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夔合肥情词的新变
2023-10-22陈永
陈 永
夏承焘先生在其《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论姜白石的词风》中曾经提到白石存词共有八十多首,其中怀念合肥妓女的却有十八九首;后在其《行实考·合肥词事》中考合肥词为二十二首(实只列二十一首,其中三首存疑),可见合肥情词占姜白石词约四分之一的数量,因此无论是从研究姜夔本身出发,还是结合“词为艳科”以及姜夔的情词对此的突破和创新来说,对这部分情词的研究都是有必要的。正如夏承焘先生所云:“然情实具在,欲全面了解姜词,何可忽此?况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情词中最为突出,又何必讳耶?”[1]
一、事“实”情“真”的体现
从花间词开始,词就好像与“艳情”有了不解之缘,“诗庄词媚”“词为艳科”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规格,且词多为歌女所唱,起到一种消遣娱乐的作用,因此许多文人填词多为泛化的应制之作。而姜夔在其二十一首情词中曾4 次提及代指合肥的“淮南”“肥水”“溪山”:“淮南皓月冷千山”(《踏莎行》),“淮南好,甚时重到?”(《点绛唇》),“肥水东流无尽期”(《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解连环·玉鞭重倚》)。此外词小序中也4 次提到合肥:《杏花天影》“道金陵,北望淮楚”,《淡黄柳》“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江梅引》“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至此我们得出姜夔情词的一个变化是所怀念的对象具体化即合肥恋人,这与以往情词的恋人地点含混化或不出现是有区别的。此外,夏先生在《行实考》中指出“此类情词有其本事”,就是说这些情词都是作者生平经历的一种描述,因此也就显得愈发的真情实感,“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浣溪沙》),“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解连环·玉鞭重倚》),“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江梅引》),“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这些依依惜别的场景、互诉衷肠的情感、刻骨铭心的挂念均化为泣血的文字,谱写了白石为爱所追忆一生的至情至性、人间真情。
二、感慨时事,抒写身世情感的贯穿融汇
夏先生将姜白石感慨时事,抒写身世之感和怀念合肥妓女的词分成了两类。但通读这二十一合肥情词却发现这些词不单只有怀念情绪,对国事的担忧和对自己飘零身世的自伤自怜始终萦绕心头,并和对昔日恋人的思恋缠绕在一起。如《一萼红》中的“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即是作者回忆和恋人共同拄着翠竹的手杖愉快地漫步在竹间小道,一路笑声不断,连睡在沙滩上的禽鸟都被惊醒了。于是触景自伤,“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这些流连于山间的老人既然有心去问候故王的台榭回廊,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四处漂泊?就像眼前的湘云楚水,不停向远方流去,作者极目远望,生出无限感伤。眼见“朱户黏鸡,金盘簇燕”,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人们都忙着团圆,作者越发显得孤单,只能为时光的流逝而独自伤心,因此再次陷入对恋人的思念之中,“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然而想再与她见面恐怕春天已过,一切一去不回头,空留惆怅。白石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虽受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推赏,但始终过着依靠他人周济的生活,“男儿志在四方”,自己一事无成,这样的身世对于任何一位有抱负的文人来说都是辛酸的,只是程度的深浅罢了。作者的内心是孤单寂寞的,这种失落让他想起以往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因此对恋人的思念之情和这种身世不如意的飘零之感就交织在一起,达到一种“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妙境。
又如《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是写作者站在岸边的亭台向远处望去,只见红莲飘零,他却无法归去。如今自己多愁多病,境地凄凉。夏天就要过去,团扇马上就不用了,又要换下夏衣。时光匆匆过去,可叹文杏梁上的双燕,也像他一样在这里客居。这里作者仍是借物抒发自己飘零身世的悲哀,于是这种愁思和伤感的情绪又使他怀念起自己昔日的恋人,“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我的心上人你在哪里啊?满屋都是淡淡的月光,我仿佛再次见到了她,我是多么的孤寂幽独,壁间蟋蟀的哀鸣一声一声,勾起我如古人一般的无限伤感。于是“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回想自己年少时处处漂泊,踏遍千山,在垂柳下与她相遇,如今又见莲花飘飘,却没有她的消息,只见那河水仍旧不停地流淌,而自己漂泊无依,再也没有当年的那种心情,像阮籍一样在酒垆旁狂放大醉。在这首怀人词中很显然作者始终将少年时的飘零之感和如今的迟暮之感以及对爱人的深深眷恋之情纠缠在一起,正因为这种自伤的忧之重才显出白石的相思之深。《玲珑四犯》也是将“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的恋人别离之痛和“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的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居无定所、孤独凄凉之恨融合在了一起,将词所表达的情感更深一层次,也比一般情词更高出一筹。
然而白石情词的感情除了以怀人为主旋律外,还交叉包含着对身世的飘零之感,且不仅限于此。《淡黄柳》这首词写于作者客居合肥,彼时金人入侵,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江淮一带已成边区,百姓由于战争流离失所,因此作者一眼望去,满目凄凉,合肥大街小巷多种柳树,其时已近寒食,春光明媚,然而只有柳树夹道,毫无人烟,仿佛向作者哭诉这凄凉景象,作者感怀,遂作《淡黄柳》。“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空城”先给人荒凉寂静之感,于是“晓角”的声音便异常突出,如空谷猿鸣,哀怨不已,像在诉说此地凄凉,让异乡作客的作者更觉痛苦。“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寒恻恻”的感觉不只是衣单不耐春寒的生理反应,更多源于见到繁华不在、物是人非所产生的心酸凄凉之感,这是任何一个有爱国心的文人在看到国家满目疮痍的情况下都会有的一种沉重的忧惧之情。“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这几句写作者勉强带了酒来小桥旁的宅院与情人相聚的情景,担心梨花如雪片落尽,变成衰秋的颜色满地狼藉。成双的燕子飞来,探问春色在哪,只有池塘依然是清波碧绿。这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感即使与情人在一块也无法化解,因此张炎在《词源》对此词评价说“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2]是有道理的。再如《暗香》《疏影》二词,寄意深远,不仅是对昔日折梅美人的追思,还是对故国的一种怀念,将多种复杂的思恋情绪融合起来,很富深意。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以与稼轩伯仲。”[3]张炎《词源》:“白石《疏影》《暗香》等曲,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都是包含此等意思的说法。[4]
此外,这些情词中多次出现“匆匆换时节”(《琵琶仙》)、“匆匆时事如许”(《玲珑四犯》)、“流光过隙”(《霓裳中序第一》),无论是作者从外界事物所感发、切身所感时光流逝还是作者现在所处的地点与回忆中场景的空间转移,都给读者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沧桑之感,使诗变得深沉,有韵味,也更有意义。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5]因此,白石虽写情词,却包含丰富的情感,因为想念她而自伤,因为自伤而更加想念她,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就使白石的情词体现出一种深沉悲怆的风格,令人为之动容。
三、多种意象的多次搭配选用,营造唯美凄冷朦胧的意境
姜白石的二十一首情词中,其中有九首词都写有“梦”字,如《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遥怜花可可,梦依依”;《浣溪沙》“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踏莎行》小序“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词中又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华胥就是梦境、仙境的代指;《醉吟商小品》“梦逐金鞍去。一点芳心休诉,琵琶解语”;《水龙吟》“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玲珑四犯》“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江梅引》小序“丙辰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词中“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鬲梅溪令》“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在一位作者的情词中出现这么多的“梦”字,姜夔此举绝对是一个创新。梦,本就是虚幻、缥缈、朦胧、不清晰的,而姜夔将自己对情人刻骨铭心的思念都化为梦境般的一幅幅画面,表现出作者的至情至性。梦意象的使用给词带来一种迷离梦幻的意境,很适合表达思而不得的感伤心理。后人虽不能完全解释他的这些词所表达的意思,然而那种失落的情绪是确定的,因为梦也是现实生活在心灵世界的一种投射,是不真实的,醒来后便觉得更加失落,也更加思念梦中那个人,所以梦的意象不但深化作者对恋人的爱入骨髓,还营造了一种朦胧的意境。
但仅用梦来衬托意境是不够的。通读这二十一词,我们发现白石合肥情词所选用的意象也很有特色,这些美好事物都是合肥女子的化身,对于这些意象,前人早有公论,它们也是判定其是否为情词的关键。夏先生认为姜夔合肥所恋应为姐妹二人,他在《行实考·合肥词事》中说:“以词语揣之,似是勾栏中姐妹二人,丁未金陵江上感梦做踏莎行,有‘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句,歌曲卷四解连环,有‘大乔小乔’之语,同卷琵琶仙湖州感遇亦云:‘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解连环、琵琶仙皆忆合肥之作也。”此外,他又在《行实考·合肥词事》论证了咏梅柳词也多与怀人有关。因为合肥多柳,大街小巷皆种柳,他与她们的相逢也在“柳树时节”,而离别却在“梅花时候”,所以如此推测。其中燕、莺,大小乔,桃叶桃根,梅柳,无论是美人还是美好事物,均是合肥女子美好形象的代替,正因为这些才造成白石的离别之恨,更促使白石情词的感情基调始终是悲凉的、清冷的。此外,白石词中“月”的意象也是不容忽视的,如《霓裳中序第一》“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人绕湘皋月坠时”,《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解连环》“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点绛唇》“月落潮生”,《暗香》“旧时月色”,《疏影》“月夜归来”,《水龙吟》“解道月明千里”,《玲珑四犯》“酒醒明月下”,《鹧鸪天·十六夜出》“惆怅归来有月知”等。在月的观照下,人更易多感,因此在姜夔的情词中月和梦、梅等意象相结合,就生出不同的效果,月光是朦胧的,月光下的梦是美的,朦胧中看见的她和梅合二为一,梅乎?人乎?进入一种迷离的审美境界。正因为如此,词人是寂寞的,且将这明月千里寄相思,心中记挂着的那个人还好吗?她却“冥冥归去无人管”,她的灵魂飞越千山万水来觅情郎,最终梦醒人散,勾勒出一幅幅唯美朦胧却又凄苦的画面。
所以,词人自然是惆怅的,词的感情色彩也是灰色的,温度也是冷的。因而白石的情词中不断出现“东风冷、香远茜裙归”“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浣溪沙·山阳姊家作》),“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踏莎行》),“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解连环》),“杨柳夜寒犹自舞”(《浣溪沙·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化作此花幽独”“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水龙吟》),“寒侵被,尚未知”(《江梅引》)等诗句,这些诗句中包含“魂”“冷”“凉”“幽”“寒”等充满寒意的字,正是反衬词人发自肺腑的遗憾和痛恨的表现,这种无法排解的忧伤贯穿了一生,也成就了他的词风。前人用“清空”二字形容其词风是有道理的,意象的浑然天成、意境的空灵清远、情感的深沉含蓄,产生了一种唯美、朦胧、凄冷的意境,这才是“清”和“空”的最佳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