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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厨

2023-10-19李永生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姨太老方老爷

李永生

厨子老方把刚娶的那个俊俏的小媳妇带过来,事先并没有让尚老爷和太太、二姨太知道,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方在紫凉镇尚老爷家当厨子。他是保定满城人,不到三十岁,脑门上有抬头纹,面相有点老,所以紫凉镇的人都叫他老方。老方脾气好,厨艺也好,尚老爷家上上下下对他都满意。老方原先娶过媳妇,但媳妇生孩子时难产,大人和孩子两条命都没保住。这次他爹娘又给他说了一房媳妇,要他回去拜堂。老方跟老爷告假的时候,老爷连声说:“娶媳妇是大事,好、好!”还让太太给老方拿了六块大洋。老爷说:“不算个钱儿,六六大顺,图个吉利吧!”

老方新娶的这房媳妇,是邻村一个老秀才的女儿,刚满十八岁,嫩嫩的花骨朵一般,圆脸杏眼,小嘴岭鼻,一笑俩酒窝。爱干净,攥把小笤帚,没事就“扑撒扑撒”,这里扫两下,那里扫两下。

成亲后,老方记挂着东家那头。东家给了他一个月假,过两天就该回去了,媳妇吧嗒吧嗒掉眼泪,舍不得老方走,说要跟老方一起回。

老方说:“大宅门里规矩多,不好干!”

小媳妇一拧脖子:“不好干,你咋能干?你能干,我就能干。”

“不光规矩多,是非也多!”

“我守好规矩就是了。”

“我又没提前跟东家说,冷不丁把你带过去,东家咋想?”

“去了,还能把我轰出来?”

老方犯难。媳妇两只白藕一样的胳膊又缠住他的脖子,热热的身子贴上去,老方身子一酥,就答应了。

两人天蒙蒙亮便从炕上爬起来,吃了点热面条,告别爹娘,搭乘马车到了满城县城,又去车马行雇了一辆骡车坐上,天傍黑,赶回了紫凉镇。

老方媳妇穿一件蓝花斜襟高领袄,头发盘成鸭蛋纂,进尚家大门前,她用手拢拢头发,把脑门的刘海儿压了压,左右手交替着扑打袖口,抬脚弯腰,把裤脚也扑打几下,还用手指把鞋面上的尘土啪啪掸了掸。

老方敲开门,领着媳妇去堂屋见老爷,正好太太和二姨太也在。老方媳妇看上去怯生,低着头。

老方说:“乡下丫头,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让东家爷、大奶奶、二奶奶见笑了。”

尚老爷还没说话,太太说:“你怎么把媳妇带来了?”

老方说:“她娘家也没啥人了,再说乡下混日子艰难,想求东家爷、东家奶奶赏口饭吃。”

尚老爷没说话。

这时老方媳妇抬起头说:“老爷、太太,就留下我伺候你们吧!我啥活都能干,啥苦都能吃,洗衣做饭,喂猪喂鸡。那年我家老母猪下崽,我还和我娘一起给母猪接生呢!针线活我也拿得起。绣鞋垫,我会绣鸳鸯戏水;纳鞋底,保管针脚细密又结实。”

尚老爷望着她把话说完,朝太太点点头说:“有能耐!”

太太也高兴地说:“多玲珑的一个小人儿,小嘴叭叭的,留下吧。”

二姨太又把老方媳妇上下打量一番,也说:“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一看就是个利落人。厨房里老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就上厨房吧。”接着喊来管家,吩咐下去。

出了堂屋,老方对媳妇说:“刚一进门见你低眉顺眼的,后来咋一下子就像换了个人,说起话来像放小火鞭,一句连着一句的?”

媳妇抿嘴一笑,附在老方耳边说:“开始低眉顺眼,是告诉老爷和太太,我听说服使;后来变成小火鞭,是说我麻利能干!”

老方摸摸后脑勺,嘿嘿笑着说:“能得你!”

能留下来,老方和媳妇都高兴。

老方媳妇来了就开始忙活。先是把老方住的那间小屋收拾了一番。尚家的厨房一溜五间房子,其中最北头那间老方住。屋里一盘土炕,炕上卷着灰乎乎的被褥,墙犄角一张小黑方桌,旁边一张同样黑乎乎的条凳,挨着的是一个脸盆架。老方其实是个挺爱干净的人,房子收拾得也算利落,但媳妇觉得还不够,就把被褥抱下炕,把炕席掀起来,用笤帚把土炕细细扫一遍,再铺好席子,把席面用湿毛巾擦两遍,把桌子和条凳也擦洗一遍。她让老方跟管家要来窗户纸和一张大红纸,把窗棂细细擦干净,撕掉旧窗纸,打好糨糊,把新窗纸糊上去,还用大红纸剪了两个大红喜字贴上去。老方说:“这不招摇?”老方媳妇娇嗔地说一句:“这也算咱俩的新房呢!”媳妇挽着袖子,一对银手镯在洁白的手腕上晃晃荡荡,屋里屋外,进进出出,打水泼水,放下笤帚拿抹布,脸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儿。接着又去收拾厨房,厨房原本也是干干净净的,老方不知还要干啥,媳妇说:“再擦洗一遍,不就更干净了吗?”说着就又把袖子挽了挽,展开抹布,把水缸、灶台和锅碗瓢盆一通擦洗。

做饭时,老方媳妇围裙一扎,洗菜和面,剝葱剥蒜,蒸馒头烙大饼拉风箱烧大灶,样样行;如果手腕子多把子力气,说不定还能颠炒勺。烧一顿饭用多少柴火算计得准准的,往灶里添上最后一把柴火,顺势用笤帚把散落周边的碎柴火叶子扫成一堆,添进灶膛,那一锅热气腾腾雪白的大馒头也就该出锅了。忙活半天,抹过桂花油的头发一丝不乱,身上也不见一个油点子。媳妇这一来,老方轻松多了,竟也能抽出点时间,蹲在门口抽上一锅烟。

媳妇虽说做了尚家厨娘,但一开始也只是给老方打打下手,煎炒烹炸,要功夫,还得老方来,老爷太太们的嘴刁着呢!只有酸辣瓜条、拌豆腐这样的小凉菜,老方才放心让媳妇做。虽说是普通的下酒小凉菜,但老方媳妇却做得精细。就说酸辣瓜条,那翠绿的小黄瓜被她切得齐齐整整,大小粗细均匀,放盆里,淋上刚炸的花椒油,拌匀了,用筷子夹起来摆放在盘里。一半横放,一半竖放,好看。这些小凉菜端上桌,不用问,老爷就知道是老方媳妇做的,夹起一根黄瓜条,说一句:“脆,这刀工,不次于老方。”有次老爷没事干,迈着四方步和二姨太晃到厨房,正赶上老方媳妇给香椿拌豆腐淋香油。老方媳妇淋完香油,怕残留在瓶口的香油糟蹋了,习惯性地伸出舌头围着瓶口转圈儿一舔。二姨太一看乐了,对老爷说:“怪不得你说她做的菜好吃。”

老方媳妇平时也勤快,厨房不忙时,就帮花匠给花浇浇水,帮丫鬟灯苗儿熨熨老爷太太的衣服,或者给猫食盆子里补上点清水……

宅子里上下,谁不夸老方那俊俏的小媳妇干净利落还勤快!有一次灯苗儿见着她,捂着嘴“哎呀”一声:“我的天啊,姐,你脸上有个黑点子。”老方媳妇吓一跳,赶忙双手搓脸蛋,转身往屋里走,灯苗儿猜她是去照镜子,忙哈哈笑着扯住她,眼睛凑近她脸蛋儿仔细看一下,说:“是美人痣。”

媳妇这么能干,还讨人喜欢,老方觉得自己脸上有光。

老爷是个好老爷,性子柔,很少跟下人发脾气。尚家的两个少爷,都带着家眷在外地。平常家里人不多,主仆一共十来个人。除了鸟叫声和二姨太养的那只大花猫偶尔“喵喵”几声,大院里平日都是静悄悄的,但老爷有时会唱两句解闷儿。老爷是个戏迷,不管是京剧,还是河北梆子、保定老调,他都喜欢,隔十天半月就带着太太或二姨太去涞阳城戏园子看戏,慢慢地,自己也学会了不少唱段。他最喜欢包公,爱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老爷儒雅,瘦瘦的,脸窄,怎么看都觉得他不该唱威武刚正的黑脸老包,但他最喜欢的就是“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

老爷总哼哼“老包”,下人们都跟他学会了。二姨太会唱,管家会唱,老方和老方媳妇也会唱。有一次老方媳妇背地里唱了几句,老方听了说:“别说,真像老爷,不,真像包拯包青天。”

那天吃过晚饭,老爷和两位太太想摸把小牌,三缺一,拉老方凑数。老方坐下,老爷先把几张票子扔给老方。老爷心疼下人,怕老方输,只要老方凑数,老爷都会先给他垫钱,有时候还要说一句:“赢了归你,输了算我的。”如果老方赢了钱,便把老爷给的钱还回去,有时候还很客套地多数两张递过去,那意思很明显,他借老爷的钱白赢那么多,总得让老爷沾沾他的喜气。老爷不要,说:“留着吧。”

老方媳妇不会打牌,但爱看热闹,她站在老方身后,看老方把“筒子”“条子”抓上来,码进自己的牌墙,再抻出一张打出去。老方抓一张牌,说:“这牌。”二姨太接一句:“老方要和了。”老方只要抓到好牌,就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骂牌”,爱说声“这牌”,目的是迷惑别人,防止上家“盯”他。等老方再说“这牌”,媳妇就捅他腰眼一下,说:“二奶奶早识破你了。”

老方试着让媳妇也打几把,慢慢地,老方媳妇也学会了打麻将。

再凑人数,如果老方没空儿,老方媳妇就来。

她第一次正式坐在牌桌前,老爷把几张票子递过去。老方媳妇知道这是惯例,但她不好意思接,忙说:“不要,我有。”

老爷的票子已经扔到了她眼前。

再玩,老方媳妇就不那么客套了,有时老爷把票子直接扔给她,有时拿钱的手悬在半空,老方媳妇便知趣地伸出素净的小手接了。

太太没觉出什么,但二姨太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儿。

按理说,老爷替老方垫本儿,早就这样,老方和老方媳妇是一家人,老爷把钱给谁不都一样?但二姨太就是觉得不对劲儿,男人平白无故给女人钱,那算啥?她还记得有一次老爷和老方媳妇递钱接钱时,两人的手指头还碰了一下。

而且,老爷越来越喜欢叫老方媳妇干这干那。“老方家的。”老爷叫一声,老方媳妇赶忙过去,给老爷研墨,顺便拿起鸡毛掸子把书架上的书掸几下。有时候打牌不够人手,老爷就直接让灯苗儿去喊老方媳妇。

二姨太心里别扭,但有话不能直说,怕伤了老爷面子。可她觉得该让老方知道点啥。

她对老方说:“知道老爷为啥喜欢吃你媳妇做的小凉菜?”

老方摇头。

“那是因为你家的,喜欢用舌头转圈儿舔油瓶口儿。”

老方没弄明白。

二姨太笑笑,走了,扭身说:“以后还是你来打牌吧!我怕两人手上有活儿。”

老方又想了半天,有点儿明白了。

媳妇再往菜里点香油,老方说:“以后别舔香油瓶了!”

媳妇脸一红,捂住脸“妈呀”一声。

那次玩牌,老方媳妇又被老爷喊来凑数,老方和媳妇一起去了。老爷递钱前,老方从怀里掏出几张对折的票子,打开,手指蘸着唾沫数好,按在媳妇眼前,说:“可不敢再让老爷垫本儿了,这样不讲理。”

老方媳妇似乎悟出点什么,在被窝里问老方:“我总觉得你哪里不对劲儿。”

“没事。”老方背过身子。

“肯定有事。”小媳妇朝老方耳朵眼儿“噗”地吹口气。

“痒。”老方拿手指头抠了下耳朵眼儿,“真没事。”

“就是有事,你说嘛!”媳妇又扳着老方的膀子晃。

老方经不住媳妇再三追问,说:“大宅门的老爷,个个都是花花肠子。”然后把二姨太说的话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

老方媳妇明白了,娇嗔地用手指一戳老方脑门说:“是二奶奶想多了。你媳妇,要干净,面子、里子都干净。”

没多久,日本鬼子来了。小鬼子先是占了涞阳县城,杀了人,还糟蹋妇女。不定哪一天,鬼子兵就会开过来,紫凉镇一下子变得慌乱起来。尚老爷拄着文明棍在屋里屋外走柳儿,他最担心的是家里的女眷们被鬼子抓住受辱。

最后,尚老爷喊过老方两口子,让他们刮些锅底灰,用草纸包起来,分发给女眷们。鬼子来了,实在跑不脱,就往脸上抹一把。

尚老爷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二姨太用指甲挑起一點锅底灰,对老方媳妇说:“老方家的,你先在脸上抹一把,让大伙儿看看脏花脸能丑成啥模样。”

老方媳妇愣了一下,望着二姨太手中的纸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方忙解围,说:“脏花脸有啥可看的!”

二姨太有点不高兴,扭头对太太说:“尚家的下人们,都被宠坏了,主子的话也不听。”

老方媳妇忙摆手:“不不,二奶奶,我不是不听话……我这就……抹……”一转身,回了屋子。

老方说一句:“让她腌臜自己的脸蛋儿,不是要她命吗。”忙跟了过去。

老方媳妇再出来的时候,便是一张黑脸——那包锅底灰被她匀匀实实地抹到了脸上。

大家都笑了。

太太说:“这不是包黑子包青天吗?”

二姨太说:“你那么要干净的一个人,真敢抹?”

老方媳妇红嘟嘟的嘴唇一张,露出一口白牙,朝大伙儿说:“我就是演包公,不是糟践自己,包公脸黑,黑得干净啊!”说着唱开了:“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第二天一大早,老方和媳妇便来给老爷磕头,说他们要回老家。老爷问:“为啥?”老方说:“媳妇不想腌臜自己的脸蛋儿躲鬼子。”

老爷叹口气,想了想,问:“乡下就能躲过去?”

老方媳妇站起身,小脸一寒,脆生生地说:“躲不过,就打,跟狗日的小鬼子拼了!”

这话令尚老爷精神一振,他头回听老方媳妇说粗话,一改往日慢吞吞的样子,忽地站起身,朝老方两口子喊声:“好!”再一抱拳,恭恭敬敬地把两人送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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