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出我的暗夜
2023-10-20安妮·埃尔诺吉山
〔法国〕安妮·埃尔诺 吉山 译
編者按:随着全球老龄化趋势日益加剧,不少国家或地区对老年群体的社会关注度正逐渐提高。重阳将至,本期我们推出老年文学小辑,收录三位域外作家关于老年的叙述——以老年身份和衰老体验为焦点,探讨老年群体如何面对死亡终局或追求幸福生活。诺奖作家安妮·埃尔诺的老母亲失智前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不出我的暗夜了。”作者记录母亲临终前最后一段时光,写下日记《我走不出我的暗夜》;小说《老太太的白汁肉》的主人公是年过八旬的女性,一天醒来,她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忍痛走进厨房为周末的家庭聚会烹饪拿手菜白汁羊肉,却没有端出如往常般的美味菜肴,她不得不面对早已摆在面前的现实,并决定为自己选择一个结局;评论文章《我年岁几何?》从开篇“莫问”“莫言”的退避态度,转变为文末加入“衰老”之战的坚定姿态,给予作者力量的是那些抵制文化偏见、富于思想勇气的女权主义先驱和同辈。我们以老年文学为名,关注人在时间面前的脆弱与勇毅,无论燃烧咆哮还是与之和解,或许都是生而为人的一种荣耀。
那场严重的交通事故发生两年后,母亲开始出现失忆的征象,言行举止也变得奇怪。两年前,她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倒,但后来痊愈了,之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她能够继续在老年公寓里独立生活。公寓在诺曼底的伊夫托市,母亲在那儿有一个单间。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炎热,她生病住进了医院。护士发现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冰箱里只有一盒方糖。不可能再让她一个人生活了。我决定带她去我在塞尔吉(塞尔吉是位于巴黎西北30公里处的一座新城)的家。我想,她熟悉我家的环境,我的两个儿子埃里克和大卫也在,母亲曾帮我照料过他们。住我家的那段时间,她的不安没有了,又变成了那个充满活力的独立女人。
母亲在我家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开始在小纸片上记录她的一些让我感到害怕的言行。纸片上没有记下日期。我无法承受如此糟糕的变化发生在母亲身上。一天,我梦到自己怒气冲冲地对她喊:“别再发疯了!”后来,当我再去蓬图瓦兹医院看她时,我感到应该倾尽全力写她,她的话语,她的身体,离我越来越近的她。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下,我写得很快,无须构思亦不必找寻顺序。
“我走不出我的暗夜了”,这是母亲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1983年
12月
客厅里,她在椅子上坐着。僵硬、下垂的脸,力倦神疲。远远看去,嘴似张未张。
“我找不到我的东西了。”她说(她的洗漱包、毛衣、一切)。她总找不到东西。
她想看电视的时候立刻就要看,甚至不能等我把桌子搬走。现在,她只明白自己的需求,其他什么都不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和大卫都会上楼来帮她上床。走过铺着地毯的那块地方时,她会把腿抬得很高,好像那里有水。我们都笑了,她也笑了。过会儿,只要躺下时是高兴的,她就会把床头柜里的东西都倒出来,要给它们涂上油,然后对我说:“谢谢你,夫人,我要睡觉了。”
医生来了。她说不出自己的年龄,但仍然记得曾有两个孩子(埃尔诺有一位姐姐,在埃尔诺出生之前死于白喉病),“两个女孩”,她强调。她穿了两件胸衣,一件穿在另一件外面。我想起了她当年的吼叫——那天,她发现我没有告诉她我穿了胸衣。那年我十四岁,一个六月的早晨。我穿着带胸衣的衬裙在洗脸。
我又感到胃疼。对她,她的失忆,我已经没了脾气,只是旁观。
我们去购物中心。她想买一个黑色皮包,而且要芭哲瑞(法国的一个皮包品牌)店里最贵的。她不停地叨念:“我要一个最好看的,这是我最后一个包。”
随后,我又带她去了莎玛丽丹百货。她想要一条连衣裙和一件长袖羊毛衫。她走得很慢,而且要我领着她。她会毫无缘由地发笑。商场里的售货员显得很尴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我没有任由她们继续,回之以蔑视的打量。
她不安地问菲利普:“你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菲利普大笑着回她:“是她的丈夫!”母亲听后笑了。
1984年
3月15日星期四
在医院,不,应该说是医院里的养老院。刚到二层,我就听见:“安妮!”是她在叫我。护士给母亲换了房间。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她已经看不到了,或者说非常模糊了(她患有白内障)。当我走进房间时,她说:“我得救了。”毫无疑问,下一句就是“因为你来了”。她跟我讲各种各样她想象出来的事情,还有很多细节,比如:医院强迫她们做工,不给水喝,还不付工钱。臆想在蔓延。不过,她现在还能够认出我,比在我家时强多了。
3月17日星期六
看见我,她很不高兴,沉着脸:“你的那些朋友让我不舒服。看看你干的事,不觉得羞耻吗?”我呆立在那儿,不知所措,我刚和A先生过夜……做爱。她怎么知道的?我自打儿时就相信的东西将我淹没——她的眼睛能够看穿一切,就如上帝在该隐的坟墓中。她还会加一句:“这不行,你被人家灌了迷魂药!”过会儿,她又接着说:“要我说,这世道不正常!”我笑了,感到些许放松,不会再有一个女人离我如此之近,近得就像在我体内。
3月18日星期日
晚上七点,她已经睡着了,我把她叫醒。她以为邻床的病友是一位刚刚在池塘里溺水的少年:“那些警察就在前边,在长凳上坐着。救人的事,他们一点儿都不干。”突然,她又对我说:“你的婚礼是两周后吗?”(然而,明天,我就会去找律师咨询离婚的事情。)
3月28日星期二
她的手指变形了。食指关节突起,像鸟爪一样。她叉着手,来回地搓着。我的视线无法从她的手上移开。她一句话没说,就离开我去吃晚饭。看着她走进饭厅的那一刻,我感到我就是“她”。眼看她要这样结束一生,我感到无尽的痛苦。
9月5日星期三
室内是恒温,冬夏皆同。时光静止了。老人们都穿着扣子在背后的条纹花罩衫,变成了女仆的模样。她们当中的一位,长得又高又壮,头型漂亮,披着披肩,好像普鲁斯特笔下的弗朗索瓦兹(弗朗索瓦兹是《追寻逝去的时光》中的一位老女仆)。
母亲说:“你在家里不会很烦吧?”她说我时,其实说的是她自己。她该有多烦恼呢?还是说烦恼这个词对她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呢?此时,她想起了生活中的哪些过往?生活之于她又是什么呢?
9月11日星期二
我梦到她尿裤子了。现实中她第一次尿裤子时,我惊慌失措。
每次去,我都要给她剃毛。人道报节(人道报节由法国《人道报》1930年设立,在每年9月的第二个周末为报纸进行募捐)时,我身边是一个皮肤发蓝的变性人。我和母亲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重回亲密。
如今,她什么问题都听不懂了:“你睡得好吗?”
“对,是的,这是干净的。”从早上到现在,她在想象中做的所有事情都要讲出来,事无巨细:在商场购物,人很多……好像她在过正常人的生活。这种幻想的力量,也许是出于某种补偿。最后她说:“看来我要留在这鬼地方好长时间了。”
9月23日星期日
几天前,我在火车上看到一位修女,她凸出的眼睛里闪着光,不错眼珠地看着一切,那是一副审判的面孔。我想到了病中的母亲。
护士对我说,她总是谈起你,只谈你。我感到愧疚。我也发现她常常会把自己当成我。
我之所以来到这世上,是因为我的姐姐死了。我取代了她。所以“我”不存在。
9月29日星期六
我到饭厅时,大家都在看电视,只有她回过了头:她一直在等我。
最糟糕的事不期而至。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看看是不是还有饼干。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块蛋糕:我拿了起来。那是一坨屎。我吓坏了,慌忙关上了抽屉。紧接着,我意识到如果我让那坨屎留在抽屉里,就会被人发现。可我竟不自觉地希望有人发现,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母亲的情况有多糟糕。我拿了一张纸把屎包起来扔到卫生间。儿时的一幕浮现:因为懒得下楼去院里的厕所,我把排泄物藏在卧室的柜子里。
她现在只对我说些疯话——“单词里的‘a和‘o都给改了”,“玛丽-露易斯经常来看我”。玛丽-露易斯是她的姐姐,已经过世二十年了。
11月4日星期日
我到的時候,母亲同屋的矮个子妇人正在床后站着小便。接着,她哭着说:“我尿尿了。”饭厅里,一个女人以第三人称不停地唱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她在叠衣服,啦啦啦啦。”
全是白花花的肉。
11月24日星期六
我想杀死母亲同屋的那个老妇人,她一直在大声尖叫。我给母亲买了不同口味的果酱馅饼,买时向店家解释是想让母亲每样都尝尝。店主的母亲也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说到这些,他的声音变得很小,他感到羞耻。大家都感到羞耻。
我给母亲刮毛、剪指甲。我们尝了果酱馅饼。她像被吓坏了,害怕我训她,因为她已经听不懂我的话了:“把脚伸进去”,等等。
母亲的病,与A的约会使我与人类、肉体、痛苦和解。
我的面前总是出现这样一幅图景:一扇开着的大窗户,一个女人——那是被一分为二的我——在看风景。那风景是四月的阳光,是童年。她在一扇开向童年的窗户前。
这景象总让我想起多萝西娅·坦宁〔多·坦宁(1910—2012),美国超现实主义画家、雕塑家、作家和诗人〕的一幅画:《生日》。一个袒胸露怀的女人,身后的门开向无限。
12月2日星期日
母亲的脸上有种暗影。现在我记起来了,圣诞节前的几天,我们和寄宿学校的学生一起去给老人唱赞美歌,那些老人脸上都有这种暗影。母亲不愿坐下,就靠在我怀里。
她经常谈起死去的人,好像他们还活着,但她从不说起我的父亲。
12月9日星期日
到处都有挂钟,入口、大厅、卧室。没有一个是准的。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吗?
我的母亲已经辨认不出颜色。衰老,就是渐渐褪色,成为透明。扎沙里猫十二岁时也没有了颜色。今天,她想象着有很多人在房间里:“你别管,这些都是客人,他们五分钟内就会走,还有一半人没付钱。”曾经的话语,我们曾经的生活。
旁边的矮个子妇人走了,她的柜子空了。我不敢问她去哪儿了。
12月25日圣诞节
我获得雷诺多文学奖时,她对护士说(护士刚刚向我转述):“她的表达总是很流畅。”接着,她又说:“她父亲要是知道,肯定会告诉所有人。他一直都特别佩服她!”
12月31日星期一
她对我说:“他们也不提走的事,我想我还能不能走了,我可能得在这儿待到……”她不再说了,没有说出“死”,但就是这个意思。让人心碎。她活着,仍有计划和愿望。她不过是想活着而已。我同样需要她活着。
有一次,“克劳德没去看她母亲。其实,她离得也不远,就住在圣玛丽”。一阵沉默后,她又说:“她肯定是疯了。”位置的转换令我有负罪感,克劳德等于我,克劳德,是玛丽-路易斯的独子,母子二人都死了,因为酗酒。
今早,读了《世界报》上一篇关于母性和不孕的文章。对孩子的需要是一种病态的需要。
1985年
7月7日星期日
她不能走路了,有两周的时间了。我像往常一样拿来轮椅,推她下楼到花园。天气很热。“天气挺好的”,她说。能在现在的状态下听到她以前常说的话,我总感到很吃惊。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有时,她会突然抓住我的腿和裙子。为了方便聊天,两位年轻的护工待在与老人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另外一位年长些的,丑得吓人,则留在了老人身边。我的母亲穿着一件小碎花连衣裙,我小时候也穿过那样的裙子。在那些老人当中,她看起来很小。显然,这里只有我是成年人。
她对我说:“周日见!”然而,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都不会来看她,因为我要做一个手术。一个可能让我死在她之前的手术。
我向儿子们描述她的姿势、表情。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不可能一直痛苦,那就将它变成喜剧。
今天,我仍有负罪感。我试着让她放松,给她剪脏得吓人的指甲,给她洗手、刮毛。我想,尽管她在轮椅上,但这些是不是都能自己做呢?我不敢问出这个问题。
8月17日星期六
虽然可以拄着拐杖走了,我还是没有回来看母亲。我不想在这个都是老人的地方看起来像个老人。
我的母亲,她的力量,还有她持续的焦虑。我也有着同样的压力,不过,是在写作中。
父亲说起母亲也是甘拜下风:“和她说话,你怎么说都不会是最后一句!”
8月26日星期一
我和大卫一起去看她,可以看出大卫很伤心。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气味。安纳西那间带有清管器的卧室,德兰圣女的小雕像,所有的东西都在它原来的位置,我几乎很高兴看到这种一成不变。看着她,触摸她,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可又的确是“她”。饭厅里也都是老人。电视上播着摇滚乐。当我来到这里时,我觉得我应该写下这里的一切。
12月1日星期日
她的手找不到嘴了,嘴巴向右歪着,我帮她把手放到嘴边。她手里没东西时也会把手往嘴边放。不知道孩子是不是也这样,我记不得了。
当我写下这一切时,我尽可能地写得很快(仿佛这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去考虑使用哪些词语。她今天穿着碎花睡裙,裙子穿得久了,都起毛了。恍惚间,感觉母亲好像被一层兽毛包裹着。
她吃完了我给她的水果软糖。如果我把这包糖放在旁边,她不会去碰,也不去拿。现在,她却死死抓在手里。也许她只是想撕开而已。
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哭着说:“我想死。”旁边是她的丈夫,眼睛里总是带着血丝,轻声回答道:“是你快把我逼死了。”确实如此。一个女人在卧室里嘶喊,像极了在农场里被追逐的鸭子。
走之前,我给她喝了水。她对我说:“你会有好报的。”这句话让我震惊。
回家的路上,我闻到手指上刚刚给母亲喷古龙水留下的香味。不知为何,伊夫托的市集,那些和她一起的出行,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难道这曾是她粉饼的香气?
我总看到她脸上的暗影。小时候,对我来说,她就是一个白色的影子。我怎么能忘记直到十六歲我都是她“可爱的白娃娃”呢?
在有生之年,我只能看到她痴呆的样子了。
12月22日星期日
我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把巧克力放在膝盖上。她又有了胃口,贪婪地瞧着巧克力,还试着用她笨拙的手指去抓。每吃完一颗,她都认认真真地擦嘴。我坐的位置比她低,要抬一点头才能喂她。我仿佛回到了十岁,我看着她,这是我的母亲。同样的年龄差距,同样的仪式。
临走时,她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这样会更好的。”
1986年
4月6日星期日
她的脸上写满了温柔,下颌不再紧绷,眼神不再警惕。护工给她穿上了长筒羊毛袜和长筒靴。她挽起裙式的罩衣,露出了涂过药后发红的腹股沟,那一定是被尿淹的。现在,她的行为“赶上”了我两年前看到的那位妇人。就在这里,复活节那天,那女人曾面不改色地露出自己的性器官。
4月7日星期一
她死了。我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痛苦。早上我一直在哭。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是的,再也没有账单了。人无法预估痛苦。我想再见到她。我未曾预想到这个时刻的到来。我宁愿她疯着而不是死了。
我想吐,我头痛。我本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跟她和解,但是我做得不够。没有料到昨天会是最后一次看她。
昨天给她带来的连翘花还在桌子上,插在果酱瓶里。还有“林果”牌巧克力,她吃光了一整板。我给她刮了毛,擦了古龙水。结束了。她不在了,只能走向永生。她的手向前伸着,像是去抓什么东西。
她好似一个困苦的小娃娃,我把那件她想下葬时穿的白色花边睡衣给了护士。他们不愿什么要求都答应。而我想给她穿上。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记不起她昨天说的话,一句都不记得。不对,我记得她说过“您请坐,您先找地方坐”,类似这样的话。
4月8日星期二
太阳不再为她升起。她曾经意味着生活,也只意味着生活,还有暴力。天是灰蒙蒙的,她死在这座她从未喜欢过的新城。我会从这苦痛中走出来吗?
所有的动作都会让我想起她。也许,讲出来,把它描述出来就可以把痛苦消耗,压倒它。我不能读原先的笔记,里面有太多痛苦。最让人难受的是这两年半里她的衰老和死亡之间的关系。在这段时间里,她和我变得亲近了。她重新变回了孩子,但她不会长大。每次我都想喂她吃饭、给她剪指甲和理发。复活节后的周日,她的头发干净柔软。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戛然而止。
直到今天,一切都并未完全结束。
明日,我也许可以往她的棺木上抛一朵花,放一串念珠。但无论如何,要写下点什么。想到要写本关于她的书,我就感到恐惧。文学无用。
我路过卢夫莱,她讨厌这个死气沉沉的街区,这里让她感到不舒服。我想再路过一次八四年一月我带她去的美发店。
现在是未完成过去时:那会儿,她在……今夜,我失眠了:从此,是愈过去时(愈过去时和未完成过去时是法语中的两种时态。未完成过去时表示过去某一动作已经开始但仍在延续。愈过去时表示某动作在过去那段时间已经完成)。一直在回想这最后的周日,最后的一日。
4月10日星期四
我感到焦躁,仿佛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我知道什么都不会再发生。
“他们重聚了”(我的父亲和她),“她解脱了”,这些话,我听不进去,也无法理解。但或许应该允许别人这样说。在肉店,今早(我刚刚去过,已经是“过去”了),前边买肉的人在仔细地挑拣。这种缓慢真讨厌。
回想周日我坐在她的身旁,给她读碧姬·芭铎和瓦迪姆〔罗杰·瓦迪姆(1928—2000)是法国导演和编剧,他1956年导演的处女作《上帝创造女人》捧红了法国女演员碧·芭铎(1934— )。瓦迪姆和芭铎有过五年的婚姻关系〕的情事。她伸手去拿报纸的那一刻,另一位老妇人正想关门。
我下楼去地窖,那儿还有她的箱子,钱包,夏天背的白色挎包和几条丝巾。我站在敞开的行李箱前,面对着这些物品。我不知道在等什么。
我也不想打开邮件,我读不下去。
我知道,现在的状态,在我的生活中曾出现过两三次,失恋后,堕胎后。往昔的痛苦还有:有个周四下午我在鲁昂和她失之交臂;一九六○年在加来乘船前往英国,不得不离开她。
我已经接受她变回小女孩,而且她不会长大。我第一次读懂了艾吕雅〔保罗·艾吕雅(1895—1952),法国诗人,超现实主义运动发起人之一。《时光流溢》是他哀悼亡妻的一首诗,写于1946年〕的诗句:时光流溢。
所有那些约我写的文章,参与的讨论,对我来说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也是无意义的。
最糟糕的是,两年以来,在我写的关于她的文字中——《费加罗报》上的一篇文章、《另类日记》中的一部短篇小说,还有探视记录——我都未曾想过她会死。
我收到了要批改的作业。这不是一种往常感受到的不快,而是一种我能否批改、作业有没有被批改都无所谓的感觉。
我五岁时,她有一次独自去鲁尔德(鲁尔德是法国南部城市,也是全法国天主教最大的朝圣地)朝圣,我觉得她快要死了。
我在这世间四处寻找母亲的爱。我写的不是文学。我看到了文学和我的书之间的不同,也许并非如此,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去写这样的文字,我有一种要拯救、去理解的渴望,但首先是拯救。电话里,安妮·M对我说,人们无法直接把感受记录下来,需要某种迂回。我不知道。
恨与爱。我未能告诉她我曾经堕胎。但这已不再重要。
4月13日星期日
天一直很冷。昨天,还下了雪。醒来后,还是同样的念头。最初的几天,我只是哭,不能自已。现在,泪水会猛然间袭来,只因某个细节或者看到某个物件。
今天是周日。这是我第一次周日下午两三点钟没有去医院。
我在镇里买了连翘花。
外部给我带来的痛苦多过内心。就像我在外部找寻她,外部即世界。曾经,她就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一九八五年的九月,在她准备去塞尔吉住到我家之前,我们曾一起在她的房间里收拾整理东西。
无法重读以前的记述。
也不能再“真实地”写她。
我尝试让自己回想最后一次去看她时所做的一切,好像我在拯救着什么。
4月14日星期一
早上,我觉得她依然活着。在面包店看到蛋糕时,“我再也不需要买蛋糕了”,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医院了”。
想起了那首《白色玫瑰》,我小时候第一次听时哭了。如今,我又哭了,因為同一首歌。
4月16日星期三
在办公室,独自一人时,我就又感到不堪重负。我只能谈起她,写其他任何东西都是不可能的。
第一次写下“妈妈死了”这句话时,我感到愤怒。我绝不会在一本虚构小说里写下这些词语。
4月20日星期日
看着她的那些照片,五十岁时的她,棕红的头发,一种她依然活着的感觉在蔓延。还有一张黑白相片,但我看着像是彩色的,照片中还有阳光。
在凌晨三点和四点之间,我想把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活着时的样子写下来。那就是两个星期前的事。
原载《世界文学》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赵丹霞
安妮·埃尔诺1940年生于法国,成长于工薪家庭。1967年成为中学教师,1974年出版首部小说《空衣橱》。2009年获得“杜拉斯文学大奖”,2021年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位置》《一个女人》《羞耻》《悠悠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