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滤镜

2023-10-20苏兰朵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滤镜

草原上的满族少年达春,在网上直播自己的马术表演。因为长相丑陋,一直不敢露脸,直到使用美颜滤镜技术。面对世人变幻难测的审美取向,达春开始一次次重塑自己,以迎合资本和粉丝的需求。我们还有勇气抛弃滤镜,面对最初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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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春在满语中是迅捷的意思。从母亲告诉他这个早在父亲去世前就取好的名字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和马联结在一起。

14岁,他被母亲送到松嫩平原最好的一个马场,跟着叔父家的哥哥学习马术。母亲则随着一个贩马的大胡子中年人去了蒙古。

马场培育赛马,也是一处开放的景区。他为客人表演马术,也带着客人一起体验骑马。他最爱的马总是不停地被人买走,所以那时候,他曾有个从未对人提起的愿望——攒钱买下一匹属于自己的马。

可能这是他开始直播的一个原因。更多的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反正那时候,大家都直播。直播平台很多,看短视频是他喜欢的娱乐方式。那些开直播的人告诉他,即使不卖东西,也可以靠打赏赚到钱。

最初,他只是拍他心爱的马,自己从不露面。他很羞涩,也觉得自己不够帅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很多人在平台上看他的马场视频,也渐渐地有了不多的打赏。他受了鼓舞,想拍些更好的东西回馈这些人,这时他还不习惯称他们为粉丝。于是他让哥哥帮他拍了一些表演马术的视频,但叮嘱无论如何不能拍他的脸。就是这样,达春的粉丝越来越多了。平台也开始推荐他的视频。马背上的英姿唤起了人们对他容貌的美好想象,他们想看到他的脸。越来越想。甚至开始许愿提高对他的奖赏。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因此而日渐焦虑。他想满足他们的愿望,他们是一群多么好的人啊,只是看了几分钟骑马的视频就打钱给他。但是他为自己的容貌自卑。

焦灼了很久,达春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他发现了一个叫滤镜的东西。他认真研究了它很久,终于为自己打造出了一副还算俊美的容貌。于是,在某一天,他试着这么做了。结果超出预期。粉丝们非常满意,也如约把曾经承诺的钱兑现了。他的内心怀着深深的感激,觉得他们如此宠爱他,就像他的亲人。于是视频更新得更勤了,马术的动作也越来越危险。虽然他的钱距离买下一匹赛马还无比遥远,但他坚信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

可是,一个叫卓雅的女孩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激动人心的和谐。

2

此前的一个月,卓雅刚刚结束一段恋情。

分手是他提出来的。理由是,他厌倦了在她面前表演的那个角色。他用了一杯咖啡的时间,在第一学生食堂后门旁的咖啡茶座里,充分阐述了他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她边听边忍不住再一次暗暗赞叹,有朝一日,这个叫李森的男人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演员。他说,这个角色太幼稚,也很不真实。生活中愿意一直扮演这样角色的男人有吗?或许吧,但我很清楚,这个角色不适合我。就是因为不愿意背那么多公式,我才选择了学表演。很抱歉,卓雅,我实在没办法把2月14日、3月8日、5月20日、你的生日,还有农历七月初七全部记住。我不愿意看到你总因为这些事不开心。你知道,我从来没打算去拍古装电视剧,所以不需要现在就开始练习扮演那种按照幼女心态和审美塑造出来的虚假的完美男人。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对男性的一种阉割。我的理想是拍艺术电影,这你也知道……卓雅微低着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的内部,安静地听着。或许,你被自己虚构的滤镜蒙蔽了。我其实也没那么好……最后,他总结道,你一定会找到你的最佳男主角的,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这么做。说完,他将挡住眼睛的头发向后推了一下,站起身,迈开长腿走了。不用看,卓雅也知道,他的背影有多迷人。她本来计划着在毕业作品中,将这个背影设置在夕阳的余晖里。用一个手持长镜头,有步履的起伏感。

这一个月她经历了漫长崎岖的心灵挣扎。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最终被他否定的事实。通过两个学期加一个寒假的交往,他已经判断出她不是他的同行者。他值得拥有在艺术和心灵上更成熟的女子。她陷入自卑与自我怀疑中,整整一星期坐在课堂上发呆,神情恍惚。之后的某一个下午,当电影《周末》在阶梯教室的投影仪上堵车堵到第七分钟时,她突然一阵恶心,毫无征兆地,将午餐的一部分吐在了前排女生的长发上……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她悄悄溜出学校,想找个不会碰见目睹她呕吐的人的地方吃点东西。然后,当路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个熟悉迷人的背影,立在行道树旁,紧紧搂着一个高挑的女孩。两张脸紧贴着,轻轻地,随着舌头的节奏蠕动。

卓雅的恍惚状态神奇地停止了。

她被神驱使般跑回宿舍楼,将他送给她的精装本《演员的自我修养》抓在手里,狂奔了半个校园的路程,抵达了表演学院小剧场的洗手间。是那种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只有一个长长排水道的公共洗手间。她按照自己的设想,将书狠狠摔了进去。她站在那里,听着流水声,想象着它会随着水流出现在一个又一个蹲位口,然后堵住下水道。最后,保洁阿姨不得不捏着鼻子,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将它从排泄物中拽出来,甩进垃圾袋里。她觉得心里畅快多了。

做完这件事后,卓雅开始觉悟到,与李森分手,其实自己也摆脱了一个不真实的角色。就因为爱他、崇拜他,就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强行将他的路摆在自己脚下。谁规定他就是标准?谁规定她就必须喜欢戈达尔?

她一口气下载了十来个短视频APP,昏天黑地地看了起来。这是她一直想做却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做的。陰霾一扫而光。她感到,人生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快乐过。

暑假,她一个人来到了松嫩平原。她想邀请那个叫达春的牧马少年来担任她毕业作品的男主角。她原来构想的故事是独白似的,灵感来自《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李森会承担大部分的表演。她自己则作为女主角在三场戏中出现,没有台词。但是在和李森充分探讨了构思后,她听取了他的建议——索性做得更极端一些——表演全部由李森一个人来完成。她始终在画面之外,只以声音出镜。现在,她将他的影子全部抛弃了,包括海边的场景。她报复似的颠覆了所有元素。她要在松嫩平原的草场上完成作品。

达春是系统为她推送的。当然,系统为她推送了很多人。之所以选中了达春,是因为他与李森截然不同。准确地说,他们几乎完全相反。达春纯美的笑容像一双温暖的手,成功抚慰了她受伤的心,令她感到安全与安宁。达春看起来就像李森所鄙视的那种男主角。

3

然而,当卓雅面对面看到正在直播的达春时,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竟然开了美颜滤镜!一股无名火燃烧了她的全身。她冲了过去。她对着他的摄像头告诉大家,这个骗子丑死了!你们都被愚弄了!!然后她让大家都转移到她的账号。她举着手机对准他,嘴里飞快地吐出一些令她感到痛快无比的词汇。达春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吓坏了,一下子就卡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他转过身,拼命向草场的深处跑去……

达春就这样从直播的画面里消失了。

粉丝们在这场事故发生的时刻都很错愕。如果你回看当时的直播,会发现页面非常干净。一直到达春消失之后,他们才蜂拥挤到留言区,用反复斟酌的、被各种表达意图包装过的脏话来骂他。第二波涌进来的人发现能想到的妙语已经都被人秀过了,于是放弃了单独发言,转而为精彩的脏话点赞和回复。回复复回复,主人不在场的留言区掀起了一场狂欢。他们笃定地断言,达春那个丑八怪一定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手指翻动这些留言,每一条都不会错过。他们就这样集中骂了他差不多有三天。

当然,可以推测,卓雅的账号里也挤满了人。从未有这么多人给她留言,也从未有这么多人想与她结成同盟。她一条也没有回复。看着那些如暴雨般降落到达春头上的脏话,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惹祸了。她感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她觉得自己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可一种无名的力量却将她钉在客栈的床上动弹不得。她不停地刷着那些留言,她的,还有达春的,不知如何是好。一切皆因滤镜而起。可是,滤镜被设计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吗?达春真的有错吗?

三天后,那些骂达春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第一个人在留言区表达了对牧马少年的同情之后,与原来流向完全相反的另一股洪流迅速决堤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删掉原来的留言就进入了另一场新的文字狂欢。覆盖是最好的删除。他们重新想起了达春的淳朴和善良。说到底,他那么卖力地表演危险的马术动作,却从未借机向他们兜售来历不明的商品。仅凭这一点,这孩子就值得我们继续粉他!他们呼唤达春,希望他回来。我们想你!他们这么说。他们没有表达歉意。他们只说我们需要你!

达春依然没有出现。

他们浩浩荡荡地冲进卓雅的账号,用毫无修饰的脏话骂她。他们比在达春的账号里更加愤怒,仿佛他们被卓雅耍了一遭。仅仅过去了三天,卓雅便经受了达春所经历的一切。她趴在客栈的床上哭了。她越哭越伤心。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失恋的女人?

4

没错,卓雅和达春就这样相识了。他们因怜悯自己而彼此怜悯了对方。他们通过怜悯对方又更深刻地怜悯了自己。当这三倍的怜悯成功覆盖了愧疚,他们见面了。

聪明的卓雅想到了一个报复这群粉丝的办法。李森可以认为她在恋爱中幼稚,但她的智商一点不低。三年前她以文化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导演系。这令她在李森面前既骄傲又自卑。但分手缘由的追问在路灯下拥吻的场景中终结了。那个高挑的被热切亲吻的女孩将卓雅的自我怀疑,从性格深处拉回到了皮囊的表层。尽管她没有看见女孩的脸,但是,还用问吗?粉丝们对关掉滤镜的人的恨意远远大过使用滤镜的人,为什么?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她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达春,并成功说服了他。达春答应了卓雅的安排,与其说是相信她所安排的一切会成功,不如说是善良和歉意使然。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因自己的过失而如此伤害到别人,并且还是个女人。

接下来,他们一起出现在达春的账号中,向粉丝们道歉。这是第一步,也是关键的一步。卓雅导演了达春的表演过程,甚至为他写好了台词。为了让不善于流泪的牧马少年流下眼泪,她使用了辣椒水。在这一过程中,她自己也将失恋剩余的泪水全部释放了出来。效果显而易见。他们只用一个小时就获得了粉丝们的谅解。然后,卓雅抹干最后一滴眼泪,进入了计划的第二步。她说,她有一个想法,让达春的脸真正变成滤镜中的样子——大家喜欢的样子。众人的兴致一下子被激发起来,手机屏幕瞬间被文字覆盖。卓雅悬着的心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她明白,从此刻开始,她已经摆脱了小丑的角色,成了一名真正的导演。

筹钱的过程仅仅用了两天。这令卓雅惊叹!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从放弃戈达尔的不安中寻到了新的方向。这个方向如此令人激动!是她在课堂上从未体验过的。她稍作思量就放弃了准备一年之久的毕业设计。她有了新的想法。

达春则陷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此前的人生他活在一种简单的本能里,包括接受卓雅的计划也仅仅是出于善良和愧疚的本能。但他没有想到,被卓雅介入的人生,后果这么严重。真的要去韩国吗?要去的。卓雅肯定地说。

达春再度消失了。然而这一次的躲藏不但没有缓解原有的恐惧,还为恐惧里掺加进了一种新的如焚般的焦虑。他悄悄看着他的直播账号,像上一次一样。现在,卓雅在用那个账号直播。她向粉丝们汇报筹款的数额,并希望大家先停止打赏。因为她咨询过了,现在的钱已经够了。她还表示,会尽快说服达春启程。达春的内心充满了煎熬。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他。一切已势成骑虎……

5

疼痛唤醒了他的知觉。脸像着了火一般,仿佛一只炭烤炉压在上面炙烤。烧灼感还神奇地渗透进了体内。嗓子干涸得令他想呕吐。但仅仅是一种想呕吐的意念,也牵动了整个脸部的神经,它们纷纷被惊醒,争先恐后地刺痛起来。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仿佛从云雾里飘了过来。他抬了抬手,她握住了他。真好,凉得像小溪一样。

亲们,达春终于醒了。现在我们来看看他在病床上的样子。他听到她移动的声响,她的手松开。达春,跟大家打个招呼。他将那只手胡乱摆了摆。

接下来,我们要听从医生的要求,给达春喝点水。从昨晚上开始,他已经超过20小时没有进水了。我现在将他扶起来一点。他摸索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穿着那件乳白色的毛衣,里面掺了生羊毛,有些坚硬。身体缓缓上升,勒在脖子上的托架突然紧了一下,他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死死地拽住了她的毛衣。她将一个垫子垫在他身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摇护理床……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一根吸管伸进了肿胀的嘴唇,他贪婪地吸了一口。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沉闷的咳嗽,灼热腥辣的液体喷涌而出。她惊叫了一声,天啊!对不起,我马上去叫护士!

一阵风在他身边席卷了一下,她跑出去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手机里盯着他看,各种评论、惊叹的表情和语气词、惊叹号覆盖了屏幕上一个被纱布包裹的头颅、嘴角和鼻孔挂着血迹。真好,他看不到这一切。他忍着痛,咧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来,他尽量让它显得恶毒一些,就像他们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但他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坚强讨好的笑。他们如此坚信这一点。他们集体塑造了他,没有理由不连性格一起塑造。他们出了整容的一切费用,让牧马少年达春离开松嫩平原,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飞机,来到韩国首尔江南区著名的狎鸥亭,完成了一次投胎转世。他就如同他们亲生的儿子。

那一天后来的时间,他在一剂止痛针中平静下来。膨胀得几乎要撕裂而去的那一团被称作脸的肉,终于又安稳地贴在他的头骨上。她在手机旁边又说了一些什么,同时将屏幕上的一些什么又转述给了他,他都不记得了。他重新陷入昏睡,并等待下一次剧痛将他唤醒。

馬群奔腾而来,一匹、两匹、三匹……很多马他不认识。他在马群中看到了身着红袍的母亲。她一边回头看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向前走。越走越远……

6

冬天过后,卓雅完成了她的毕业作品。这部记录了达春换脸全部过程的片子,因众多网络粉丝在画面之外的参与而变得意蕴丰富。从某种程度来说,她部分完成了原来的构想,而粉丝贡献出来的不确定的那部分,又呈现出比原来构想更真实、更感性,也更有批判意味的艺术效果。她将片子命名为《滤镜》。

《滤镜》最终被评为最佳毕业设计作品。

而在校园之外,达春的故事还在不停发酵。他的手术非常成功,不仅仅是变得比从前俊美,重要的是和整容前被滤镜改造的容颜一模一样。当然,这是卓雅的主意,是她剧本的重要部分。她成功说服了掏钱的粉丝,让他们相信这就是他们的主意。是他们一手打造了网红达春。为了与从前的牧马少年告别,卓雅又引导他们为他赋予了一个新的名字——Summer,阿夏。

反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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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跟我提反差值!一只薄得不可思议的水晶杯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与红酒完美分离后,掉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发出优美的、余音袅袅的碎裂声。

阿夏那张雕塑般精美的面孔因扭曲而显得极为怪诞。卓雅愣了一下,紧紧盯住阿夏的脸,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缓缓滑过。她审视着镜片中的阿夏,泄气地叹了口气。阿夏怨恨地瞪了她一眼,从厨房右侧走出去,将门使劲摔了一下。

然而反差值并未在两个人之间消失。近半年来,它以与日俱增的频率不停出现在这座房子里。像一个持续膨胀的毒瘤,挤压着空间,令阿夏在卓雅面前越来越窒息。

卓雅不是没抱过希望,这个词汇以及产生这一词汇的时髦玩意儿,会像去年流行的口水歌一样,迅速过气。但令她失望的是,人们对它的兴趣越来越浓,花样层出不穷,大有方兴未艾之势。面临过气危险的,反而是阿夏。卓雅终于动摇了。今天,她第一次试着劝说阿夏接受反差值整容手术。

她摘下滤镜,将它扔在茶几上。

午后的阳光照在它身上,每一部分都呈现得很清晰。看起来,与普通的眼镜没什么不同。如果不与手机连接的话,这个画面常常令人联想起的是过去。比如一位戴着它看报或者织毛衣的老人,抑或是一位因它而散发出书卷气的作家。如今,人们已不需要眼镜来看清真实的世界,手术可以解决各种视物不清问题。卓雅从未想过,有一天,滤镜可以强大到从手机里走出来,拥有一个独立的躯壳,进入三维世界,重新成为风靡世界的时髦玩意儿。

人们玩滤镜的全部乐趣来自反差值。

它不是一个精确的数值,而是视觉上的一次变化。是以手指在手机上的滑动来完成的。从最小值到最大值,变化越大,乐趣也就越大。时下的人们爱上了这个新玩具。他们戴着滤镜,四处游走,惊讶地打量着这个熟悉的新世界。滤镜赋予了他们重新定义美的权利。从前根本不知名的地方突然爆红,而经典旅游景点开始受到冷落。他们因参与了美的创造而无比激动。就像一款滤镜广告词说的,“人人都是艺术家”。世界与人,从此,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可以任意切换了。

这就是卓雅想要阿夏去做反差值整容手术的原因。因为太过俊美,阿夏的容貌反差值过小。他已经不是粉丝们喜欢的那种明星了。他过时了。粉丝们现在喜欢的是他们用自己的滤镜创造出的明星,手指滑动一秒钟,就完成一次逆袭。

午餐时,他们先是谈论了一部滤镜电影。最令卓雅钦佩的是它不仅在最大值处做到了画面的美轮美奂,在最小值处也极具质朴的美感。当然,区间值的观影也不无乐趣。这是一部具有多重审美的电影。卓雅认为,它可能会成为滤镜电影的风向标。阿夏却很不以为然,觉得它的故事做得不成功,人物也都像牵线木偶,徒具华而不实的形式。卓雅很清楚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他知道她谈论这部电影背后的意图。

卓雅于是放弃这个话题,转而谈论时事。她认为,一些新闻透露出的信息表明,有关方面正在鼓励滤镜产业和滤镜文化的发展,因为它们拉动了经济与消费新的增长点。最近即将上市的一款滤镜,你知道吗?她用餐巾抹了一下嘴,瞪大眼睛看着他,网上传言售价会达到10万元,比很多电动轿车都贵。阿夏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漂亮酒具里的紫色液体,缓缓说道,我宁可用10万元买一匹马驹。

卓雅从脖子上拽下餐巾,拍到桌子上。别装得像个贵族一样!你有多久没接到工作了?除了那个负反差值的蹩脚喜剧综艺,还有谁找过你?醒醒吧,这个世界的本质并未改变。没有人愿意看一个漂亮的人变丑,只喜欢看一个丑的人变漂亮!这和你当年所做的手术在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区别只是,从前的观众只能接受一个结果,而现在,他们可以掌控反差值的完整过程。

怒吼和杯子就是在这一刻,飞了出去……

2

此刻,阿夏已经从迷宫般被植物层层覆盖的巷子里绕出来,轻车熟路地抵达了湖边。视野开阔起来,植物只剩下了精致单调的草坪,连一朵最小的野花都不会被割草机放过。他的脚步慢下来,草的气息使他平静了一些。

雨就在这时候飘了下来,雨珠轻细得就像一层雾水。不远处,一个戴着滤镜的女人立在湖边,撑着遮阳伞。她在欣赏湖景,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某处,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她的脚边,一只穿着裙子和鞋、头上系着缎带的白色小狗正定定地注視着阿夏。

他将目光从女人和狗的区域移开,扔掉了拖鞋,赤足踩在青草上。唯有草可以让他冷静下来。也唯有草让他觉得安全。但与它们同时到来的,常常还有孤独。是的,他的孤独与草有关。

草让他忆起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松嫩平原的草场没有割草机走过的轨迹,它们并不平坦,丰盛的野草掩盖的坑洼被马所熟知。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学会开车。喧嚣的城市快速路令他感到恐惧。他可以在一匹疾驰的马上上下翻飞,但他不敢将车开上快速路。这座城市使他感到疲惫。有时候为了做一场直播,卓雅会带着他开车近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现场。而直播的过程只有二十分钟。为了这二十分钟,他从起床就开始忙碌。似乎这一天的二十四小时只是为了这二十分钟。而在松嫩平原上,他如果直播二十分钟,那么剩下的二十三小时四十分钟就与这二十分钟全无关系,随便他干点什么都行。在城市里,人们用很多的时间做很少的事,也用很少的时间做很多的事。时间被莫名其妙地扭曲了。他用很长时间思考过这个问题,以此探知着身心疲惫的缘由。他相信这个发现可以解释他的不适。因为,在松嫩平原,时间从不被过度关注,时间就是它们自己。人们不是在使用时间,而是与时间并肩行走。但在这里,人们的概念不是这样的,他们使用时间、利用时间。似乎这样做,他们就占了时间的便宜。他们还以这样的心理过度关注睡眠,他们总想占一点睡眠的便宜,结果是,失眠的人很多。

这是卓雅的城市,她从懂事起就向往的地方。为了来到这里,她发奋学习,以家乡小城第一名的高考成绩在此扎下了根。她带着欣赏和崇敬学习他们的口音,将调门抬得高高的,舌头总是卷着。她吃他们特有的食物,用他们特有的搭配方式,无论多么难吃,看起来都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就是她童年的味道。她还学会了他们一种与生俱来的思维方式,即这座城创造出来的就等同于这个国家创造出来的,而不是她家乡创造出来的、仅仅等同于她家乡那个范围的创造。她因此而变得自信,这份自信任何一座别的城市都给不了她。她毫不犹豫地剔除掉自己身上的家乡属性,融化在了这里。就拿开车这件事来说,她对路况的熟悉程度令本地人都为之惊叹。大学毕业没多久,她的交际对象就从同学扩展到了其他领域的朋友,进而进入了一些利益更牢固的圈子。

卓雅对这座城市的熟知早于她到来之前。与卓雅比起来,他就像个白痴。很自然地,卓雅成了他与这座城市发生关系的连接器,成了这座城市的解读者。他就像是寄居在了她身上。通过她来了解这座城市、感受这座城市。他的朋友首先都是她的朋友。她在她的朋友中为他挑选了适合他的。他的服装、鞋子、饰品都是她买的。如果他表示不想穿成这样,她就会很严肃地说,这是造型师的意见。卓雅和造型师比他更了解他。甚至粉丝的意见都比他自己的重要。她把他从松嫩平原带到这里,从小网红一步步打造成了大明星。卓雅通过他实现了在这座城市成功的梦想,他则通过卓雅与真实的城市保持了距离。如果说迄今为止这座城市还未曾深刻伤害到他,那是因为卓雅为他将大部分伤害都过滤掉了。她就像是他的滤镜,为他呈现出这座城市美好的部分。而从她的角度来说,他也是一副滤镜。她将他赋予了他们,很多人戴着他看到了她,一个成功的、非凡的女子。他们彼此不可或缺。当然,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尽管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卓雅是母亲离开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待在他身边的女人。她令他忘记了母亲离开的痛苦,也令他总是以另一种方式想起母亲。

所以,虽然城市那么大,却没有一条可以让马驰骋的道路,但他如果要在这座城里继续自己的人生,他就无法拒绝卓雅安排的一切。

他到底还是接受了反差值整容手术。像接受卓雅的其他建议一样。

3

阿夏保住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成为最受欢迎的滤镜明星之一。

在世人的眼中,阿夏再一次抓住了时代的潮流。这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世人的思维方式。人的一生可能会赶上很多次时代的潮流,但是像阿夏一样能够抓住两次以上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是一次又一次在观望中错过。而阿夏呢?第一次,他参与了直播。第二次,他参与了变美整容手术。第三次,他又参与了反差值整容手术。他的人生就在这三次的抓住中,开挂了。自然是开挂,不是开了外挂是什么?说起来,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呢?没读过几年书,马术可能是他唯一的一技之长,但也到不了奥运会拿奖牌的水平。不会唱歌,不会演戏,普通话生硬。如果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只是他不同于城市人的本色而已。一位文艺评论家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总结,“在各种综艺节目中,他单纯、幼稚、诚实、善良、笨拙得就像个儿童。在人精、油条荟萃的一众明星中,阿夏就像卓雅带进场的一只美丽萌宠,成功地俘获了人们的宠爱。”可是,问题是,有这种本色的,世上肯定不止阿夏一人。是什么将他放大到世人面前?自然是时代的洪流。时代的洪流是一场接一场不期而至的电影,多数人的一生,只是默默无闻地看了几场电影而已。而且是在自己辛苦努力劳作的间隙,看了几场电影。他们永远都不会将电影当成人生的主菜。在茶余的八卦聊天中,城市里的世人充满智慧地谈论着这一切。谈论完之后,又各自在自己的轨迹上奔忙起来。

卓雅终于舒了口气。经历了一段崎岖泥泞之后,她的战车重新开上了平坦的大道。

她不否认自己是驾驭者,或许这种偏好深植在她的基因中,所以才选择了导演专业。这种基因一定来源于她的奶奶,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矮小老太太。而她的母亲非常顺从,至少看起来是那样的。她曾经误以为自己更像母亲,但在选择专业的时候她犹豫了好几天。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对容貌不自信才放弃表演的,像别人以为的那样。她曾经想成为伊莎贝尔·于佩尔那样的演员。漂亮宝贝很多,于佩尔却几十年一遇。然而矛盾的是,在恋爱中,最初她的期待是成为那个跟随者,遇到一位可以引领她的、成熟的、才华盛于她的男人。李森就是这样将她吸引的。在被分手直至路灯下接吻场面出现之前的几天,她反思过自己,并且得出结论——问题出在她身上。她既想要一个可以驾驭她的强者,又希望他能随时随地围着她转。尽管李森的背叛迅速将她从自卑和自我怀疑中解救出来,但是她心里隐隐地承认,那个她想躲避的结论似乎还是作数的。虽说去找达春有些泄愤的意图在里面,但她也相信弗洛伊德的看法——从来没有偶然。是潜意识把她带到了达春那里。

在他们的财富达到高峰时,她曾相信过,达春才是那个最适合她的人。最初的物质满足确实可以掩盖很多问题,呈现出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不能说那种幸福是假的,但作为一个阶段,它已经在他们的关系中过去了。除了俊美的容貌和顺从的性格,她似乎没有额外的获得了。这是这个阶段过去之后,常常从她心湖里浮现出的一句话。虽然在世俗的领域她取得了巨大成功,常常在酒局上轻狂地侃谈大众的观赏心理不过如此,但是酒后醒来的夜里,她却很渴望有个人能跟她聊聊戈达尔,哪怕是伍迪·艾倫也好。

可悲的是,俊美的容貌现在也没了。反差值手术后,在揭开最后一层纱布的瞬间,她一定是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尽管她有准备。阿夏木然地看了她一眼,马上就将目光转移到别处去了。护士将镜子抬到一半,阿夏草草地挥了一下手,说,不必了。这与在韩国的那次是如此不同。那时候,达春总是喜欢偷偷照镜子,如果被卓雅发现,就装作在看手机,脸色微红。而卓雅更是喜欢盯着他看,赞叹会不时地脱口而出,真好看啊!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内心涌起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每天都能面对这样一张面孔,将会多么令人愉悦!那时候,他们真年轻!

4

阿夏现在的爱好只有这几个:骑马、喝红酒、打游戏。红酒是城市生活给他带来的唯一印记。他不属于城市。有时候他想,他也不属于此刻。骑马对于他来说,类似于飞翔。速度载着他超越了熙熙攘攘的时间。他将此刻抛在了身后。他追上了未来的时间,它们在他的耳朵上摩擦了一下,发出了友好的笑声,然后又目送着他离去。直至他停下来,勒住缰绳,和他的马一起转过身,等候时间们一一赶来。它们的步履永远不变,最终还是超越了他,走到前面去了。他觉得,飞翔的那一瞬间是不平凡的、有意义的。他还觉得,马也不属于此刻。它们因与生俱来的速度,可以随时触摸未来。至于汽车,只是马的模仿者。电子游戏的意义与汽车不同。汽车不能制造故事,而游戏虚构了脱离此刻的另一种人生。那是他依赖的世界。空洞地待着是一件可怕的事,孤独就会偷偷地拽他的衣角。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马。那曾经日日期待的梦,终于成真了。然而很快他就丧失了由此而来的快乐。由于城市里的赛马俱乐部规矩过于繁琐,他现在已经很少骑马了。骑马在这里变成了另一件事,关乎驾驭者着装的品牌和价格,关乎休息室里或明或暗的自我吹嘘和鄙视、嫉妒。这些阿夏不擅长,并且永远也学不会。因为学不会这些,他精湛的马术就不能领受钦佩的目光,他们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表演杂耍的小丑。所以,红酒和游戏陪伴他的时光更多些。当然,卓雅也陪伴他。但卓雅的陪伴严格来讲不能叫陪伴,那更像是一种她自我表达状态的存在,而他在旁边听着、看着,并随时准备按照她的意图做点什么。有时候,他真希望有一种滤镜,可以把坐在对面的卓雅的各种想法都过滤掉。让她还原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陪伴。

渐渐地,阿夏发现了一个变化。卓雅戴滤镜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滤镜似乎成了她眼睛的一部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明白过来是为什么。

他其实已经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并不是他多么在意自己的美丑,而是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都认为那个叫达春的少年才是他自己。自从离开狎鸥亭,他就永远和自己说再见了。他离开了他的草地和草地上的马,来到了车流的喧嚣和人流的吵闹中,来到了各种繁琐的规矩和陷阱中,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以人们普遍认可的标准开始了生存和奋斗。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应该具有很多副面孔,不管他愿不愿意。一个成功男人的路,就是不停地学会打造一副又一副面具,然后反复练习,直至能以川剧变脸的速度去替换它们。在这个过程中,忽略掉内心的反应也是练习的一部分,甚至是主要的部分。马术俱乐部里隐藏着很多这样的男人。他,阿夏,学不会这些,只能以皮开肉绽的手术方式一次又一次换掉人们不喜欢的脸。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公平的。好看还是难看,对他来说,其实是个最肤浅的问题。换脸关乎他生存的尊严。当然,成为阿夏的头几年,他还是很迷恋那张美丽的脸的,年轻的岁月,谁还没有点虚荣心呢?但没过多久他就麻木了。因为有一天他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脸不过是他赚钱的一个道具。

他现在不看镜子,不是因为害怕看到一张难看的脸,而是害怕看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不属于他,属于粉丝们。现在他明白了,这张脸也属于卓雅。卓雅需要一张赏心悦目的可以唤起她性欲的脸。反差值手术后,她只有戴着滤镜,才能实现这一点。

他想起来了,最近,在做爱的时候,她也戴着滤镜。

他站到了穿衣镜前。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古怪的人。他对这个人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虽然丑陋,却并不猥琐。曾经被开大的眼角又被缝小了,眼睛像贴在脸上的两条黑线。鼻梁上的软骨假体被取了出来,填充在腮部。脸明显大了一圈,形状类似方形。嘴没怎么动,但是重新植了牙齿,上门牙整体突出,完全把嘴巴闭紧从此成了一件刻意为之的事。只有眼神还是他自己的,它还坚持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在猥琐的边缘将他紧紧拉住。他忽然替卓雅难过起来。

他将滤镜戴上,用手滑动手机,镜中的男人儒雅起来,在最大值处,他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看到的阿夏和别人看到的阿夏是不一样的。别人看到的阿夏不戴眼镜。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一个帅气的不戴眼镜的阿夏了。滤镜并不属于他。他只是滤镜观察的对象。从虚荣心和赚钱的诱惑驱使他第一次站到滤镜面前,他就再也摆脱不掉它了。滤镜的对面,是世人组成的纷纷扰扰的、容易激动也容易厌倦的世界。

5

每天戴着滤镜的卓雅意识到自己可能老了。滤镜中的阿夏依然很俊美,但滤镜之外的那张脸却挥之不去。而且,抛开美丑,这两张脸都很陌生,不是她青春岁月爱上的那张面孔。她适应起来不像从前那么容易了。这是她不曾预料到的。她原以为换一张新的脸,除了改变事业的停滞,也会为他们的关系注入一些激情。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证据。卓雅发现她开始厌倦很多事情,修指甲、做头发、穿高跟鞋、控制体重。她第一次质疑起了这些事的意义。这些事与工作、社交拥挤在一起,使她变得分外忙碌。她问自己,离开了这些忙碌,卓雅就不存在了吗?她还真给不出来答案。这令她更加沮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拜访了心理医生,被告知她可能正经历着这个年纪最常见的中年危机心理。这个答案令她不知所措。

她再一次将自己投入到短视频的海洋中,为了保持美好的心情,她将滤镜固定在了最大值。这一次的放纵,使她爱上了各种各样制作美食的方法。她将工作都交给了助理,网购了好几套炊具,开始从早到晚跟着视频学做各种难做的菜。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有一天夜里,阿夏被一阵哭泣声惊醒。那是一种断断续续却绵绵不绝的抽泣,来自洗手间的方向。他呆坐了片刻,轻声走到洗手间的门口。从微弱的缝隙中,他看见了卓雅立在镜子前憔悴的侧影。

阿夏目睹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住到客房里去了。他尝试着接更多的工作,希望能赚更多的钱,这样卓雅或许能开心一点。他从来弄不懂卓雅的所有想法,只是按照她的意愿在做。让他困惑的是,他一直努力在成为卓雅希望的样子,为什么还会让她不开心?

自视滤镜综合症

1

转机出现在卓雅生日的前夕。阿夏在刷手机的时候发现了一则广告。那是一款新产品,叫自视滤镜。

它没有边框,呈隐形美瞳的形状。因而它承载不了过于复杂的科技,每副镜片只有一个滤镜效果。为弥补这一缺憾,它们被做成礼盒成套售卖。它们被装在口红大小的透明的盛着五颜六色液体的小瓶子里,瓶子的下面,像口红标注色号一样,标注着措辞或文雅或华丽的滤镜效果。比如,冬日暖阳、暮色霓虹、白衣年代、梅林初雪、枫叶轻熟……而它们与普通滤镜最大的不同是它们没有反差值。它们脱离了手机,它们脱离了过程。它们都在最大值处,只呈现事物最美的样子。对,它们简单、直接、自由,只呈现结果。它们是为佩戴者自己准备的。透过它,人们可以在镜中看到一个最美的自己,并且眼睛上没有边框。

阿夏久久凝视着那些小小的镜片,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分辨不出那种感觉是什么,但购买的欲望却愈来愈清晰。最美的自己。这是一句多么充满诱惑力的谶语啊!只要戴上它,所有的镜子就都能变成魔镜。他将不会再看到那个古怪的人,卓雅也不必再对着它啜泣。而他们在彼此的眼中,也会回到最美的样子。

他下了单。

笑容终于重新回到卓雅的脸上。那天,他们各自小心地将薄如蝉翼的镜片装进眼睛里,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注视着镜子。他们惊讶、欣喜、百感交集,继而流露出感动的神色。微笑不知不觉地爬上他们的脸颊,他们反复打量着自己,仿如初见,又似久别重逢。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并肩站在镜子前,又深深为这赏心悦目的组合而痴迷。他们拥抱在一起,已有些生疏地亲吻起来……

2

自视滤镜综合症后来成为了一种流行病。生理上的病症表现为角膜不同程度地受损。严重的因粘连而失明。医院的眼科门诊前总是排着长龙一样的人群。但这并不是全部。心理上的症状更为复杂。它呈现出自恋型人格障碍、妄想、双相障碍、成瘾行为、智力衰退等多方面问题。

在阿夏和卓雅刚刚开始佩戴并喜欢上自视滤镜的时候,这些还未显现出来。他们度过了一段和谐的令人愉悦的时光。自视滤镜不仅为他们过滤掉了或老或丑的彼此,随之而来的,也令他们回忆起了年轻的曾熱恋着彼此的那些岁月。

阿夏不在家的时候,卓雅会常常站在镜子前注视自己。她看着自己清秀的脸,瘦削的肩膀,单薄却自信的体态……没错,这就是她一直想成为的样子。奥黛丽·赫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样子。如果能这样老去就好了。就像奥黛丽·赫本、玛格丽特·杜拉斯老去的样子。此时,她尚且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但这幻觉是有意义的。这幻觉就像一部虚构的小说。奇丑无比的小说家描写出一个美貌绝伦的主人公,代替他自己在小说里得到人们的爱与瞩目。在小说家的自视系统中,那个精神自我其实就是这么美的样子。或者,这幻觉就像一部电影。镜中的女子就是她想要寻找的女主角的样子,代替她去经历她想经历的故事。自视滤镜完成了这一有意义的幻觉。多么神奇呀!她望着镜中的卓雅,为她配上她认为适合她的各种神情,她感到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除了那部名为《滤镜》的纪录片,她再没有拍过电影。她成为了阿夏的经纪人,有了自己的娱乐公司,后来又签下了一些别的艺人。她用赚到的钱投资一些可能会卖得很好的电影,因而在字幕中有了一些别的头衔——制片人、策划人、剧本统筹……导演这个词后面的名字从来不是她。她受邀参加很多会议、活动,根据主题临时想出一段说完就会永久忘记的话,并为此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保养自己、打扮自己,以世人认为最好的状态呈现自己。人们都说像她这样就叫作成功。那么她成功了吗?她不知道。某一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忙忙碌碌为之奋斗的事业其实就是在做生意。投资有价值的电影,经营阿夏这个品牌。自那以后,她就总有一种南辕北辙的怅然。

自视滤镜唤醒了她内心的某些东西。做菜的兴趣突然就过去了。像刮过的一阵风。她开始重看一些老电影。她依然不喜欢戈达尔,但是可以理解他了。她比从前更喜欢黑泽明,他依然是亚洲最好的导演。她从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找到那本《蛤蟆的油》。纸页已经变黄变软,散发出一种逝去的时间堆积起来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回忆起大学图书馆的借阅室。这是一本她在大学时代没有读完,但是对名字印象深刻的书。传说日本有一种蛤蟆,外表特别丑,将其放在镜前,蛤蟆会被自己的丑陋吓出一身油。这种油是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材。黑泽明将回顾自己一生的传记命名为《蛤蟆的油》,寓意耐人寻味。这一次她将它读完了。不过印象深刻的依然还是书的名字。丑陋的油令黑泽明清醒,自视滤镜则令卓雅陷入了幻觉。她爱上了这种幻觉。因为这幻觉意外地让她清醒。她就这样与自视滤镜融为一体。

3

阿夏依赖上自视滤镜不是因为痴迷上镜中那个美好的自己,而是源于在卓雅眼中的美好。他属于很多人。在那些迷恋他的人中,他有很多种面孔,遍布于反差值的各个刻度。但是他依然最在乎卓雅眼中的自己。这是他仅能抓住的美好了。

自从卓雅放弃了工作后,他与世界之间滤镜般的屏障就不复存在。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入了城市的深处,像个工作狂人一样笨拙地去适应各种角色,他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在练习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过程中,他见识过太多丑陋的嘴脸。似乎只有把美这回事忘掉,才能拿到男人的通行证。在男人的世界里,留恋于美,是很危险的。无论那种美是真实的还是幻境。他并非刻意洁身自好,只是简单的本性使他学不会更多生存的本领。在意识的世界里,男人是怎么一回事,人过中年以后,他其实什么都懂了。只有李清照才会“至今思项羽”,因为她是女人。男人就像自视滤镜一样,只在乎结果。单纯、善良现在已经成了一种策略,可以很好地保护他。他运用得很熟练。在摄影棚里,他从不戴滤镜。他可以冷静地回看监视器里那个面目可憎的自己在综艺游戏节目里装傻充愣,并不会觉得恶心,甚至有一点得意。与赚得的钞票比起来,那些或明或暗的嘲笑、戏弄、轻视都不算什么。说到底,他就是为了娱乐那些佩戴滤镜的人而生存的。他们喜欢什么,他就应该表演什么。曾经的孤独感在这忙碌的融入中被遗失了。他感到生命前所未有地饱满起来。

只有回到家里,他才会将自视滤镜戴上。对于他来说,自视滤镜创造的一切美好和卓雅和这个家一样,都是他最珍惜的。是他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拼杀之后的甜美梦境。

4

卓雅被送到急救中心的消息,阿夏是通过医生打来的电话得知的。事实上卓雅通过智能语音呼叫的第一个电话不是120,而是阿夏的手机号。但是彼时他正在与一位非常赏识他的投资公司的老总谈一份合作协议。他与这位姓申的老总接触有一段时间了。对方不知从谁那里得到一个创意——以阿夏的个人经历为故事主线拍摄一部喜剧电影。阿夏扮演反差值手术之后的自己。至于此前的自己,自然是请一位俊美的流量小生来演比较好。阿夏对这个创意非常感兴趣。他还提出由卓雅担任导演。为此他甚至可以不要故事的版权费。申总犹豫了一段日子,重新拿出一个提案。阿夏与卓雅放弃片酬和故事版权,以投资人的身份进入这个项目。卓雅担任导演,阿夏则成为主演之一。就是说,这部电影前期制作不需要他投钱,后期则可以通过票房的分成获得收益。听完申总这个提议后,阿夏兴奋得脸都变了颜色,连连问,真的可以这样吗?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真想立即将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告诉卓雅。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再给卓雅一个惊喜。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或者像以前卓雅所做的一样,隐藏起所有的过程,在某一个傍晚,以平静淡然的神色将合同放在餐桌上。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他毫不犹豫地对申总点了头。

签合同的这一天,阿夏早早就离开了家。其实早上起床之后,卓雅就跟他讲了自己头疼,而且有些视物模糊。阿夏的心思全都在那纸合同上,简单地劝了卓雅几句好好休息,就匆匆出了门。他想,只要卓雅看到合同上她的名字和导演两个字连在一起,所有的不适都会烟消云散的。

签合同的地点在申总的办公室。为了庆祝合作成功,他甚至事先倒上了两杯威士忌放在办公桌上。当阿夏推门而入后,他热情地拉住了阿夏的手。然后踌躇满志地告诉阿夏,他已经联系到了一位金牌喜剧编剧,对方对这个题材很看好,相信项目一定可以大火。阿夏受了鼓舞,眼前已经浮现出卓雅在片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他的内心欣慰不已。就在来此的路上,他已经改变了主意。他要请卓雅去一家高级餐厅,在铺满鲜花、鱼子酱和红酒的餐桌上,把这份合同递给她。他进而想到了自己,没想到做了大半辈子综艺节目,有一天还可以主演一部电影。他终于可以毫无愧色地说自己是一名演员了。成为炙手可热的喜剧明星也说不准。面前的一切突然有了滤镜的质地。地毯柔和了,桌面光洁了,墙纸不再暗淡了,就连申总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眼睛散发出光彩,额头的皱纹忽然消失不见,说话时露出的牙齿也洁白了。他有一点恍惚,眨了眨眼睛,确信自己没有佩戴滤镜。起到滤镜效果的,其實是摆在申总办公桌上两杯威士忌之间的两份白得耀眼的合同。他有理由相信,当卓雅的手触碰到这份合同时,她眼前的一切也会发生奇妙的变化。那是她即使戴着滤镜也不曾领略过的美景。

合同你再看一下。申总好听的男中音飘了过来。

阿夏接过合同,在申总面前坐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是纸页上飘满了五彩的云朵,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镇压自己怦怦怦的心跳上,眼睛根本没有力气拨开云朵看清下面的字迹。

主要是第三页,合同的第十二条。需要你再确认一下。

阿夏机械笨拙地翻动纸张,但纸就像被粘住了,他捻了好几次才终于翻到了第十二条。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段陌生的文字,在前几份草稿中他不曾见过这些字的组合。他反复看了几遍,直到费力地把云朵全都拨开,身体终于安静下来。心跳神奇般地消失了……就算他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被过度包装过的衣冠楚楚的句子,他也能感觉到,这是一段对他不利的话。他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

滤镜一下子消失了。申总额头的皱纹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这是……

对,这是一个对赌的条款。我的律师说,这样对你我都公平。

如果票房不能破亿,我要赔偿你,是吗?

阿夏老弟,莫说破亿,破十亿,我觉得都没问题。我们已经充分论证过了。

阿夏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他没有接,也没有看,直接按了一下消音键。

办公室内异常安静。阿夏感觉时间都停了下来,围在他周围热切地等待着他。

要不……你再回去和卓雅商量一下?

申总说完,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他对阿夏说,今天不签也没关系。你回去再考虑一下,最终合同就是这样。我马上要出去一下。他开始收拾东西。

围着阿夏的时间呼啦一下子都散去了,他们对阿夏似乎有些失望,纷纷加快脚步跑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了。

就在申总套上风衣,伸手去拿公文包的时候,阿夏用冷静的语气说,没问题,现在就可以签。

阿夏手里攥着那份合同,走过长长的阴暗的走廊,走进被白钢包裹的电梯间,经过被大理石镶嵌的大堂,与不知多少个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体面男人擦肩而过,最后站到了嘈杂的街道上。一阵风吹了过来,无数片金色的叶子簌簌从天空飘落。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是秋天了。

人们都说这座城市的秋天是最美的,他却直到此刻才相信了这一点。是的,这座城市就是为秋天准备的。一个人如果到了中年还碌碌无为,他便不配享有这座城市。

阿夏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城市。它看起来与卓雅解读过的没什么两样,但他明白,他已经真正走进了它的缝隙、它鲜活的血脉。他并不清楚等待他的是喜是忧,但这份肌肤之亲使他感到与这座城市终于彼此拥有了。这个秋天于他因而具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

医生的电话便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5

当阿夏赶到病房时,卓雅已经做完了自视滤镜剥离手术。她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了嘴巴和鼻子尖。阿夏坐到病床前,握住了卓雅的手。卓雅的手依然像小溪般凉爽柔软,令他心安。卓雅的呼吸匀称而深厚,是躺在家里的床上不曾有过的。阿夏注视着沉睡的卓雅,有点诧异,但更多的,还是欣慰,甚至有一丝莫名其妙的羡慕。

此时的卓雅自然是看不见那份合同了。医生告诉阿夏,术后即便是恢复得好,也要在这里继续疗养至少一年以上。为了避免得而复失的遗憾影响她的情绪,阿夏思度再三,没有将拍电影的事告诉卓雅。他与申总后来又补签了一份合同,制片方将邀请新的导演。阿夏将独自承担对赌协议,不过获利和赔偿金额都有所削减。

项目很快就进入到剧本筹备阶段。与编剧进行了两个下午的长谈后,阿夏得以有了一段闲暇时光。他在疗养医院租下了一个套房,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卓雅。

疗养医院的前身是一座骨病康复理疗中心,现在则专门用来收治自视滤镜综合症患者。像这样由其他医院、疗养院改造的自视滤镜综合症康复疗养中心,在全国比比皆是。

这里景致很好。树林深处甚至还隐藏着一个小规模的动物园,有两只孔雀,一些火鸡、丹顶鹤,还有几只猴子。它们被一个巨大的铁丝笼子罩着。铁丝镶嵌在树林里。有些长在里面的树木,枝叶却伸展到了外面。这似乎给动物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它们是自由的。在铁丝另一端走动的人却被束缚着,无法靠近它们。阿夏推着轮椅中的卓雅,经常在这里停驻片刻。卓雅总是在阿夏的描述中想象着那些动物的样子,并赋予它们一些虚构的想法。

不久之后,阿夏有点惊奇地发现,疗养院里的病人几乎都是中老年人。他为此特意向一个医生求证了一下。得到的回答是,自视滤镜综合症患者确实以中老年人居多。阿夏若有所思。他没有勇气继续追问——这么说,这些都是被滤镜淘汰的人了?

为了使疗养的时光更加充实,患者们成立了很多兴趣小组。有特长的人自愿担任了老师和指导。唱歌的、跳舞的、打牌的、下棋的、打乒乓球的、写书法的、画国画的、诵读国学经典的……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滤镜彻底从这里消失了。每个人脸上的斑点和皱纹都清晰地呈现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点不适应。但是没过多久,就都习惯了。

卓雅的视力在渐渐恢复。阿夏的电影也开工了。卓雅在各个兴趣小组中走了一遭,决定自己创立一个冥想小组,很快就招募到了三名学员。看着逐渐好起来的卓雅,阿夏终于放心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6

卓雅将冥想的场地设在了动物园旁边。她与另外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她说,首先,我们要练习忘记动物的存在。一个星期后,一名学员离开了。卓雅看着剩下的两名学员,说,接下来,我们练习忘记彼此的存在。一个月后,第二名学员离开了。卓雅看着剩下的一名学员,说,现在,我们开始练习忘记自己的存在。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天,当卓雅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白雪落满了她的全身,世界像停止了一样安静。她缓缓地站起身,感觉身体十分轻盈,仿佛一张开双臂就可以飞走。她向四周望了望,看到天空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蓝,不是近似透明的蓝,而是意蕴丰富的蓝,被雨雪冲刷过的蓝,又将雨雪全部融化的蓝。她看到雪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白。不是未被浸染过的白,也不是幻想中的白,而是覆盖了所有过往的白,埋葬了所有荣耀与不堪的白。在迈步离开此处之前,她最后瞥了一眼铁丝的另一端。她发现,两只孔雀已经死去。五彩斑斓的羽毛镶嵌在雪地上,熠熠生辉。

7

卓雅一个人办完了出院手续。阿夏已经很久没来了。对了,他现在又改了名字。这次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将以“秋泽”为名字,开启自己的演员生涯。

卓雅在黄昏时分被出租车送到了家门口。从打算回家开始,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公司的电话没人接,助理的电话停机;阿夏,不,秋泽的电话关机。

她犹豫了片刻,打开了家门。

屋里没有开灯。她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愕然发现,客厅里的家具、摆件以及艺术品全都不见了!房间是空的!她怀疑自己进错了人家,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判断。刚才明明用自己的指纹开了锁。

楼上传来了响动。卓雅抬头望去,秋泽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他的脸几乎被毛发遮住了,乱纷纷的头发和胡子中,只能看清鼻子。他用手撩了一下头发,眯起眼睛注视了卓雅一会儿,然后倾斜着身体,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他的头被楼梯扶手撞了两下,最后仰面躺到了地上,四肢柔软得就像硅胶做的。卓雅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她把自己的大衣卷上,塞到他的头下。怎么会这样?她问。他抬起胳膊,再一次试图起来。最终放弃了。他放松了身体,将卓雅的大衣拽出来,头与地板接触的瞬间发出沉重的声响。他的眼神有些散乱,布满了血丝。很显然,没有戴滤镜。扑街了!他说。卓雅愣了一下,坐到了他身边,什么也没说。

一年后,一部小成本电影在一个不大的播放平台上线。只要花十块钱充值会员就可以观看。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自视滤镜综合症患者治愈出院后,都具备了一种能力——看得见与他交谈的人的歷史。他们所有的被掩饰涂抹过的创伤、苦难,以及早已被他们忘记的曾经至真至纯的快乐与欣喜。这些曾经的病人,现在无须再佩戴任何有形的或隐形的滤镜,他们爬满皱纹的眼睛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只需望你一眼,就能准确分析出这张面孔下所隐藏的一切过往。当他们说出这一切,听者无不感到震撼,仿佛突然忆起了自己的前世。这部电影名为《心灵滤镜》,导演是卓雅。它不是一部反差值电影,演员都是导演昔日的病友,不化妆,本色出演。它没有钱做任何宣传,却靠着会员们的良好口碑成了年度网络电影的爆款。因为曾经拍过一部《滤镜》,《心灵滤镜》后来也被粉丝们称作《滤镜2》。

《滤镜2》最终可能会被写入电影史。因为随着它的风靡,繁荣了近30年的滤镜产业开始退潮了。一部电影可以终结一个时代?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心灵滤镜》就是做到了。

拍完这部电影,卓雅的头发就白了。现在,一头白发是她的标志。总有人疑心她是特意染成这样的。但她的忠实粉丝会写一篇超过5000字的文章,从观念上为你分析卓雅为什么不会染头发。除了一头白发,不接受媒体采访、不拍商业电影也是卓雅的标志。

那么秋泽呢?这名字叫起来有点别扭。人们还是更习惯于叫他阿夏。在人们的认知里,阿夏是属于滤镜时代的明星,两次整容手术就是他最大的标签。而在阿夏自己看来,他人生中叫阿夏的这段时光,最有意义的部分只有卓雅。他不否认叫阿夏的日子是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成长”时光。是的,他曾经把它称为“成长”,但现在他更愿意把它叫作“经历”。卓雅是他这部分经历中最重要的另一个人,一个女人。

他们在《心灵滤镜》拍摄完成后就分手了。他作为她的助理目睹了片子诞生的整个过程。他希望过,也对卓雅提起过,以“秋泽”的名字参演这部影片,哪怕只有一句台词也行。但是,卓雅拒绝了。在片子杀青那一天,他理解了卓雅的所有决定。

他依然在心里默默地爱着她。这是一份时间堆积起来的世俗之爱,也是他能理解的最难割舍的爱。如果分开使她认为她真的成了她自己,那么,他愿意尊重她的选择。如果否定他令她对自己的“成长”有所交代,那么,他接受这个结果。其实,他并不像她一样看待人生,对也好,错也好,南辕北辙也好,都是这一世的“经历”。或许卓雅更喜欢“成长”这个词。但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用一生的时间,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自己。

领悟到这一切的那天是冬至,他用了一上午时间,将路面的雪都清扫干净。几个孩子用他堆在路边的雪做了一个大雪人。阳光照着这些孩童鲜艳的衣服,红得透明的脸,阳光也照着他们清脆的笑声。就像一个调到最大值的滤镜电影的画面,连声音都被美好地过滤过。他拿着扫帚站在马场的门口,欣赏了好一会儿。

原载《作家》2023年第8期

原刊责编  谭广超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人生如戏

苏兰朵

读过小说的人应该能看出来,《滤镜》的灵感来自当下社会通过网络展现出来的疯狂的那一部分。诸如过度整容、粉丝经济,还有可以改头换面的神奇的滤镜。在动笔之前,我不缺少灵感,甚至灵感非常拥挤,像网络上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所展现出的一样。我需要做的是如何结构这些碎片。

初稿用了三四天就完成了,但是我不太满意。在我的创作经验里,小说的完成一般有两个路径。一种是在写的过程中完善自己的想法,一种是将自己的想法完美地呈现出来。《滤镜》属于后一种。我之所以不满意,源于它与我设想的样子还有距离。

在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在结构上做了两次大的调整,最终呈现出现在的文本。以春夏秋冬四季为故事背后的线索,来表现人的一生,是我做的最大调整。这一调整为结尾赋予了更加开阔的意义。

我以前不太理解“人生如戲”这句话,因为我是个活得特别认真的人。直到45岁以后,我追随本能,渐渐卸掉了很多曾努力获得的东西。这一过程让我变得不再焦虑、渴望、焦灼、患得患失。我体会到了小说中阿夏在我这个年纪获得的感受——“但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用一生的时间,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自己。”

人生很有意思。一个赤子进入人群,被称为进入社会。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世俗将赋予“无知”的他各种各样被包装得冠冕堂皇的欲望,然后他就有了成长拼杀的动力。光有动力不行,还要有技能。技能的核心是戴上迎合或顺应社会的各种面具。但终有一天,他会将这一切辛辛苦苦习得的东西抛弃,回到那个轻松、简单的自己,就像演员摆脱了一个又一个角色。看着这一切,戏或梦,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感悟中。因为那是对人生最恰当的解释。曾经越努力越认真的人,其实入戏越深。只是当时不自知。

最后想说,小说中的几次关键性情节转折,动笔前就想好了。但这不是一篇靠情节推动的小说。人物的内心展示占据了大部分篇幅。这一叙事策略给了我极大的表达自由,也达到了我想要的风格效果。

苏兰朵,满族,生于吉林松原。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寻找艾薇儿》《白熊》《嗨皮人》,长篇小说《声色》《吉祥如意》,诗集《碎·碎念》,随笔集《听歌的人最无情》《曳航船》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年度奖,辽宁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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