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晦暗到清晰:“看风者”的侧影
2023-10-19周楠
周楠
在麦家的《暗算》中,密码破译员被称为“看风者”。仅就这一职业令人生畏的挑战性和虚无缥缈的成功概率而言,似乎很难有更贴切的称呼。而那些隐藏在密码暗战背后的“看风者”,他们中的很多人从生到死都是秘密。所以,小说只能隐喻现实。
相比之下,莉沙·芒迪的《密码女孩:未被讲述的二战往事》(下称《密码女孩》)作为基于大量档案和访谈的纪实文学,无论在尘封往事的历史钩沉上,还是在这一职业的整体塑造上,都别开生面,真实可信。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将视角聚集于二战时期美国的知识女性,沉浸式呈现了战争与和平之下她们的牺牲奉献与爱恨别离。女性这一微观叙事与情报战的宏观叙事一道构成了引人深思的“硬币”两面。可以说,即便以最严苛的标准来看,《密码女孩》也是一部难得的佳作。
一
顾名思义,《密码女孩》主要讲述了二战前后,美国一群受过教育的女孩,被招募加入军队,破译密码获取情报的故事。这些故事长期不为人知,既因本身的机密性,也因为女性在主流叙事中的失语。莉沙·芒迪作为资深媒体人,在这段往事淡去七十年后研读那些尘封已久的档案,访谈那些健在的“密码女孩”,颇有几分抢救历史的味道。当然,《密码女孩》成功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不仅如此,还在诸多方面刷新了人们的认知。
首先,密码破译之于战争极端重要。无人能否认情报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但能真切体会到密码破译极端重要性的人,委实不多。战后,美国军政高层都坦承,情报对战胜敌人贡献巨大,极大地缩短了战争。这一高度评价,显然基于以下事实:战前,美陆军密码分析团队破译了日本外交系统使用的“紫码”,得以在整个战争时期源源不断地获取轴心国“最重要的情报”,对谋划战争“具有无可估量的重要意义”;战时,美海军密码分析团队破译了日本海军使用的“JN-25”密码,从而为赢得中途岛战役、斩杀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做出了突出贡献。与此同时,美国海军密码分析团队还破译了德国海军使用的“恩尼格玛机”,令那些在大西洋上如幽灵般出没的U艇无处遁形,同盟国也因此主导了大西洋海战的结局;战争后期,美国陆军密码分析团队成功破译了日本陆军的“2468码”,使得太平洋战区司令麦克阿瑟像了解自己的部队一样了解敌人。一言以蔽之,密码破译能带来极有价值的情报,从而加速取得战争的胜利。
其次,密码技术是通信安全的坚强后盾。密码并非登录账号时使用的口令,而是基于代码和特定算法,使己方传递的情报(明文)转换成无规律的乱码(密文)的加密技术。即使密文被敌方截获,因为敌方不知道代码和算法,也难以破译。只有共享代码和算法的己方通信节点才能将密文转译成明文,获得情报。二战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加密技术是日本使用的基于代码本和附加码的“替代密码”,主要有“紫码”“2468码”,还有德军基于“恩尼格玛机”的“移位密码”。这些加密技术以其不时更新的密钥和代码本、复杂纷乱的加密算法而著称。例如日本的“2468码”,首先采用四个数字的代码组将常用短语进行编码,发送前再从附加码本中挑选出某个附加码,对代码组进行加密。真正的玄机在前四个加密后的代码组中:第一个和第四个代码组是密文正文的前两个代码组,第二个和第三个代码组则提供了使用的附加码所在的页数和行列坐标。为了防止敌人获取附加码本后能快速定位本次加密使用的附加码,日本人又分别使用第一、第四个加密代码对第二、第三个代码组进行加密——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彼此交织的系统,是一种涉及层层伪装的俄罗斯套娃”。德国人使用的“恩尼格玛机”一度被英国人制造的“炸弹机”所破解,但当德国人给“恩尼格玛机”加上第四个转子,使得每种字母的可能组合数量扩展为原来的二十六倍时,同盟国的密码分析团队立马陷入了黑暗。可以说,这些高深莫测的密码技术是守护通信安全的一道屏障。
最后,密码破译是艰苦卓绝的集体事业。仅从上述两例加密技术就能看出,只有将密码破译的“矛”打造得足够锋利,才能攻破密码术的“盾”。然而,这一铸造利矛的历史成就,绝非少数天才(例如图灵)单枪匹马的英雄壮举,而是有赖于规模庞大的团体通力合作的集体事业。二战后期,美陆军约有一万零五百名密码破译员,美海军约有一万名密码破译员。那些日本人、德国人绞尽脑汁想出的加密技术,是被这两万多人以高效的分工协作、严格的保密纪律和无私的牺牲奉献集体攻克的。不可否认,美陆军密码破译团队中,如果没有威廉·弗里德曼、珍妮弗·格罗扬和安·卡拉克里斯蒂这些领军人物,整个团队可能要在“紫码”“2468码”的迷雾中徘徊更久。但是,如果没有大量的像多特·布雷登、露丝·韦斯顿和米里亚姆这样的普通破译员年复一年地对敌军的电文进行截获、归档、对照和转译,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看见风的那一刻”只怕永远不会到来。海军对终极版“恩尼格玛机”(代号“鲨鱼”)的破解更是如此。尽管海军拥有像阿格尼丝·德里斯科尔、埃德温·莱顿这样的顶级破译大师,但如果没有那些在枫糖厂制造美国“炸弹机”的姑娘们,没有大量像露易丝·皮尔索这样的普通工程师日复一日地测试、穷举“恩尼格玛机”可能的密钥,破译也只能是空谈。灵光乍现,从来都是厚积薄发的结果。在密码攻防战中,能将希望的曙光转化成胜利果实的担当者,只能是团结一心的“同志们”。
二
俗语有云:战争,让女人走开。
真相是女人从未远离战争,而且往往以特别的方式深深地介入了战争。女性的长期在场与她们的长期“失语”一道构成了极具荒诞色彩的历史反讽。《密码女孩》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让那些在战争年代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战后迅速销声匿迹的杰出女性们走上前台,讲出了她们自己的故事——它拯救了这段再不讲述就会被遗忘的历史。
我們有理由相信,战争年代女性的贡献与在前线的男性同样重要。二战时期,同盟国大量的青壮年男子在前线浴血奋战,大量的女性因此走向工厂、土地和办公室,从事男人空出的岗位。甚至,在斯大林格勒和列宁格勒保卫战期间,当德军兵临城下时,广大的女性被动员去前线挖堑壕、救治伤员。
《密码女孩》试图揭示,二战期间,大量的美国女性为密码破译做出了突出贡献,却因为各种原因而不为人知。战争即将结束时,美国两万多名密码破译员中,有一万多名是女性。可以说,她们以智力劳动参与了战争,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这些女性并未因突出贡献而获得与之相称的回报,相反往往被置于尴尬的境地。女性从事男人以前的工作岗位,这让她们遭到莫名的怨恨。歧视更是无处不在。海军的阿格尼丝·德里斯科尔和陆军的威廉·弗里德曼,同为各自领域的顶级大师,但待遇相差甚远。战后,密码破译团队中的男性往往可以获得军职或政府其他部门要职,这些女性则在日本投降后的第三天就被告知“感谢大家,做得很好,但该走了”。
美国在不同时期动员女性的官方表态,极具戏剧性。战争需要时,就动员广大女性加入陆军妇女辅助军团或海军的志愿紧急服役妇女队,让她们以文职或现役身份为战争服务,政府则为她们的儿童提供照顾服务。她们的加入使原本严肃紧张的军队生活增添了一抹难得的亮色。战争结束后,就动员她们回归家庭、生儿育女,把工作岗位还给男人们。
和平到来时,除了少数杰出人物得以留任(例如安·卡拉克里斯蒂,后来成为美国国家安全局首位女性副局长),大部分女性都回归了家庭。没有人知道,她们除了要承担家庭的责任,还要医治战争的创伤。她们中有的人在战争中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丈夫、兄弟或朋友,有些创伤甚至一生都未能愈合。她们中的有些人,因为破译了情报,得知自己深爱的人身陷险境,却无能为力,备受煎熬,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了她们漫长的余生。
战时结下的情谊最为真挚,她们在和平年代的生活中继续抱团取暖。为了排遣孤独,她们开始写连环信,A寫给B,B再把A的信和自己的信一起寄给C,C再如此操作寄给D,直到最后一大摞信重新回到A手上,她会拿掉自己以前那封信,写一封新的信插入进去,开始新一轮的循环……这种前信息时代的“群聊”模式,虽然耗时费力,但纸短情长。
值得称道的是,即使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她们也始终恪守保密纪律。无论战时还是和平时期,她们从未向亲人、朋友谈论自己曾经的壮举,甚至相互之间都不谈论。多年以后,保密禁令取消,曾经的密码破译员、已经九十多岁的多特·布雷登在提及敏感词汇时仍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这份对保密誓言的终身坚守,或许是她们的故事始终不为人知的根本原因,也或许是美国赢得战争胜利的重要砝码。作者在查阅美国陆军七十年前的档案时,被告知“还有部分仍然是保密的”,即是最好的说明。
三
相比其他同类作品,《密码女孩》不仅满足了密码爱好者的“口味”,还充满了悲悯情怀,启人深思。
战争的目的或许有对错,但手段无疑是错误的,因为它吞噬的是人的生命。打仗时不择手段地消灭敌人,似乎天经地义,但当时光的镜头拉远,才忽然发现被消灭的对手其实也是人。
原密码破译员杰伊尔·班尼斯特曾破译了一条电文,帮助军队击沉了一艘日本的护航船。当她得知船被击沉时,感到很自豪。但时过境迁之后,她自己也成了母亲,开始回想起所有失去儿子的日本家庭,感受到了极大的悲伤。当伊丽莎白·毕格罗向自己的孩子提及她曾经帮忙击沉护航船队时,她的女儿说:“妈妈,多可怕啊!你杀死了那些日本水手,而你却为此感到高兴!”伊丽莎白听得目瞪口呆。
战后,一直内斗不休的美国陆军和海军密码破译部门合二为一,成立了监听整个世界的美国国家安全局。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多数学家、密码专家和语言学家的情报机构,既因为其提供了高级密码算法闻名于世,又因为其侵犯了整个世界隐私的“棱镜计划”而臭名昭著。而安·卡拉克里斯蒂,这位美国国家安全局的首位女性副局长,直到去世,她同性恋的身份才被披露。看来,在隐藏自己、监听别人这一行当上,美国国家安全局的雇员们确实无人能及。
1948年,“信息论之父”香农提出信息论的基本原理,密码破译重获新生。从此,借助熵、唯一解码量、码间距离等概念工具,密码破译终于由“看风”的艺术进化成了一门严谨的科学。此后,计算机技术飞速发展,密码学的两个分支(加密和分析)随之水涨船高。而二者的此消彼长,却似乎永不停止。
时至今日,人类早已迎来“公钥密码”时代,基于大合数分解困难性的RSA算法被广泛应用于数字签名、数字证书等领域,成为金融安全的基石。
“密码女孩”的故事仍在继续,只是主角已换了人。
王小云院士,这位密码学界的女“学霸”,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用短短五年时间,连续破解了SHA-0、HAVAL-128和RIPEMD这些国际领先的加密算法。2004年,在美国密码学年会上,她向世人宣布,美国号称用巨型计算机一百万年才能破解的MD5算法,被她攻克了。半年以后,在世界RSA大会上,她再次向世人宣布,美国人号称没有任何安全隐患的SHA-1也被她破解了。令人尊敬的是,这位站在密码学之巅的传奇女性,也是一位烧得一手好菜的家庭主妇。而她破译算法的初衷,并非为了攻击别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
每一个从事密码专业的人,在惊叹那些算法的精巧奇绝时,或许都会产生困惑:人类如此高级的智慧,却用来相互攻击、相互防范,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惋惜。
但世界并不是童话。二十世纪以降,几乎所有先进的科学技术,都是率先被军用,而后才被民用——核能如此,互联网如此,通信编码技术CDMA如此,密码学也是如此。
而当历史的迷雾终于被时光之风吹散,那些“看风者”的身影也变得清晰起来,却神秘得近乎透明。