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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割裂与凭依
——对《牡丹亭》中母女关系书写的观照

2023-10-22李太英

名家名作 2023年17期
关键词:杜丽娘父权母女

李太英

父死子继、子承父业是古代社会权力内部进行分配的最高准则。而“女者,如也,子者,孳也,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1]一类的古训则说明女性处于以“他者”的身份寄居在男性的从属物的地位上。从这个层面来看,《牡丹亭》中由杜母和杜丽娘共同构成的母女关系正是一种他者之间的相互关系。这种关系既充满了强烈的父权文化色彩的印记,又流露出女性主体的自我意识,可以视作封建观念与天然情感所冲突、融合后的产物。

一、共情与认同——母女同体的独特体验

社会学家乔多罗认为,母女间早期的亲密关系中最为突出的特点是长期的共生感和自恋的、不分彼此的同一感。由于母亲和女儿都是女性,因此,她们相互之间有着亲密的认同感和相似的强烈的情感特点。“母亲会主动地体验女儿的感受,就仿佛体验和继续她们自己的生活。”[2]

实际上,杜母与杜丽娘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相似点正在于她们的女性身份。在封建家庭中,女性的命运存在高度的相似性——“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3]。在强大的封建力量的支配下,女性只能通过早已被指定好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即吻合传统的欣赏期许,在既定的轨道上成为贤妻良母。“她既是母亲也是女儿,既是自己的姐妹,也是自己的女儿。”[4]杜母不仅仅是杜丽娘的母亲,更是杜丽娘的前身与未来。在杜丽娘尝试摆脱封建束缚之前,母女二人的命运是一样的。即便处于人生的不同阶段,她们依然拥有回归一体的紧密关系。

在情感生活上,母女二人体现出潜在的同一性。杜母也曾是芳华少女,自然理解小女儿情思的苦闷与忧愁,明了娇女渴望自身绮年玉貌被欣赏的憧憬。在《惊梦》一出中,杜母敏锐地察觉到杜丽娘善感多思的真正来源:“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5]春色撩人,花鸟成双,大自然的生机唤醒了杜丽娘心底最原始的人生追求和对于情爱的渴望,这是无法克制的生命感受。杜母如此迅捷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足见这种体验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只是受困于牢笼之中,如何排解一腔幽怨?杜母的解决办法我们不得而知,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来之前,被禁锢在高墙之内的杜丽娘唯一拥有的权利,便是偷游后花园,甚至“春游一梦”,由此寄托缱绻之思。当杜母知晓杜丽娘因“春暄恼人”而“昼寝于此”时,这种真实自然的生命体验又一次引发了杜母对杜丽娘的共情。她虽然规劝女儿用心诗书女红,却也默认了这种情感的合理性:“女孩家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5]情窦初开乃是女子常情,当杜母目睹了女儿的种种情思,尽管身份的转变使她不能毫无顾忌地鼓励女儿追求自由情爱,心理上却体现出对女性情感内生的认同感。

书中刻画更为显著的是,在杜丽娘因梦成病后,父亲杜宝采取了轻描淡写的态度,认为不过是风吹日晒致使患了伤寒,只派腐儒陈最良前去问诊。作为男性的杜宝未曾身处女性处境,自然不解小女儿情怀。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样身为女性的杜母却清楚地意识到女儿的苦楚。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所在,泣言道:“看甚脉息。若早有了人家,敢没这病。”[5]这证实了杜母早已明确女儿的心病所在,封建礼教对生命本能的压制才是摧残杜丽娘的根本原因。然而杜宝却不以为意:“咳,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妇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知道什么呢?”[5]在封建礼教的严格戒律面前,杜宝理所当然地俯视着女儿的正常情感,对僵化古板的教条奉如圭臬。在杜丽娘病逝之后,杜母椎心泣血,再度点明了悲剧根源:“恨不呵早早乘龙。夜夜孤鸿,活害杀俺翠娟娟雏凤。一场空,是这答里把娘儿命送!”[5]两相对比,更加凸显了母女之间的理解与认同感。

“一个人若要完全理解另一个人,大概必须有过类似的处境,受过类似的痛苦,或者有过类似的觉醒体验,这却是非常罕见的。”[6]杜丽娘的际遇和心境是杜母所熟悉的,也是她所理解的,这昭示了母女同体的情感同一性。

二、压制与割裂——两种意志的深刻冲突

出于巩固父权宗法制的绝对统治秩序的需要,封建家庭借由对女性的统治与规训,将女性塑造成为符合男性期待的完美形象,便于推行父权意志的权威。“乾,健也。坤,顺也”[7]借阴阳之说训诫女性要顺从男子心意;“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7]划分了男女从事的不同领域,间接剥夺了女性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力;“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8]则对女性提出了明确的秩序规范,即以男性意志为最高统领。笼罩在严密的父权话语网络下,无数概念的界定与阐释中都蕴含着对女性的角色期待。

在父权话语的长期熏染下,女性失去了独立的话语权。一部分女性在自我意志被掠夺的过程中沦为父权意志的附庸,企图对未经同化的女性进行改造。杜母便是自我意志被侵吞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强大的父权面前,她的母性本能受到了压制,不得不成为一位“阉割的母亲”。尽管对杜丽娘的困顿心理有所感知,她依然成为父权意志的执行者和捍卫者。相反的是,杜丽娘身为新生力量,依然保有明确的追求自由与幸福的个人意志。随着这两种意志斗争不断加剧,原本满是亲密共情的母女关系出现了难以消弭的隔阂。

全书伊始,父亲杜宝便责怪杜母没有教养好女儿,看似是将教养责任推给杜母,实际上,身为家庭最高统治者的杜宝从未从统治主体的地位上隐退。他才是真正的意志主体,杜母只是代为执行他的意志,将杜丽娘培养成封建社会中典型的大家闺秀。综观全书,杜母对杜丽娘的期许与杜宝如出一辙:“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5]她教导女儿绣花针织、识字看书,只是为了把杜丽娘培养成一个可以取悦夫婿的妻子。这背后隐藏的底层逻辑是,男性需要在公共领域中运筹要务,他们崇尚理性的力量,无须理会“女人家的玩意儿”;而女性只能在私人领域中存活,于是其唯一的目标就是修习生活中非理性的、给感官以美的享受的部分,以此取悦男性。[2]当从中抽离出父权意志话语后,我们会发现杜丽娘的自我需要被彻底漠视了,她的生活内容并不源于发自真心的追求。当杜母按照这种方式教养女儿时,她实则是在帮助男性实现对女性的角色期待,完成这一不平等的秩序的内化。这种毫无尊严的方式不仅琐碎无聊,更进一步压抑了女性的个体意识与需求。

然而,杜丽娘却具有强烈的反叛意识。当杜丽娘逐渐苏醒的个体意志要求她挣脱封建礼教的束缚时,便不可避免地与杜母身后的父权意志发生了矛盾。杜丽娘对于日复一日的深闺生活感到厌倦,在《关雎》的启发下产生了爱情的萌动。而在《慈戒》一出中,杜母理解女儿的心境,却感叹道:“她年幼不知: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5]在明知严苛无情的封建礼教无法抵御鲜活生动的人性情感的情况下,杜母不忘对女儿耳提面命,又责怪春香引诱小姐外出。但她开解女儿的方式,竟是让她“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5]。在父权专制文化的压迫与教化之下,杜母俨然成为摧残杜丽娘生命的帮凶,是女儿追求个性解放的重要阻碍。

母女之间的矛盾并未激烈地正面爆发出来,杜丽娘迂回婉转地进行反抗。在杜母劝诫之后,她独自吐露心中的不满:“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5]她坚持“寻梦”,更是践行了“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5]的执着精神。当杜丽娘因梦而亡时,两种意志间的冲突达到了高潮,杜丽娘以青春生命为代价,决绝地表达了对抹杀她自由天性的父权意志的控诉。

杜母遵循父权意志的指示,要求杜丽娘循规蹈矩;而迎来了自我意识苏醒的杜丽娘坚持追寻个性解放,要求冲破礼教牢笼。两种意志的最终指向不同,深刻的冲突割裂了母女二人的关系——对父权的顺从和叛逆构成了二人的主要矛盾。生活选择的不同使两位女性角色间不再构成文化意义上的承继关系,而转向悖离、中断和分裂。由此,基于性别形成的母女联盟变得模糊而边缘化了,取而代之的是父权制阴影下压制与反抗的局面。

三、凭依与慈爱——天然情感的紧密联系

在古代社会中,承继宗祧被视作家庭的首要大事。通过婚姻达到繁衍后代的目的,名正言顺地实现权力的交替和转接,从而维系姓氏的稳定和荣光,这一整套宏大而完整的模式是建立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基础之上的。女性作为“客居者”,只能在家庭中处于从属和边缘位置,却被迫为这一模式的延续作出了巨大牺牲。

杜丽娘虽然身为女子,却是杜母在封建家庭秩序中得以存活的最大保障。女儿的存在证明了杜母对于家庭的贡献与价值。这是由经济和精神上的从属地位所决定的,当男性剥夺了女性的独立生存权利,女性只有依靠男性才能得到一席安身之地时,杜母只能母凭女贵,巩固自身地位。这注定了杜母对女儿深深的依赖性。她对杜丽娘的疼爱饱满地流溢在字里行间,从中可以体会到娘亲娇养掌上明珠的欢欣与满足。在杜丽娘病危之际,她老泪纵横,既是挂怀女儿病体,又饱含对自我身世的感伤之情,流露出孤苦仃俜之忧。而杜丽娘死后,杜母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唯一的女儿早逝,杜母又已是偌大年纪,难以再度生养,她将面临怎样的结局?在悼念女儿时,杜母实在难忍心中的不安与凄伤之情:“春香,你可知老相公年来因少男儿,常有娶小之意?只因小姐承欢膝下,百事因循。如今小姐丧亡,家门无托。俺与老相公闷怀相对,何以为情?”[5]此处,杜母直白地指出了母女之间的凭依关系。杜丽娘的存在是杜宝不行纳妾之举的重要缘由,保全了母亲在家庭中的地位。

母女之间最深厚的联结始终是天然的亲情,是肉中肉、骨中骨的哺育之情。杜丽娘骤然离世,杜母悲痛欲绝,肝肠寸断。直到与重生的杜丽娘意外相遇,杜母喜出望外,感性远远战胜了对于未知的恐惧,她抱着女儿哭道:“儿呵,便是鬼,娘也舍不的去了!”[5]在闻听柳杜二人之事后,杜母的第一反应是感激他挽救了女儿的生命。相比之下,由于男性与子女的关系需要通过母体才能得以确认,其情感联系也不如母女紧密。杜宝在面对再生的杜丽娘时毫无激动,不仅对柳梦梅颇为鄙夷,一口认定女儿是花妖假托而来,甚至请求皇帝“向金阶一打,立见妖魔”[5]。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印证了父权秩序下人的异化。杜宝迟迟不肯相认的根本原因,实则是杜丽娘与柳梦梅无媒苟合,辱没门楣。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违逆了父权意志,是传统守旧势力所难以接受的。

然而,母女间的天然本性压倒了外在秩序,杜母对女儿的维护深切彰显出情之意蕴。面对杜宝屡屡不肯接纳杜丽娘夫妻的尴尬场面,杜母敦促柳梦梅“先认了你丈母罢”[5],率先承认了柳梦梅的身份。此时的杜母从父权意志的执行者转变为女儿的同盟,她竭力帮助杜丽娘从“父亲的女儿”变成真正的自我,完成建立自我主体性的最后一步。这一举动违抗了杜宝的意志,虽然力量微弱,却助推杜丽娘完成了个性解放,体现出女性意识的星火之光。

四、结语

《牡丹亭》对于母女关系的呈现是复杂而富有意蕴的。关于女性关系的书写,为人们了解封建家庭结构、关注女性命运提供了细腻独特的视角。事实上,前代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也不乏对母女关系的描摹,尤为典型的是《西厢记》,孤女寡母的家庭结构造就了特殊的人物关系。由于崔父亡故,崔母由丈夫的从属者变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封建家庭大家长。与杜母相比,崔母治家严谨,态度强硬,将女儿的婚姻视为维护“相国家谱”的手段。不同于杜母对杜丽娘的训诫是出于“理”的克制,崔母的反对主要源于对家世利益的拥护。相比之下,杜母尚有缓和的余地来展示慈母情怀,富有人情味;而崔母却是典型的严母,以封建卫道者的身份严格控制着崔莺莺的生活。在核心矛盾的化解上,崔母采取折中的方式,要求张生求取功名,是对门第观念的无奈妥协;而杜母最后主动帮助女儿反抗杜宝的意志,实现与柳梦梅结合的心愿,体现出女性观念上的进步。

当透过母女关系的表层书写,探究历代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演变过程时,不难发现的是,女性的独立人格与尊严逐渐得到了重视。从囿于妓女身份,只能自请离去的李娃,到痴心一片却惨遭辜负、死后化鬼报仇的霍小玉;从不愿出卖尊严、投水自尽的杜十娘,到鼓起勇气私定终身的崔莺莺,在追求个性解放的道路上,这些充满光辉的女性人物对封建束缚的突破越来越彻底,彰显出愈发独立的自我意识。

在此基础上,《牡丹亭》实现了新的突破。杜丽娘以强烈的主动性追求身心自由,不但大胆地在梦中与柳梦梅相会,更为情而死、又因情复生,凭借坚定的决心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桎梏,迎来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进一步深刻觉醒。其中对人的价值的进一步高扬,不仅唤起人们对女性问题的高度关注,也为女性如何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提供了一定的思考空间。作为女性书写意识滋长的重要启蒙,当后来者从《牡丹亭》中汲取到对生命价值、个性解放的渴望时,杜丽娘这一充满自由浪漫色彩的女性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显示出了长久的人文魅力,对后世影响深远。此后,李香君、林黛玉等形象又进一步更新了女性意识,使女性主题的价值不断凸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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