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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背后的集体言说
——论谭恩美小说的叙事艺术

2023-10-22贾琳琳

名家名作 2023年17期
关键词:谭恩美美的女儿

贾琳琳

美国华裔文学的发展与美国华人的移民历史密切相关,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逐步增强,海外华裔的生存状态和中国文化的国际传播也备受关注,美国华裔文学逐步成为美国文学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分支。美籍华人女作家谭恩美无疑是当代美国华裔文学研究中炙手可热的代表人物,其小说不仅销量可观,还被列入美国文学史的经典选读。目前,国内外对于谭恩美作品的研究讨论,一是种族研究,包括文化身份的分析以及族裔历史和族群生活状况的研究。二是社会性别研究,主要基于美国女性主义的发展和女作家的不断增多。许多学者认为谭恩美的成功在于它生动地反映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同时以母女关系为主题,适应了现在女性主义倾向及文化多元化的需求。除了其历史和文化价值之外,谭恩美的叙事手法也颇具特色,她指出:人们往往关注她的小说所反映的美国移民历史或中华传统文化,而忽视了作为“文学本身,即故事、语言和回忆”的美学价值。谭恩美共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本文主要研究五部,即《喜福会》(1989 年)、《灶神之妻》(1991 年)、《灵感女孩》(1995 年)、《接骨师的女儿》(2001 年)和《奇幻山谷》(2013 年),探索她的故事讲什么、如何讲及其内涵和效果。小说《沉没之鱼》(2006 年)是谭恩美唯一不以文化冲突和母女关系作为主题的作品,采用了全知的叙述视角,故本文中没有涉及。

一、立体的叙事结构

谭恩美的小说都是主人公用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通过女人的拉家常、回忆和想象逐步拼贴出人物的身世和心路历程。五部小说的主干情节大体相同,即美国文化浸润的女儿面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冲突和矛盾,母亲(或姐姐)代表中国文化向女儿讲述自己过去的坎坷经历,寻求相互理解。故事中有很多遥远的历史和怪诞事件,谭恩美非常擅长讲神秘怪诞的东方故事,古老的花园、老宅、物件和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追求并置,这些跨越时空的故事很好地展示并服务了小说的主旨——文化冲突中身份的建构。

谭恩美小说中历史时空的交错、想象和现实的交织、东方与西方的并置打破了人们已经习惯了的“顺叙、倒叙、插叙”的传统叙述模式。这一点在其代表作《喜福会》中尤其突出,小说中四对母女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故事在20 世纪初的中国和20 世纪80年代的美国之间来回穿梭。八个人讲述的故事相对独立,但整体关联,这种相互交错正好服务于小说的主旨,符合西方人眼中东方的遥远而神秘的特性,那些古老的习俗、神秘的宅子、沉默内敛的人物形象留给西方读者无限想象的空间。正如小说的主人公吴精妹说“对于一开始就弄不懂的东西从来就记不住”一样,母亲和女儿轮番讲述,形成了强烈的对话形式和张力关系,母女相似的冲突和矛盾都最终指向了中国传统思想与西方理念的冲突与融合。

中国传统的叙事注重时空、历史和定位,喜欢将一个个小故事放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如孟姜女、崔莺莺、董小宛的故事等,从古代君王到小家小户,这些故事都带着一种高深莫测、被命运操纵的历史感。谭恩美的小说也是如此,五部小说中均设定了不同的历史背景和空间场景,跨度差不多都是半个世纪。《接骨师的女儿》前半部分由女儿讲述,背景是旧金山,后半部分由母亲讲述,背景是中国北京。为了信守承诺、保守秘密,主人公接骨师的女儿失去了父亲和丈夫,她自己也毁容了。后来她发现这些骨头都是祖先的骨头,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冒犯祖先受到诅咒。虽然为了保护骨头,接骨师的女儿自杀了,但是接骨师孙女一家还是遭遇不幸。《灵感女孩》的主人公混血儿奥利维亚在中美两种文化的夹缝中迷失了自我,姐姐邝(等同于其他几部小说中母亲的身份)在广西古老偏僻的小村落里长大,她认为人都无法摆脱命运的主宰,她帮助奥利维亚理解并认同中国文化从而完成她对自身身份的寻求。《灶神之妻》中母亲的大部分经历都围绕战争和逃难展开,作为一名空军的随军家属,主人公的命运也是随战事起伏。《奇幻山谷》穿梭于半个世纪之间的美国的旧金山、中国的上海和一个小山村,主题也是三代母女在时代中的聚散离合,以及她们各自对母亲的困惑、反感和渴望的心理,主人公混血女儿从抗拒中国印记到发现中国文化基因已深入骨髓,身份的构建和内在的知识体系发生了重大转变。作者的创作构思似乎都凸显了个人与时代和命运的抗争,摆脱文化冲突的枷锁,寻找新生。中美文化的并置、大时空的穿梭正好呼应了文化的对立与冲突。

二、动态的叙事视角

布斯认为,“任何阅读作品体验中都具有作者、叙述者、其他人物、读者之间的含蓄的对话。”谭恩美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作者对叙述者和叙事视角的设计,每部小说都有多个独立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有一个不一样的“我”,这个叙述者“我”又是另外的故事的一个人物或参与者,她们轮流的讲述充分展露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客观展示了其他人物,让故事更具有可信度。谭恩美有意让作者与叙述者分开,叙述者的认知受到限制拉近了故事与读者的距离。谭恩美作品的主人公多为女性,而且是处于主流文化边缘的弱势群体,她们在家庭聚会和私下等非正式场合的讲述,由于时间久远有很多是回忆和想象,但是“我”的讲述却又让人感觉如此真情实感。在被男性话语主导的世界,这样的讲述很多时候都被忽略,谭恩美却让这些女性勇敢地打破沉默,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影响他人,使读者深刻感受到女人是如何被社会和文化建构而成的。

谭恩美的小说几乎都采用了动态的叙述视角,这样更能凸显小说的主题——文化冲突,更具艺术张力。在《奇幻山谷》中,开篇就是故事的主角混血女儿的话:“我七岁时就清楚地知道了我是谁。”当然,她认为自己是美国人,随着故事的展开,她所有的认知被一一颠覆,最后承认中国就是自己的故乡。《喜福会》中,女儿们都想摆脱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试图融入西方主流社会。母亲也集体感叹女儿“只有皮肤和头发是中国化的。骨子里——她整个是美国式的。”同时,女儿“与我隔着一条河,我永远只能站在对岸看着她,我不得不接受她的那套生活方式,美国的生活方式。”即便如此态度鲜明和努力融入,女儿们也无法摆脱白人眼中东方人的形象,被主流文化排斥在外。只有身处两种文化夹缝中的人才会对“边缘”和“他者”的身份具有敏感、清晰的洞察力,这种双重文化背景赋予了她们独特的观察视角,从而在书写上实现了自由和创新。这种特殊身份使谭恩美在东方与西方、过去与现实之间精心构筑两种文化完全不同的世界,由不同历史的亲历者本人“我”来叙述无疑是最生动,最有说服力的。女儿们以他者身份来看待神秘怪诞的中国传统文化,母亲们亲自讲述中国伦理思想和夫妻相处之道等,这样的叙述更为自然、可信,她们都成为对中国文化有相当了解的局外人,一个解读东方文化很好的向导。在《接骨师的女儿》中直接采用母亲的中文手稿的形式来讲述故事,无疑更具可信度,更有力量。总之,动态的叙述视角很好地折射出了作者在身份认同上的游移,创造了一种“一半在故事里,一半在故事外”的效果。

三、集体的叙述声音

谭恩美的这五部小说都是以母女关系为主题,矛盾、冲突和融合的反复呈现使两辈人的叙述汇集成一种集体声音和合力。一部小说中多个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还是会有时间、空间和叙述角度方面的限制,为了形成集体的量,谭恩美会经常转换成“你们”“我们”“她们”等叙述声音。比如《喜福会》中的这段话:“很快我就明白了。她们害怕了。在我身上,她们看到了她们自己的女儿,同样地无知,同样地无视于她们带到美国来的所有真理和希望。她们看到女儿在自己的母亲讲中国话时感到不耐烦,在她们用蹩脚的英语解释某些事情时认为她们脑子有问题。她们知道喜和福对她们的女儿而言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对这些封闭的美国出生的头脑中‘喜福’不成为一个词,它根本就不存在。她们知道女儿们在孙辈出世时不会有任何希望一代代传下去。”在一场大聚会的场景中,母亲发出感叹,不断重复的“她们”正是以母亲为叙述视角,突出了母亲们对女儿不能理解自己的惆怅。她们是女儿眼中有着共同特征和思维模式的与美国文化格格不入的群体,同时将“你们美国人”“你们美国话”挂在嘴边,两代人,两种文化,两个集体的声音不言而喻。

每个母亲都有相知相伴的女性朋友,而且都是故事中的重要角色,如《喜福会》中的四位母亲通过打麻将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接骨师的女儿》中母亲和她的堂姐,《灶神之妻》中母亲和她的嫂子(其实是丈夫战友的妻子)。她们都和母亲发出同样的声音,如“我知道这是你母亲的心愿”“你母亲不喜欢这样”“她就是这样的,我就知道”。母女从冷战到最终母亲给女儿讲述自己不为人知的经历,这些故事使女儿如获新生,从母亲的精神力量和传统文化中汲取了力量,帮女儿度过了精神上的困境。《喜福会》中江林朵说:“要改变你为时已晚,但我要告诉你,因为我对你的孩子也放心不下。”荧荧说:“现在我必须把我过去的事都告诉她,这样才能打动她的心,让她得救。”《灶神之妻》中女儿说,对于母亲的故事和记忆“我仿佛也尝到了它的味道,我仿佛也感觉到了它的存在——所有你以为你已经忘了但其实永远也忘不了的东西,所有你还没有失落的希望”。《接骨师之女》中则说“这些祖上传下来的警示,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提醒她不要犯她们当年的错误,要追求更好的生活”。女儿们淡化消失的民族记忆得以慢慢恢复,最终醒悟她们完整的文化身份必须是正视并接受中国传统文化,建立在东西方文化融合基础上的一种特殊身份。这种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不停转换形成的集体声音,正好体现了一与多、局部与全局的关系,使读者看到事物的不同侧面,仿佛摄影镜头的不停变换,构成了一幅中美文化交融的生动画面。

谭恩美的小说书写了美籍华裔女性群体在文化冲突和寻根过程中的心路历程,她因“象牙套球般精巧的故事结构”和神秘的东方色彩被誉为“故事的魔术师”,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讲述中国故事的模式。五部小说共同的特点是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的不停转换,将读者置于现实与想象、当下与历史之间,发出了美国华裔女性的集体声音,展示她们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思考和传承,故事里展现的人类所共有的对亲情的渴望、对个人身份的构建以及对社会现实的思考都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任何形象的建构都是“自我”与“他者”互动的结果,小说中身处两种文化冲突的女性最终都在对本民族文化的理解和接受中找到了自我,体现了在自我身份和族裔文化追寻过程中的蜕变,这充分说明了在全球化语境下,中西两种异质文化的平等、沟通与融合才是消解分歧的最终渠道。不同文化的人们交流、理解和包容,这是人类文明发展要达到的目标和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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