还是没有醒过来。青草把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放在床头。还试着小声地叫了好几声阿妈,春生听不下去了,就把母亲的情况说给了青草,青草有一瞬间就变成了木头人,等活动过来,青草就当着大家的面,小声却坚决地说: “春生哥,我们的事就算了吧,你知道我是一个吃不了苦的女人。”
“好,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春生摇摇头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的命!”青草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阿妈醒了!”大哥突然激动地叫起来。
只见母亲抖抖地伸出了枯瘦的手,一把就抓向青草白嫩的手,紧紧地握住。声音已经是小得不能再小,但是大家都听清了。
“草儿啊,草儿啊,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算数吗?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着急呀,着急呀,可是我开不了口,动不了手,急得我要大喊大叫,还好,把我自己叫醒过来了。”
“大婶,醒了就好,你好好休息,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至于我和春生哥的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啊,你说什么?大婶!你刚才不是都喊我阿妈了吗?”
“对不起了,大婶。”
“草儿啊,草儿啊,你就和春生……你就和春生……,我……我老了,我发誓,绝不会拖累你们,只要你答应跟春生好,我……我……我绝不会拖累……不会拖累你们的……”
母亲越说越激动,以至于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大家赶紧劝她休息,有话以后再说。母亲却挥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只要草儿留在他的身边。她紧紧拉着青草的手,眼睛盯在青草的脸上,说不出话来。
青草走出病房的时候,眼里还有泪痕,母亲好似沉睡过去了一般,但眼里也是满含着泪水。
六
春生大哥家的院子有一面濒临龙江河谷,有着高高的悬崖,视野开阔,风景绝美,人一探头,那河谷的野风满面贯来,甚是舒爽。大哥把院心铺上红砂石板,在这一面悬崖边上装上了半人高的木栅栏,后面摆上石桌石凳,算是一个观景台了。母亲坐在轮椅上,经常用手驱动轮子,把自己推到栅栏边,凝神远望,大哥有点不放心,又把它换成了不锈钢的铁栅栏。
春生和青草的草地约会,已经履行过了,这是他最没有激情的一次,好几次要半途而废了,是青草的百般努力,才让他终于遂其所愿。青草回到县城,开始了她的安家行动。青草告诉他,这段时间只要想她了就可以打电话,她随时都可以上来找春生,春生也可以去城里找她,可是春生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过去。
春生没有心思好好地放牛羊了,他得经常回去照料母亲,自己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了,就因为自己“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拧劲,让母亲承受了多少痛苦,单这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想当年,自己为了躲避母亲逼自己去相亲,不嫌老板的工钱低,跑到牧场来做工,长期不回家,好多时候还不接母亲托大哥打来的电话,春生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基地就常常换黑皮去照料。这个黑皮,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出去打工,老婆和孩子都被人拐走了,黑皮找到老婆和孩子,却被人打了一顿,妻子干脆和他从法律上脱离了关系,黑皮从此没有了生活的斗志。他和春生一样,发誓再不外出打工,他和春生成了患难朋友。
现在,黑皮对照料养殖基地牛羊的事情已经非常上心,除了工钱以外,他认为春生必然要到城里去,毕竟春生的母亲需要很多医疗费,到那时这份工作就是自己的。因此他能随叫随到,常常是不叫也到,他自作聪明地帮春生出主意,想办法,鼓励春生主动出击,万一青草再惹上个有钱的老头,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脸皮厚,玩得够,脸皮薄,死脑壳!”但春生对黑皮的说教置若罔闻,青草竟然嫌弃自己的母亲,这怎么可以原谅呢?
要不是母亲一遍遍地要求再见青草,春生都已经不想再拨打那个电话。
这一次母亲还是要求只见青草一个人,就在那个能鸟瞰龙江河谷的栅栏边上。
春生都没有回大哥的家。他又一次远望着青草的车从望天石山梁转下塔鲁村去了,就在响鼓地的青草地上平躺下去,望天、望云、望牛羊。他知道,她们的谈话不可能有理想的结果。唉,以后他们的青草地约会,也不能再坚持下去,自己出现了障碍,青草也说新找的男人不可能再给她这样的机会。
青草谈完话也不来找春生,直接回城里,半路上却急切地打了电话给春生,让他马上回家看母亲,她觉得不对劲,春生听到青草说话声音有点发抖,急忙骑上摩托车,向塔鲁村飞奔而去。
到底还是出事情了。才翻下望天石山梁,就见大哥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向龙江河谷的悬崖下指指点点,春生的手脚一软,摩托车就撞向了路边的土坎,把他掀翻在路上。他艰难地爬起来,掏出手机一看,已经有大哥打来的好几个未接电话。
大哥哭着告诉他,母亲自己用手翻出了栏杆!
青草!这个邪恶的青草!春生愤怒地拨通了青草的电话。
“我没有答应她啊,我一直都是好心地安慰她,叫她不要做傻事,我还告诉她,再过几年我就真的会嫁给你了,我们说得好好的,我回去会认真考虑。我本来要回到家才通知你,不放心才半路上就打了电话给你,没想到她真会这样做。”
青草面对春生电话里疯狂的指责,委屈地哭出声来。
大黑山公墓的葬礼上,青草拉住春生的手,向大家宣布决定嫁给春生。可是春生却冷冷地说: “我同意娶你了吗?”,青草不以为意,体谅地靠向春生。
“春生哥,阿妈说了,如果我不嫁给你,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我也不想辜负她老人家。”
“你给我滚,你这个婊子”,随着一声怒吼,春生把一记耳光响亮地甩在青草那保养得失真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