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岁几何?
2023-10-20琳恩·西格尔陈龙
〔澳大利亚·英国〕琳恩·西格尔 陈龙 译
我年岁几何?莫问,莫言。我害怕这个问题。它让人抓狂,而对我这类年近六旬或七旬的左翼女权主义者——大多时间都在迎击各方偏见,自我感觉良好——来说,这个问题就更令人抓狂了。年纪越大,时间流逝得越快,在飞逝的时光里,我们越发害怕暴露自己的年龄,难以抑制这种恐惧。既然衰老如此令人生畏,如此复杂难解,我为什么还要谈论这个麻烦的话题?当然,我的犹豫不决恰恰表明,在我们开始正视那种对老年人蔑视中掺杂着恐惧的态度(包括我们自身的偏见)之前,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改变。我不得不竭力压制与此话题有关的强大焦虑,努力控制自己投射于潜在读者身上的种种情绪,尽力克制自己一贯以来的矛盾心理。
年轻的时候,我们显然忙于塑造一个有望获得世人欣赏的自我,监测和重整我们给别人留下的印象。随着年岁渐长,我们大多数人仍在努力维持某种对自己社会身份和真实自我的体认,当然,这对那些自认为存在感日益下滑的人来说,是极为困难的。如今,目之所及,老年人都忙着与外部世界打交道,像我一样,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同时也在竭力维护那些他们所青睐的看待自我的方式。然而,一般而言,世人鲜少同情这些努力,仿佛如今已然到了——或者早该到了——老年人完全不必担心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的时候。在我看来,这样的时刻永远不会到来,既然如此,就有必要找到远比现有的方式更好的肯定老年的思路。
我们一旦直面全球范围内预期寿命快速增长的情况,就会发现有必要重新且更富想象力地思考衰老问题。尽管全球各地的情况千差万别,但越来越多的人活到了老年,而且往往高龄而终。在英国,当前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达到一千万,约占总人口的六分之一,这一数字在未来数十年内可能会翻倍。美国的数字同样令人震惊,目前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约有四千万,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三,预计到二○三○年,这一数字也会翻倍,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然而,社会老龄化在很大程度上遭到漠视或谴责,它还增强而非减少了整个社会对老年人的反感。二○一二年年底,坎特伯雷大主教罗文·威廉斯〔罗·威廉斯(1950— ),英国神学家、诗人〕在英国上议院的卸任发言中有力地指出,老龄人口的负面刻板印象正在助长整个社会对他们的轻蔑态度,使其容易遭受言语和身体凌辱。因此,人们厌恶老龄化这个话题,而我将努力扭转这种态度,但这也只是我要探讨的各类常常充满悖谬的老年议题之一。
我们应该知道,衰老的面孔,衰老的身体,千形万态,难以尽数。一旦我们选择凝目细看,就会发现其中很多都颇为优雅,富于表现力——专注的眼神绝不会失去自有的光彩。然而,在本书里,我打算蜻蜓点水地掠过肉体遭受的岁月摧残及其更新的潜能,更仔细地考察衰老心理学与衰老政治学。我主要关注那些不受我们的年龄影响,维持和阻碍我们生命活力的因素。由此我首先想到了衰老的时间悖论,以及保持对外界开放、与外界相通的持久方式。
随着逐年衰老、蜕变,我们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保留了曾经所有的自我痕迹,这造就了一种“时间眩晕感”,在某种意义上使我们的心理跨越了所有年龄,又没有年龄。“所有年龄与没有年龄”一语出自精神分析学家唐纳德·温尼科特〔唐·温尼科特(1896—1971),英国精神分析学家〕,客体关系理论大师,曾用于描述心理生活的特点:它的时间性是任意多变的。依据温尼科特的记述,病人们来到他位于伦敦汉普斯特德的诊所接受精神治疗时,他能察觉他们身上存在多重年龄。也就是说,我们越是年长,就越是通过层层积叠的错综身份来直面世界,努力协调变动不居的当下,同时应对那些无比唐突地強加于我们身上的令人不安的老者形象。北美诗人斯坦利·库尼茨在七十多岁时创作了一首优美诗歌,其中有一句是:“生活在叠层中,/而非在垃圾上。”
许多人可能会怀念他们年轻时激情四溢的行乐和冒险活动,害怕再也无法重拾他们失去的东西。然而,无论如何,不管好坏,总有一些曲折迂回的手段,使我们不论年岁几何,始终能带着过去的那些激情,生活在当下充满奇特变幻的精神生活里。我们不必成为普鲁斯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重拾过去激情的留痕。当然,要找到恰切的语词——或者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日常时间旅行,肯定并不容易。
因此,一方面,自我似乎可以变得永远不会衰老;另一方面,我们被迫在持久的转变中,尤其是通过对他人的影响,标志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弗吉尼亚·伍尔夫始终关注时间、记忆和性别差异问题,一九三一年,她年近四十,在日记中写道:“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二百五十年,有时又觉得自己仍然是公共汽车上最年轻的人。”我对此深有同感。
研究发育生物学这门硬核科学的刘易斯·沃尔帕特〔刘·沃尔帕特(1929—2021),南非裔英国发育生物学家和科普作家〕写过一本探讨老年的奇特属性、书名诙谐的著作《你的气色真不错》。他在这本书的开篇处问道:“我才十七岁,怎么突然变成了八十一岁呢?”这种对青春的深情眷恋再次有力地说明了伴随老年而来的羞耻感:我们永远不会说“你看起来很老”,除非旨在羞辱对方。一方面,我们在穿越时光的历程中,可能会感受到一种持续的流动性;另一方面,无论面临什么诱惑,我们都很难忽视自己衰老时所处的独特位置。然而,我发现,在审视了其他人关于衰老的言说或著作中的极端含混性之后——特别是当这些人思考这个话题,既不是为了哀叹老年,也不是为了赞美老年,而只是为了确认它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时——我变得更容易直面自己对衰老的焦虑了。这催生了下文的内容:我集合了不同证人来带领我穿越那些曾令自己夜不能寐的想法,思考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并揣测衰老对我与它们的持续联系造成怎样的影响。
波伏瓦的蓝调*
(本文里波伏瓦的文字皆转译自琳恩·西格尔所引用的英译文)
谈到第一个指引我进入老年领域的人,没有谁会比那位无畏的女权主义化身西蒙娜·德·波伏瓦更敏锐地描述了衰老所蕴含的矛盾。步入中年后,波伏瓦发觉自己不再年轻,惊讶得缓不过神来:“时间没有形式,也没有内容,却为何如此沉重,压得我再也喘不上气来?”当然,波伏瓦是我们这群非常特殊的“战后”一代年轻时的主要灵感来源,她唤醒我们去直面和抵抗《第二性》中女性的边缘化处境(就象征性和社会性意义而言),即书名所说的“第二性”。然而,在发出这一号召的十五年后,波伏瓦完成第三本记录其生活和时代的自传作品《事物的力量》(初版于1963年)时,竟然无法抵抗面对自身衰老所感到的那种灼热的悲伤。
波伏瓦在该书中表达自己那些痛苦之词时,年仅五十五岁:我们了解到,她极不喜欢端详镜子中自己的面孔,常会因为没有情人而哀叹;她声称让-保罗·萨特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当她看到大量热情似火的美女围聚在这个当时身体虚弱、健康迅速退化的男人身边时,内心或许会更加悲痛。最重要的是,她担心自己再也不能、再也不许体验任何新的欲望,或者公开展示自己内心的渴望。“再也不能了!”她在哀叹中列出了如今所有从她手里溜走、逃离她掌控的事物。她罗列完自己昔日的欢乐、计划和事业后,如此写道:“不是我向所有那些我曾经喜欢的东西告别,而是它们正在离我而去。”
我曾多次读到女性的这种情绪,有时表达得楚楚可怜,有时则表达得轻快俏皮,就像北美小说家艾莉森·卢瑞艾·卢瑞(1926—2020),美国小说家、学者、普利策奖得主,所说的那样:“我年满六十岁后不久,便被《时尚》杂志和其他同类杂志抛弃了……我并不是有意疏远它们,但还是就此永别了,仅仅因为我变老了。在它们眼里,我现在可是没啥看头了。”波伏瓦以抱怨的笔调给《事物的力量》一书收笔时,思想基调更显沉重:“记忆变得稀薄,神话破裂和剥落,事业在萌芽中腐烂;我身在此处,四周是客观的形势。如果这种沉默继续下去,我的短暂未来将显得多么漫长!”
为了解决自己对衰老的深深忧虑和恐惧,波伏瓦写下了第二部有分量的理论研究著作《论老年》(出版于1970年)。她使用了如今熟悉的程式,再次将被边缘化的他者(老人)与范式(年轻男性)对立起来。她在书里再次坚称,这个卑微下贱的他者遭到贬抑,但赋予其身体的贬义并非固有的,而是取决于以冷落和贬抑为宗旨的这种文化的整体状况。她写道:“男人从来不是生活在自然状态中。”(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老年人的地位是其所属的社会赋予的)女人也一样。此外,虽然波伏瓦畏惧衰老,但或许可以说,当她开始重拾老年话题并代表老人言说时,并未简单否认自身的衰老。波伏瓦的观点是,无论年岁几何,我们还必须看到自身之“老”,尽管可怕的是,这张“老”脸——我们理应随时从中认出自己——在波伏瓦笔下,总带有几分可怜意味。这张“老”脸所属的个体,就经济、社会和心理处境而言,多半是悲惨的,而且还将是悲惨的。因此,一方面,波伏瓦坚持认为:“我们必须停止欺骗:我们生命的全部意义都受到质疑……让我们在这些老迈的男男女女身上认出自己。”另一方面,波伏瓦厌恶衰老的身体,尤其是她自己的衰老身体。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她在小说中描写了遭到遗弃的老妇人,却鲜少表示同情。
因此,波伏瓦认识到她衰老的自我,但同时否定了它。她梦想着逃离老年:“我经常在熟睡时梦见‘我在梦里已经五十四岁了。‘我醒来发现自己只有三十岁。于是,这个自以为已经醒来的‘我说:‘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啊。”不过,最后,这个做梦的女人真的醒来了。波伏瓦补充说,有时“就在我回到现实之前,一头巨大的野兽趴在我的胸前:‘这是真的!我年逾五十的噩梦成真了!”波伏瓦早前分析了女人的处境,即男人在文化上蔑视的他者,但这并未导致她像后来一些女权主义者那样拒斥男人或男性气质;相反,她坚持认为女人有可能作为“自由和自足的生命体”,与男人团结起来。同样,波伏瓦分析了年轻人高于老年人的优势地位,但这并未导致她批判年轻人;相反,她努力建立与年轻一代的团结形式(团结对象包括年轻女人西尔维·勒庞,也包括新的政治运动“女权主义”),因此,觉得自己既年老又年轻:“我越了解西尔维,就越觉得我们彼此相似……我们之间的互动使我忘记了自身的年龄:她把我引向她的未来。”
然而,无论波伏瓦对接受自己的年龄怀有多么极端的矛盾心理,其写作的关键之处在于反复强调“老年”是一个不分老幼存在于每个人体内的他者。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与“老年”保持距离,除了早逝夭折者,没有谁能够逃脱它。此外,至关重要的是,波伏瓦想知道,承认衰老不可避免,能否帮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对某些人——我们总是倾向于将这些人拒之门外——的责任。
然而,随着青少年步入成年阶段,代际冲突似乎不可避免地爆发出来,这常体现在各不相同的历史境况中。年轻人在开辟自己的道路时,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他们的上一代人。如今,这种怀疑很可能针对男女专家在中年获得的特权或地位,也可能是对老年人依恋旧日正统观念而产生的敌意,或者只是着重针对作为他者的老年人——无论什么,只要能暗示衰老的痛苦和困境,他们都会表示怀疑。同时,老年人经常对年轻人表达怨恨,甚至恐惧,或许他们在年轻人身上不仅仅看到了裁员的威胁,还发现了羞耻、尴尬等感觉的源头——如今的世界很早就开始把年轻人从新事物的持久循环中排除出去了。
女权主义的局限性
女权主义希望向所有女性伸出援手,并且强烈反对以身体为标准来考察和定义女性;同时,女权主义常常痛惜女人终其一生,日复一日都在花费大量时间试图证明自己能够满足整个世界,满足男性世界的需要,而这种努力迟早以失败告终。
作为女权主义者,我们曾经有意排斥青春美容文化的指令。我们自己还年轻的时候,这样做并不难,所以,不易产生这种感觉:自己本质上不在美容文化的“雷达”范围,并被这种文化冷落。然而,我们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准备好应对沮丧、忧惧、焦虑,甚至许多人都会有的突如其来的恐怖感,这些都是年老妇女在照镜子时体验到的感受,因为她看到的那张面孔既无法让她接受,又有着诡异的熟悉感。这通常是她年迈母亲的面孔,而过去她常竭尽全力与其保持距离。
衰老影响着我们所有人,并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我们,但正是广大女性經常诉说自己对衰老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恐惧感。当然,这种恐惧感与身体以及生育能力在女性生活中的地位有关;最重要的是,这种恐惧感与美丽、吸引力、漂亮外表这些东西是不可分割的,毕竟,它们界定了“女性”的本质,不管它们多么转瞬即逝,多么遥不可及。我们生活在年轻、健康、速度、魅力备受看重的氛围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即使变老,也仍然必须努力永葆青春,而女性尤其要白费功夫保持自己的青春魅力。这引发了女性绝望的哭喊,喊声回荡在各个时代,尤其出现在年老女性试图开始一段新恋情时。
人们对衰老的恐惧几乎从一出生就受到神话和民间故事中的骇人形象影响,其中有丑女巫、老泼妇、戈耳工、巫婆、美杜莎。这些可怕人物都是女性,绝非偶然。从本质上来说,她们都是女性,因为年龄和性别的结合,被视为怪物。这种象征含义并不会从古代的男神身上生成,并在时间长河里蔓延,其中一个例外就是克洛诺斯,在神话中被描绘成一个拿着镰刀的老人,阉割了自己的父亲,后来还吃掉了自己的五个孩子。男人对衰老的恐惧,对年轻时的能力和快乐的渴望,当然有案可查,有时他们确实会因此发出愤怒的号叫,不可遏止地惧怕衰颓无力和死亡。不过,从女性刚步入中年时起,我们就会从她们那里清楚听闻她们对自身的排斥、恐惧与憎恶,而且,我们更经常会听到别人对年长女性的类似情感反应,但能表达出同等程度或水平的情感的男性文本则要少得多。处处可见,我们的衰老文化仍然有性别差异。一九七二年,著名作家和文化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其早期文章《衰老的双重标准》中抗议道:“衰老主要是一种对想象力的折磨——一种道德疾病、一种社会病症——其本质上对女性的影响要远远大于对男性的影响。”
年轻女权主义者要获得对这种社会病症的全面认识较为缓慢。一些年长女性确实在回忆里说,自己是在令人激动、友善接纳她们的共同“姐妹情谊”的怀抱中逐渐老去,但很显然,众多年长女权主义者都抱有这样的记忆:她们觉得自己在最初主要由年轻女性组成、旨在抛弃母辈生活的运动中被边缘化。譬如,第二波女权主义出现时,英国已故的著名社会学家梅格·斯泰西〔梅·斯泰西(1922—2004),英国社会学家,对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创建起到重要作用〕已经年近五十,她写下了自己从妇女解放中受益的方方面面,但也记录了那场运动中她所认为的年龄歧视问题。
妇女解放运动在当时和后来都造成了很大的痛苦……我和其他同龄女性不仅没有被邀请参加妇女自觉团体……我明白了,我属于“叛徒一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退缩到婚姻和家庭中……在那个男性宰制的(学术)世界,如果有姐妹的支持,我们可以做多少事情啊!……尽管我个人因为运动中的年龄歧视而被排除在外,但对我来说,姐妹情谊是妇女解放运动最重要和最有价值的特点。
那个时代其他许多年长的女权主义者也表达了斯泰西的被排斥感,这表明女权主义确实未能阻止年轻女性远离年长女性;至少可以说,年长女性,除非拥有像美国诗人格蕾丝·佩利〔格·佩利(1922—2007),美国短篇小说家、诗人、教师和政治活动家〕或艾德里安娜·里奇〔艾·里奇(1929—2012),美国诗人、散文家、女权主义者〕那样非常独特的火热影响力、魄力或魅力,否则无法得到年轻一代的欣赏,甚至喜爱。
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所谓的“身份政治”兴起,促使一些年长女权主义者开始记下自己在妇女运动中缺少存在感的一面。同往常一样,这个动向也起源于美国;所有修辞和激情——与当时各异的女权主义认同感之间的持续冲突有关——都有着似曾相识的面貌,因为它们常诉诸阶级、种族、民族、性取向等。芭芭拉·麦克唐纳〔芭·麦克唐纳(1913—2000),美国社会工作者、女权主义者〕只是在一九八五年大声疾呼的年老女性中的一员:
从这一波妇女运动开始,从妇女研究兴起时起,我们这些六十岁以上的人就接到了这样的讯息:你们的“姐妹情谊”不包括我们,你们这些年轻人看我们的眼光,就像男人看我们一样——也就是说,把我们看作曾经是女人、如今再也不是女人的女人。你们没有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你们不认同我们的问题,你们剥削我们,你们“屈尊”对待我们,你们对我们怀有成见。更主要的是你们无视我们。
直到十多年后,主流的女权主义思想才开始转变;事实上,只是在更多女权主义学者自己迈入中年之后,这种转变才开始发生。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玛格丽特·摩根罗斯·古勒特〔玛·摩·古勒特(1941— ),美国布兰代斯大学妇女研究中心的常驻学者〕——自称反对年龄歧视的女权主义者,颇为引人关注——呼吁建立“衰老研究”的崭新研究领域,分门别类地探究对待衰老的各种态度,并认为这样的态度相当于某种形式的社会病症。古勒特在首部著作《拒绝衰退:文化斗争与中年政治学》(1997)中深入探讨了中年话题,之后她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继续揭露这个现象:年龄歧视不仅使整个社会付出了高昂代价,甚至使女权主义和进步主义学术圈(如文化研究)也付出了高昂代价。“我们怎么会认为我们只是纯自然地衰老呢?”古勒特在《文化导致的衰老》中反问道(她的这本书就是致力于解答这个问题)。其实,古勒特在所有著述中都探讨了文化如何使我们衰老——不仅不遗余力,甚至让我们无知无觉:“我们认为自己只是自然地衰老;文化坚持不懈地催熟我们,使我们提前衰老。但关于文化如何使我们衰老——我们需要多加了解。”很快,凯瑟琳·伍德沃德(凯·伍德沃德,生年不详,华盛顿大学人文学科和英语学科的教授)等其他女权主义同胞加入了古勒特的研究,渴望在人文学科中扩大衰老研究领域,同意“年龄歧视在女权主义中根深蒂固”。正如伍德沃德所补充的那样,女性也“内化了我们文化对衰老和老年的偏见”,这丝毫不足为怪。这就解释了为何尽管波伏瓦对第二波女权主义产生了獨特影响,但她关于老年的著作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问世时却被女权主义无视。
古勒特在进一步阐述“衰老研究”的必要性时指出,尽管批判理论一直忙于挑战和尝试颠覆众多制造和标记身份的陈旧二元论,强调文化和语言在确保性别、种族、民族性、阶级、性取向之类的等级制方面的作用,但它鲜少将注意力转向衰老。衰老似乎仍然代表着一种“异常的差异性”,许多人极力避开这个状况,将其视为某种个人窘境。古勒特指出,“许多人觉得‘衰老总是指向比他们更老的人,因此与当下无关”。衰老无处不在,但记录衰老的复杂实践绝非可以轻易掌握,这导致许多被衰老困扰的人深感困惑和恐惧。
……
不同的看法
更多地关注老年的极端含混性,力图窥见诸多被埋葬或半埋葬的自我的出现和消失,有助于颠覆衰老最令人熟悉的刻板形象。无论官方如何谈论“老当益壮”,衰老的形象通常凄惨暗淡。虽然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对待老年的态度千差万别,但它们很少摆脱畏惧、厌恶以及其他歧视性感受。传统上,自古希腊罗马以降,确实有些人对老年持有较为正面的说法,把老年说成是一切激情都已耗尽、有望获致宁静的时期,颂赞老年男女具有更大的宽容,更能接纳自己,更具有生存尊严,只不过以前这些人的想法主要聚焦在男性身上。但如今,尤其在最近一段时间,对老年的描述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得到了更为广泛生动的宣扬。这或许呼应了迪伦·托马斯在一首经典诗作里对“光明的消逝”(这个短语出自迪伦·托马斯的名作《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的怒吼,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也许与杰出文学评论家爱德华·萨义德晚年撰写并于死后出版的思考“晚期风格”的文字有关,当时萨义德正在与白血病作斗争,最后不敌病魔,殁于六十七岁。
萨义德探讨的不是年老时的平静宽容与自我接纳,而是明显存在于某些老年艺术家、作家和作曲家的美学作品中不妥协的态度、困境和矛盾。耳之所及,我听到许多愤怒的衰老声音,无论是否有美学天赋,它们都鲜少表示顺从之意,而是坚定决心继续挑战这个世界:它仍然坚决地建立在对四处可见的不公不义的维护的基础之上。在此我只想提及自己在最近参与的一场斗争的现场注意到的事情。这场斗争旨在反对以色列对加沙的非法封锁。二○一○年五月,几位七八十岁的妇女带头积极组织了第一支由六艘船只组成的船队,船上有许多老活动家,顶着千难万险,试图(尽管没有成功)冲破连绵不绝的障碍,恢复加沙与外部世界的联系。这支船队随后与以色列士兵发生了激烈冲突,导致其中一艘船上九人遇难,但五个月以后,另一艘由英国犹太人率领的小船怀着同样的目标起航。在船上,乘客和船員的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正如作家、学者泰玛·卡普兰〔泰·卡普兰(1942— ),美国罗格斯大学历史系教授〕在记述世界各地的各种草根斗争时所描述的那样,老年人尤其经常参与广泛的政治活动,站在社会运动的最前线。
我知道,到了老年,若要重新体验年轻时的情感和社会活动,可能会面临重重阻碍,或者说险象环生:亲密关系和友谊至少偶尔有望提供的游乐、舒适和认可或许会躲避我们;也许曾经活跃于我们大部分清醒时间的政治激情不太容易得到表达,甚至保留。艰难时世、仇怨萦怀、身心状况极端恶化都可能禁锢人们。但要是幸运的话,我们衰老的头脑会在诸多方面像过去一样,忙于编织自己的记忆,仍然在梦想、筹划、联系和抵抗。在此过程中,有时会再次唤回早前那个爱嬉戏的自我,即便只是借由愤怒的眼泪偶尔将其唤回。
在安妮·塞克斯顿〔安·塞克斯顿(1928—1974),美国诗人,曾获普利策奖〕于四十六岁自杀前不久写的一首诗中,这种感受显而易见。塞克斯顿在诗中想象一位在养老院中醒来的老女人的内心活动:“你在做什么?让我一个人待着!你没看到我在做梦吗?在梦中你永远不会是八十岁。”不仅仅是在梦中,而是在整个生命中,人类的精神生活总会从时间刻度中解脱出来,自由飘荡,由于这种生活的混乱以及造成的冲击,一系列看似不合适的愿望和情绪便浮现了出来。今天有更多的人在评论我们的文化缺乏对衰老的想象到了令人泄气的地步,并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法国学者安卡·克里斯托弗维奇〔安·克里斯托弗维奇(1956— ),研究美国文学与艺术的学者〕便是其中一员。她所评论的一系列艺术作品既揭示了强加于我们脸上的僵化的衰老面具,又致力于瓦解这些面具,例如将不同年龄的面孔形象进行比照。克里斯托弗维奇由此得出结论:没有真正的年老自我,只有“年轻自我和年老自我之间永久的波动关系”。在我看来,这个说法一语中的。我知道自己一直处于波动状态,比如,在有远比自己年轻的朋友相伴的场合:这些年轻朋友有时让我再次体验到四溢的青春活力,有时出乎意料地让我清醒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代沟。
我在本书里讨论的诸多主题都集中于年轻自我和年老自我之间的这些波动关系,及其可能带来的快乐和痛苦。首先,我调查了不同年龄群体如何惯于彼此对立,这对每个人,尤其是老年人造成破坏性后果。然后,我大胆探讨了老年欲望所带来的风险,以及老年男女截然不同的状况。总体而言,男性认为自己面临的挑战是如何让欲望保持显著活力,其中许多人寻求协助手段,以维持年轻时的性能力。与此判然有别的是,女性似乎往往觉得在老年阶段,尤其是在独自生活时,完全放弃性激情更为适宜。不过,上述性别差异背后的确切原因还需进一步阐明。在寻找肯定老年的方式时,我注意到老年人,包括高龄老人,有时会想方设法从他们可能撞见的重重羞辱和无视中生存下来。在此方面,女性更明显处于领先地位,当遭遇那种臭名昭著的憎恶情绪——“老太婆们”迄今主要独自面对这种情绪——的时候,她们擎起了鲜明的反抗旗帜。
关于“老年”观念,无论年轻人还是老年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似乎最憎恶的一点是:它象征着各种形式的“依赖”。在文化层面上,尤其在男性气质的印记中,很少被承认的是,各种类型的依赖对人类的生存境况至关重要。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只有通过对他人的依赖才会存在,而后获得某种形式的主体性。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成为自我塑造的独立生物,但我们的文化恰恰喜欢颂扬独立性,从卡拉OK和葬礼上最受欢迎的歌曲中可见一斑:“我的方式……我用我的方式。”(这首自我陶醉的歌曲的歌名为《我的方式》。最有名的传唱者之一是美国歌手弗兰克·辛纳特拉。显然仍是英国葬礼上最受青睐的歌曲,而且令人失望的是,它被视为最适合用作有意义人生的墓志铭。)
故而,许多人认为,恰恰是因为我们与他人建立了依赖关系,并终生依赖他人,才觉得承认这一点最令人难以忍受,甚至常会对此加以否认。依赖性不仅威胁到虚荣心,也威胁到自我身份的实质,而自我身份的实质通常被视为需要持久地否定和憎恶依赖性。我还怀疑,围绕依赖性的隐秘污名是接受保罗·汤普森访谈的那些人经常坚称“不觉得自己老”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这也是为何“老年”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甚至在那些最渴望消除年龄歧视的人当中——仍然被视为需要“超越”的对象,而非以任何方式加以肯定(如果有此可能)的对象。二○○九年对美国老年人进行的一项大型调查显示,人们的实际年龄和声称自己感觉的年龄之间存在差距,而且这种差距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扩大:大多数五十岁以上的成年人声称自己感觉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而相当一部分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表示自己感觉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毫无疑问,暗藏在这种差距感背后的是这种心态:我们厌恶对老年人的文化贬损,并相信文化贬损总是与衰老相伴而生。
我将“依赖性”这个概念视为一种错综复杂的互动现象,在此现象中,无论被照顾者的年龄或状态如何,照顾者都可能——以各种方式——既服务于又依赖于被照顾者的存在和需求。
“我年岁几何?”除了开玩笑,我们通常不敢大声问这个问题。我们在学会说话后不久,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了。然而,如今,我却常常在不同年代之间打转,有时还会在支票上写错日期,我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发自真心地想知道,我到底有多大?衰老仍然是许多人希望避开的话题。我在周围听到的保护性言论(“你看起来并不老”)以及自己内心的恐惧都证实了这个话题不受欢迎。然而,衰老问题并不像以前那样被禁止谈论。根据我自身的经验,当我们开始读到某些话题是不可提及之时,可以肯定,旧的禁忌已经崩溃了,闸门实际上往往正在打开。
波伏瓦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她在搜寻有关老年人状况的著作时,几乎一无所获,这激励她写出了《论老年》一书。这种情况正在发生转变。今天我打开电脑,读到了对现年六十五岁的女演员茱丽叶特·史蒂文森〔茱·史蒂文森(1956— ),英国舞台剧、影视剧演员〕的采访。史蒂文森积极参与政治,令人钦佩,有人问她,相较于老年男演员,老年女演员能得到的角色是否更少?我们都知道答案。史蒂文森回答得相当到位:“是的,少得多。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随着年华流逝,阅历增长,你的人生变得越来越有趣、越来越复杂,但提供给你的角色却越来越简单、越来越不复杂。这是一场我们仍然必须奋战的战斗。”
这是一场我想加入的战斗。如今,老年不再是那种不敢示人的处境,但我们还要走漫长的道路,才能开玩笑说,老年是一种打死都不愿意沉默的身份。
原载《世界文学》2023年第2期
本刊有删减
原刊责编 叶丽贤
本刊责编 杜 凡
琳恩·西格尔(Lynne Segal,1944— ),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学者,信奉社会主义思想。出生于澳大利亚悉尼市的犹太家庭,1969年从悉尼大学毕业,获得心理学博士学位。1970年移居英国伦敦,亲眼见证了第二波女性解放运动的蓬勃发展。从1999年起,一直担任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心理学与性别研究教授。西格尔的大量著述都与性别政治有关,涉及女权主义、异性恋、男性气质、衰老等议题,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