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23-10-22刘起伦,墨鸣,野川等
不过是因为春天来了(组诗)
○ 刘起伦
芦淞听雨
天地,预约了一场春雨
春风浩荡的原野
略带轻寒。这样的写实富有诗意
友人此刻正在长沙湖畔高楼
临窗品茗听雨。“忧怀者不可听雨。闲愁之外
是回不去的故乡……”
我也在听同一场雨
在株洲芦淞,在一页禅理中,流连
忘却“鬓已星星也”
窗外雨落群山幽林,滋润万物
在另一场春雨中安放灵魂
内心欢喜。如戒中之定,找到一条必要路径
能确立的信心,是定中之慧出
就像我明知,仅靠一场春雨
并不能涤荡人世间尘埃、丑恶
不失望。我始终坚信
一个人守住善良,守住爱
心,便是被雨水洗得干净的阔叶植物
无愧于天地清明。
清趣
取下那本有关东方艺术的书
书架上的缺口
让三十多年前的书店和路来填补
桌上玻璃杯里泡好的明前新茶
正冒着氤氲香气。仿佛一场重逢
在漫长等待之后,让书、茶,和我囚困的心
都渐次舒展、明媚,有如这个四月早晨的阳光
我一时不能参透
之间因果关系及其禅理,这不妨碍我
一面把窗外群山翠绿纳入眼底,一面
在过往清风间聆听鸟鸣,吐故纳新
完成一首属于自己的新诗
我对寄身其间的芦淞说
今天,你好。人到中年的福泽莫过于
在新茶与故纸间,找到灵魂的清趣
南国春雪
天性如此安静
她在寒冷深处自带纯真的光芒
那样坦然,除了
对尘世的赞美略显不安
她有迥异于人的审美趣味
语言浅显,像新柳叶的纹路
她喜欢干净的湖水
喜欢和树林静默地待在一起
她来到人间,不是向谁奢谈幸福
既对加紧恋爱的花蕾表达祝福
更于卑微处,读懂春草萌芽的意义
一场春雪。一节雨水
一支咏叹调
集合梅花的火焰和月光的忧伤
唯美又谦逊,淡定又苍茫
“我要奉献全部,赎回自己的惭愧”
凝神谛听她气韵的均匀与安详,我知道
不谙世事的灵魂和今夜的梦
都将得到安慰
在林间
总有一天,你将放弃
生命附加在身上的全部重量。比如
岩石般威严的脸庞
在人世间行走的骨头
一双诗人特有的忧伤深邃的眼神
当你放弃这一切,它是一种
如此曼妙的感觉,来得如此自然
当清风入松,吹动天光云影
一只小鸟,像是突然从冥想中被唤醒
从树枝弹起,快乐无拘地
画着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曲线。你分明看见
一个人澄澈轻盈的灵魂
已无限接近神明
不过是因为春天来了
以前,每当岁末
总有些莫名伤感,总会
用一些唯美诗句,感叹渐渐变老的流水
去年年尾,没有因袭习惯
写几首《岁末抒怀》。其中的微妙变化
自己也说不明白。今年开春
收到友人赠诗。今天翻来重读
发现春的诗笺,已被春风复印出无限多份
像年嘉湖怒放的梅花,或归来的雨燕
静与动,都在心里筑巢
让我变得欢欣,像一个多情又自恋的人
越来越喜欢爱人时的自己
像早晨被徐徐打开,推窗可见的
春山,看上去略显神秘
其实谜底早已揭晓
一只雪中飞鸟
只一夜,大地换了颜色
万物置身于江山一统的洁白之中
我良久伫立窗前。看雪花继续飞旋
看天地间排练一曲硕大无朋的禅之舞
看庭院的香樟树叶子由绿转白
思绪飞扬,复从无限远方收拢
将自己凝聚成一个心悦玉人
一只刚刚落在枝叶间的褐色大鸟
闪跃、腾挪,鸣叫几声
然后抖落翅上雪片,飞向苍茫
它从何来又飞向何方
它和我经历了相同季节
前天的暖太阳烘烤
让人疑心季节错乱。昨夜寒潮长驱直入
气温骤降。大自然法则如此严厉
是这只雪中飞鸟昭告天下
寒冷,锁不住自由的心
行走在时光的缝隙(组诗)
○ 墨鸣
行走在时光的缝隙
黑与白的战争,推翻时间的政权
把青春的雏形,碎尸万段
内心的城堡失守,在死局里打上句点
爱情气数已尽,伤感的毒瘤扩散
岁月准确无误的诊断,开出悔恨的罚单
黑夜分泌出的思念,把一滴露珠的心事渲染
一只鸟的身影,把视野一点一点拓宽
还未编辑完的幸福代码,分解出离别的碎片
爱的合约到期,甜蜜的市场开始打烊
半路失踪的诺言,把一颗心,伤了一遍又一遍
封存温馨的遗物,反刍回忆,咀嚼时光的冷暖
掰开柔软的伤口,掰开一朵桃花的春天
无眠的夜
是否尘缘未了,偷阅了无字的经
让每一片落叶,或者一粒尘埃
都学会在泪水的悲喜中释怀、放下
雨,越下越大,心,越来越凉
甚至露珠里的尘埃,都已变得无解
如同大海,包容所有伤心
木质的躯壳,可凿、可雕、可烧
依靠仰望回收的眼泪里
仍未读懂星空里散落的文字
惺忪睡意,已不能将一只眼抬举
翻来覆去的疼痛,霸占所有知觉
穿肠而过的酒,却不能拯救今夜的失眠
雨夜,与夜
一场雨,淹没了满天星
那个从经文里抠出来的活菩萨
还未学会遣词、造句
就被推上神坛,接受供奉和朝拜
几个数字,破译幸福密码
我一直在此,蹲守电话里的温柔
让这一身赘肉,松弛下来
坍塌成无路可逃的思念
那个镜子里的人,面带微笑
眉清目秀,而我,依然没有看透
在她心里的秘密,像杂草丛生
将一方土地,荒芜
泡茶
种子,刚刚萌芽
就接受了风吹雨打
叶子,还未学会说话
就被攫取了下来
腾飞。都是短暂的
万水千山,是江湖
我仍然在此处安营扎寨
收集这座城市的酸甜、苦辣
下坠,不一定是堕落
沉、或浮,是浸泡中的一种姿态
水,越来越深
我,愈感下落不明
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藏身之处
幸福,应该彩虹一样,七彩斑斓
或者雪一样纯净,天空一样深蓝
曾以为可以治愈一切疼痛的爱
会让人生的每一个渡口,安详
我们总喜欢把一些真实深藏
多情的诗意已无法拯救颓废
时光躺在掌心,骄而不躁
思念,把长期沉淀的疲惫,惊醒
就这样被迫撤离自己的江山
在繁花依旧的季节,落叶漫天
一座城市的无眠,划破风口浪尖上的春天
像此时的我,城市越大,越没有藏身之处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种信仰(组诗)
○ 野川
把所有的光迸射出来
雨过天晴。树梢上的雨滴
在阳光的照射下如晶莹的水晶
一粒粒落下。隔着窗户
我手太短,伸不到合适的位置
只能看着水晶一样的雨滴
一粒粒落下,把自己摔碎
把所有的光迸射出来,让世界
亮了一会儿,又暗淡下去
麻雀在鹰的高度孵化自己的天空
荷叶的绿安放不下一只蜻蜓的翅膀
游出池塘的鱼是水对大海的冥想
麻雀在鹰的高度孵化自己的天空
一场骤雨,把散步的老人接回童年
把每一缕阳光都储存在葵籽之中
一朵向日葵,总让我想到太阳
想到凡高割掉的耳朵
一大片向日葵,总让我想到花圈
想到泥土里死去的人
不论一朵,还是一大片
只要想到向日葵,我就会用凡高
割掉的耳朵,仔细倾听
只要泥土深处有动静,我就会
跑上山坡,把自己铺成一个葵盘
缓缓转动,把每一缕阳光
都储存在葵籽之中,像怀念
蓝天白云像从楼顶长出
立秋之日,晴空万里
蓝天白云像从楼顶长出
触手可及。移动公司的铁塔
高高耸立,收集着高处
神秘的信息,低处的蝉
争先恐后叫空自己的身体
透过纱窗远眺,所有这一切
都像一幅打了马赛克的画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种信仰
枯是彻底的枯,黄是纯粹的黄
一片落叶的枯黄也暗藏着一种
绝望之美。作为自然的对应
一只枯叶蝶稀释了这个中午
悲伤的浓度,当它从落叶内部
腾空而起,我看见幸存的树叶
突然绿了一些,仿佛它们
在更高的地方找到了某种信仰
阳光的炭火疯狂地塞进人世的灶膛
连续数日,阳光的炭火
疯狂地塞进人世的灶膛
我闻到了煮熟的香味,烧煳的焦味
还有呛人的死亡味道
还有什么没被煮熟、炖烂
妨碍上帝的吞咽?事物与事物
互相打量,人群与人群
面面相觑。在这苍茫人世
究竟还有没有煮不熟、炖不烂的
坚硬之物?只有上帝才知道
躺下去都是一个热被窝
我知道从一抔土到一朵花的距离
有长有短,但每一个环节必须经历
被鞭子抽松,被利刃剁细
被命运融化,被时光消失……
然后从虚无中剥离出来,一缕游魂
从枝头飞出。不论娇艳抑或素雅
都是心之所愿。我也知道从一个人
到一抔土的距离有长有短
大致相同的过程我不想提及
但我相信我看见的每一朵花
都是离散的亲人,有他们的提前进入
每一抔泥土,躺下去都是一个热被窝
再一次加深了对一根稻草的理解
半空,一只雏鸟在练习飞翔
慌乱扇动的翅膀,总让我想起
儿时的我在河水中惊恐的模样
经过的风,被抓出不规则的伤口
变得干净,我呼吸着干净的风
用目光把雏鸟轻轻托了一下
让它飞上树枝,站稳,慢慢平静
而我也在儿时濒临溺亡的回忆中
再一次加深了对一根稻草的理解
草戒指(组诗)
○ 千代
草戒指
树梢,圆滚滚的中央
蜜蜂嘤咛 三角梅纷涌如雾
目光收束,凝为一个失焦的片段
散落的是水滴,霜,额角
并随之升沉、吹拂山丘
褪去了红痕 我有沉默
如饕足的灵蛇,如
切开信子和石榴的利剑
即使躺着,陷入自己的倦怠
丰盛之物仍难裭夺,
蜷曲的枯叶在深处藏身
那隐秘葱茏内部……
草地在你身边围拢,
忍冬花迅速地奔跑着
像要抖落一个金色的信使
他全身流淌着汩汩的泪液
戒烟
往地面抖落几簌灰
你掸了掸晚风
像翻出一些愁苦
模拟夹的动作
抛出去
难耐和阻碍荡出真空
旧相片的恋人
现在是什么样呢
你的空口袋像
装着你们俩的生活
逐渐急促着你的
呼吸仿佛燃烧到最后一口
沉重地缩回,抛出去的
你有两个你
翻出点着了相片
和另一个亲吻
醒
桌边一杯苦酒
拽着波西米亚麻布
杯子打翻之前 某个人款款走来
不执一言 他旋转我的椅子
提醒从暗昧的后方辨认他的来向
清晨,缺失钟表和阳光 我仍读出了
空气灼烧 清晰得像挤压柠檬的力道
窗外的胡椒树跳动得像鸽子
他排列它们如同塔罗:“你的
遗忘是这一棵。”
于是昨日如面拂的风灌入整间
寂静的屋子 摩挲着旧器物
“妈妈的手掌”他将光晕递到我身前
唱起轻快的小调
那些锅、碗、瓢盆完成于一瞬
在风暴里继续絮状地抛研
浴室
上一楼
传来她刮擦鱼鳞的响动
水扭成漩涡 一涨到脚踝
用刀、镊子
将省下的肥皂挤下去
泡沫的絮语水草般错杂,粉色的
纸船因不稳倾倒,她写了好久的信
丘壑堵在胸口。寄信的路上
像踩入绵绵的丛林
四川多山,信的旅途跌宕
况城市和鸽子已非同一类
悠悠推开一抹蒸汽在乳白的瓷砖
她端详脸颊被信印压的指纹
她是信的所有 她洗啊洗
让自己更轻一些
云上的王国
那阵子,金箔贴着渐层
我们像是疾驰在一座巨大的博物馆
划圈,但难得碰撞其中的一朵
攥紧拳头 小心雷电从你身上产生
我们的距离很远,我怀疑蜃楼
在更远的地方修建
直到如脚边的水坑随处可见
天亮着进入它们 愈灰败,你的肌理
那些云再次下降到这里了
理想主义(组诗)
○ 吴宛真
微醺
风把夜灯吹成豆子的时候,巷口面馆也关了门
人间已打烊。悠远的年代渐次醒来
界限凿凿
巷子永远交错着,透明
或正在透明的
岷山雪,经七百年烟火炼出渠与窖,并以传闻
注解:
神秘的微生物群源于水井街的一间小作坊。
一个人历经的水深火热多了,会经常地
在这些微生物中寻找自己,将体内的
每个细胞燃烧到五十二度
或在粮田里栽种自己,将年岁包裹、发酵
闻不到菽香的人,自己就是一杯酒
半虚半实中,看谁的镜子更胜一筹
在日子的浓与淡之间,活成一座牌坊。
路已四平八稳。言语破绽处
飘进了几粒尘埃
那些开花的往事,正骑在天边的云朵上,低头
把锦江,擦了又擦。
理想主义
想象一种生活
在山巅确认云的方向,在桃树下
养几只鹅,松林边掘个塘子
塘边儿砌个灶
烟就来了
想象一扇门
从外边儿进来的是神
里边儿出去的是祖先
神在堂屋坐一坐,四野就起风了
祖先在后山躺一躺
花就开了
想象我。和一本翻不完的书
门开了又合
雨总也下不透。
生火煮茶
温出三分暮色七分故乡
仍掩面泣曰:不够、不够
喝早酒的人
在集市,背篼总是挤满街沿
巴掌大的酒柜,他们钻过去
就像钻进一丛灌木
下雨的时候,叶子不再卷回烟袋
只是随便亮些星子
或者星子也不亮,只冒些雾气,飘着
或者雾也不冒,光秃秃,闲着
他们满了,他们涨潮了
日子开始发酵
在集市,咳嗽总是盖过雨声
他们走了,颠簸着尘埃似的糟子
云朵,高槐与你
坐在树影里,看一只鸟飞去
又飞来。山色疏浅,任一朵朵云
经过,靠近,融化。
任那么多个遥远的你,具象成眼前的你
——只需要半糖
一路的
棉布,柳絮,槐花
便相约着白头。它们比时间更懂得爱,轻颤
的心
比圆满更接近美
且将此刻豢养,如同捻住一滴露水——
世间的沉淀多么恬静
等待多么
恬静
我想起你。且将所有的表达种在云朵上
给它最甜最暖的村庄
结
时间长出荒野,草垛开出花。
对镜说话。发梢透出的光
仍在病中玉碎,仍有
多个春天未能抵达。岁至凛冬,旧历飘落在
月的百结衣上,尘世——
一些蛛丝在既定的交织中
捆绑彼此
我解开过太多的结。回头路
一走再走,势必回到
纠缠之初:一块顽石有沉默的抵抗
而流水攥紧跌宕的命运
我看见人间的结。
活结,死结,郁结,长进骨肉的结……
仍在疼痛中一次次
抛向春天
以一双柴米之手
以一双修行之手
闲时
像牛羊吃草。阳光落在猫背上
膨胀的毛发
像山雀
补好吹坏的窝,片刻的
小憩。农人把背篼搁在围栏上——
暂时寄放生活的重量
侧身望着
远处。几只白鹭蹲守在钓者身边
那画面多宁静
鱼线连着巨大的湖面,诱饵在手边
白鹭不看那些虫子
因为期待,它们愿用一整个下午去等
无论湖水有无回音
游戏与风景(组诗)
○ 王辰龙
童年游戏:吃湖冰
最先发现诱惑的他们
带我越过铁轨
来到人造树林的新大陆。
干瘪的小路通向冰湖
和冰湖上的缺口。
而我所无法说出的情节,
或许只是守林人的醉酒夜:
渴望着冬歇的鱼,潜入者
举起尖锐或钝重
一次又一次落下
直到周围的树木惊讶于
水发出的气息……
我开始害怕,湖上的缺口
似乎正在张大,就像资深的妖
伸展出吸纳好人的神器。
他开始打捞深渊中的浮冰
一块,两块,三块,寒假的
局部的天空也被搅乱了三次。
“冰是甜的”,他这样声称,并将
收获分发给我们。咬下去,免费的冷
和恐惧,就在唇齿间脱开紫色的缰绳。
哈出的气也开始颠簸,一同动荡的
还有落脚处偷笑的分裂。
他落水,手中紧握的冰也浸入窒息
我已经忘了,在发愣和乱喊之后
你是怎样被重新拉回流不动的世界
正如我也忘了,吃冰的日子怎样收场。
童年游戏:压钉子
铁轨。
南北延伸的、狭长的青色海
无数阳光之岛显出轮廓。
这是雪霁后的时光机器发出
寒假的噪响,我们的父母
正在铸造车间的机床前。
而你,潜游着找到了
适于搁浅的滩涂,放好
钉子。
抑或你俯身放下的是一枚角币:
这取决于你想得到的是一把剑
还是一掌盾。
你转过身的表情
就像月熊那优美而无知的腹部。
返回枯草的避风港,你与几处山野坟墓
与地上雪,与我共同等待
大地的震颤。
那么快就消失于平静的下一个小站。
你盯住它的飞起,以及它
平展了整个躯体的新生。猎犬从雪野
叼回银兔。这一次,你将一把小剑
送给了我。骄傲是十二岁的皇帝。
获剑的小夜。
噩梦里,一个钉子
变大变强,它让目的地脱轨,
它放倒了运送化工原料的专列。
童年游戏:叠纸塔——写给祖父
叫卖更近了,如午后的爬墙虎
攀缘着化工厂小区的新楼:绿得
刚刚好,仿佛新鲜的钟声动摇
你的瞌睡。叫卖里有点心的滋味。
试着把右手从往事里抽回,你
一边摸索着零钱,一边唤我下楼。
而我正在梦境里醒不来:雪落满
肇工街,五岁的我摔在柔软的
路中央,母亲扶起滑倒的摩托;
我们往卫工街继续走,直到走入
另一片白色,消毒水弥漫的帷幕
你已醒来,吸氧,笑谈着司命的
小仙人如何用血栓之箭将你命中……
跑回朝南的卧室,八月日光的蝉衣
都来不及抖落,就与你咀嚼此刻
我们最大的福。真后悔,忘了问
那好游商下周一还来不来。电扇
吹散半空的甜和微尘,这是石头
堆满你左半身的第六年。点了心,
你拈起白纸,使它缓缓鼓起蛙的
姿态,教我按它的臀,纸蛙便跳出
半指远。继而你依次拈起八张纸
仿佛扯动了八个扁木偶:大小不一,
前仆后继,它们弯折着周身的肌理
成为塔的局部……真后悔,忘了问
那纸塔的顶端是否藏有时光的灵骨
能给近乡情怯的时刻来一剂醍醐?
童年风景:姥姥家
伏天里的厌食者消瘦依旧,她
步入腊月,总是走得太快太轻。
声控灯不亮,楼道的昏暗封冻着
直到一把明锁弹开门后的微光。
紧跟她,你滑过公用的长走廊
邻人们堆出的旧物又多出几件
引起你有关疼痛的记忆:那是
独自回家的坏时辰,得小心绕过
雕花的木箱,闪避卸去后轮的
车架子,但愈发幽闭的走廊
还是暗自撞击你的小臂、脚踝。
在三层高的红砖楼,那计划经济
惊觉前的魔方大厦,她从厨房
一次次端出酸菜饺子。也曾答应
一个礼物,于是玩具柜台上的
六面兽,在停电的冬夜忽暗忽明:
夜更深时,驶过工人村的卡车
碾响阴着脏雪的后街;你听她
拨亮残蜡,留守他们的晚归。
童年风景:劳动公园
绕湖再走上几个圈,一片大水才会率先向我开口?
有时,落下柳叶,掠过未名鸟,就像一场好雨打在手表的玻璃脸上。湖中央仿佛也有阴郁的小马达
它把秒针之手伸向我,沿着人造湖那完美而虚假的环形。
手中攥久了的石头开始生气,比我更加腻烦
这被回忆摧毁的下午。我将它甩向湖心
尚未落水,便成为子弹,返身飞回童年
紧握着的玩具枪:在游乐园,我重新瞄准——
却只赢过坚硬的糖果,而一切也开始慢慢变甜:
云变甜,工业区的空气变甜……
以乡愁的速度,你怀念起公园南墙下咸味的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