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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的代表作(上)(随笔)

2023-10-22邱华栋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赫拉小说

□文/邱华栋

米洛拉德·帕维奇:《哈扎尔辞典》

1929年10月3日,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王国的国王亚历山大一世颁布法令,将国名改为南斯拉夫王国。12天之后的10月15日,米洛拉德·帕维奇出生于王国的首都贝尔格莱德。他的父亲是一位雕刻艺术家,母亲是大学教授,家庭文化气氛浓厚,这使帕维奇很早就喜欢文学艺术。大学毕业后,他曾在贝尔格莱德电台担任节目编辑,1978年之后担任诺维萨德大学的哲学教授,后来在贝尔格莱德大学任教,并当选塞尔维亚科学与艺术院院士。2009年11月30日因病去世。

米洛拉德·帕维奇的文学生涯是从诗歌写作开始的。1967年,他发表诗歌《羊皮纸》。几年后的1971年,他发表了长诗《月长石》,显示了他驾驭语言艺术的卓越能力。在他的诗歌中,能够看到他后来创作的一些特征,比如对历史、文化元素的关注,想象力与形式感的完美结合。

他一生共出版著作30多部,涉及多种体裁,有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集、文学史著作、短篇小说集、历史著作、评论集、剧本等。结集出版的主要有:诗歌散文集《最后时刻的灵魂谷》(1982);短篇小说集《铁幕》(1973)《圣马克的马》(1976)《青铜器》(1979)《俄罗斯猎浪犬》(1979)《贝尔格莱德故事新编》(1981)《翻过来的手套》(1989)《玻璃蜗牛》(1998)《恐怖的爱情故事》(2001)等8部;文学史著作《新塞尔维亚语文学的诞生》(1983);文学评论集《历史、阶层与风格》(1985);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1984)《茶绘风景画》(1988年)《风的内侧,又名海洛和勒安德耳的小说》(1991)《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1995)《双身记》(2008)等5部;历史著作《贝尔格莱德简史》(1990);中篇小说《鱼鳞帽—艳史》(1996)等,琳琅满目,风格多样,可以看出,帕维奇是一位多才多艺、熟练驾驭各种文体的学者型作家。

米洛拉德·帕维奇每一部小说的构思和表达形式都很奇特,他的6部中长篇小说中译本在2023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齐了,读者都可以找到。比如,在小说《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中,塔罗牌的变换确定了小说基本形式,用扑克牌的千变万化,来映射出人的命运的变幻无穷。小说《双身记》中,灵肉分离的两个身体在三个历史时期经历了几次非凡的爱情,使小说在想象力飞腾中获得了趣味。

米洛拉德·帕维奇最受瞩目也最令人称道的作品,是他的长篇小说《哈扎尔辞典》。这部后现代风格的长篇小说以极其新颖的辞典形式结构全书,使扑朔迷离的历史迷雾呈现在小说之中,开了辞典小说的先河。小说在1984年出版后,获得南斯拉夫最佳小说奖。问世后的近40年里,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在世界上流传。人们阅读这本书时,都为书的结构和形式而惊讶。这本来是一部历史小说,却以辞典的方式,将历史与当下、梦幻与现实、想象与虚构糅合在一起,探讨了中东欧的哈扎尔这个古老民族为何在中世纪的历史烟云中突然消失之谜。

而且,仿佛是为了和读者开玩笑,米洛拉德·帕维奇有意将《哈扎尔辞典》分为阴本和阳本。据说,中文版的阳本要比阴本多11个字。这需要读者去认真阅读和查找,才能发现阴本与阳本的差异到底是哪11个字,阳本多出来的11个字又起到了什么作用。由于《哈扎尔辞典》是一部颇具形式感的后现代历史小说,也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元小说,进入这部有趣而又有阅读门槛的奇书,需要读者具备一些相关的历史文化、哲学宗教和现代小说的知识准备。

我们首先要从这部小说的结构来入手。《哈扎尔辞典》分为三个部分:《红书》《绿书》和《黄书》。这是这本小说的基本构成。《红书》的部分是由基督教相关文献记载中的关于哈扎尔民族和国家的史料构成,《绿书》部分是由伊斯兰教相关著作所记载的哈扎尔民族史料构成;《黄书》部分,则是由犹太教文献所记载的哈扎尔民族史料构成。整部小说一分为三,之后,在三个部分中又如星星散开那样,列出各种词条,对哈扎尔这个民族的相关历史记载进行爬梳整理。读者会发现,有些词条在三部分中都有记载和解说,但大部分词条都是相异的,这就使得三部分有很大差异,对哈扎尔王国和民族的历史记载出现了不同,形成互相辩驳的态势,反而使哈扎尔在历史的迷雾中显得扑朔迷离。

如果说《哈扎尔辞典》的三个部分讲述了三种有关哈扎尔国家和民族的故事,似乎又有失简单化。这会让我们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一件事情,相关人士的说法都是不一样的。可把三种不同的说法罗列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最根本的问题是什么?纵观全书,我们要刨根问底的当然就是,哈扎尔王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哈扎尔人又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们源自何处,最后又去了哪里?对比小说中的三个部分,我们发现,就连这最基本的一点,三大宗教的史料所记载的都不一样。

《红书》的基督教史料中记载:“哈扎尔人来自遥远的萨尔马特(托博尔河至伏尔加河附近),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宗教团体,曾从犹太人那里索要人头税。”而《黄书》的犹太教史料是如此描述哈扎尔人:“定居于高加索的一个强悍好战的民族”。《绿书》的伊斯兰教文献记载中,哈扎尔人是源自土耳其的一个古代民族,他们还分为白哈扎尔人和黑哈扎尔人,黑白两种哈扎尔人之间是极端对立、不能共存的。

也有三部分相互补充的地方。在《哈扎尔辞典》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是《红书》《绿书》和《黄书》中都有关于哈扎尔历史上的一次宗教大辩论记载。这也是这部小说中十分精彩和发人深省的部分。宗教大辩论是中古时期一些国家和民族间发生的大事,如中国元朝时期的佛道之辩,直接导致佛道的兴衰变化。正是经过了哈扎尔历史上这次宗教大辩论,哈扎尔王国便逐渐从历史中隐身,再也不见其踪迹了。

小说总有一个开端。话说在公元8世纪,哈扎尔王国的可汗决定,让王国只改信一种宗教,但他又无法在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之间做出取舍。于是,他决定召开一场宗教大辩论,谁胜出就立谁为国教。这可是立国之本的头等大事。在《哈扎尔辞典》中关于“哈扎尔大辩论”这个词条下,《红书》《绿书》和《黄书》都有详细记载,但三书所记载的史实却大相径庭,使历史真相变得更加迷离。

比如,《黄书》记载,这场宗教大辩论中胜出的是犹太教使者,哈扎尔人从此全部信奉了犹太教;《绿书》则记载了两个版本,一种说法认为,伊斯兰使者法拉比·伊本·可拉并没有参加这场大辩论,他可能在途中被敌人谋杀了。另一种说法记载,伊斯兰教使者在大辩论中击败对手,获得了胜利。《红书》中却记载了三个版本,都是哈扎尔人皈依了基督教。

那么,哈扎尔的历史真相是什么,到底信奉了哪种宗教,哈扎尔人又是如何消失的?这本辞典并未回答我们。米洛拉德·帕维奇似乎用三种答案,对历史本身提出了解构,决定权却交给了读者。答案如何,取决于读者如何在《红书》《绿书》和《黄书》的记述中选择。这就是一种开放式的写作,带来的开放式的阅读效果。因此,真实与谎言、历史与虚无之间的界限就要由我们自己来判定了。

米洛拉德·帕维奇以辞典的形式结构出小说《哈扎尔辞典》,的确令人耳目一新,这使他跨越了历史小说的窠臼,使这一小说文类变得更加现代。在此之前,似乎还没有哪个作家以辞典的方式写一部小说。但《哈扎尔辞典》也容易让我们陷入对它过度追求形式感的不满里,而对其内容望而却步或者有所忽视。可以说,阅读《哈扎尔辞典》是一个有趣而又艰难的过程,它那辞典形态的复杂密集的信息,以及关于巴尔干复杂历史的选取和书中的奇特想象,对读者的阅读提出了挑战。读者需要像玩乐高玩具的孩子,自己用书中的词条搭建出一个房子,而这一搭建的过程,可能解开了谜底,又制造了新的谜团。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14年3月28日生于奥匈帝国布尔诺附近的日德尼采。1918年10月,奥匈帝国解体后,捷克斯洛伐克独立。中学毕业后,赫拉巴尔来到首都布拉格报考大学。1935年10月,赫拉巴尔进入查理大学法学院学习。1939年秋天,赫拉巴尔回到小城宁布尔克,担任过公证员助理、仓库管理员和铁路工人。1945年,赫拉巴尔通过考试继续在大学学习,获得了查理大学法律博士学位,但并未真正从事过与法律有关的工作。1949年,赫拉巴尔到布拉格克拉德诺钢铁厂当工人。1954年,他遭受了严重的工伤后,成了一名废纸收购站的打包工。1959年到1961年之间,赫拉巴尔在诺依曼剧院担任布景师。1962年起,48岁的赫拉巴尔才开始将全部精力投入文学创作,并迅速呈现出自己的独特风格。其主要作品有小说《底层的珍珠》《巴比代尔》《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过于喧嚣的孤独》等等,他的文学影响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大。

1963年,赫拉巴尔的第一部小说集《底层的珍珠》出版,引起强烈反响。这部小说集是他在钢铁厂当工人时,根据啤酒屋和众多工友聊天所取得的素材写成。1964年,他的短篇小说集《巴比代尔》出版,大受欢迎。他笔下的“巴比代尔”是一个无声抵抗的群体,他们以自身的沉默对抗着当时僵化的社会体制以及各种规训,作品中的幽默感和自我的安慰让人在感动之余也泪花四溅。

由此可见,赫拉巴尔非常善于写小人物。在《底层的珍珠》和《巴比代尔》中出现的,全都是捷克的小人物,他们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平实而欢乐地生活着,虽然是底层的人,却有着珍珠的品质,人性的光辉处处闪耀。

1965年,他的中篇小说《严密监视的列车》出版。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军队占领。此后,赫拉巴尔的著作被列入禁书名单,书店里也没有他的书了。赫拉巴尔就和妻子隐居在布拉格城外的小镇,在那里继续写作,他的代表作《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和《过于喧嚣的孤独》就在那里完成。

假如想迅速靠近赫拉巴尔的文学世界,可以先从他的作品改编的电影入手。比如电影《严密监视的列车》和《我曾侍候英国国王》都很好看。此外,他还有七八部小说被拍摄成电影,是捷克被改编成电影最多的小说家。《严密监视的列车》被拍摄成电影之后,获得了1967年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和捷克哥特瓦尔德国家奖。《严密监视的列车》描绘了捷克一个小火车站上的值班员,在看护和值守车站的过程中发生的故事,这样一个小人物,生活在一个十分封闭的环境里。他的挣扎、他寻求生命的意义行为,他瞬间的迸发和升华,都令人唏嘘不止。

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以赫拉巴尔在废品收购站当过打包工的经历为素材,是一部上佳之作。这是赫拉巴尔酝酿了20年的一部作品,他曾经前后写过三稿。第一稿富有诗意,但太过抒情,显得轻飘。第二稿是散文笔法,使用了布拉格口语,可是读来似乎失之于油滑。最后,他用严谨的捷克书面语完成了第三稿,反而达到了亦庄亦谐的效果,悲喜剧元素都有,变成了一个叫汉嘉的老汉遥望岁月流逝的一部温情回忆录。

《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文只有5万多字,容量却很大。赫拉巴尔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汉嘉35年间的生活。这又是一枚“底层的珍珠”,一颗大号的捷克人“珍珠”,他的命运折射出捷克在20世纪里普通人的普遍命运。小说中,主人公汉嘉每天都在废纸收购站处理废纸,面对承载知识与信息的书籍、报纸和各种纸张,处理这些废纸,便带有对什么是谎言和真实、什么是时代的荒诞感的嘲讽与反思。汉嘉是一位耶稣式的人物,这一形象带有自我救赎的象征性意蕴,在赫拉巴尔的作品中比较特别。

赫拉巴尔十分偏爱第一人称叙事。第一人称叙事有其优点,就是贴近自我,以自我的有限视角,表现出叙述者的所有观察和体验。第一人称叙事,能够比较容易和读者贴近,使读者以为这就是作者的自传,容易以假乱真或者非常相信书中所写。看来,赫拉巴尔以第一人称叙述来写作,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种叙述的方便和直接,情绪表达比较饱满、真切、生动。

赫拉巴尔的长篇小说篇幅都不大,短篇小说也都短小精悍。他最长的小说是《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文有16万字。这是一部赫拉巴尔在1970年代创作的巅峰之作。在这部小说中,无稽和荒诞、现实与超现实、真实与悖谬、闹剧与悲剧元素充斥其间,让人忍俊不禁又潸然泪下。捷克在二战期间曾经是德国的被保护国,因而捷克人内心里会为此感到羞愧和微妙的卑贱感。这是捷克不愿意谈论的一段历史,但赫拉巴尔却以小说的方式,将德国和捷克的特殊关系呈现出来。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中,其画面质感和演员的演绎使原作增色不少。

《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以一个捷克餐厅服务员的视角,来呈现捷克在二十世纪几十年间的命运。小说的叙述非常绵密,带有独有的幽默和揶揄腔调。小说的第一章的题目是:《擦拭玻璃杯》,开头是这样的:

“请注意,我现在要跟你们讲些什么。

我一来到金色布拉格旅馆,我们老板便揪住我的左耳朵说:‘你是当学徒的,记住!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重复一遍!’于是我说,在这里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老板又揪住我的右耳朵说:‘可你还要记住,你必须看见一切,必须听见一切,重复一遍!’于是我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说我将看见一切,听见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工作。”

小说的语调就由这样的开头确定了。叙述者以自己独特的眼光和有限的个人视角,将这家旅馆里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他所接待的大大小小的客人以及欧洲的战争和历史风云变幻,以一种奇幻的方式共时性发生。如领班克希万涅克在伺候英国国王时发生的故事,以及酒店接待一个非洲皇帝的场景,酒店里人手忙脚乱,导致场面混乱不堪。最终,他们保持了服务员的尊严和酒店的秩序。这是小说前半部分的铺叙。

在这部小说的后半部分中,德国纳粹占领捷克后,主人公来到德军伤员的疗养院,发现这里竟然是德国优良人种的抚育中心。一时间,金发的日耳曼裸女云集旅馆,她们和那些战士性交,生出体魄优异的日耳曼人。这里面,捷克人的苦涩感难以言表。面对那些金发的、饱满而又性感的德国裸女,叙述者作为服务员也大开眼界,在她们的包围中情不自禁地陷入了诱惑和性爱的幻觉。很快,战争结束,疗养院毁于战火,而旅馆的生意也陷入凋敝,叙述者梦想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他的梦还真做成了。可在战后,他的所有财产又被新政权全部没收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涉及他自己的生活时,赫拉巴尔喜欢隐藏在别的叙述人背后来讲述他自己的故事。比如,他的三本自传《婚宴》《林中小屋》《新生活》,加起来有40多万字,叙述人虽然是第一人称,但叙述者却不是赫拉巴尔本人,而是他的妻子“我”。以妻子的眼光来看作家,这样的视角非常独特。但我们不要忘记了,作者依然是赫拉巴尔,是他在用想象中的他妻子看待他的方式在叙述,这么做十分巧妙,能够呈现出作者本人的多侧面和丰富性,也产生了一种间隔效果和距离感。

还有,赫拉巴尔的自传性小说《河畔小城》三部曲《一缕秀发》《甜甜的忧伤》《哈乐根的数百万》也是如此。其中的第一部和第三部是以作家母亲的口吻来叙述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甜甜的忧伤》的叙述者,却是作家赫拉巴尔自己来讲述他的童年,描绘了他们关于一座河畔小城的林林总总的记忆。于是,《河畔小城》三部曲就有了两人叙事结构的三个声部,错落有致。

阅读赫拉巴尔,有两部延伸著作值得关注。一本是捷克学者托马什·马扎儿著的《你读过赫拉巴尔吗》,这本书中有一个活生生的赫拉巴尔跃然纸上,他在生活、音乐、美术、体育、戏剧、电影等多领域自由穿梭。还有一本是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的小说《赫拉巴尔之书》。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研究赫拉巴尔的作家,他妻子却陷入了对赫拉巴尔的单相思。这对夫妇在精神上不断碰撞与沟通,达成了和解,最终的故事很圆满。而他们之间的媒介却是作家赫拉巴尔。

艾斯特哈兹·彼得说,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向他喜爱的赫拉巴尔致敬。

赫拉巴尔的小说有一种特别的语调,这种语调,亲切、随意,第一句话就能把你带入他的小说,又在告诉你,随后有事发生。可以说,他的小说开口很小,进入之后你会发现他的小说叙述绵密、细致,写的是小人物的命运,折射的却是家国情怀与民族性格。特别是博·赫拉巴尔有一种独有的幽默感,这种幽默感与英美文学中的幽默感不一样,与东方式的幽默也不一样。幽默,一般是人在自信状态下的自嘲和嘲讽,幽默感在英美文学中的表达比较强势而强势,美国式的黑色幽默则带有强烈的批判性。捷克作家笔下的幽默感,是一种弱者的幽默感,他们命运多舛却精神不屈,因此发明出来一种弱者的幽默。这样的幽默,是捷克人独有的幽默,带有黑色幽默的底色,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幽默。

这就要追溯到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历险记》了。这种幽默在哈维尔的剧本、米兰·昆德拉和伊凡·克里玛、赫拉巴尔的小说中都能感觉到。他们都是哈谢克的孩子,他们笔下的人物都是《好兵帅克历险记》里的好兵帅克的翻版、变种和延伸。不同的是,哈维尔的剧作趋向于荒诞感,米兰·昆德拉的幽默趋向于音乐的抽象和哲学的思辨,而伊凡·克里玛的小说则带有对自我和他人的审视。这几位作家的作品都有一种独特的品质,他们对人类的境遇和社会的境况探察深入,都写出了独到而锋芒毕露的作品。

赫拉巴尔作品的特质就是:带泪的笑和无可奈何的幽默感。因为捷克在二十世纪的大历史中,命运是非常曲折的。大国角逐的过程中,一个小国无法摆脱被历史洪流和巨力所裹挟的力量冲击的命运。但再弱小的国家和民族和个体生命都要生存,生存需要尊严和精神支撑,那么,保持尊严的方法之一就是心里有痛也要带着眼泪微笑。流泪是因为悲伤,笑则是应对外部世界的回击。

1987年,相伴多年的妻子艾丽什卡重病不愈逝世,赫拉巴尔晚年过得十分孤苦凄清。1997年2月3日,在医院治疗的赫拉巴尔,从窗口探出身子去喂鸽子时,掉了下去。一颗欧洲文学巨星就此陨落了,但他的传奇将在我们的阅读中继续生长。

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

若泽·萨拉马戈1922年生于葡萄牙里巴特茹省的戈莱加。他家境贫寒,中学未毕业就在一所技校学习,后来成为一名机械制锁工人。此后,迫于生计,萨拉马戈曾在医院、银行、保险公司、出版社、报社等机构从事各种工作,为他观察了解葡萄牙广阔的社会生活提供了机会。他一直梦想成为作家,1959年,27岁的萨拉马戈成为一家出版社的文学编辑,并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文章。1975年,他担任葡萄牙《新闻日报》副社长。此后,53岁的萨拉马戈才全身心投入文学写作中,不断迸发出巨大的文学创造力,属于大器晚成的大师级作家。

若泽·萨拉马戈曾在25岁时出版长篇小说《罪孽之地》,并未获得文坛关注。此后近20年的时间,他都在生活中打转,无暇在写作中投入更多精力。很多小说家的写作是从诗歌开始的,他的早期作品中有两部诗集《可能的诗歌》(1966)和《或许是欢乐》(1970)。1977年,55岁的萨拉马戈出版长篇小说《绘画与书法指南》,1980年,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从地上站起来》,开始引起欧洲文坛关注。以上这几部长篇小说、诗集,包括他撰写的大量报刊文章所结集的几部文集,是他创作生涯第一阶段的成果。

若泽·萨拉马戈真正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是长篇小说《修道院纪事》(1982)的出版。这一年,他已经60岁了。《修道院纪事》结构精巧,叙事紧密,有两条情节线索:一条故事情节是十八世纪葡萄牙国王若昂五世修建马弗拉修道院的非凡过程,另一条线是神父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发明飞行器“大鸟”的故事。由此,小说就把历史事实和小说家的想象力糅合在一起。

在葡萄牙历史上,马弗拉修道院的修建是一个重要事件。在国王若昂五世的命令下,马弗拉修道院的建设不断推进,而洛伦索神父的飞翔之梦也在这一过程中努力实现。缺了一只手的退伍兵和一位具有超视距能力的女人是这部小说中的主要配角,他们围绕在洛伦索神父身边,成为修道院建造过程的见证人。

在萨拉马戈的笔下,一座历史上伟大建筑背后的支撑,实际上是那些无名的修建者,这才是他在这本书中书写的对象。萨拉马戈由此创造出一种带有想象力和诗性的小说语言,不断催动情节演进,且散射出迷人的魅力,在历史境遇中探讨了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将葡萄牙历史中最重要的一段为我们展现出来。《修道院纪事》显示了萨拉马戈卓越的叙事能力和非凡的想象力,小说中那紧密的语调不断推动情节和人物发展,小说中主人公的梦想体现着萨拉马戈对那个时代的想象力,那就是飞在空中俯瞰马弗拉修道院的全貌,和葡萄牙在那个历史阶段的全景。

《修道院纪事》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杰出作家的诞生。萨拉马戈也有了更大的雄心。此后,若泽·萨拉马戈的创作进入繁盛期。

1984年,他出版长篇小说《里卡多·雷伊斯离世之年》。这部作品中,小说的虚构和历史的真实模糊了边界,若泽·萨拉马戈探讨了灵魂与肉体、历史与真实、人性与道德的复杂关系,是一部拷问灵魂、深入历史现场的力作。

若泽·萨拉马戈继续迸发属于他自己的神奇的想象力,1986年,他出版长篇小说《石筏》。这是一部幻想小说,想象力的支撑点是葡萄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有一天忽然脱离了欧洲大陆。故事情节令人匪夷所思:某一天,欧洲西部比利牛斯山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使得整个伊比利亚半岛脱离欧洲,带着半岛上的葡萄牙开始在大西洋上漂浮。这块漂浮的半岛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石筏漂移到了大西洋中。

这场地理意义上剧变引发了石筏上所有子民的巨大恐慌,由此产生了纷乱的景象。小说是实写伊比利亚半岛变为石筏的漂移,但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境遇则带有虚构的荒诞色彩,具有魔幻未来小说的梦魇般的氛围。萨拉马戈在这部小说中,探讨了葡萄牙在欧洲的地理处境,也探讨了伊比利亚半岛在欧洲历史中的地位和未来走向。

1989年,若泽·萨拉马戈出版了长篇小说《里斯本围城史》。这部十分厚重的小说重现了里斯本被围困时的历史风貌,带领我们返回时间深处,去看一座城的围困史和脱离险境的过程。但里斯本被围困这一历史情境,是被一位史书撰写者篡改后写就的。萨拉马戈想让我们看到对历史真实的叙述是多么难。同时,小说中还有一条爱情故事线索,这是一个发生在里斯本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在历史的夹缝里活动,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此生动,使得沉重的历史顿时变得丰盈起来。

若泽·萨拉马戈后来出版的长篇小说还有《耶稣基督眼中的福音书》(1991)《失明症漫记》(1995)《所有的名字》(1997)《洞穴》(2000)《双生》(2002)《复明症漫记》(2004)《死亡间歇》《2005》《大象旅行记》(2008)《该隐》(2010)等,几乎每一部都别具想象力,思想锐利,带着批判的锋芒。

我们很难想象,上述这些作品都是他在70岁之后完成的。若泽·萨拉马戈著作宏富,除了上述作品,还出版有诗集《一九九三年》(1975),短篇小说集《几乎是物体》(1978)和《五种感觉俱全的作诗法》(1979),日记《兰萨罗特日记》(五卷)(1994—1998)、博客文集《谎言的年代》和多部剧本等。

长篇小说《失明症漫记》(1995)是他的代表作,也是我们进入萨拉马戈创造的文学世界的最佳入口。这部小说情节离奇荒诞,故事的设定与发展令人惊异。小说中,在某地,有人突然发现自己双目失明,眼前一片白色,就像是掉进了一个被牛奶染色的世界中。由此衍生出很多人物和故事。《失明症漫记》的创作灵感,来源于若泽·萨拉马戈自己治疗视网膜脱落的患病经历,视网膜脱落将导致失明。在治疗疾病过程中,萨拉马戈体会到眼睛里的世界变得朦胧和模糊的世界时,在他内心产生的惶惑和恐惧。

《失明症漫记》这部小说的开头,出现了一位出租车司机,他在等红绿灯。忽然,他眼前呈现出一片纯白色,就像是看到了由牛奶形成的大海。红灯灭了,绿灯亮了,可他却像是被施了魔法,无法开动汽车。他打开车门,走出汽车,举起双手在眼前摇摆,却看不见自己的双手——他发现自己失明了。他只好站在街头寻求帮助。有人把他送往医院,他的车子就扔在那里不去管了。后来,一个毛贼偷走了他的汽车,可这个毛贼得意之余,很快发现他也失明了。出租汽车司机的妻子陪同丈夫在医院看病,却惊奇地发现,医院里的眼科医生也失明了。很快,到医院看病、得失明病症的人越来越多,小说中的一些主人公在医院聚首,他们以“戴墨镜的姑娘”“斜眼小男孩”和一个“戴眼罩的老人”作为称呼。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失明,城市交通瘫痪,工厂停工,医院和学校都无法正常运行,失明的怪病在所有人之间互相传染,整座城市迅速陷入“失明”的无端灾祸中。

将所有人的命运共同放在一场巨大的考验面前,是杰出小说家惯用的技法。比如加缪的《鼠疫》中,何尝不是所有人在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在《失明症漫记》这部小说中,若泽·萨拉马戈也让笔下的主人公去经受这样的考验。他重点描绘了一位医生的妻子,她是小说中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因而她成为这个失明事件的见证者。正是这位医生的勇敢妻子,带领眼盲的人们想办法摆脱困境,寻找病因,使人们逐渐在失明状态下先是找到了自我,开始倾听内心的声音。由于失明症是一种传染病,所以政府下令,得病的人都要被安置在隔离区。庞大的隔离区里,隔离了不断被运送进来的病人。

小说中,医生的妻子为了照顾失明的丈夫,也假扮盲人,和医生丈夫一起被安顿在了隔离所。刚开始,失明症患者生活在1号区,后来,外面送到隔离区的病人越来越多,1号区不够用了,又分离出了2号隔离区。隔离区里人声鼎沸,区域狭小,环境糟糕透顶。可想而知,那么多失明的人挤在隔离区,吃喝拉撒,事事烦心,一定会表现出人性的复杂性。对食物的抢夺是患者们最开始的互相争斗,光是这一点就让很多人丧失了道德底线。慢慢地,生活在隔离区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变得自私自利,男人们同类相残,冷漠无情,女性出卖肉体换取利益,人性的卑鄙开始显露无遗。这些隔离起来的失明症患者逐渐变成一群行尸走肉,他们有的人逆来顺受,有的人偷奸耍滑,还有的人为虎作伥,替隔离区的管理者榨取病人的钱财。

医生的妻子是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她不仅是善良和爱的象征,更是引领人们走出困境的自由女神。她逐渐成为所有失明者的眼睛,带领大家对抗这场突发的无妄之灾,最终使隔离区的混乱局面有所改善。后来,有一天,失明症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人都在为眼睛复明而欢呼,他们冲出了隔离区,忘记了自己的各种行为表现,抢着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目睹了人性的丑恶、卑鄙、自私的医生的妻子,却用一块白布捂住了双眼,她不想再看到这些人的嘴脸,复明的医生丈夫则成为妻子的守护者。

可以说,萨拉马戈在小说中假设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的失明症,异彩纷呈地检验了人性在非常时期的诸多表现。小说就像是黑色的透镜所映射出的人性显影,让我们看到了人人内心存在的魔鬼,因而,这部小说更加令人称奇。小说表面上讲的是人的视力失明,因为失明会使人陷入困境中,失明状态是令人恐惧的,深层上则隐喻了人类在诸多社会问题上的失明和思想道德上的失明。后来,虽然失明症突然消失,可人们已经现出原形。萨拉马戈想通过这部小说告诉我们,心瞎了,即使眼睛能看见东西,那也是生活在一个没有光亮的世界里。

1998年,若泽·萨拉马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用想象力、同情心和颇具反讽所维系的寓言,持续不断地让我们重温那一段捉摸不定的现实。”之后,他又接连出版多部力作,诺贝尔文学奖对他来说不是“死亡之吻”。2010年6月18日,他在西班牙兰萨罗特岛去世。

理查德·弗兰纳根:《河流引路人之死》

理查德·弗兰纳根1961年出生于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可以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人。塔斯马尼亚岛是一座距离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约240公里的大岛,位于澳大利亚南面,中间隔着巴斯海峡与澳洲大陆相望,面积有64519平方公里,南北长约280公里,东西宽约233公里。这座大岛上至今留有十分原始的地理风貌和自然景观,生活着近50万人。他们这人人自认为与其他澳大利亚人不一样,在他们嘴里,一般称呼澳大利亚大陆为“另一个岛”。岛上原先还居住有土著人,后来都被先后到来的荷兰人和英国殖民者杀死。据称,最后一个塔斯马尼亚土著人死于1876年。

19世纪后,塔斯马尼亚岛是英国人流放罪犯的目的地,岛上至今还留着当年英国人修建的石头监狱的建筑遗存。

理查德·弗兰纳根的童年在塔斯马尼亚西海岸的罗斯伯里度过,这里有矿藏,出产金、银、铜、锌、铅等矿藏。他的祖先是从爱尔兰来到塔斯马尼亚的流放犯,父亲在二战期间曾被日军俘虏,这一事件成为他后来的获奖小说的创作素材。正如所有的作家都是从生活中来的,理查德·弗兰纳根高中辍学后,干过各种杂活儿,在社会上飘荡了6年时间,积累了大量社会经验和观察体验。之后,他到塔斯马尼亚大学学习,取得学士学位,申请到罗德奖学金后,又到英国牛津大学伍斯特学院深造,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他回到了塔斯马尼亚,立志从事文学创作。

1994年,理查德·弗兰纳根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河流引路人之死》之后,至今已出版了长篇小说和非虚构作品10多部,是澳大利亚新世纪以来最受瞩目的作家。在世界上具有影响的澳大利亚作家有:197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帕特里克·怀特、2006年移民澳大利亚的库切、两度获得布克奖的彼得·凯里等。2014年,理查德·弗兰纳根凭借小说《深入北方的小路》获得布克奖,成为这一耀眼名单的最新加入者。

理查德·弗兰纳根曾写过四部非虚构作品,他称这一段经历为自己的写作见习期。其中一部非虚构作品,是有关澳大利亚最著名的骗子之一约翰·弗里德里希生平的传记作品。他在一个半月之内就完成了这部作品。之后,觉得再写非虚构作品是浪费时间,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小说创作中。

目前看,理查德·弗兰纳根的创作成就主要在长篇小说,至今他已出版了七部小说。由于塔斯马尼亚岛曾作为欧洲白人流放犯的流放地,当理查德·弗兰纳根有一天读到卡夫卡的小说《在流放地》之后,立即想到了他所生活的塔斯马尼亚岛。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居民大都是流放犯的后代以及自我放逐的边缘人。在此之前,从未有表现塔斯马尼亚人生活的文学作品获得过关注,于是,弗兰纳根决定书写塔斯马尼亚,以文学的方式为这座孤寂的大岛发出强音。他的第一部小说《河流引路人之死》出版之后广受瞩目,就因为这部小说和塔斯马尼亚岛的地理风貌和传奇有关。小说取材于他的少年经验,以对塔斯马尼亚岛的风景和人物内心的深入刻画而令人耳目一新。

1997年,他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只手之声》,或者也可以翻译为“孤掌难鸣”以及“一个巴掌拍不响”。这部小说讲述他的母系家族是如何从欧洲斯洛文尼亚移民到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上的故事。这部书出版之后,很快销售15万册,这在只有2000万人口的澳大利亚是十分罕见的。

2001年,他出版长篇小说《古尔德的鱼书》,这是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旋即获得了2002年英联邦作家奖。这部小说仍旧是关于塔斯马尼亚的叙事作品,小说形式独特,小说的出版形态十分新颖,是多色印刷版,分为红、蓝、绿、赭几种颜色来结构不同的章节,每一章都绘制有一条独特的鱼,和本章内容相关。小说讲述第873645号流放犯、一个叫威廉·布埃鲁·古尔德的家伙,从欧洲流放到范迪门地萨拉岛,也就是如今的塔斯马尼亚岛上之后所发生的故事。这个叫古尔德的流放犯有一本鱼书,既是他自己的记事本,也是塔斯马尼亚的别样的历史叙录。

他的第四部小说是《无名的恐怖分子》(2006)。这部小说是他对澳大利亚发生的针对社会的恐怖分子袭击未遂事件的书写,被称为是对9·11后的不安世界的即时性反思,讲述一个恐怖分子在澳大利亚企图制造炸弹搞恐怖爆炸的故事。如果我们去搜索新闻,会了解到,在澳大利亚的某个时段,的确有类似的恐怖事件发生。小说中,五天里三枚炸弹都被排解,这一过程十分惊险,探讨了一向被视为世外桃源之地的澳大利亚多元文化中存在的极端势力,这也表达了作者的隐忧。

他的第五部小说《热望》出版于2008年,描绘了两个十九世纪的英国探险者与澳大利亚土著人之间所产生的历史性碰撞,是对所谓的文明世界和野蛮社会之间对话的描绘。小说出版之后,获得了昆士兰州奖、塔斯马尼亚图书奖。

令理查德·弗兰纳根名声大噪的,是他的第六部小说《通往北方的小路》(2013)的出版。这部小说描绘二战期间当过日军俘虏的他的父亲的惨痛经历,让我们回到了二战时亚洲和大洋洲的历史现场,以对历史的凝视与对生命的眷恋和对死亡的拒绝的力量而广受赞誉。作者父亲的真实经历本来就十分动人,理查德·弗兰纳根每每想起来就潸然泪下。这部小说仔细呈现了被日军俘虏的澳洲战俘修建泰缅铁路的那段黑色历史。为了写这部小说,理查德·弗兰纳根做了很多功课,前后花了12年才创作完成,在父亲去世之前,让他看到了这部小说的诞生,令父亲大感欣慰。这是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也深入探讨了人性,获得2014年度的布克奖,为澳大利亚文学增添了荣光。

他的最新小说是《醒着做梦的现实之海》(2020)。这部书探讨了家庭内部以及外部环境恶化的问题,是对当代澳大利亚社会存在问题的深层次打量。他说,这本书的灵感首先来自中年女性面临的家庭问题与危机,然后是对澳大利亚面临的自然灾害、森林火灾的忧虑。他说: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在消亡:植物、动物、鸟类、鱼类。我生活在塔斯马尼亚州,在这里人们能认识许多特有的动植物。世界上最后500只雨燕鹦鹉中的一部分,就生活在距离我大概100码的地方;世界上最后的红合鳍躄鱼群——现代首批被宣告已灭绝的鱼类——就在距离我几个海湾的地方。你会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你曾经以为会生生不息的生灵现在已趋近消亡。一切都结束了。这本小说是在去年夏天完成的,当时,澳洲大陆正被滚滚的森林大火和浓烟所笼罩,这是2020年来临前的第一个末日前兆。我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弄清楚应该如何描写自然界的崩溃。”

让我们回到理查德·弗兰纳根的起点,看看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河流引路人之死》是如何书写塔斯马尼亚的。

当年,在理查德·弗兰纳根16岁时辍学后,他曾在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富兰克林河上当过河道领航员,这段经历就成为他写这部小说的发端。当时,少年理查德·弗兰纳根曾出过一次事故,他不慎掉入河流之中,被救上来时几乎没有了生命体征,被认为已经死了。可随后奇迹般的事情发生了,理查德·弗兰纳根经过救护,最终苏醒。他后来为这次濒临死亡的落水事件深深震动,多年之后,他仔细回忆当时在脑子里发生的濒死幻觉,最终,这个事件成为他书写塔斯马尼亚的起点,引领他走向一条文学之路。

这部小说的最独特之处,就是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亡灵。叙事者作为河流引路人,带着游客游览富兰克林河。溺水之后,叙事者的大脑随着湍急的水流旋转,在无数的水泡和波纹中,他看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命运。

在《河流引路人之死》这部小说中,塔斯马尼亚岛的存在是一副“世界尽头”的景象。苍莽的雨林、滔滔的大河、连绵的群山里,隐藏着很多危险和秘密。在塔斯马尼亚一条河流汇聚的瀑布之下,河流导航员“我”不慎溺水身亡。于是,在一种濒死状态之下,叙述者“我”的记忆在一种幻觉中连绵生成,就像是在冥界不愿意沉入深渊的游魂在讲述,“我”和“我”的家人以及来到这座蛮荒大岛上的祖先的经历纷至沓来,他们一代代在这里流放、生存,并与土著人战斗,这些场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小说中的叙述者处于濒死,可他讲述的却是家庭、家族和澳大利亚这个国家的历史纠缠。叙述者不仅漂浮在河道之上,他的灵魂还飘浮在塔斯马尼亚的上空,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视角,看到了这座大岛之上从未被讲出来的景观和无数人的命运。

可以说,理查德·弗兰纳根备受瞩目的原因,是由于他拥有了一片独特的大岛——塔斯马尼亚。在他的一部部小说中,六万多平方公里的塔斯马尼亚不再是地球上一座沉默无声的大岛,而是变成了泥土芳香、气味多样、传奇非凡、故事众多、人物鲜活之地,无数在岛上生活的动物和植物,人和景物都出现在他笔下,无数无名的人以自己的生命写就的传奇被他所挖掘并深情叙述。可以说,理查德·弗兰纳根召唤出了塔斯马尼亚的灵魂,并代替这座大岛发出了独特的文学之声。他就是这块土地的引路人。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盲刺客》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1939年出生于加拿大渥太华,父亲是一位生物学家,主要研究昆虫,母亲是一个营养学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从小就喜欢阅读,5岁时已经读了格林兄弟的童话集。1946年,她跟随父母亲迁居到多伦多,开始在约克学校杜克分校上学,1957年,16岁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到多伦多大学维多利亚学院学习,1967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来就一直在加拿大和美国的多所大学担任教师和驻校作家。

1966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出版了诗集《圆圈游戏》,次年获得加拿大最高文学奖总督文学奖。1969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可以吃的女人》,获得了非常好的评价。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年轻女人,表面上看她一切顺利,事业和爱情都波澜不惊,但她的内心却很焦虑,尤其是她对婚姻感到恐惧,进食都变得困难。在婚期来临时,她烤了一个形状像女人的大蛋糕,把它献给丈夫,表示自己要和过去断裂开来。小说带有浓厚的女权主义意味,今天看来意义仍存。小说的写法上有新颖之处,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人称叙事,到第二部分则变成了第三人称,隐藏起来的作者出面进行全知全能的讲述,到了第三部分又变成第一人称,叙述者重新变成女主角,叙述角度不断变化,显示了她在小说技巧上勇于创新的能力。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力相当旺盛,涉及文体非常多样,是一位多产作家。此后,她的长篇小说有《浮现》(1972)《预言夫人》(1976),短篇小说集《跳舞的女孩们》(1976),长篇小说《有男人以前的生活》(1979)、儿童读物《反叛者的日子,1815-1840》(1977)、儿童故事《在树上》(1978),以及长篇小说《肉体伤害》(1981)、短篇小说集《黑暗中的谋杀》(1982)和《蓝胡子的蛋》(1983)。

她的长篇小说《女仆的故事》(1985)带有科幻小说色彩,又具有现实批判性。她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说:

“小说创作是社会道德伦理观念的一种监护,尤其是在今天,各种有组织的宗教活动肆虐横行,政客们已经失信于民。在这样一个社会,我们所借以审视社会一些典型问题、审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相互之间的行为方式、审视和评判别人和我们自身的形式已经所剩无几了,而小说则是仅剩下的少数形式之一。”

可以看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相信小说的社会功能和介入现实问题的能力,她更加关心由女性角度表达对政治与现实问题的思考。在《使女的故事》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虚构了一个被极端宗教分子控制的基列共和国,在这个国家里,对《圣经》的崇拜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外部的威胁,像环境污染、核散布、社会动荡与道德堕落步步逼来,女性退守到只能在家庭里活动,成为男人的生育和泄欲工具。“使女”这个特殊的女性群体的存在意义,是给基列共和国的上层人物繁衍后代,她们存在的意义就是生育。

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的,一个企图反叛的使女也许遭到了即将到来的惩罚,也许逃跑了。小说带有未来社会令人窒息的黑暗性质,整个小说的叙述非常有特色,是以现在进行时的状态描述未来发生的故事,第一人称的叙述使读者有一种故事发生在当下的感觉,可以和书中的人物一起经历未来。小说涉及的当代问题也很尖锐,社会环境和生态环境双重恶化,宗教极端组织和原教旨主义肆虐,恐怖主义崛起、邪教盛行,环境保护问题越来越严重,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小说回答了如何面对这些问题,可以说,《使女的故事》延续了《一九八四》《我们》和《美丽新世界》的乌托邦小说传统,可以说是一部忧患之书。这部小说涉及各个学科的知识也非常庞杂,有人统计这部小说涉及文学、艺术、圣经、生物学、电子技术、遗传学、心理学、互联网络、经济、历史学、音乐、医学等各个领域,显示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渊博的学识。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第10部长篇小说《盲刺客》(2000),获得了英语文学布克奖。小说内部结构复杂,采取俄罗斯套娃式的结构,大故事套着小故事,小故事里又套着更小的故事,进行层层叙述,抽丝剥茧,以姐妹俩的人生命运为主线,描绘出连绵不断的加拿大人的生活景观。小说叙述时间跨度数十年,女主人公、姐姐艾丽斯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她回忆起和自己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妹妹劳拉的叛逆生活,这是小说的第一线索。劳拉最终自杀身亡,引起了艾丽丝的无尽思念。在回忆中,不断重现当年的很多场景。

在《盲刺客》这部小说中,四条情节线索往来穿梭,在现在和过去的时态之间转换自如。比如第一条情节线索讲的是82岁的老太太爱丽丝当年的日常生活。第二条情节线索就是在回忆爱丽丝和劳拉姐妹俩在小时候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候的生活。第三条线索则是以劳拉之名发表的题为《盲刺客》的中篇小说。在小说里男主角是被通缉的左派分子,女主角是上流社会的少妇,他们俩幽会时,左派分子还在讲述他正在构思的科幻小说,谈到了在萨基诺城内的盲杀手。第四条线索就是小说中的“故事中的故事”,就是关于盲刺客的故事。于是,《盲刺客》就把爱情、嫉妒、牺牲这些元素和真实世界里,也就是在二战前后,在加拿大这样一个家庭里的姐妹俩,爱丽丝和劳拉,以及爱丽丝的丈夫理查德,还有劳拉喜欢的叛逆青年阿里克斯等等,这些人物的故事和家庭悲剧,还有隐含的一个战争背景相互交织起来,增强了这部小说的真实性和可信性。

整部小说就这样将多重的讲述、多个层面叠加在一起,创造出非凡的叙述空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采用报纸拼贴、时空倒错、意识流、对话与潜在对话的表现方式,多层次挖掘人物复杂的内心,在悲剧性的人生故事之外,还将语言的美、结构和形式的美、女性细腻感觉的美带给我们。这是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作品中最厚重的一本书。

玛格利特·阿特伍德还将英国小说有一种独特的题材叫“哥特式小说”元素,也糅合在作品里。“哥特式小说”一般都是比较惊悚,带有恐惧色彩,最大特点就是小说一开始一定会出现一具尸体,没有尸体就不是“哥特式小说”。

在回答为什么写作的这个问题的时候,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给出了一个丰富而有趣的答案,她说:

“为什么写作?为了记录现实世界。为了在过去被完全遗忘之前将它留住。为了挖掘已经被遗忘的过去。为了满足报复的欲望。因为我知道要是不一直写我就会死。因为写作就是冒险,而惟有借由冒险我们才能知道自己活着。为了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为了寓教于乐(这种说法在20世纪初之后就不多见了,就算有形式也不同)。为了让自己高兴。为了美好地表达自我。为了创造出完美的艺术品。为了惩恶扬善,或者正好相反。为了反映自然。为了描绘社会及其恶。为了表达大众未获表达的生活。为了替至今未有名字的事物命名。为了护卫人性精神、正直与荣誉。为了对死亡做鬼脸。为了赚钱,让我的小孩有鞋穿。为了赚钱,让我能看不起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为了给那些混蛋好看。因为创作是人性的。因为创作是神一般的举动。因为我讨厌有一份差事。为了说出一个新字。为了创造出国家意识,或者国家良心。为了替我学生时代的差劲成绩辩护。为了替我对自我及生命的观点辩护,因为若不真的写些东西就不能成为‘作家’。为了让我这人显得比实际有趣。为了赢得美女的心。为了赢得俊男的心。为了改正我悲惨童年中那些不完美之处。为了跟我父母作对。为了编织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为了娱乐并取悦读者。为了消磨时间。尽管就算不写作时间也照样过去。对文字痴迷。强迫性多语症。因为我被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驱使。因为缪斯使我怀孕,我必须生下一本书(很有趣的装扮心态,17世纪的男作家最喜欢这么说)。因为我孕育书本代替小孩(出自好几个20世纪女性之口)。为了服侍历史。为了发泄反社会的举动,要是在现实生活中这么做会受到惩罚。为了精通一门技艺,好衍生出文本(这是近期的说法)。为了颠覆已有建制。为了显示存有的一切皆为正确。为了实验新的感知模式。为了创造出一处休闲的起居室,让读者进去享受(这是从捷克报纸上的文字翻译而来)。因为这故事控制我,不肯放我走。为了应付我的抑郁。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死后留名。为了护卫弱势团体或受压迫的阶级。为了替那些无法自己说话的人说话。为了揭露骇人听闻的罪行或者暴行。为了记录我生存于其中的时代。为了见证我幸存的那些恐怖事件。为了替死者发言。为了赞扬繁复无比的生命。为了赞颂宇宙。为了带来希望和救赎的可能。为了回报一些别人曾给予我的事物——显然,要寻找一批共通的动机是徒劳的:在这里找不到所谓的必要条件,也就是‘如果没有它,写作便不成其写作’的核心。”(见《与死者协商》导言《进入迷宫》)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精彩地概括和归纳了历史上各种“为什么写作”的答案,告诉我们,写作的理由千千万万,不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作力旺盛,进入21世纪,她又出版多部作品,题材相当广泛,女性主义视野是她重要的向度。她的科幻小说以反乌托邦近年很受瞩目。2017年,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获得卡夫卡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她也是近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之一。

1985年她出版长篇小说《使女的故事》广受赞誉,成为20世纪科幻反乌托邦小说。《使女的故事》探讨了女性生育自由、代孕、人口衰退、环境恶化等问题,在读者中引发热议。2017年4月,根据《使女的故事》改编的同名剧集在电视台播出,成为全球热门话题,斩获艾美奖五项大奖。《使女的故事》第二季已播出,获得BAFTA电视奖最佳国际剧集,剧中演员萨米拉·威利2018第70届艾美奖剧情类最佳客串女演员奖。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借势又写了《使女的故事》的续篇、长篇小说《遗嘱》,在2019年入围了英语布克奖短名单。《遗嘱》的情节设定在《使女的故事》结束后的15年,书中的女主角奥芙瑞德逃离了未来神权统治的美国,引发了一系列的延伸故事。布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彼得·弗洛伦斯说:“这是一部野蛮而美丽的小说,它以独特的信念和力量在向人们诉说未来世界的多种可能性。”

科马克·麦卡锡:《边境三部曲》

1933年,科马克·麦卡锡出生在美国罗德岛,父母亲笃信天主教。18岁他进入美国田纳西大学读书,1953年退学参加了美国空军,在阿拉斯加空军基地服务,担任基地的电台主持人,空余时间就阅读大量文学作品,1957年退役。退役后,他继续到大学里读书,开始创作短篇小说,在校刊上发表了几个短篇小说,获得过学校颁发的奖励。

1960年,他来到美国大城市芝加哥,在一家汽车厂工作,与一个女诗人有一段短暂的婚姻。他开始创作长篇小说,第一部小说《看果园的人》出版于1965年。小说取材于他少年和青年时期在家乡的见闻,获得了福克纳基金会的“最佳新人奖”。这给了他很大鼓励。在这部小说中,他的文学风格已初步显现,那种冷峻和严肃的格调以及叙述语言的干净利落令人印象深刻。

1968年,科马克·麦卡锡出版长篇小说《外面的黑暗》。小说的题目来自《圣经》,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与《圣经》遥相呼应,是一部“神话原型小说”,像是一部道德寓言,讲述一个男人在美国社会的成长中,无家可归十分孤寂的那种精神荒芜感。男主人公在自我流放,不知道脚下的路延伸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

科马克·麦卡锡的写作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1973年,他出版长篇小说《上帝之子》。这部小说集中展现了美国人生活中的暴力。连环杀手莱斯特·巴拉德住在洞穴里,离群索居,冷对世界,残酷地杀人。小说中的男人、女人和匪徒,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碰撞出暴力的血腥,使人目不忍睹。这部小说招致了不少批评,认为他在这部小说中渲染了暴力,这使科马克·麦卡锡多少有些反省。他停下了写小说的笔,写了一部电影剧本《园丁之子》,探讨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可能性,电影于1977年首映,获得了佳评。

1979年,他的第四部小说《苏特里》出版。这部小说有自传痕迹,讲述一个男人在美国偏远和底层环境中的艰难成长。主人公苏特里在成长中发现,制约他个性发展的,除了自身的缺陷之外,社会环境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苏特里是一个在风雨中、旷野中孤独成长的男人,他最终认识到,和社会环境对抗,自己将一败涂地。最终,萨特里放弃了中产阶层的生活,跑到了田纳西河的河边,与流浪汉在一起,过上了捕鱼的边缘生活。

1981年,科马克·麦卡锡获得美国麦克阿瑟天才艺术奖,数十万美元足够他埋头写作好几年,不用为生活发愁。1985年,他的长篇小说《血色子午线》出版,跃身美国重要作家行列,这一年他42岁。

《血色子午线》是一部历史小说,科马克·麦卡锡以很大的勇气和对真相的努力探寻,对美国当年“西进运动”屠杀和驱赶印第安人的历史进行了一次逼真呈现。为了写这部小说,他沿着当年美国西进的路径,在小说中涉及的地方都进行了实地勘察,使小说的写作充满了细节的真实。他还自学了西班牙语。小说大部分情节都是发生在1849年到1850年前后的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地带。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离家出走,参加怀特上尉的队伍,前往墨西哥边境征伐印第安人。结果,怀特上尉的队伍很快被印第安人击溃,怀特上尉也死于非命。队伍瓦解了。接着,这个孩子又加入了一个老兵格兰顿所率领的由罪犯、老兵和各色边缘人组成的队伍,前往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不分区别地猎杀印第安人,猎取他们的头皮,然后到美国地方州政府那里换取赏金。整部小说的故事都在荒野、山林、村镇和沙漠中进行,几乎每个章节都有血腥场面,暴力比比皆是,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似乎都卷入了暴力的漩涡里,在血色的黎明和黄昏里,在正午的太阳下,生命的死亡和惨烈都是瞬间发生的,甚至都是无声无息的。而没有名字的少年,却在血色中顽强地成长着。格兰顿的队伍在屠杀印第安人的过程中不断衰减,少年却躲过了几次劫难,幸存下来。最后一次是在尤马渡口,他们被印第安尤马人部落伏击,除了少年逃脱以外,其余人全军覆没。之后,少年逃脱了队伍,前往更为辽阔的世界。小说的结尾,少年已成长为一个成年人,28年之后,在一个叫蜂巢的酒吧里,他遇到了霍顿法官,被霍顿法官所杀。至此,格兰顿帮所有的人全部覆灭。

他这部作品也和梅尔维尔的《白鲸》遥相呼应。小说中那个不死的、嗜血的霍顿法官,就像是《白鲸》里面的莫比迪克,那头凶狠的大鲸。有人说,《血色子午线》是“文学史上所能发现的所有野蛮行径的集大成者,对暴力、屠杀、折磨、掠夺、谋杀的描写,都很精彩。”因为这部小说,科马克·麦卡锡成为麦尔维尔、霍桑、福克纳和海明威建立的文学传统的继承者和发展者。

《血色子午线》获得的成功使科马克·麦卡锡发现了他的写作资源与优势。此后,他写出了《边境》三部曲:《天下骏马》(1992)《穿越》(1994)和《平原上的城市》(1998),这是三部互相联系的小说是美国当代重要的西部小说。

《骏马》讲述美国西部牛仔的成长史。小说的故事背景在20世纪中期,一个叫约翰·格雷迪的16岁少年,在父亲去世后,离开了家乡得克萨斯州,与伙伴罗林斯一起前往墨西哥谋生,在他乡历经各种磨难,也经历了美好的爱情,然后重返家乡,成长为英俊成熟的青年。这部小说是美国西南部家族的史诗传奇,小说也叙述了格雷迪的曾祖父、祖父到父亲三代人的经历,再到格雷迪,四代人的经历共同构成了一幅壮阔的家族史。作者没有将笔墨放在描绘人性的黑暗面和杀戮的血腥场面上,而是将成长的欢欣和大自然的魅力、生命向上向远方的那种进取状态表现了出来。小说既有冷硬的叙述,也有着万般柔情和纯洁的心灵渴望。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个和约翰·格雷迪几乎相对的角色——流浪儿阿莱文斯。阿莱文斯是个弃儿,他不像约翰·格雷迪那样顽强寻找生活的意义和价值,而是变成了盗贼和流浪者,最后死于枪杀。大自然与人性的壮美、人生的顽强掘进,乐观向上与天地开阔,人性旷达与悲天悯人是《骏马》的普遍阅读感受。

马自从驯服为人类生活的工具之后,一直都是人类的好朋友。这部别开生面的成长小说,与马有关的独特画卷跃然纸上。在小说的结尾,一幅大自然瑰丽的奇特画面衬托着主人公的前行: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微风徐来,红霞满天,映得沙漠里红彤彤一片。他骑马飞奔扬起了红色的烟尘……约翰·格雷迪用脚后跟猛夹一下马的肋部,催马向前,西天的红霞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古铜色。从西面刮过来的风掠过暮色笼罩的大地,栖息在荒漠中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在干枯的蕨枝之间飞来飞去。约翰·格雷迪骑在马上继续前行,他和马在身后投下了长长的影子前后相连,穿行在这片荒漠中,仿佛是一具有生命的幽灵,与远方朦胧的大地融汇在一起。他和马奔驰而过,径直朝着那不可知的未来世界奔去。”(《骏马》第303页,尚玉明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骏马》出版半年,精装版发行20万册,获得了1992年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评论界图书奖,并被改编成电影,2000年作为美国圣诞节大片上映,获得了成功。

《边境》三部曲的第二部《穿越》没有再讲述牛仔约翰·格雷迪和罗林斯的故事,而是另起炉灶,讲述了牛仔比利·帕勒姆的故事。小说的时间背景是在“二战”爆发之前,讲述比利·帕勒姆三次穿越美国和墨西哥的故事。小说中,他是一个16岁的少年,居住在新墨西哥州的边境地区。有一次,他逮住了一头咬死了他家牲口的母狼,在返回家里的路上,他害怕父亲打死母狼,就改变了主意,将母狼带到了美墨边境,将母狼放生。那头母狼被墨西哥治安官抓起来当做娱乐工具,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比利·帕勒姆为了让母狼不再痛苦,而越境到墨西哥,开枪打死了母狼,然后返回美国。等到他回到家里,比利·帕勒姆发现,父母亲都已经死于流窜越境的印第安人匪徒枪下,房屋被烧毁,家中财物都被抢走。幸运的是,他找到了弟弟博伊德。于是,他带着弟弟再度出发,前往墨西哥,寻找那帮印第安匪徒的踪迹,谋求复仇。后来,他找到了那伙人,在战斗中,弟弟受了重伤,杀害他父母的匪徒首领也落马而死,他复仇成功了。于是,他们兄弟俩在当地成了一个传奇。他弟弟后来再次邂逅了一个过去他们曾经营救过的一个女孩子,有一天,博伊德瞒着哥哥,带着那个女孩走了。比利·帕勒姆只好一个人返回了美国家乡。此时,美国已经向德国宣战,他想参军,由于身体原因而未成,就在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一代流浪。最终他找到了弟弟,但弟弟已经变成了尸骸。他把弟弟的遗骨带回了家乡,安葬在美国新墨西哥州。自此,这部小说才结束。

在《穿越》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少年不畏艰险和磨难,顽强地和生存作斗争的景象。他反复穿越美国和墨西哥,犹如穿越人生的一个个隧洞和一道道沟坎。比利·帕勒姆在穿越生死考验的关口和成长的艰难旅途中,见识了壮丽、广阔、永恒的大自然,也见到了各色人等的生死。人生像一个巨大的戏台一样在他面前展开,而所有的人都在上演着生生死死的戏剧。人与人、人与动物、人与大自然、人与社会、人与历史、人与时间的种种关系种种可能,都在这部小说中得到了最佳阐释。

《边境》三部曲的第三部《平原上的城市》是这个三部曲的汇合与终结。在这部小说中,《骏马》中的约翰·格雷迪和《穿越》中的比利·帕勒姆两个人相识了,他们生活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边境牧场里。牧场边上,有一条流经美墨边境的河流——格兰德河。在河的那一边,就是墨西哥著名的犯罪城市华雷斯,每天,华雷斯都上演暴力和死亡故事。河的这一边是美国小城艾尔帕索。这部小说题目中的“平原上的城市”,说的就是这两个城市。小说中的人物故事,也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展开:牛仔约翰·格雷迪此时已经长大,他到华雷斯后,认识了一个穷苦的墨西哥妓女玛格达琳娜。后来,回到美国他也无法忘却玛格达琳娜,最终,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他决定到华雷斯去寻找她,要娶她为妻。约翰·格雷迪在一家妓院里他找到了她,打算替她赎身,却遭到了妓院老板爱德华多的羞辱和阻挠。于是约翰·格雷迪策划了一次越境,打算把玛格达琳娜偷渡到美国。但计划被爱德华多知悉,他暗中通风报信,玛格达琳娜在边境被边防军打死。约翰·格雷迪再度返回华雷斯,他和妓院老板爱德华多展开了决斗,杀死了对方,自己也伤重而死,一场人生的悲剧由此落幕。

在小说中,另外一个牛仔比利·帕勒姆则是配角兼见证人的角色,他见证了约翰·格雷迪生命的陨落。约翰·格雷迪死后,比利一个人离开了边境牧场,继续浪游。在小说的结尾,比利甚至一直活到了2002年,变成了一个78岁的老人。这一年,他在路边认识了一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给比利讲述了自己的梦和其他人的梦。这个结尾是《边境》三部曲的点睛之处。《边境》三部曲给科马克·麦卡锡带来了很多荣誉。人们从他的笔下看到了壮阔的大自然是如何形成了美国人进取和拓展荒野的力量。美国西部小说也在科马克·麦卡锡笔下得到重生。

科马克·麦卡锡属于老当益壮的作家。进入21世纪之后,他接连出版长篇小说《老无所依》(2005)和科幻小说《路》(2006)。

《老无所依》的故事发生在美墨边境地区,警长贝尔、牛仔摩斯和杀手齐格形成了异常紧密的关系:摩斯捡到了一笔贩毒分子匪帮火拼后留下的200万美元。齐格知道之后,就追杀摩斯,想要得到这笔钱。而警长贝尔要抓捕罪行累累的齐格。于是,他们一个追一个,就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后,偶然得到重金的牛仔摩斯被齐格打死了,齐格逍遥法外,警长贝尔没有找到线索,他无力解救这个被暴力、金钱、毒品所控制的世界,只好辞职回家了。

科恩兄弟将小说改编为电影,无论叙事的节奏还是冷硬的风格,都十分忠实于小说原作,获得美国第80届奥斯卡电影节“最佳影片”等四项大奖。有趣的是,科马克·麦卡锡写作《老无所依》使用的打字机,是他在1963年花了50美元买的,2009年以25万美元的天价,被拍卖成功。

时隔一年,2006年,科马克·麦卡锡就推出了他的第十部长篇小说《路》。这是一部科幻色彩和寓言性浓厚的小说,描绘人类未来。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未来的某一天,核爆炸之后的一个冬天,地球被核烟尘所笼罩,看不到太阳和月亮,也没有了星星。人们失去了政府和组织,河水是黑的,气温迅速降低,公路上到处都是汽车残骸,动植物也都死了。大浩劫过后,只有一家人活了下来。但他们只有一支手枪和一发子弹。父亲告诫儿子,如果遇到危险,就用仅剩的子弹自杀。可是不久,孩子的母亲却因为绝望而拔枪自杀。于是,孤独的父亲带着儿子,去寻找希望。在烧成灰烬的荒原上,父子俩上路了,他们要前往南方海岸,去寻找生存的可能性。父子俩南行的一路上非常艰险,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死了,但少数坏人却靠吃人活了下来。父子俩不但要寻找食物,还要躲避那些吃人的坏人。在路上,他们面对的是生与死的选择和善与恶的较量。他们唯一拥有的,是父子之间的关怀和对生存的渴望。就这样,善良和丑恶、人性的美和复杂、绝望和希望,都在父子之间产生了激荡。实际上,父子是无路可走的,但父亲要带给儿子勇气,让儿子看到活下去的希望。小说基本上由片段式对话和零散的情节组成,需要读者通过阅读把小说拼接起来。《路》是一本气氛悲凉的末日小说和寓言小说,寓意深刻,逼迫我们思考人类在核时代所面临的未来。

科马克·麦卡锡一贯离群索居,极少接受采访,不喜欢面对公众谈论自己的作品。2007年,小说《路》获得了英国“纪念詹姆斯·泰·布莱克”纪念奖和美国普利策文学奖。2009年,《路》被好莱坞改编为科幻大片《末日危途》,由影星维果·莫特森、柯蒂·斯密特·麦菲、查理兹·塞隆等领衔主演,上映后引起了轰动。科马克·麦卡锡也获得了当年美国笔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第二届索尔·贝娄小说奖”。

2022年底,89岁的科马克·麦卡锡出版了两部有关联的长篇小说《乘客》和《海星》,“关注数学和物理学的历史、现实和意识的本质,思考宗教和科学能否共存,揣摩天才和疯狂的关系。”(《纽约时报》评论)继续小说《路》中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探索。

生活中的科马克·麦卡锡被称为是“塞林格以来美国文学界最著名的隐者”。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比较贫困,或者住在破房子里,或者住在汽车旅馆。据说,科马克·麦卡锡身高不足6英尺,蓝眼睛,从不参加投票选举。他拒绝参加书商组织的任何签售和巡回书展活动,也不做演讲。他最钟情的是野外生活,喜欢到处游历,自然,美国的西部和南部是他钟情的地方,比如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等等,他更是如数家珍。正因他喜欢隐逸状态,他的崇拜者却对他的一切更感兴趣了。有人甚至盯梢跟踪他,拍摄了一部名为《科马克的垃圾》的纪录片。画面中,一个人对着镜头说,她收集了好多袋麦卡锡的垃圾。她说,从垃圾上可以看出,科马克·麦卡锡最喜欢把纸撕成碎片,吃某个牌子的冰激凌。

赞许他的人认为,科马克·麦卡锡是威廉·福克纳以来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他的小说有欧洲存在主义和《圣经》启示文学的冷峻和庄重。在他的笔下,小说角色不是孤独落魄的失败者,就是罪犯和流浪者,在茫茫人世中寻找出路。他总是以寓言的方式带给我们更深的思考,希望能找到答案。他简洁有力的语言,并不复杂的结构,寓言和象征,升华了他小说的意境,扩大了他作品的内涵。让我们来看看《路》结尾:

“当斑点鲑出现在山间小溪的时候,你能看见它们在琥珀色的水流中用白色的鳍悠闲地游动。把它们放在手上,你能闻到一股苔藓的味道,光滑,强健,有力。它们背上有一些迂回的图案,那里记录了世界即将变成的样子。地图和迷宫。关于一件不能挽回的事情,一件不能重新做好的事情。在它们生活的有神的峡谷里,一切东西都比人类更古老。它们神秘的呢喃。”(《路》第264页,杨博译,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

这一段是什么意思?鲑鱼的背上那些迂回的图案是什么,为什么说那是地图和迷宫?我想,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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