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寂静的村庄

2023-10-22徐广慧

四川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姨奶奶棒子香油

□文/徐广慧

做主

老大叫秋拉,光棍,六十多了。

秋拉稀瘦。见到他,就能大概知道人体结构是怎样的了。

秋拉的衣裳都是绿色的,从他身边路过的人总是想到他也许年轻时有过当兵的梦想。人一旦有了梦,就会一辈子把这个梦带到身上。秋拉的衣裳就是他的梦。也许吧,谁知道呢,一个光棍,不可能有人和他探讨梦的事。

秋拉坐在路边,或者走在街上,手腕子和脚踝子裸露着,这使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在长个儿。

进入腊月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雪,秋拉在雪花包裹着的屋子里死了。不知得的什么病,不知去没有去过医院。炕上铺着凉席,凉席上铺着一条褥子,褥子上躺着直成一根棍的秋拉。没有火炉,水缸里的水结了冰,秋拉滴落到眼角的水也结了冰。街坊邻居来了后,把秋拉眼角的冰拨拉掉,把秋拉从褥子上抬到门板上。秋拉父亲早就死了,母亲几年前死了,弟弟秋来去年也死了。这样,秋拉的死,就得他弟媳问兰来料理。

问兰很白,眼睛很大,说话声音很响亮。但自丈夫的胃没了后,问兰就不白了,眼睛也不大了,说话也不响亮了。

秋拉早上死的,下午拉进市郊区的火葬场火化了。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农村人火化,是最近一两年才兴的新鲜事,他赶上了,于是有机会进了一趟城。那个火葬场是新盖的,像宫殿一样,雄伟壮观,可惜他没有看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人死后都在家里再躺三天。兴火化后,村里人对待骨灰,跟对待尸体一样严肃认真,也让骨灰在家里待三天。人们哭的时候,就对着骨灰哭。什么时候出生,人不能做主;什么时候埋,却是有讲究的。找懂的看了看,说秋拉死的时候不对,第二天就得埋了,否则,就得六天后再埋。一把灰而已,早晚都得埋,问兰替他做了主,说第二天埋吧。

要是秋拉能说话,应该也同意第二天埋。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秋拉家里第一次来了那么多人。秋拉没有朋友。那些来的人都是亲戚和邻居。尽管没人吃了,亲戚们还是送来很多馒头。那些馒头在秋拉睡过的凉席上堆成了一座小山。亲戚们给他买的烧纸堆在门后边,有人冻得流鼻涕,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抽去一张。真得劲,那纸又松又软。

取暖

枝桃要和她妹妹视频。视频开开了,照着屋顶,里面传来哭声和咿咿呀呀的喊叫声,接着露出两个孩子的脸。一个是圆的,另一个也是圆的。一个带着酒窝,另一个也带着酒窝。酒窝深的是女孩,酒窝浅的是男孩。女孩喊,姨奶奶。男孩不喊姨奶奶,对着镜头,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哭。姨奶奶对那男孩说,别哭了,别哭了,这是咋啦?女孩说,姨奶奶,他不吃饭,刚才被俺妈妈揍了一顿,从门台子上一脚踹到了门台子下边。姨奶奶说,别哭啦,别哭啦,以后姨奶奶回去给你买糖。女孩用小手爪去捏男孩脸上的泪,跟着说,听着了吧,别哭啦,姨奶奶来了给你买糖。姨奶奶知道女孩叫什么,也知道男孩叫什么,因为高兴,就又把他们的名字问了一遍。为了多说点话,又分别问了他们的年龄。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口齿都稀清。

枝桃把手机从孩子手里要过去,想自己说。她还做着饭哩,镜头照着她晃来晃去的半张脸,照着对面晃来晃去的半堵墙。锅哧啦啦地响着,锅里的蒸汽弥漫到镜头上,像是湖面上起了大雾。

她们姐俩,有段时间没见。妹妹见姐姐穿着厚厚的红袄,就问,今年没烧暖气呀?枝桃说,嗨,没烧,又不冷。妹妹说,为什么不烧,冬天哪有不冷的?枝桃说,砟子稀贵,两千一吨哩。妹妹说,一个冬天烧几吨?枝桃说,差不多得两吨吧。又说,今年棒子不行,院子里也不透气,都给捂发霉了。妹妹问,几亩棒子?枝桃说九亩多。妹妹说,为什么收下来不抓紧卖了?枝桃说,收下来没人要,等有人来收的时候已经捂了,来了两个都给七毛六,就七毛六卖了。人家别的人家都卖的一块钱一斤。又说,天不好,你姐夫的活儿也不是见天有。妹妹说,工钱能按时给吗?几年前那个工头欠了两三万给了没?枝桃说,现在都能按月发。那个还该一万多。妹妹沉默了,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好。枝桃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现在他俩还在一块儿干活哩,天天见面,他说跑不了跑不了,保准给。这不,到现在还没给哩。

两个孩子,一个是枝桃的孙子,一个是孙女。还有一个大点儿的孙女没在家。妹妹问不升暖气孩子们受得了啊?枝桃笑着说,这两天病毒稀狠,这不全家都感冒了一遍了,第二遍又开始了。挨个地咳嗽,挨个地发烧,老也不好。

枝柳问,村里别的人家怎么取暖,都是死冻着吗?枝桃说,有空调的睡觉前开一会儿空调。白天冷得很了有的去超市那儿待会儿,超市那儿有打麻将的,屋里给弄得稀暖和。说着,枝桃又嘿嘿笑了起来,俺小孩他奶奶真有法儿,现在不让烧柴火了,她见天黑家十二点起来熰一回炕,早上四点起来再熰一回,半黑家卫星看不着。

聊天

枝柳给爹视频。爹一看,呵呵地笑了。枝柳几天前给爹说了,说要去北京学习。爹一看镜头,就知道真去了。

爹看着镜头里的枝柳和枝柳身后的好屋子,吸溜着嘴说,不孬,不孬,你看你,现在多好哇。爹说你们姊妹几个都不赖,不过数你为家里付出最多。枝柳没想到爹会说这样的话,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自己小时候的画面,那时候爹还年轻,爹赶着个小驴车,拉着半个西瓜给自己送到了学校里。枝柳说,这不是应该的呀?那些年,您把挣的钱都给了我念书,为我花的钱不也是最多的呀?您还记得呗?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枝柳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交不起学费,把家里的羊卖了……哥哥娶完媳妇后,家里就只剩下小半袋麦子了,爹把那小半袋麦子放到枝柳的自行车后座上,叫枝柳驮到校里换了饭票……

说到那些年的不容易,爹和枝柳都有些哽咽,眼睛也跟着起了一层雾水。爹说,你的心思我知道,上次你去北京,我病了,你立马就回来了。枝柳说,您病了,我必须立马赶回去呀,这不是做儿女的应该做的吗?爹叹了口气,说,想多供一个大学生没那个本事。坐在旁边的娘把脸凑到镜头前,高声说,你姐姐那会儿念书也行,要是供也能供出来,唉,可惜了!

接着娘笑起来。娘说你爹去地里拾棒子说人家老大的眼跟电棒子样。娘把镜头转到地上,照着地上的几袋子蹩脚玉米,说,这不,这都是你爹拾的。那些玉米还真是没一个成器的,有歪鼻子的、有斜眼的、有掉牙的,都很小,还有的只剩下半个,挤在网袋子里,像是监狱里营养不良的劳改犯人。看着这些被遗弃在田野里又被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个捡回来的棒子,枝柳心里涌起一股子热流。枝柳说,呦,还真不少哩。又用带点儿埋怨的口气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拾这个干吗?爹说,拾了喂鸡喂狗,省点买饲料的钱。枝柳说,有我们姊妹几个,以后还能缺你们的钱花啊?爹说,只要能动弹,我们轻易不花你们的钱,不给你们添负担。接着又说到爹说的那个比喻,说老大找棒子时两眼跟电棒子一样。电棒子就是手电筒的意思。爹嘿嘿地笑着,说,可不是,人家老大的眼就是跟电棒子样,一照老远。我这眼,就能看到眼前的一小片儿。老大一下午拾一袋子,我只能拾半袋子。枝柳说,咱不能跟人家比,咱多大岁数了,半袋子也不少。娘说,你爹都是去耙过的地里找,都坏了。枝柳说耙过的地好,耙过的地平整。枝柳说人老了,最怕摔,以后一定得注意,走路时慢点儿,不管干什么都悠着点儿,千万别摔着了。

后来又说起枝柳去北京学习的事,爹说,国家培养你不容易,你在那儿好好学。爹说,你入个党吧,什么时候能入个党就好了。爹是五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枝柳能入个党。

生日

早棒子(玉米)已经掰下来在公路上晾晒,晚棒子还长在地里,棒子叶在阳光的照射下伸胳膊蹬腿,倾尽最后的力气,把喂食人们的营养运送到黄澄澄的果实上。

也有不种棒子种辣椒的。一大片地,全种上了辣椒。种辣椒的在地边搭了窝棚,插了小红旗。红辣椒和小红旗红着脸轻声交谈着,仿佛在秋天里谈一场恋爱。

旁边那一家种了大豆。成片的大豆,一团团,一簇簇,绿里透着黄,黄里映着绿,像极了某位油画大师用了一半的调色板。

路东边,不知谁种了一大片菊花,淡黄色的花,像是一轮轮小太阳。据说,那是可以喝的茶花,将来喝下茶花水的人,不知是否知道那些花曾经伫立在秋天里,看到过天空洁白的云,也听到过某位游子归乡的车轮声。

地里种什么,不用跟谁商量。反正地归自个管,愿意种什么就种什么,不愿意种什么就不种什么。

庄稼收走后的地叫白地。白地像是白胖胖的娃娃,在田埂上歪歪地来回走动。一下雨,地有墒了,就能种麦子了。几天前预报有雨,到了秋分这一天,雨却并没有下。一片片白地仿佛瞬间长大了,像是提前交卷的小学生,在原野上疯狂地奔跑,在路人的眼里多了一分俏皮。

韭菜已割,小白菜才离开地皮,菜园子瘦成了刀片。

小狗刚出生还不到一个月,趴在门台的旧沙发上睡着了。麻雀成群结队,忽地一下,从一簇矮墩墩的绿叶子植物里飞出来,它们后来去了哪里,或者是树梢,或者是天空。它们用脚蹬过的枝条,被一个叫小玲的小媳妇采去,放进了炖肉的锅里。她不知听谁说的,说把那种植物的枝叶放进锅里,可以使炖出来的肉更香。

这天,在一座红砖房子里,聚集了几十口子人。余顺利老人在这一天里笑得合不拢嘴。有人喊他爹,有人喊他爷爷,有人喊他姥爷,有人喊他老爷爷,有人喊他老姥爷,大家都给他唱了生日快乐歌。

这一天,大家吃了很多好东西,说了很多话,每一个人都很开心。小孩子开心,是因为吃了蛋糕;大人们开心,是因为这一天不用干活儿。刮风下雨,都不能使他们停下手里的活儿。老人过生日,他们就什么都不干了。

得福坐在大桌子旁边,大家都说得福,这个说得福你的脸咋啦?得福说,咋啦?那个说,得福你的脸咋啦?得福说,我脸咋啦?没什么事啊?第三个人说,准有事。你看你的脸,不正常,稀红,跟肿着样。得福是个大高个子,长得五大三粗,上身里三层外三层,圆骨碌的,外面裹着一个小得只勉强摁住一个摁扣的小袄。袄的颜色和样子都不太分明,尺寸严重不足,一看叫人以为穿的他孙子的衣服。得福五十了,常年在建筑队上干,要不是老丈人过生日,大家不可能摸着他的面。走南闯北,风吹日晒,平时得福的脸都是黑呛呛的,现在变成了粉红,两个脸蛋子扎煞着。枝柳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也盯着得福的脸看。枝柳说,姐夫,你这脸是不对劲儿,简直就一猪头。枝柳想到了后半句这个比喻,没说出来。

还真是叫大家说准了,得福的脸是真有事。几天后,枝桃打来电话,说,知道怎么回事了。枝柳说,什么怎么回事?枝桃说,你姐夫的脸现在开始蜕皮了……枝柳说,到底怎么回事?枝桃说,他后来才说,前一段时间干活的会儿机器坏了,他趁人家歇着的会儿,一个人跑去焊机器。焊机器时没戴挡脸的那个什么罩,给烫的。

枝柳说,这应该算工伤。枝桃说,谁知道呀?他老板也没说。嗨,工伤不工伤的吧,这事老板还不见得知道哩。也不知知道了咋说。

好事

跟变戏法一样,村里的土路一眨眼全成了宽阔明亮的洋灰路。以前,这样的路,只在市里边才能见着。村里的人,一直以来,走的都是土路。走土路时,骑着车子一路走一路蹦跶,人也跟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颠一晃的,不过,也不觉得蹲得慌,还希得哩跟跳舞一样。

余顺利想起来买第一辆自行车是在一九八二年。那时刚兴大包干,他种的麦子多收了几百斤,把麦子卖了,给家里买了一辆永久。有了永久,哎呀,真是滋得很,不管去哪儿,溜溜的,一会儿就到。

以前自行车不叫自行车,叫洋车子。现在洋车子生了锈,挂在墙上成了古董。

现在,余顺利跟年轻人一样,骑上了电动车。电动车比自行车高级多了,两脚往脚踏板上一撂,抓着车把的右手轻轻一拧,车子就噌地跑远了。他的电动车是燕子牌的,他觉得这个生产电动车的人会起名,他坐在电动车上,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燕子了。

明明快九十了,别人问,他却说自己才七十。看他骑电动车那个溜劲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还小哩。天不明他就起来了。家门口堵着几辆客货,车上的人等着他一块儿去看树。余顺利能着哩,老了老了,混了个树经纪。方圆几百里的人买树的找他,卖树的也都找他。他知道哪个村子里有树,也一眼能看出树有多粗,值多少钱。买树的找他,卖树的也找他,只要他一出现,一桩买卖就很快谈成了。生意成了后,买树的按百分之五给他辛苦费,一次也能挣个百儿八十,多的时候三四百,也有上千的时候。

孩子们都不愿意叫他往外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有吃有喝就行了,别再那么拼命了。他不服老,别人刨树的时候,他就拿着个网袋,去旁边耙过的地里遛棒子。老大在西边地里,他在东边地里,他跟老大搞比赛,最后把自己搞到了医院。

月亮地,他老婆用电三轮拉着他,悄没声地出了村。走到后屯的时候遇到熟人,熟人问咋啦,他说头有点儿晕,去医院看看。熟人说咋不给儿说,这么大岁数了,叫儿带着你们去呀。他哈哈地笑起来。熟人说,咋哩这是,有什么好事哇?他又哈哈地笑了一阵,一边笑一边说,好事见天有。这不,孙子媳妇又添了个大胖小子,您想想,他们正忙乎孩子的事儿哩,这个时候,我能给他们添乱啊?

他们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旁边村里的小诊所。没想到老大也在。除了老大,还有别的老头老太太,一共六七个,都是自个儿来输液的。这个小诊所是个人开的,医生能给看针,周围村里的老头老太太都愿意来这儿。

说话

天气预报上说第二天有雨,枝桃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心却飞到了棉花地里。

她那几亩花,是那一片长得最旺、开得最白的。这头喷儿花,本来前两天就该拾了,可是一连三天枝桃都去了秋来家,等把秋来家的事忙完,地里的花都开流了,一片片耷拉着,有的掉到了地上,像是惊了的奶水,喷得到处都是。多亏下午找了几个人赶了赶活儿,把大部分花都拾到了家里。本来说拾完再回去,枝桃见黑天墨地,什么也看不清了,大伙儿也累得没点儿血劲了,就说别管啦别管啦,剩下这点儿明个我自个儿拾拾吧。

说是一点儿,其实还有三答哩。她可不想叫雨把花给淋了。花不能着雨,一着雨就雨锈,雨锈了就不值钱了。想到这儿,她扔下手机,腾地坐了起来。她一边穿衣裳,一边推了推正蜷缩在被子里打着呼噜的得福。推了一下,得福没动,又推了一下还是没动,等到瞥见得福鬓角上那像是下了一场雪一样的头发,她那举起的手停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得福下班回来,吃完饭就睡了。得福睡了后,枝桃把孙子孙女打发睡下,又把得福脱下来的那身长满白盐碱的衣裳洗了,又把鸡、狗、猫全喂了一遍,把地扫了,把桌子擦了,这才躺下。枝桃在建筑队干过,知道建筑队的活儿有多累。见丈夫睡得跟个死人一样,喊了两回都没点儿反应,便不再喊他。本来丈夫也应该去秋来家帮忙的,可是他只去了一天,就又继续干活去了。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可全靠他啦,枝桃舍不得叫他耽搁。枝桃说,我去,我去给做饭。枝桃说到做到,在秋来家整整帮了三天忙。

秋来的胃坏了,切了胃又活了七八年。到秋来死的时候,人们都很平静。秋来也很平静。死的头一天,秋来叫媳妇把大儿子叫回来了。大儿子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后就留在了大城市里上班,平时很少回家。秋来想要见一眼大儿子,就叫媳妇在电话里给他说了说,一说,他真回来了。他想吃酸枣面,就给媳妇说想吃酸枣面,媳妇不知从哪里真的给他弄来了酸枣面。他还吃了一碗韭菜肉饺子,媳妇专门给他包的。吃完他就睡了,然后再没有醒来。

人们说秋来死的时候都瘦成皮包骨头了。

枝桃收拾收拾,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大街上黑咕隆咚的。她一路走,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秋来。瘦成皮包骨头是什么样,就跟地里的稻草人一样吗?秋来才五十四岁,几年前听人说他的胃给切了,几年前枝桃就想提着东西去看看秋来,一直没去。枝桃脑子里想着秋来,想着想着,眼泪掉了下来。没有灯,月亮就是灯,可是枝桃顾不上看今天的月亮是弯灯还是圆灯。花是白的,像是地上长出的一片月亮,驱走了周围的黑暗,把田野照得亮堂堂的。枝桃不用看,用手摸就行。枝桃伸手一摸,摸到一团软绵绵的花,再一摸,又摸到一团,抓到手里,还热乎乎的。枝桃把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花,一朵朵摘下来,放到提前煞在腰上的花包袱里。随着花越来越多,包袱慢慢地鼓了起来,有一瞬间,枝桃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可她却总是忘记去把已经满了的包袱解下来,把花倒到地头的大花包里。大半夜的,她就是为了这些花才跑到地里来的,可她的心思仿佛又不在花上。她拾花的时候,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砸到她的衣裳上,砸到她冰凉的手背上。两家相距不到五百米,不说话十几年了,按说她不应该这么伤心,可她还是眼泪止不住。她觉得去帮忙帮对了。她们这里,凡是平时不说话的,只要有一方在对方过白事的时候主动去帮忙,这两家就算有天大的仇恨也化解了。秋来媳妇躺在里间屋的床上被一群人围着,秋来的儿子和闺女都穿着孝衣,儿子跪在院子里,两个闺女跪在棺材边,紧锣密鼓地哭着,枝桃不知他们是不是注意到她和她丈夫都去帮忙了。

拾完花就到后半夜了,萤火虫睡了,草丛里的促织也睡了,不再发出一点儿声响。东北方向有亮光的地方,就是来福村。她出生在这个村,又嫁在了这个村,成了当村的媳妇。刚才那一两声狗叫,是她家大黄发出的,像是在喊她回家。她开着三轮车往回走,凉风在耳畔给她说着悄悄话,使她愈加清醒了。走到大机井的时候,她看到路北边地里有个黑影。那是秋来家的地,秋来可就是埋在这块儿地里的。要是以前,她的魂准得给吓没,可这回她一点儿不觉得害怕。

“谁呀?”她大着胆子下了车,往黑影跟前走了走,见是问兰。问兰正在捆谷子。

问兰也认出了枝桃,她踩着脚下的谷茬,往枝桃跟前凑了凑,柔声说:“他婶子,这么晚啦,你也来地里啦。”

“嗯。”枝桃眼窝一热,弯下腰,像抱小孩一样,把一扑谷子抱到了怀里。

盼望

卖香油的一来,整个村就都香了。

村北边的那条街最香,卖香油的车就停在那里。真是新时代新风尚,你都想不到卖个香油还开着大汽车哩。后面拉着个机器,远远看,像是大街上冒出个巨大的城堡。那机器霸气地矗立在后面的车斗上,把汽车变成了一个会移动的香油坊。舀一勺子芝麻倒进机器顶端的红漏斗里,摁一下旁边的白按钮,香喷喷的香油就直接流进了买家提前准备好的瓶子里或者罐子里。买香油的捧着灌满香油的瓶子或罐子,像是捧着自己的命,脸上露出十二分的满意。他们买完香油并不急着走,而是三三两两地站在路边,把卖香油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卖香油的四十七八岁,长乎脸,大眼睛,双眼皮,那个帅劲儿,你看了第一眼,就还想看第二眼。真正的帅,到老了还能看出来。大家都不觉得他老,有人还喊他“小伙子”。买香油的妇女买香油时都会顺带瞄他一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的也有,看他的时候,也会顺带捎瓶香油。他是邯郸的,不经常来。他跳上汽车,一踩油门,呜一下几百里地就出去了。中国的道路千万条,他走街串巷,在外面一待就是多半年或者多年。就是这样,一个卖香油的,你想见到他,比中彩票还难哩。

枝桃也愿意买他的香油。枝桃买他的香油也不完全是他长得好看,主要是他不管到哪儿,都好给人说话。什么都说,恨不得把他见到的、听到的或者在网上看到的新鲜事都说给人们似的。在儿媳妇那儿受了气,枝桃也愿意给卖香油的说说。说完,心里就亮堂了,身上的气儿也就顺了。卖香油的把她的气儿带离村庄,经由无边无际的原野,带到远方。卖香油的也不尽是欢乐,他低下头,扒开自己的头发给人看,人们看后一阵唏嘘。原来他被人开过瓢,缝了七针。人们问因为什么。他说因为村里要盖楼。他说对方弟兄俩,掂着菜刀找到他家里,问他为什么不拿钱,他说他没钱,其中一个人就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冲着他的脑壳子砍了下去。后来那人坐了两年牢,赔了他二十万。人们问现在他出来了吗?他说早就出来啦,两家住得不远。人们又问,那他从监狱出来后还欺负你吗?他说没有,他们再也不敢欺负我了。人们问你们现在在大街上遇着了说话呗?他说不说。他讲了这个故事后,人们跟他的感情就又近了一步。

慢慢地,有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姓梁,叫同志。有人说,梁老板,老长时候没见着你啦,这一段时间是不是没干啊?又说,梁老板,你可是发了财了!

他一边磨香油,一边眯缝着眼,嘿嘿地笑着说:“响锣还得重锤敲——买卖不成,话没到。”

卖香油的真精!问兰想加他微信,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说。拉呱归拉呱,他也跟人保持着距离,从来没有要过谁的微信。

卖香油的离开这儿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有时候是他开着车,有时候是车开着他。

不管怎样吧,人们还是盼着他来。大人孩子都盼。

猜你喜欢

姨奶奶棒子香油
因为有她,我才幸福
因为有她,我才幸福
桃山香油 传承百年味道
棒子王
玉米苞叶短,包不住棒子心咋回事儿?
摩擦法鉴定香油
五 毛
香油和醋
小磨香油
拯救妆容的“小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