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场
2023-10-19王春迪
王春迪
老街的人常常能在清早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大个儿,抄着笤帚,在德盛昌铺子前掸一辆马车。
那是一辆桦木做的马车,后面拖一平板,一圈儿能挤六七个爷儿们。马一身棕毛,个头儿不大,却很精神。那人用泡过的豆饼、豆粕、玉米面拌着草料喂它。马嘎嘣嘎嘣地嚼着,偶尔抬头,往两边瞧瞧,打一串清脆的响鼻。
路过的人,会跟大个儿招呼两声、逗趣几句。德盛昌的孙掌柜一早也在门口,见到熟人,抱抱拳,笑笑,却不大说话。
大个儿叫宝楞,老街人戏称赶车人为“当家的”,宝楞就是德盛昌的“当家的”。
宝楞用马车给铺子里送送货,干些粗使的活儿。大清早,他随人运个米面肉菜,供铺子里十几号人一日三餐;过个三五天,他跟人去一趟码头,卸货、装货,那边有海上来的大船;遇到买大件儿不方便的主儿,孙掌柜会让他把货给人送去,装货、卸货。宝楞干活儿不存劲儿,活儿大活儿小,活儿轻活儿重,宝楞都不大吱声,只想早些做完。
宝楞事儿多。
老街的穷街坊们,常会求宝楞帮忙。婚丧嫁娶,乔迁请客,有辆车,方便。有人在孙掌柜跟前嚼舌根子,意思是这马车是德盛昌的,倒像是宝楞自个儿的了。孙掌柜笑笑,只说,铺子里不用时,这车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街坊们办点好事儿。何况,宝楞也没用这车谋财,事儿忙完,人家顶多带他吃个饭,添双筷子,沾点热闹气罢了。
宝楞帮人无数,常有人请他。
不过,宝楞在吃请上,倒有一癖。
宝楞喜欢趕场,喜欢把几家人的酒攒到一块儿吃。
时常一桌酒席,宝楞只吃一半,菜没上几个,凳子没焐热,宝楞便起身赔礼、告辞,自罚几杯之后,抬脚就走。大伙儿不让,拽他,他便说,谁谁那边还有一帮爷儿们。被拽得急了,他再猛灌几盅。回头到了那边,他再赔礼,再罚酒。那年月,大家伙儿肚子里都缺,寥寥几个菜,酒过几巡,等宝楞来,常常就剩几根咸菜、几片葱叶、几盘汤汁了。但宝楞不计较,宝楞喜欢的,是那种热闹劲儿。而在外人看来,宝楞一连赶几个场子,说明这人朋友多,交情多,够意思。有事儿,还是找他靠谱。
这年冬天,下了大雪,指肚大的雪花,直往下撂。照本地人的说法,这叫“过青娥”,青娥是管雪的神。住在街西的二耙子,急吼吼地来找宝楞,说话间,老忍不住要哭。二耙子的老娘,往常走起路来,快得两脚不着地,今儿一早,却躺着直哼哼,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他去给老娘请大夫,不巧,大夫大雪天崴了脚,出门得用车接。这当口,满街找不到个四条腿的,二耙子便来找宝楞。
宝楞把烟锅子往地上一磕,说:“你先去,雪深,我得给马绑个护腿,就来。”
刚上完护腿,孙掌柜来找宝楞,说码头那边来了货,怕冻,赶紧运回来。
宝楞点点头,套上车,出了门,刚往码头那边走了几步,忽然掉头。
宝楞要给二耙子接大夫去。
等把二耙子的事儿忙活完,天开始下黑了。宝楞水也没喝,急火火地往码头赶,身上、帽子上、胡子上全是雪,就露俩黑眼珠子。不想,回来时,黑灯瞎火的,马一脚踩滑,车翻了。
铺子里的货,折了一些。很快,大伙儿都知道了,宝楞是为了帮人,坏了铺子里的货。一时间,孙掌柜耳朵眼儿里多了很多闲话。孙掌柜虽没说啥,但宝楞来见他,给他赔不是,想要赔铺子里的货,孙掌柜也没开脸,只是摆了摆手,让宝楞回去。
宝楞寻思着,这地方,不好再待了,遂谎说自己这些年驾车受了寒,凉风一吹,头疼,干不了了。孙掌柜也说了句留他的话,可宝楞推辞的话还没说完,孙掌柜就应了。
二耙子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关,几次去宝楞家,宝楞就说自己是因为头疼才不干的。二耙子给他送了些米面,宝楞不要。
孙掌柜的铺子里很快来了个新“当家的”,那人只帮铺子里跑腿,闲时,就坐在铺子里,搓搓手,抠抠指甲,不怎么说话。马车上,沾着些泥巴鸟屎。
街坊们在一起聊天,说到宝楞,都觉得以前遇事想着找人家,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却个个缩头装鳖一声不吭的,将来怎好见他?
一起劲儿,大家决定攒在一个晚上,请宝楞痛痛快快地喝场酒。这老小子喜欢赶场子,就让他一晚上把咱这些场子全赶了呗!
于是,请客,备菜,摆桌,一时间,老街上买个鸡蛋都难。
那晚,就见宝楞西家进、东家出,前呼后拥的,好不热闹,真跟过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